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光美
序章
顾彩,字天石,别号梦鹤居士,江苏无锡人。父亲顾宸,崇祯十二年举人,书局堂号辟疆园,真正的书香门第。家中藏书插架充栋,因而博学多才,因“工诗词而名噪都下”,有一个极好的朋友,便是《桃花扇》的作者,叫作孔尚任。他们先在扬州相识,从此过从甚密,大概也因为这个关系,后来顾彩流寓期间,被聘为山东曲阜衍圣公孔毓圻门下西宾,这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年近五十,略显清瘦,温文儒雅,一叠文稿堆积案头。他时而抬头,望着窗外,记忆犹新,仿佛天宇间有着若干幅山水人物如梦境一般接连重现在他的眼前。顾彩在书桌前,援笔疾书:
“武陵地广袤数千里,山环水复,中多迷津,桃花处处有之,或即渔郎误入之所,未可知也。夫其地广人稀、山险迷闷,入其中,不辨东西南北,宜为餐霞采芝者所居,避秦人择而处焉,岂复知有世间甲子哉!”
一、迎宾千里缘 好客太古风
这是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七月,顾彩寓所书房的一幕。要想说清这段文字的来龙去脉,得从几年前说起。康熙三十八年,孔尚任的《桃花扇》在北京演出,艺人声腔之美,剧情之悲壮曲折,又一次轰动朝野,引起朝廷注目,然而《桃花扇》一剧敏感的政治倾向和比较露骨的影射,很快引发御用文人的攻击,指责该剧指桑骂槐,暗喻朝廷腐败无能,这个论调很快传到康熙耳中,龙颜不悦,迁怒于作者,导致孔尚任以“耽诗酒,废政务”等罪名被罢官,失意回到山东。《桃花扇》很快遭到禁演而成为昙花一现。但他不久获知,离北京四千里的容美土司却正在公开演出他的《桃花扇》,而且还是由土司府的女优们精心排练,由“以诗名家”“以风雅名家”的土司田舜年亲自导演的!这一消息无疑使孔尚任无比振奋而且极为感动,对僻处数千里之外、武陵山中的容美极为向往。然而因心力交瘁,身处逆境,不便往游。一日,顾彩来访,旧话重提,孔尚任忍不住谈到不久前听到的《桃花扇》在几千里之外秘密演出的消息。顾彩听罢不动声色,不经意地告诉孔尚任,他欲前往南方云游。孔尚任听到这个消息,茅塞顿开,一展愁容,想出一个主意,委托顾彩去南方途中,前往枝江族侄孔振兹衙中,设法创造一个利用顾彩应邀去容美的机会,了解《桃花扇》的移植、改编、演出情形。早有准备的顾彩心领神会,慨然承诺,千里迢迢,以“事”过枝江县的理由,欣然接受土司的邀请,远赴容美,开始这场深入蛮荒边地但是暗藏风险玄机、谁也无法预料结果的远行。
到武陵山中的容美,是顾彩久已向往的,早在北京期间,就听朋友們盛赞容美山水神奇,民风古朴,比之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的描述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他对是否真有桃花源其地半信半疑,使他动心的是关于容美土司历代司主特别是田舜年(九峰)“爱客礼贤,招徕商贾”,境内道不拾遗,夜户不闭的传说。“博洽文史,工诗古文,下笔千言不休”,著述丰富,才华横溢,在他的文治武功之下,容美土司日渐强盛,邻近土司“皆仰其鼻息而懔其威灵,若郑、卫、邾、莒之事齐、晋”。
所以自京城出发时,他没有任何顾虑,一路风尘仆仆,也并无波折,到了枝江县衙,借孔尚任之托,在孔振兹府上住了几天,又受孔振兹之计于此给田舜年寄诗一首,题为《枝江寄赠田九峰使君》,诗曰:
天险山河带砺新,此中蹇蹇有王臣。
地非緜谷难通汉,路入桃源好避秦。
千载雍熙如太古,四时和煦尽阳春。
只应跨鹤迟仙驭,倘许渔郎再问津。
果不其然不久便收到田舜年的邀请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动身前,枝江署中一个家丁出于好心,悄悄地对顾彩说,容美的道路极为凶险,沿途多猛虎、毒蛇,极为难行。顾彩听说后动摇了,打算给田舜年一封信,说明原因,辞谢土司的好意。听到这个消息,土司派来接顾彩的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恳求顾彩按原计划赴容美。他们说:“司主(田舜年)法度甚严,素有怠慢客人或接送客人,误期不至的,要受到处罚。这一回,土司特别叮嘱我们说,客人是齐鲁大儒,一定要用你们的性命担保一路的安泰,若果真顾先生不去,必然怪罪我们不够热诚,接客不诚,回去就会治罪!”接着说道:“更何况我们动身时,司主田舜年本人已从容美中府动身,专程前往宜沙迎候!”特使唯恐顾彩动摇,又对顾彩说,从枝江到宜沙,只有几日的里程,就是背也要把顾大人背到容美去!顾彩听其言之甚切,既惊讶,又感动,终于下定决心。