黄异庵草书风格探析

赵锟

苏州是江南文化名城，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历代更不乏名人雅士，多崇文崇雅，喜文弄墨，蔚然成风。历史上产生了『吴门书派』『吴门画派』，在中国艺术发展史上也产生重要影响。当代的吴门书法依然赓续文脉，蓬勃发展，名家辈出。黄异庵便是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已故老书家。黄异庵以评弹名世，另诗词创作功力深厚，亦擅书法，以行草书成就最高。先生乃名人雅士，身上自有一股文人的清逸之气。然这种特有的气质是性情所致，是学养的积累、岁月的积淀，更是艺术家自身一生的孜孜追求和磊落风骨的显现。这种不拘师法、自出新意的艺术风范，正是艺术家本身的天性。艺术的真谛就是要表现自己的真情实感，所谓『风格即人』。先生之行草书，取『二王』之精髓，兼李北海、黄山谷笔意，老笔纵横，天真烂漫，恣肆率真，气格流逸。应该说，行草书的抒情性在黄异庵作品中得到极大的发挥。黄异庵的草书做到了率意纵笔，元气淋漓，体现了一种烂漫豪放的情致。其草书语言独特、丰富，笔底生风，不失江南书家特有的文气和情怀，耐人寻味，令人感慨。

娴熟高妙的草书技能，彰显洒脱清逸的笔墨形态。书法创作要拥有技法高度，有两层意思：一是指技术过硬，二是指有创新或演绎能力。好的书法作品更讲究一脉相承，承传有序。黄异庵少时受业于当地名家，加上他聪颖勤奋，才华横溢，基本功扎实。中年家境突变，生活陷入窘境，命运坎坷多舛。严酷的现实促使黄异庵进行深层次的思考，其草书的艺术风格开始嬗变，倾注于老庄，意尚玄虚，天马行空，忠实于内心的真实想法和对大千世界的真切感悟，尤重于性情的抒发和快意达。因此， 恣肆纵意兼而平和萧散的艺术语言逐渐形成，书风由早年的优雅俊美变成中年的遒劲洒脱和烂漫多姿。古稀之年后，黄异庵的书法风格日趋成熟，颇有大家风采。

细观黄异庵草书『明月清泉』五言联，用笔精到，传统功力精深。整幅作品笔墨淋漓，气势畅达， 颇具『二王』及孙过庭草书之神韵。袁昂评王右军书曰：『爽爽有一种风气。』此作尽显其意，可谓神完气足、古意盎然。再仔细观赏，其运笔灵动，挥洒自如，擒纵恰当。周星莲《临池管见》云：『作字须提得起笔，稍知书法者，皆知之。然往往手欲提，而转折顿挫辄自偃者，无擒纵故也。擒纵二字，是书家要诀。』『擒纵』是一种驾驭笔墨的本领，运用得当，则笔底生风，蔚为可观。

奇妙和谐、不与人同，形成意味深长的草书章法。草书是将线条在有限的时空进行艺术的整合，它的美主要体现在空间构成和笔墨情趣上。用草书的线条，将具象的汉字以抽象的意味表现出来。除了改变书法的结体外，更主要的是通过奇崛的线条变化和空间的美妙组合，把个人情感和创作意图尽可能地表达出来，这是一种极具感染力和创造力的艺术能力。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好的草书作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章法的奇妙组合，以此来表达艺术家的思想情感，促成艺术之花的绽放。林语堂说：『只有在书法上，我们才能够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观黄异庵草书『斗酒炉香』七言联就具备这样的美。他用如椽大笔在有限的空间里，创造了奇妙的和谐氛围与无限的意蕴。其草书大局观非常强，作者有极强的操控能力，笔墨放纵，运笔提按顿挫，闪转腾挪，亦如醉歌狂舞，纵横捭阖，气势磅礴。线条与墨色交织成精彩的画面，夺人眼球，也极富韵律，给人以无穷的遐想和美好的感受。草书的用笔不仅要有对比，更要做到线条之间的关联性。书家需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和有限的空间里，将笔画承接得合理、排列得有序，既错综又和谐，既善于制造『矛盾』又能解决『矛盾』。灵光一现，稍纵即逝，故写草书难，写一件令人满意的作品更难！黄异庵的草书既做到了『古』，又表现了『真』，节奏感极强，极富韵律，引人入胜，深刻地诠释了中国古老的这一艺术气韵和活力，让人回味无穷。『书法线条中，要包含一种生命节奏的暗示，这种节奏是音乐的灵魂，也是书法的灵魂，所以书法才是无声的音乐。』面对黄异庵的这件作品，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艺术家的生命之光，感受到了韵律之美，强烈的节奏和书写韵味糅合艺术家的饱满的创作热情和初心不改、艰辛跋涉的生命体悟，这是一种高妙的境界。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这充沛的自我，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掉臂游行，超脱自在。』『中国书法、画法都趋向飞舞。』黄异庵的草书真正地舞出了精彩，超越了自我。

