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去世二十八年了。这些年来,一直想写点文字纪念纪念他,但总怕写不好,不敢贸然动笔。我想不能再拖了,再拖我可能耳不聪、目不明,写不成了。于是动笔。
一
在大冶的方言里,爷也是叔的称谓,爷就是叔。
九爷在我父亲嫡亲堂兄弟中排行第九,是最小的,他的名字也叫王贤九。
九爷是个木匠。九爷拜师学木匠,有我父亲的一份功劳。九爷的母亲是我五奶,即我祖父的五弟媳。五奶崇尚“为人不学艺,挑断箢篼系”的古训。她的大儿子学成了篾匠,养女学成了裁缝,她要求小儿子(九爷)学木匠。
1958年,九爷十七岁,五奶就张罗他学木匠的事。那时五爹(九爷父亲)已过世多年了。五奶便提着礼品,带着九爷到各村、各乡找木匠师傅拜师。然不知何因,五奶和九爷找了方圆数十里二十多位木匠师傅,都未拜成。
其实,在我们湾附近一个叫王东柏的湾子,就有一位很出名的木匠师傅“三师傅”。他当时已年过半百,宣称不再收徒。我父亲当时是队长,凡湾里制作水车、风扇等农具,或维修仓库,我父亲都是请三师傅来做,所以同三师傅颇有些交情。
九爷央我父亲去说情,我父亲让九爷打了几斤烧酒,作为和三师傅的见面礼。经不住我父亲好说歹说,三师傅走到九爷跟前,把九爷的肩膀、手臂、手掌和手指都用力捏了捏,笑着说,贤炼队长,你还莫说,你这个九弟还真是块学木匠的料。
九爷身高仅1.65米,但长得虎背熊腰。一双大手,臂力惊人,按老话说能开300石的弓。木匠是抡斧头、握錾子、敲锤子的人,臂力的大小很重要。
九爷终于成了三师傅的“关门弟子”。
九爷很聪明。在跟三师傅当学徒的三年里,他学技术勤奋,干活勤快。三师傅非常喜欢九爷,把他全部的“秘籍”倾囊授给了这个“关门弟子”。出师后,九爷在我老家那一带木匠界开始崭露头角。
1964年,九爷进入罗桥公社建筑队,成为建筑队木工组的一员。
九爷进建筑队不久,建筑队木工组长因病回村了。木匠们一下子齐刷刷地盯上了组长的位子,因为组长的补助费每天多5分钱。建筑队领导召集木工组开会,要求木匠们重新选一个木工组长,木匠们都不吱声,因为他们都想当木工组长。谁不想每个月多拿一块五角钱的补助呢,一块五角钱可以买一条“大公鸡”烟啊!
一个中年木匠说,我给领导提个建议,请建筑队给我们组织木工技术比赛,谁得第一,谁就当木工组长。
大家都赞同。
当时公社建筑队在黄石市为黄石煤炭局建职工宿舍。建筑队领导决定木工比赛项目为做门框。四个小时内,谁做的门框最多,且质量合格,谁就是第一。
共有十二位木匠参加比赛,其中九爷是最年轻的。九爷一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气,二又得了三师傅的真传,加上力气又大,四个小时下来,九爷竟做了八副门框,比第二名多出三副。而且每副门框刨得光滑,结合得紧实。
年轻的九爷从此成了公社建筑队的木工组长。直到1970年代末生产队分田到户,九爷才卸任。
九爷还有一个单挑四个城市“洋木匠”的故事。
我们湾有一对亲兄弟,哥哥叫王才生,在公社广播站工作,弟弟叫王应生,在黄石市综合制材厂上班。1970年代中期,兄弟俩都年届婚龄。他俩商定,两人的结婚家具一起打,并且把木材买回老家,在老家打。但到底请谁打家具,兄弟俩有一点分歧。哥哥王才生坚持请本湾的王贤九(我九爷)打,弟弟王应生更乐意请他本厂的木工师傅打,因为他上班的厂里有个家具车间,家具车间的木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兄弟俩商量的结果是,家具由王贤九主打,王应生的木匠工友则抽空来帮忙。
家具开打不久的一天,王应生四位木匠工友带着木工工具,专程从黄石赶到我们湾。
从黄石来的四个“洋木匠”都比较年轻,心高气傲,根本没把九爷这个“土木匠”放在眼里。经他们提议,他们四人和九爷晚上加班,做八把靠背椅,他们做五把,九爷做三把。他们领头的戴师傅说,王师傅,你要是今晚做不完,可放到明日再做。