于二月初四离开枝江,动身时,除顾彩及其子肇祁、山东文士赵连城三人,外加容美司使者覃千总、张干办舍人及背夫三人,共八人,顾彩骑马,背夫用竹背篓背着行李,告别孔振兹,离开枝江署。翻山越岭,经龙山坪入松滋界,出苦竹坪,暮抵薛家坪之罗村,来到南山坡一民家敲门,但主人不在,门窗却没有锁。众人不敢进屋。正犹豫时,忽遇一老妇人路过说:“只管住,无妨!”真的住下后,主人回来了。一见七八个不速之客已安然住下,丝毫不以为怪,反是顾彩好奇,忍不住询问主人,为何这般贤惠善良,对外地陌生人毫无防范之举?主人笑着说:“我一看你们的打扮、架势,就是好人!”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给他们做饭去了。那神情就像是远亲来访,一点也不做作。顾彩称奇,发出由衷的感叹:“噫,此太古风也!”第二天,辞谢主人盛情,继续上路,又走了一天,到了渔洋隘,再往西,自壶瓶山,涉百溪河,到了一林木苍翠的地方,这里处处幽谷深涧,溪河纵横,峰峦奇秀。峡谷中偶见土人吊脚楼隐现在山崖畔,溪河边,但一走几个时辰还不能到达对山。所过之溪流上,多架独木桥,人马须涉水过河,过河时,接顾彩的人牵马的牵马,背人的背人。那道路窄如羊肠,盘曲于林莽深处,往往与对山樵夫、行人声气相闻而不见其人,真是一个世外仙境。
如此晓行夜宿,几天后,忽见峡口开阔,原来已到宜沙。向导将顾彩领到宜沙土司别墅前。忽见已有三四个人站在那里等候。顾彩一眼发现站在中间的老人与众不同,他年约六十,中等身材,微微发福,双眼炯炯有神,面色红润,头戴宣慰金冠,一身朝服,神情诚挚慈蔼,立在别墅大门前的台阶上,微笑着大声问候:“顾先生,我们恭候多时了!”声音洪亮,语气亲切,说着疾步走下台阶,亲热地拉住了顾彩的手,并向顾彩介绍跟他的两个人,一个文士打扮的干办刘舍人,一个是身着短装的近卫小校,面色赤红、英气勃勃,原来,是土司的第六子琰如,形貌酷似其父田舜年。
土司同顾彩一见如故,谈及路上风光,顾彩感慨万端,夸奖山中民风淳朴,并询问宜沙至容美里程,舍人答说三百余里,顾彩叹道:“原来不止土民有太古风,其实土司更甚于土民!顾彩不过一介儒生,怎劳司主远道亲迎!”
土司说:“你走了三千里来访,我只迎三百里接你,还值得你谢我吗?”
顾彩道:“你也是一方君主,政务缠身,日理万机,何劳远迎至此?倒叫顾彩心中不安!”
“不必客气。司中政务都交给昞如了,他是早已继任宣慰的人,正好,让他学习学习,我也轻松轻松!”后来刘舍人告诉顾彩,昞如是司主的长子。
田舜年即时命人在依山临河的天成楼上摆宴席,为顾彩接风。顾彩在宜沙一住八天,田舜年待如上宾,几乎每天在天成楼宴饮。司主还请了一位在京师见过孔尚任和顾天石的人。这个人便是通晓四书五经颇有文士风度的舍把唐柱臣,果然一见如故,几天里,寸步不离,陪他游玩,告诉他一些容美地方传说、风俗,及一路村寨关隘的历史沿革。
顾彩未入容美境,先知主人贤,作《至宜沙善晤田九峰使君答来韵》一诗,对土司的热忱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为仿龙门作远游,闻君别墅正淹留。
一春花雨冯生铗,两袖烟霜季子裘。
铜柱勋名瞻画戟,楼船风采梦刀州。
得亲色笑吾心喜,况掷瑶华到案头。
二、玩月三路口 赋诗大隘关
第八天,土司约顾彩在容美南府重聚,并先行一日。顾彩疑惑:“专来接我,何故先行?”唐柱臣说:“顾先生不必多心。司主待你比亲戚还好十倍,先行一日是他待贵客的规矩,为了在您到达南府之前亲自督办提前作好吃住安排,还要沿途布置兵丁接送、巡逻,以备匪盗途中打劫,惊吓了客人,损失了行李物件!”顾彩恍然大悟,倍加感激,唐柱臣又说:“这是我们司主招待贵宾的惯例,正是田土司与人不同之处。”顾彩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十七日开始爬山,进麻寮境,进了一个规模宏大的镇子,但见人烟稠密,街道平直,随行土官暗示,因顾忌该地是朝廷卫所驻地,不便久留,未及歇宿,一行人匆匆而过。顾彩没有听懂土官说的话,于是问及何以不在此地停留,唐柱臣说:“此地为麻寮所在地,昔日与容美土司曾有夺地之争,据说这山上的寨子都是从山那边迁下来的。虽然后来两家讲和,立碑划界,了断夙怨,但仍需小心,以防不测。”这时顾彩才明白,田舜年接他要远至宜沙的缘故了。至夜抵白果树,此地因有一株千年大银杏树而著名,但附近荒凉无店舍,就在大白果树根部一个巨大树穴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才冒雨上大隘关。从人说这大隘关山路盘旋至顶,有九十九道拐,是入容美第一险道,大隘关亦被史家称为“容阳第一门户”。顾彩骑在马上感觉格外晕眩,只好下马步行,一路上又歇了十多回,才爬上关顶。关上容美士兵列队鸣炮,欢迎远道客人,那气派,令顾彩激动不已。他望着面前伫立在雨中的十几名披着藤甲头戴铜盔,背着弓弩、大刀的士兵,听那寨门顶上土司兵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迎接的礼炮在山谷中回荡,不由得心潮澎湃,推想到当年土司田世爵率兵抗倭的情景,对土司又增添了几分敬意。