立意深刻，笔下万般风情，呈现独有的艺术风貌。『立意』是书家创作之前主观意识的能动表现。主观意识是人们思想境界和审美情趣的反映，即作品中流露出来的作者的气质、风格、修养和境界。立意高，则格调高，格调的高低关乎作品的优劣。黄异庵草书作品流露出来的气韵和格调，如古朴、率意、精彩、奇拙、雄健、苍劲等，皆入品格，绝无荒怪流俗之态，反映了书家本人的立意高远和深邃的艺术情思。草书的最高境界是人与物合为一体，达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时，笔下自然熠熠生辉，触笔成趣。唐张怀瓘《书断》云：『及乎意与灵通，笔与冥运，神将化合，变出无方。』他描绘的就是情景交融的情形，让人心驰神往。黄异庵草书的艺术高度、艺术意蕴对当代吴门书法产生很大的影响。

可以这样概括：飞动豪举的宏逸韵度，是黄异庵草书所呈现的笔墨气象。这种气象既是他的审美祈尚，也是他书法成就的标志。黄异庵的草书风骨灿然、气势开拔、烂漫率真、清新文雅，草书能达此境界，的确不易。

朱良志曾说：『一幅好的书法作品是一个充满动感的生命整体，有凝滞，有奔腾，有沉郁顿挫，有飞扬飘逸，生命整体内部流转回还，映带朝揖，一气贯通，活泼于是乎出，变化于是乎出。』他又说：『书法体现了一种生命运动，然而它又是富有节奏、充满盎然趣味的生命运动。』黄异庵的草書丰富和扩大了吴门草书艺术的表现形式，从而达到别开生面的境地。

黄异庵的人生可谓多舛，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和卓荦品质都融入了他的作品中。『一个人在人间泥泞中挣扎的倔强生命，其艺术更能像一朵野花在旷落天地里自在开放，它的芳香自然是清怡的。』先生晚年告退舞台后，隐于吴门，潜心诗书金石，生活清淡却静谧。这种怡然自乐的状态却是一种境界、一种味道，平中寓奇。我感受最深的是，先生书法中蕴含着一种独特的人生况味，一种清逸、纯朴、洒脱之气。这种高古的气息深深地打动了我。道外无道，道在生活中，在活泼的体验中。我想先生是热爱生活的，像历史上的许多艺术家一样，热爱、热衷、热情、热烈都是生活的写照，更是艺术创造的源泉。黄异庵为评弹写的脚本手稿，里面文字密密麻麻、涂涂改改，真实地反映了黄异庵创作的严谨和艰辛。一部评弹剧本就是一位艺术家人生的真实写照，有时候舞台上的演员演的是自已！『流水澹然去，孤舟随意还。』黄异庵的血液流淌着真实、真挚、真切的情愫，他的生命是澄明的、纯粹的，一个『真』字诠释了他生命的全部。他的精神和品质更如一束光，照亮了人们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