晚饭后,黄石来的“洋木匠”在外间堂屋挥斧拉锯,九爷在里间房里推刨敲錾。凌晨一点多,四位“洋木匠”做完了五把靠背椅,戴师傅到里间看九爷的椅子制作进度,发现九爷的三把靠背椅也做完了。双方做的椅子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结果发现九爷做的三把椅子无论是光洁度和扎实度,都不亚于他们做的,而他们做的五把中,有一把因“四腿”不齐放在地上站不稳。
次日早上,这四个“洋木匠”吃罢早餐,背着工具悻悻地离开了我们湾,此后再也没来帮忙。
最能体现九爷木工技术高超的,是他的木雕功夫。
大约是1970年,我们湾里有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因独子娶媳妇,要打一张名叫“凌波床”的大花眠床。床的用材必须是虫蚁不蛀的名贵木材,床的造型如同一座小阁楼,床前有床门,床门四周有大量雕刻。
当时能打制这种眠床的木匠已极少。九爷的师傅三师傅有这个能力,但他已老眼昏花,有力使不出了。这个人家的主人找到九爷。九爷说,我过去跟着师傅一起帮人打過。既然你相信我,那我就斗胆试试吧!
九爷向公社建筑队请了半个月假,夜以继日地打制“凌波床”。
那段时间,我只要有空就跑去看九爷“雕花”。九爷先是用红蓝铅笔在刨光裁好的香樟木板上画好雕刻物的图样,然后在细小的钢丝上小心翼翼地砍出密密扎扎的锯齿,以竹片为柄,做成钢丝锯,再用钢丝锯把雕刻物的模型锯出来,最后用各种大小不一、锋口各异的錾子进行精心雕刻。
经过半个多月的全力以赴,九爷终于完成了打制“凌波床”的任务。这张“凌波床”的脸面是多么漂亮啊!雕刻的人鱼鸟兽和梅兰松竹都栩栩如生。
二
在我父亲的八个堂兄弟中,我感觉我和九爷的感情更好些。
我从小是由五奶带大的。某日下午,五奶抱着我在湾里转悠,我在五奶怀里挥动小手,说要喝,要喝。五奶就近把我抱进一户人家。眼睛不好的她模模糊糊地看到,这户人家堂屋香几上放着一把茶壶。她提起茶壶,把壶嘴塞进我的嘴,让我喝茶。可她哪里知道,茶壶里装的不是茶,而且修渠人夜里点灯用的煤油。我喝了一口顿时大哭,五奶即刻也闻到了煤油气味。
我哭了两声便不停地呕吐,随后又昏迷了过去。五奶见状,把我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这怎么得了啊,这哈巴(我的小名)要是有个好歹,我也只有以死相抵啊……
幸运的是,那天九爷正好在家,他立即抱起我,不顾一切地向公社卫生院飞奔。
所幸我喝的煤油不多,还得到了及时救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家姐妹多,我小时候家里非常拮据。我非常羡慕湾里那些有玩具的同伴。每当看到他们在水泥晒场上拍皮球,用凳子架着门板打乒乓球,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玩,还屁颠屁颠地帮他们捡球,以换取他们让我也偶尔拍几下皮球或打一下乒乓球。
一次,我正在看九爷雕“狮子盘绣球”,九爷从身上掏出一张五角纸币,说哈巴,你到供销社帮我买两盒“大公鸡”烟,快去快回。我接过钱出门就跑。
在公社供销社,我帮九爷买了两盒“大公鸡”香烟,营业员找还了我两角钱。我正准备回头,但挨着香烟柜的玩具柜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走到玩具柜跟前,柜子里面有几只大小不一的皮球,它们让我目不转睛。经过十多分钟的思想挣扎,我壮着胆子用一角钱买了一只皮球。这只皮球是中号的,黄底色的球面上绘着弯弯曲曲的彩虹曲线。
回到湾里打“凌波床”那户人家,我胆胆怯怯地把两盒“大公鸡”香烟和剩下的一角钱交给九爷。九爷问我,哈巴,你回来时在路上落了一角钱吗?我涨红着脸说,九爷,我买了一个皮球,用了一角钱。九爷没吱声,只是用他的大手掌在我的头顶上抚摸了一下。
我母亲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她气得简直想“吃”了我。她对我大声吼道,你都十岁了,还这么不懂事。你确实想要皮球,就跟我要,我就是找人借一角钱给你,也比你不明不白地拿九爷的钱去买强呀!吼着吼着,她从身上抠出一角钱,要我去还给九爷。