顾彩上大隘关后,回头一望,麻寮境内的山峦,眼下均成平地,顾彩惊讶于“容阳第一门户”的险要,记道:“此乃容阳第一门户也。关前石各异状,有青狮白象、莲台灯擎、香炉净瓶、如意等形,烟雨弥漫,或现或不现,而杏花满山,深红浅白,烂如堆锦。”将大隘关下瓜子溪两岸景色写得惟妙惟肖。至三路口忽然下起雨来,顾彩一行被迫行过关脚来到三路口一条水量充沛的小溪边入住一栋戍堡空房,避雨、做饭、留宿。
顾彩于众人架火烘衣的时候,踱出戍堡,正是大雨骤停,面對春山如画的夜景,顾彩显得格外兴奋,他伫立在春水汹涌的小河岸边,环顾三路口这个古老的边塞小寨,听那小河的水哗哗流淌,远处山边有几处灯火明灭无常,飘忽不定,一定有几处人家,然而月光下不知远近,欲去走访,也看不清那河边曲折的小路,戍堡前的路口上架着一座几根大树搭成的桥,月光下也晃晃悠悠,顾彩就在河边、桥头看那树梢头的圆月,直到它落到树杈的后面,才回到住处。唐舍把见他兴致如此之浓,不觉笑道:“顾先生今日初入大山,雨歇风止,月明星稀,能一睹容美的夜景,也是土人之幸,土司之贤,所以如此!正是贵客远道而来,天公也作美哩!”顾彩极表赞同,命从人秉烛照亮,他将在大隘关上即兴作的一首诗,重新吟咏、修改,又将自己下大隘关时的感受同李太白下终南山时相比,“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愿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的意境跃入眼前。兴致正浓,提笔写道:“入夜,忽天宇澄霁,月明如昼,山翠欲滴,玩月久之。”
此日此夜的顾彩,已完全陶醉在《上大隘关》的诗兴中,思及一路山川风景,慨叹一路太古民风,伫立大隘关前,才感到以往走过的崎岖山路简直是太平坦了!对大隘关的雄壮和历史风云的变幻感慨万端,对僻处万山之中的容美发出了深沉的思索:
破雨冲烟上碧峰,相攀徒旅入无踪。群山下视纷如蚁,一柱孤撑矫若龙。巨斧劈天分半壁,丸泥塞口却千峰。容阳信是逃名地,廖廓何人解见从!
楚山无处不嵚崎,到此翻嫌路总夷。人语半天谁响答,鹏博九万亦惊疑。禹王治水何曾到,熊绎开荆未必知。京兆田郎能创辟,碧云堆外建牙旗。
第二天一早,顾彩一行自三路口出发,往西北行进,大隘关上的小校又拨两名藤甲兵随行,专为顾彩开道,这两名士兵握着两把长柄弯刀走在队伍前面,将那拦路的树枝、藤蔓、荆棘,一一砍除,每遇溪沟,就扶顾彩下马,背他过水。其余人则牵着马在沟谷里艰难地前进。更糟糕的是,溪中被洪水推下来的大石头,和连根翻倒的大树,早已把原来的小路遮盖得影形全无,向导只凭着依稀记忆在前面引路,腐叶、泥浆淹没至脚踝,爬了几个时辰,只觉得还在原来那条山峡中打转,沿途在溪谷中又歇了好几回,才上了一座山垭,问向导土人,还说只走了七八里!顾彩忍不住咋舌。又走了很久,经青山坪,到五里坪,才猛然觉得天地开阔,正如顾彩当日笔记所言:“山环水绕,如十二翠屏……桑麻鸡犬,别成世界,人居疏密,竹篱茅舍,犹有避秦之遗风焉。”原以为五里坪东南“平远千里如中原”,从人告以实情,才明白“非无山也,山俱在下,俯视不可见,故若平原耳!”
顾彩进入容美后,突然发现这里的地形风景与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景象如出一辙,更坚定了他确已身置“古桃源”的想法。到土司行署所在地南府后,受到田舜年更加周到的接待,他被安置在张桓侯(张飞)庙,住在该庙楼上,此楼“楼极弘敞,八窗洞达,清流襟其前,高峰峙其后,楼前桃树七八十株”,“南府多桃花,与梅、杏、梨相间而发,花事甚盛,为他处所罕。”顾彩写道。在《山家乐》一诗中,还有“种桑百余树,种竹数十亩。结庐傍丘壑,开门向花柳”等句,可见南村有过悠久的种桑养蚕、生产蚕丝的历史,想来桃花源的真实情景,也不过如此了!
在南府这个“世外桃源”,顾彩并没有真正的超脱,明末清初,深深卷入政治风浪,以南明遗老自居的顾彩,像孔尚任一样,实际上已被远远排斥在清王朝的卵翼之外,在看到田舜年那种“岂知中原割据时,更有余人辟草泽”的“独立”和“自由”时,禁不住思绪万千,心有所感,以《春日见子規鸟贴地学飞有感》为题,写出了压抑已久的落寞情怀:
未能啼血染春衣,且学莺雏贴地飞。
有恨欲教山竹裂,无人知道羽毛微。
寄巢母子家何在?旧国君臣事总非!
他夕月明羁思苦,好来频劝不如归。
三、赏花读书台 咂酒土司宴
当晚,司主田舜年传话说,客人路途辛苦,尽早休息。寺里两名武僧,持刀侍立楼下,直守到天明。
翌日,顾彩早早起床,梳洗,不一会儿,小校来报,说司主要请客人过去。顾彩随来人离开张飞庙,一路上,雨后的石林山,古木苍翠,云雾缭绕,峰崖如在云中,山腰间几股瀑布如练,飞扬飘洒,淙淙有声,蜿蜒流至寺前,山麓几栋吊脚楼,隐现在绿树中。
又有琰如来请,顾彩急步随他进入土司行署西园。但见园中竹石幽秀,花柳扶疏,亭阁俨然,有一池春水正映着石林山的倒影,那种结构、布局,重檐画角,不亚于苏杭园林。转过一条长廊,便进了池边一座厅堂,司主迎上来,互致早安,请顾彩入座。
田舜年指着厅旁一座水上小楼,楼门上一块小匾,匾上刻着“九峰读书台”五个字。告诉顾彩说,那就是“九峰读书台”。顾彩一看,果然精致、幽雅,里面一间书房,外边一间三面临水的栏杆围着的亭台,其柱子直伸到水面,水中便是岩石打凿的础石,楼下水面上长着一片淡红色的浮萍。
顾彩自己家里便是刻书出版的“辟疆园”,在曲阜当上了衍圣公孔毓圻的西宾,成为孔老夫子故里的家庭教师,不是一般的学问家,但到了容美大山中,坐在“九峰读书台”时,却是别有一番感触,土司田舜年的博学、儒雅,使他感到意外和震惊,仅这座“读书台”就使他对容美土司刮目相看了。
宴席上,土司命以本地新茶奉客,以葛粉、竹鼬、野猪腊、虎头脯等土家山珍摆了十数碗,酒瓮里飘出龙爪谷酒的浓香,也是本地特产。司主开席时,从厨下取来硕大的金杯一对,与顾彩对酌,其酒香味浓烈,与他平常所饮米酒、高粱液不同,邻桌土官、侍从则围着长凳上的酒瓮,各人手持一根长约二尺的芦管,一端伸入酒瓮,一端含在口中,吮吸时啧啧有声,一个个红光满面、笑语喧哗。顾彩看见,甚觉奇怪,忍不住问土司这是什么意思。舜年答:“土人习俗,称为咂酒。”又问:“为何你我还用金樽?”土司道:“顾先生来自京师,当以中原礼仪相待,不当以土俗待之。若君非土人而以芦管行咂酒之礼,甚恐先生以为不雅!”
顾彩省悟,笑道:“果然容美习俗不同!不仅山川瑰丽,而且民风独特,名不虚传。不过,君既为主,我既为客,何不也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也领略一番咂酒的乐趣?”
土司大笑,对身旁的琰如喊道:“取大酒瓮来,我与先生共行咂酒之礼!”说着,琰如已笑吟吟地抱着一只大酒瓮放在桌上,土司递给顾彩一根芦管,自己也拿一根,告诉顾彩怎样对着酒瓮痛饮,顾彩连吸几口,咂咂有声。
第二天,田舜年又请顾彩进西园读书台,欣赏了田舜年的书屋,书架上堆满了四书五经,醒目处,竟有《楚辞谱》一卷、《桃花扇》一卷,还有顾彩和孔尚任合著的《小忽雷传奇》!顾彩惊讶,在心中叹道:“这读书台都变成戏曲馆了!”司主对他剧本的珍视使他十分感动。又见案上摆着笔墨、宣纸,田舜年要请顾彩题诗。顾彩没有谦让,拿起笔来,饱蘸浓墨,写下了《九峰读书台》:
春色伴幽居,名山好著书。
烟岚相映带,花柳自扶疏。
此诗一出,舜年叫绝:“好一个‘春色伴幽居,名山好著书!这不正好作读书台的楹联么?绝妙,绝妙!”想了一会又说,“顾先生,容美的春色真美,南府虽然算不上天下名山,您却可以在此自由题咏,著书立说!依我看,就在容美隐居,不要走了!”
顾彩随口说道:“可我的妻儿老小进不得大山,奈何?”田舜年看看左右无人,微微一笑,附耳低语:“君不闻容美多丽人,只怕您不肯赏光呢!”
第二天,田舜年又命人携酒馔再至读书台,再饮竟日,顾彩兴浓,又作《题楼前桃》一首,中有“武陵千万树,都是使君栽”等句。舜年看了,击案叫绝,得意非凡。
一连几日,顾彩趁田舜年在行署料理政务,或漫步于南府石街,或游览于石林山麓,或眺望庙前山溪,或造访农人于桑田。这一天,他与赵连城一起沿着庙前小路,翻过一座小山,信步来到石林山下一条峡谷中,只见溪谷对岸有户人家,木楼依山而筑,有一棵枫树遮掩了屋后一壁白色的悬崖。屋角升起一缕炊烟,只听得鸡鸣狗吠,间有人语。二人跨过溪上一座小巧的风雨桥,爬上一条盘折的小路,在树荫中走了不远,忽地发现已至人家楼下,那狗闻见生人气息,猛地跃下台阶,对着二人狂吠,顾彩赵连城吓了一跳,正惊慌时,有一小童手里拿着一根竹竿跑了上来,呵斥那狗,又有一年轻妇人上来,招呼二人进屋,口里说着:“客人莫怕,快进屋!”二人心有余悸,不及答话,慌忙随那妇人进了屋,一位老人在屋里起身相迎,只见他精神矍铄,鹤发童颜,衣衫朴素,裤脚卷起,脚下穿着一双草鞋。他笑容可掬,请客人坐下。只一会儿工夫,少妇便端上一只托盘,盘中两只灰色的土碗,原来是茶。顾彩道过谢,细细品那茶,叶片虽比行署中的茶叶略粗,那味却极浓。老人得知顾彩二人是司主的客人,也不吃惊。他不卑不亢,与顾彩二人闲聊起来,问及年龄,答说八十,顾彩吃了一惊,在他看来,也只不过六七十岁的样子。心里想着,这山中的泉水、新茶、葛粉大概就是长生药了,原本是不催老的!老人有问必答,侃侃而谈,细说山中人家的苦乐,其表情自得其乐,笑声朗朗。