当天晚上,九爷来到我家。他跟我母亲说,三嫂,哈巴是我妈带大的,他跟我的亲儿子一样。不就是一个皮球吗?不就是一角钱吗?你何必这样见外呢,这个皮球就算我送给哈巴的吧!说完把那一角钱塞到我母亲手里。不过他也批评了我,说哈巴,你从供销社回来,应该主动给我说买皮球的事。你遮遮掩掩地不说是不对的。
我既惭愧又难过,低着头,流下了淚水。
我老家那一带人有个习惯,只要家养的母猪下了崽,都到大冶湖里去摸湖蚌,喂母猪吃。
1974年暑期,我和九爷相约去三里七湖(大冶湖子湖)摸湖蚌。
我们在湖里摸了三个多小时,装满两澡盆的湖蚌足有一百几十斤。九爷挑着一百几十斤湖蚌如履平地。我跟着九爷走了不到一里,就不行了。
九爷用了近两个小时,往往返返地把他和我摸的四澡盆湖蚌挑回了家。
九爷如此疼我,爱我,待我丝毫不亚于亲生儿。我长大成人后,特别是参加工作后,总想找机会报答他,但我的愿望没实现,非但没实现,反倒在他去世前半年,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而这句话让他极度伤心。时至今日,每每想起当时说话的情形,我的眼眶仍然会湿润。
三
九爷“发家致富”的念头强烈,他为此也做了许多尝试。
1987年初,十五冶建筑公司在科威特承建工程,急需招聘一批泥工、木工。经过层层筛选,九爷虽年近五旬,但凭借其过人的木工技术,在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加入了十五冶赴科威特的建筑队伍。
在科威特期间,除参加十五冶公司的工程建筑外,他还利用业余时间到科威特的一些居民家或清真寺打零工,挣了不少外快。
九爷从科威特回来后,有次我问他,说九爷,你在科威特该赚了不少钱吧?他笑眯眯地说,是赚了一些第纳尔(科威特货币名称),换成我们中国的钱,我应该叫万元户了吧!
当时国家有规定,凡在国外工作的人,回国后,可在指定的免税商店买几件低价的外国原装家电,如电视机、电冰箱等等。九爷回国的时候,我正准备结婚。那时彩电非常紧俏,不仅国产的难买,进口的更是难觅。
我专门找到九爷,说九爷,你回国后能到免税店买几样家电?他说只能买一件,一台二十一英寸松下彩电。我说你买这台彩电要几多钱?他说大概一千多吧!我说九爷,我年底结婚,彩电至今还没有着落。我跟你商个量,你把那台松下彩电转卖给我吧,我给你三千元,怎样?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行吧!
过了两个月,我找九爷问彩电的事。他说哈巴,真对不起!那天我刚把彩电从免税店搬出来,就被别人抢走了。我问别人给你几多钱?他微低着头,眼睛不敢直视我,嗫嚅地说五千。
九爷有八个子女,经济压力大。他临时做这样的决定,我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件事还是给双方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九爷一心想“发家致富”,有了第纳尔后,他有些不安分了,总是找机会投资,想发大财。但九爷只是一个拥有高超技艺的木匠,他缺乏做“大事”的经验,在接连不断的投资中,他栽了,而且栽得极惨。
1992年,黄石建工局在阳新浮屠街修建公路,一位曾当过局领导司机的人承包了整个工程,此人叫丰如友。经熟人介绍,丰如友把一段两公里的路基工程转包给九爷,九爷把从科威特赚回的第纳尔全部投入了该工程项目。
九爷拉起了一支十几人的筑路队伍,租了几台筑路机器。他日夜拼命在这段路基上。经过大半年的施工,他带着他的一班人马,终于按要求完成了这段两公里长的路基工程。但最终算账,他并没有赚到梦想中的钱,反而又蚀了本。
然而最让他焦虑和失望的不是蚀本,而是总包工头丰如友不还他的工程款,理由是他的整体工程资金供应不够,没钱还。
我九妈,脾气暴躁,个性刚烈。她见九爷投资没赚到钱,又收不回工程款,就指着九爷的鼻子大骂,说王贤九,你这个老混蛋!告诉你,你要是不把那些钱一个个跟我要回来,我就不让你落这个屋,你就死在外头算了!