顾彩兴起,要到楼前看看,老人自告奋勇为他带路,分花拂柳,沿着林中小路,在附近转了一圈,便要告辞,老人苦留,顾彩称二人出来时司主不知,恐他派人寻找,老人见留不住,直送他俩过了风雨桥才转身,面对此情此景,顾彩灵感骤至,诗情潮涌,作诗十余首,其中以《峡内人家》最为生动:
岩居幽事颇无穷,葛粉为粮腹易充。虎不伤人堪作友,猿能解语代呼童。远锄灵药他山外,近构茅亭野涧中。更喜不闻征税吏,薄田微雨即年丰。
入夜,回想白日所到人家,又作《山家乐》一首:
种桑百余树,种竹数十亩,结庐傍丘壑,开门向花柳。东田新秫熟,随意酿春酒,岂徒自斟酌,还以待宾友。何用知阴雨?凉风吹户牗。何用知晚晴?斜日挂林薮。牛羊各自下,月出大如斗。扫叶闭柴扉,扶藜送邻叟。山中虽有虎,不致伤鸡狗。岁稔俗既淳,盗贼亦稀有。田家乐此意,耕凿到白首。美彼陶潜诗,长吟过山口。
田舜年第二天看到这两首诗,大喜,急命幼子旻如抄录背诵。称赞这两首诗写尽了土人的山居之乐,堪为描写容美的绝佳之作。
顾彩在南府流连日久,又于二十八日游览了燕喜洞。这山洞十分幽深,上下左右,盘旋迂回,方向莫辨。洞高十丈,火把光亮也照不到顶,有时路旁便是深渊,士兵投石问路,那石头在渊中坠落,发出一阵乒乓嘡嗒之声,半天落不到底,颇令人恐惧。大约走了二里,火把照见一水潭,半明半暗,深不可测。顾彩还想过这水潭,无奈无船可渡,只能望洞兴叹。一士兵向对岸投出一块石头,洞中忽然如雷鸣般地轰响起来,经久不息,顾彩哪里见识过这般情景?不由得心惊肉跳,深恐士兵惊扰了洞中精怪。众人护着顾彩,按原路返回,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回到洞口,顾彩摸摸自己额头,早已湿漉漉的,原来已吓出一身冷汗。回寓所后,同司主言及石门与洞中轰闹事,田舜年不置可否,只说此洞为元代发现后,祖辈曾在其中藏兵,而后几度兴废,后又讹传神鬼之说,无人敢进了。
顾彩听罢,不禁毛骨悚然,作《游燕喜洞》诗一首:谁凿青山腹内空,下临幽邃上穹隆。悬缒直入深无底,秉烛前行路忽通。诗中还有“千古未曾分昼夜,万家兼可避兵戎”之句,遣词造句,极言洞中凶险情景,并留下了一个得不到答案的谜。
四、朝闻容美史 夕观《桃花扇》
三月初二清晨,顾彩启程前往容美中府(今鹤峰县城)前,土司又提前一天离开南府,先期到达中府。顾彩又遇大雨,恐南渡江涨水,只得冒雨策马疾驰。
至大木坪上坡,雨稍停,唐柱臣走到半坡上对顾彩和赵连城说,这里有一个真正的古迹,不可不看。说着,搀着顾彩爬上一块几丈见方的厚厚的大石板,石板粗糙不平,显出自然原始的形状,顾彩沿着唐柱臣手指的方向,发现了岩板上几对“脚印”,大的有一尺多长,小的也有五寸,四大两小,仿佛是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自下而上踩踏出来的。这即是“仙人掌”的来历。三人兴味盎然,坐在岩上对着脚印出神。唐柱臣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土人的祖先雍尼、布索尼兄妹二人,打猎时被一对美丽的锦鸡引到这里,原来这对锦鸡是梅山神变的,雍尼寻不见锦鸡,东张西望,四处寻找,却发现这里的风景特别美丽,那肥沃的土地特别适于种植青稞、荞麦,茂密的林中隐藏着无数种珍禽异兽,那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特别适于人们居住,雍尼着了迷,舍不得走了!这下急坏了布索,因为布索年少气盛,一心想寻找一个可以披荆斩棘、建功立业的地方,反倒嫌这儿太秀丽了,显不出自己的身手。然而他又舍不得离开雍尼,没办法只好哄她,说这里属于梅山神的地盘,要想过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就得凭自己的力量开拓一片新的土地,建立自己的家园。又说,昨夜,有神给他托梦,说沿着这条路往西走,还有更美丽的地方。那里有大江大河,有安全栖身的天然洞穴,有取之不尽的鱼泉……雍尼这才动了心,依依不舍地离开这里,因为两人在这石板上站得很久,就印上了深深的脚印。后来,雍尼、布索兄妹落户容美,就是今天容美土司中府所在地,即古时的容米,容米者,雍尼之谐音也!
顾彩过江后,上马爬坡,面前一座大山,一条山路盘折在深林中,走了半天才上山脊,称五里庙,稍事休息后又往上爬,刚上岭,忽闻林中虎啸,似乎近在咫尺,顾彩的坐骑惊厥,险些将他颠下马来,士兵急忙上前拉住马缰,那匹马仍然吓得乱蹦,嘴里“呼哧呼哧”直喘。顾彩脸色发青,虽然写过“虎不伤人堪作友”的诗句,然而真的到了面前,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唐柱臣胆大,跑过来扶住顾彩,连说:“莫怕!莫怕!这里的虎真不伤人的,只要你不打它,吼一阵就走了。它的叫声虽然怕人,但那是同对山的老虎对话,并非发怒。”果然那虎叫过几声就沉寂了,只听得那林子里山竹茅草哗哗乱响,士兵说:“老虎走了。”
不知不觉已攀援至顶,司主的女婿、椒山安抚使刘天门早已等在路旁,当夜宿东乡坪。翌日又行,至三里荒时,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寒冷如冬,于一旗长家喝酒,顾彩酒量不大,也饮了五六杯,直饮得酒酣耳热才罢。趁着酒兴赶路,又走了二十里,才在山顶上远远望见了容阳古城,但见古城筑在群山环抱中,就在蜿蜒的龙溪江畔。城的上空烟云缭绕,渺渺茫茫。
容美细柳城,位于云来庄下,西濒龙溪江,名为城,实为土司别墅区。沿河桃花盛开,芳草萋萋,楼台亭阁,高低错落,簇拥在一座台地周围,台地连着一座低平的小山,楼阁外面有密植的株株垂柳,俨如一道绿色的长城,“细柳城”正是源于此。“城墙”下是一条宽约丈余、碧水悠悠的护城河,两岸柳枝泛出新绿,随风拂动,浓荫深处,楼台亭阁间桃红李白,花香扑鼻。触目所及,风景之旖旎,春色之明媚又比南府不同,显得更为开阔,堪比平原城池,不亞于江南园林。
顾彩长舒一口气,欣喜地叹道:“容美,容美,果然是万山丛中古桃源!名不虚传哪!”
顾彩在田舜年陪同下,在细柳城宿夜数日,其时气温渐高,春意甚浓,顾彩几有乐不思蜀的心境。于第二天进中府,终于到达容美腹地,入住龙溪江畔百斯庵中。入夜,宴后,顾彩问唐柱臣,百斯有什么解释?唐答道:百斯者,毕兹也,乃是土人自称。而汉语百斯,寓意是容美土司时因诸多原因,男女生子者较少,繁衍不盛,为求多子多福,修建此庙,以供人敬奉祈祷,谐音百斯,正是取《诗经》中“诸百斯男”之义,遂命其名。历代土司接待外来宾客,均安排在此住宿。此地居高临下,可俯视龙溪江,遥望八峰山,与司治上下相望,登庵中小楼,可尽赏容阳土司城全景,远及环城诸峰。顾彩叹道:“小小寺庵,竟有此不凡的来历,若不亲历亲见,怎能知晓啊?”
翌日,顾彩在百斯庵院中散步时,发现墙上竟有蒋玉渊的题咏,蒋玉渊是毗陵人,顾彩在京师时的同窗好友,同一个诗会的成员。几年前同顾彩在京都分手后,一直不知其下落,原来他已捷足先登,早已游过容美了。顾彩原以为自己是最先进入容美的人,此时只能感叹“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感叹之余,他援笔题诗一首:
故人今不见,见此寓公楼。尚有遗诗在,堪嗟旧榻留。
山阴稽叟痛,勾漏葛洪游。自别桃源路,高名噪未休。
后来,与田舜年议及蒋玉渊之行,顾彩才知道,到过容美的遗老旧臣、文人雅士、茶商工匠,自明末以来,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朝廷重臣、封疆大吏,如文安之等。
第三天,田舜年长子,已袭宣尉司职的田昞如亲到百斯庵拜会顾彩。
田昞如同他的两个弟弟又陪顾彩离寺参观了宣慰司署,但见柱蟠金龟,画栋雕梁,气宇轩昂,堂后为曲房深院,有塘名荷花池,池上有亭,宛如江南园林,问及土司,土司说此亭为江浙艺人设计建筑,自然是江南园林的风致,楼之中设有戏厅,楼上可以尽眺四面山景。入夜,顾彩灯下伏案,尽记白日参观情景,称城中“闾阎栉比,甃石为街,民家多以纺织为业,当明盛时,百货俱集,绸肆典铺,无不有之”。
顾彩游历期间,亲眼看到外地失势的土司、官员,都在容美土司中府寄居,安之若素,绝不言归期。还有一些邻司土官,连家庭矛盾都来请司主帮助调解。有的看到土司宽厚、好客,甚至赖在那里不走,顾彩看不惯这些人,有一次特作《杜鹃行》一诗,讽刺这些人,中有“声声自唤不如归,借问君归向何处?”“他人失国竟寂寂,尔何羽化犹嗷嗷!”等句。不过想到自己也不过是来容美临时客居,也不好意思将这些想法告诉田舜年,唯有听其自然,暗自感叹罢了。客居中府的不仅有附近土司的人,还有江苏、浙江、山东、山西的客人,他们之中有的从事茶叶、百货贸易,有的从事各类工匠技艺。都由田舜年免费供给食宿,其中有不愿回去的人,土司还会给他分田,分房,甚至给他们做媒,助他们成家。
这种现象,在当时来说,颇有外界不能理解之处,但也就足以说明田氏土司开放、惜才、睦邻的真诚了。
五、诗会细柳城 情迷古平山
田舜年“以风雅名家”,为活跃中府文化生活,每月初二、十六,都要召集文人名士举办诗会,几乎月月都办,风雨无阻。每次诗会,都要请顾彩做盟主,蜀中孝廉高冈次之,担任记录,还有荆州庠生钟南英,是十二郎田耀如的老师,岳阳庠生祝九如,田舜年孙子田图南的老师。还有诸多寄寓容美的文人学子。