亏空了家底的九爷既羞愧,又理亏,遭了九妈的辱骂后,他真的不敢轻易回家。他风餐露宿,不停地到黄石建工局或阳新浮屠街找丰如友,要他还钱。但找丰如友十次几乎碰不到一次。
1993年盛夏的一天,丰如友在阳新浮屠街主动找九爷。九爷心里顿生欢喜,以为天可怜见,丰如友被他的恒心感动,主动向他还钱。
还没等九爷开口,丰如友就说,九老板,听说你有个侄儿在黄石交通银行当领导?九爷说是的,是市行办公室主任。丰如友说,九老板,我看这样吧,交通银行应该是专门为交通行业服务的,我们修公路应该是他们服务的重点。你去找你侄儿说说,叫他帮我搞五十万贷款。搞成后,我立马双倍偿还你的工程款。
一个伏天的上午十一时许,我在办公室接到一楼门卫电话,说楼下有人有急事找我。
我急忙乘电梯下到一楼,问门卫人呢,门卫朝大门外努努嘴。
我走出大门,只见毒辣的太阳光下,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男人。他蓬乱的头发透着汗渍,大热天还穿着有几个破洞的旧式军衣,脚上套的解放鞋前面露趾,后无鞋跟,双颊就像两张布满褶皱的黑皮,感觉没有一点点肉。他笑眯眯地望着我。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站着对我眯眯笑的“老”男人竟是我九爷。
我急忙跑去握住九爷的手。说九爷,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变成这样?九爷说哈巴,九爷遇大难了,只有你才能帮我。我说九爷,先到我办公室,喝口水再说吧!
九爷随我乘电梯进了我的办公室。
那时我行的办公大楼刚落成不久。看到我的办公室如此宽敞,还有崭新的沙发等办公家具,九爷说哈巴,还是读书好啊!你爷(我父亲)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在地下睡着了也笑醒了。
我给九爷倒了杯水,说九爷,先不说这些。你不是说有急事找我帮忙吗?我们有一阵子未见面了,中午我请客,到外面餐馆陪你喝几杯。
九爷详细向我说了他近几年投资失败的遭遇。最后说了要我帮丰如友贷款50万元的请求,而且他坚信我能把这事办成。
但这事无论如何是办不成的。
我说九爷,我是五奶带大的,我从小到大你都对我好。但这个贷款的忙我实在帮不了。一来阳新属咸宁管,黄石的银行不能往那里贷款。另外不管是单位还是个人,找银行贷款都要有担保和抵押。那个丰如友有抵押担保吗?
九爷唉声叹气,半天无语。喝了几口水后,他说,哈巴,你能借我几千块钱吗?我现在连讨账的跑路费都没有了。
我那时和妻子刚刚还完结婚时的借款,家中没多少余钱,而且我家的财权由妻子掌管,我的工资每月全额上交,所以对九爷开口向我借钱,我同样十分为难。
九爷又说,哈巴,要是大忙帮不了,你就帮我这个小忙吧!
我一时想不出话跟他解释。情急之下,我说九爷,我家的钱都由张传珍(妻名)管。那年你先答应把松下彩电卖给我们,但说话没算数,把彩电卖给了别人,张传珍至今还生着气呢。恐怕她不会答应借钱给你。这话音一落,我就后悔了。我这不是在揭九爷的伤疤吗?这对他自尊心的伤害是多么大啊!
我看到九爷的神情在剧烈地变化。他的脸色由黑红变黑紫,他的眼角似乎有泪滴,他的双唇像被线紧缝着,两边嘴角向下弯曲。他倏地从沙发上站起,说,能才,不好意思,打搅你了,你的难处我晓得了。我还有好多事,我走了。
没想到,九爷这一走,竟成了我和他的永别!