田舜年本人学识广博,写诗最快,也写得最好,容美境内,没有人能超过他,自然当仁不让。因此,他作诗最多,把诗会当作自己创作的绝佳环境,同时借此给他的儿孙们以启发和教育。顾彩的到来,使舜年喜出望外,相互切磋,两强联手,一唱一和,佳作迭出,将诗会变作宾主的盛会,又成了田氏子侄的学堂,顾彩自然成了大家争相学习的先生,顾彩亦从其中获得许多新的灵感,同舜年交谊愈深,自诗词教到戏曲,处处以身作则,足令容美土人士子大开眼界,诗词歌赋,有了许多长进。
使顾彩感到惊奇的是,小小容美土司府,竟养着两个戏班,“女优皆十七八好女郎,声色俱佳,初学吴腔,略带楚词。男优皆秦腔,反可听”,而“昞如自教一部乃苏腔,装饰华美,胜于父优,即在全楚亦称上驷”,最可笑的是“然秘之不使父知,恐被夺去也”。顾彩入容美,不仅看了戏台上的戏,也看到了父子之间的“戏”,终于了解到父子之间的嫌隙不和,后来毫不避讳,载入《容美纪游》。
其实,顾彩到容美来除了旅行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秘密的发现,就是在孔尚任因《桃花扇》一剧获罪于朝之际,在容美存在一个能继续演出《桃花扇》的“世外桃源”,而容美土司地区的确也具备了这个条件,地处“万山中”,天高皇帝远,不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桃花源”,更是一个思想自由,文化活跃,人文意义上的“世外桃源”。
如后世著名史家李书城先生在《馆藏抄本〈容美纪游·序〉》中所言,九峰(即田舜年)“号称礼贤下士,尤喜宾接名流,”“孔东塘著《桃花扇》传奇,流布至今,在当日已传播容美,九峰宴客,女优恒演《桃花扇》侑酒……”
容美紫草山,即古容美东城北的谢家岩,离土司署不过两里地,同威风台遥遥相望。山上古木森森,怪石嵯峨,却隐藏着一段颇为悲凉的故事。明朝末年,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席卷中原,波及湘鄂,南明宰相大学士文安之曾隐遁湘鄂边,被土司田舜年之祖父田玄、父亲田甘霖礼为上宾,遂成莫逆之交,在容美司署隐居数年,曾为田玄《秀璧堂诗集》作序,赞誉田玄的诗为“世外芳香”。明亡之前,文安之临危授命,复任南明宰相,兼吏、兵部尚书,为恢复明王朝,带着尚方剑,远赴川东意欲联合川东十三家“反清复明”,不久计划失败,隐居容美,田甘霖时亦在“十三家”的队伍中,感念前情,瞒着世人耳目,掩护文安之秘密回到容美,死后葬入紫草山。田甘霖死后,田舜年又同为文安之守墓几十年的亲随侍从宋生结下深厚友谊。顾彩到容美后,田舜年特意陪同他上紫草山拜谒文安之墓。在山半腰,他们登上米拜亭,眺望容美中府全景,从田舜年口中获知,这个米拜亭早在古容美时即已建成,米,即是容米的米,拜,是崇拜的拜,意即敬奉容米先人的纪念亭。
顾彩一行拜过米拜亭,沿怪石嶙峋的小径拾级而上,抵紫草山,在林木幽深处发现草棚三五间,启其门,迎出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拜见了田舜年和顾彩。田舜年将他介绍给顾彩,称他为隐士,常德武陵人,已故文相國之幕客,自请上山守墓,今年八十余岁,坚持尽忠守孝,誓不下山。田舜年十分感佩老人的忠诚,常常亲自携酒与他同饮,向这位义士表达慰问之情。
顾彩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与司主、宋生一起于草庐中饮酒。席间问起文相国有墓无碑的缘故,田舜年称:“为避是非耳!”顾彩会意,明白今乃大清王朝,文安之却是反清的故国丞相,若树碑立传,必然招惹朝廷非议追究,加上墓中除了文公遗骸,还传说陪藏了莽袍、玉带、宰相大印和皇帝亲授的尚方宝剑,因而不敢泄露天机,宁肯为文相国的在天之灵保存一份安宁,以免祸及容美。
土司早期,容美土民为渔猎经济传统,千百年未曾改变。土民依山傍水,夏渔冬猎,多则贮藏,少则疗饥,养成灵活而剽悍的性格,人人会使火枪火炮,弩箭刀矛,入水如蛟龙,进山如猛虎。战时“闻角声则集,盔重十六斤,甲重三十斤,利箭不能入,火枪打百步”。狩猎时“一人搏虎,二十人助之,以必毙为度”,史载“桑植、东乡合兵来寇,容美以四十八人破其千骑,红黑诸苗闻容美兵至,辄丧胆,诸司兵不及也,其追敌,缘崖逾壁,务必擒之”。
顾彩游历容美时,容美四方安宁,战事不兴,唯渔猎之风盛行。三月二十九日,普降大雨,龙溪江涨水,田舜年置酒泛舟,邀顾彩登舟观打鱼为欢。顾彩于船上战战兢兢,又兴奋不已。他看到渔者刻木为舟,牵着一张巨大的渔网横拦在江面,估计鱼已进网时,即刻飞身倒跃入水中,不一会儿,冒出水面,只见他两手各抓着一条鱼,还有嘴里叼着一条鱼,泅水上船。顾彩见人在水中竟然如此灵活,不由得连连称奇。人未上岸,腹中早已想好了《观打鱼二首》的诗句:
江深滩高石参差,三月四月鱼满池。
一夫跃入众夫继,跳浪似欲擒蛟螭。
须臾得鱼数十尾,皎若白雪肥如脂。
试问临渊结网者,此间此乐谁能知?