四
1994年农历腊月十四上午,我反锁着办公室门,专心写单位年度工作总結,突然听到有人用力拍打我办公室的门。我把门打开,我老家的一位堂兄“呼”地冲进我的办公室。还没等我开口,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哈巴弟,不好了,九爷在黄石被人打死了!
我闻此消息,大吃一惊。说大哥,你说仔细点,到底怎么回事,是真的吗?堂兄说千真万确。九爷早晨到一个姓丰的人家讨账,被姓丰的打死了。我说九爷人现在哪里?堂兄说在三医院太平房。
我跟着堂兄急匆匆地赶到三医院。在三医院太平房前,九妈和她十七岁的大儿子正在号啕大哭。见我来了,九妈说,哈巴,这怎得解啊!你九爷死得惨啊!你要替你九爷做主啊!
从九妈和她大儿子的哭诉中,我大概知道了九爷这一年多来的惨状。
九爷讨不回工程款,怒气冲天的九妈对九爷依然是见面就骂,数落他,不准他落屋,甚至不准他吃饭。
由于内心的剧烈煎熬和身体的极度疲乏,他病了。他有几次突然在路上晕倒,过好一会才苏醒。到后来他确实走不动了,就打算到丰如友家附近蹲守,以拦截丰如友。他有三个女儿在黄石打工,在一个棚户区共租一间房。他白天和晚上窝在女儿租的房子里,清晨五点就到丰如友家门前守候。他“守株待兔”的行动持续了两个多月。
我堂兄到我办公室告诉九爷凶讯的那天清晨六点,丰如友从家里推门出来,看到了坐在门外的九爷。见到丰如友的九爷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用力捉住丰如友的一只手,生怕他跑了。丰如友可能有急事要办,就用力把自己的手从九爷的双手中挣脱出来,并搡了一下九爷,九爷登时晕倒在地,昏迷不醒。丰如友见状,急忙回屋拨打120,但九爷这次晕倒后再也没有醒来。
九妈轻声抽搐着说,哈巴,你九爷的病很重了,要不是钱没讨回来,恐怕早就死了。他是为了讨回那些投资的钱才熬到今日呀!可他还是没熬住呀!他真遭孽呀!这几年我骂他气他,不想法给他诊病,我对不起他呀!现在这个烂摊子,你一定要帮我收拾呀!
我说九妈,事已至此,你不要太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走。问题总会解决的。
九爷十七岁的大儿子小名猪儿。我说猪儿,我们到太平房看看你爷。
在太平房里,九爷的遗体仰躺在一块木板上,一件像刷了各色油漆的军大衣盖在他的身上,脚上穿的依然是破解放鞋。他的嘴角下弯,眼睛微闭,眉头紧蹙。他的遗容透着深深的忧虑。我说猪儿,你爷的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肯定要扯皮。虽然是冬天,但你还是去弄些冰块,把你爷的遗体保护起来。
行领导听了我的诉说后,同意我白天处理九爷的事,晚上处理行里的事。
我约了几个人,商量处理九爷后事的对策。这里面有我二姐夫冯加德,有我们邻湾五罗湾我和九爷家共同的几个亲戚。我向他们谈了我的想法,说九爷的事找丰如友根本解决不了,只能找丰如友的单位黄石建工局才行。因为丰如友是该局的正式职工,他承包的公路项目,实际上是黄石建工局的项目。大家对我的观点都赞同。
在黄石建工局的小会议室里,该局分管财务的徐局长,财务科长及两位法律顾问对我们态度冷淡,个个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说,徐局长,各位,我们是死者王贤九的亲戚。我们找了你们好几天,直到有人出面协调,你们才见我们。王賢九是我的九叔。我九叔是在向你们建工局讨债时讨死的。但他到死都没把债讨回去。我们今天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请你们建工局把欠我九叔的债还清。徐局长说,你是死者侄儿是吧。你的话不对。我们建工局不欠你九叔的钱,是丰如友个人欠你九叔的钱。你九叔也是在丰如友的家门口倒地死亡的。我建议你们还是去找丰如友。我说徐局长,可丰如友是你们建工局的正式职工呀,他承包的公路项目是列入了你们建工局生产计划的建设项目呀。你说说,我九叔和丰如友的债务纠纷,难道同你们建工局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对方一位法律顾问说,丰如友承包的那个公路项目确实列入了建工局生产计划,但整个项目建设是由他个人承包的,项目的一切债、权、利都归他个人,项目产生的一切问题都由他个人负责。所以从法律上讲,你九叔的债和死亡都与建工局无关。
双方僵持一会后,我说,徐局长,我九叔家大口阔,有八个子女,三个大的都没工作,最小的才三岁,其他的都在上学。丰如友欠他的钱,是他全家的活命钱。我听说,为了阳新浮屠街公路项目早日完工,你们局帮丰如友垫了不少钱。你们就可怜可怜我九叔,就算是多给丰如友垫点钱,代丰如友把钱还给我九叔算了吧。说着我一下子哽咽起来。徐局长说,我们是企业,只能依法办事。我同情你九叔,但同情不能枉法。对方另一位法律顾问说,你们可以去法院起诉丰如友。
我们和徐局长他们进行了数回合的争论,但仍是各执一词,收回九爷欠款的事毫无进展。我们打算走法律程序。
我认识黄石高专一位法学老师。他跟我说,王主任,你去搞清楚一个问题,就是丰如友在承包公路项目期间,是否继续在建工局领工资。如果他一直在建工局领工资,那建工局必须无条件地为他代偿你九爷的欠款。我说为何?法学老师说,如果丰如友在承包期间拿单位的工资,那他的承包只是个形式,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建工局那个公路项目的负责人。如果是实质性承包,建工局是不可能给他发工资的。我恍然大悟。
建工局的开户银行是建行。通过建行同学帮助,我们得知丰如友从未中断在建工局的工资,我还拿到了建工局部分工资表。在和徐局长他们的又一次交锋中,我摆出了黄石高专法学老师的观点,并拿出了有丰如友名字的工资表。徐局长及他们的法律顾问都不吱声了。
在清算九爷的债款时,我为九爷多收回了万余元。原因是我从九爷遗留的破包里翻出了一大把各种单据,其中单据中有万余元表明是九爷的应收款,但丰如友说这些钱早已付了。然而九爷已死,这样就死无对证。建工局只好按呆账损失把这万余元还了。
我半开玩笑地对徐局长说,徐局长,这万把块钱应该不够你们一周的吃喝招待费吧?徐局长说,王主任,我小看你了。
九爷是在丰如友的推搡下倒地死亡的。我们认为,丰如友和建工局对此必须有个说法。
我们邻湾五罗湾一位乡党在黄石市委某部做领导,在他和公安机关的协调下,最终形成了一个双方都认可的折中方案,由丰如友额外向九爷家赔偿一笔钱。
九爷去世的第10天,即腊月二十四,九妈和她十七岁的大儿子雇了一辆卡车,请了湾里的“八脚”,到黄石接九爷回家。
我和九爷的大儿子再次进入三医院太平房,惊奇地看到九爷的遗容变了。原先向下弯的嘴角变成朝上翘了,眼睛也闭紧了,眉头舒展了,显出微笑并睡得很香的样子。我想,他这是在表示我们帮他如愿以偿地收回工程款而高兴吗?
我倏地激动起来。我跪在九爷的遗体前号啕大哭,那是发自肺腑的极度伤心的大哭,那是眼泪鼻涕一把流的大哭!
我长跪不起,号啕不止。是两个“八脚”把我拉起来的,但九妈等人无论怎样劝阻,我的哭始终止不住。
那天的雨下得多大啊,下的时间多长啊!整个上午都未停。妻子撑着伞扶我回家,回到家后我仍止不住哭。妻子说,你这是怎么了,当年你父亲去世时,也未见到你这样哭啊!
我边哭边想,我哭的是感恩九爷和五奶对我的扶幼;是感激九爷对我小时候的关爱;是忏悔那次在办公室说卖彩电的事对他自尊心的无情伤害,是痛惜他发家致富“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一切哪是你能懂的啊!
同师父一样,作为技艺高超的木匠,九爷也带出了好几位出色的徒弟。其中有一位是我们邻湾五罗湾人。他因跟着九爷学了木匠,后来成长为知名的工科教授、教育家、学者、诗人,五十多岁时,还出任了湖北省人大副主任。
王能才 大冶市罗桥街道办事处团垴村人,金融工作者。交通银行湖北省分行鄂东区纪检组原主要负责人,省分行一级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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