容美山大林密,多虎蛇。一日,顾彩登老司署后山,于旷野中望见一座山洞,深不可测,洞壁上有石钟乳,泉水滴沥不断,传说滴在地上千万年可成灵芝,意欲使人去取,但土人说:“内多老蛇,不敢深入。”于是作罢。
又一日在城郊后山,听土民大呼有虎!顾彩携子及随从去看,上得山来,果然俯视峡中,听见虎啸,离老虎不远处,便见一头水牛亦在峡中奋蹄乱吼。原来是虎牛遭遇,恶斗正酣。老虎向水牛猛扑数次,或被牛角撬开,或被牛蹄踢中,很久,虽虎视眈眈而无可奈何,此时土人持枪抡刀,呼叫着围了上去,一时弩箭齐发,枪炮齐鸣,都为水牛助威,猛虎寡不敌众,负伤跳入丛莽中,瞬间消失在山峡中,过了很久,还从峡中传来它的怒吼。
顾彩在容美土司中府住了一个月后,田舜年又邀他去平山,而且一如既往,先行一日。顾彩评论田舜年的习惯:“九峰性喜迁移,不数日又迁而他往,中府虽其治城,未尝作匝月留也。”而且“行则家眷及将吏宾客皆迁,百姓襁负以从……”对田舜年这种习惯,顾彩开初并不理解,只是认为他僻处边陲,无异一国之君,起止行坐,为所欲为,喜怒忧乐,难以预测。对所敬者,可与之推心置腹,披肝沥胆,于所厌恨者,可翻云覆雨,刀兵相向,经两个月的观察,其实不仅土司田氏如此,土官、土民也是如此。
第二天,顾彩离开细柳城“众春园”,骑马上路,一个时辰就望见了平山的群峰。再走一里又到了铁索桥前,从人告诉他,山路太陡,必须下马步行,顾彩下马,由人搀扶着来到铁索桥前。铁索桥,又叫天心桥、九龙桥。几根铁索凌空飞架,搭着木板,人行其上,令人头晕目眩,比起南渡江的竹木桥更险百倍!对面桥头便是平山,平山南北长数十里,东西宽仅四五里,最窄最险之处只有几丈,故名“七丈五”!平山北高南低,呈船形,土人神话说它是史前大洪水时巴人所乘的土船,四面峭壁深潭,处处悬崖绝壁,土司设寨防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顾彩看了铁索桥,不禁心惊肉跳,惊呼“司中之绝险”。
顾彩在几个士兵的簇拥下,战战兢兢地过了桥,在对山歇脚时仍然心有余悸。琰如为了缓和顾彩的紧张情绪,跟他讲了一件轶事:曾传有亡命少年,于索上横躺,以手脚攀住铁索过桥,田舜年看见后,命人将其捆翻,鞭打二十棍,另外又给他四贯钱,意在赏罚分明,奖励他的勇敢的同时又惩罚他的鲁莽无知。顾彩对此很感兴趣,特地记录了这件事。
顾彩当夜作诗《由细柳上平山一路山色可玩》,诗中“疑是蓬莱隔苍海,因风吹去又吹还”,喻自己过桥不是走过去的而是被风载过去的,还发出了“蜀道难其难,未必如平山”的感叹。
这期间,顾彩有感于平山的险峻和美景,诗兴大发,进入容美后又迎来一个诗作的高潮,一连作诗十多首,如《平山和九峰來韵》《早起平山客舍》《晴色》《暮吟》《坐两峰间》《夜闻杜宇》《宿般若船》《万全洞》《柬九峰》等。都是情景交融、描述到极致之作。
在铁锁桥对岸,有下平山夫子庙,庙前有两块巨石对峙,土司利用地形,在两块巨石间搭起戏楼。其余爵府、地下室、烽火台等星罗棋布,尤以爵府,在四代六个土司的苦心经营下,进行了长达百年的大规模建设,终至楼宇林立,巍峨森严,气势恢宏,颇有王者之风。殿前遥对容阳三十二峰,气势磅礴,蔚为壮观,由于地处山脊、坐北朝南,威严更甚于中府。
顾彩游过爵府,又一路步行,到达平山宣慰司行署。司署大街由巨石铺砌,可容十匹马并行。大街两侧有槿树园、天兴楼。槿树园是土司土官子弟学堂,坡下为戏房,土司女优教习歌舞、排练戏曲的地方。行署大堂西翼为司主书房,名延春园,楼名天兴楼,专供土司待客设宴处。后街长二里,民居栉比,多为土民制作葛粉、蕨粉的作坊,还有一些蚕丝线麻土布的纺织作坊。
五月初六,顾彩游小昆仑,参观田舜年“藏书之所”,但见书橱罗列,有诗为证:
兹山峻极比昆仑,俯视茫茫势欲吞。
览胜顿开新气象,藏书别构小乾坤。
顾彩盘桓于土司行署“小昆仑”书房,在土司的书橱中发现了他自进入容美山中以来最为丰富的藏书。不仅中原典籍古本十分丰富、门类齐全,都有其代表作的版本,更宝贵的是有一整套由田舜年本人编纂整理出来的田氏历代土司诗人的诗歌总集,收录了如田世爵的《秀碧堂诗集》、田九龄的《紫芝亭诗集》、田宗文的《楚骚馆诗集》《田信夫诗集》、田既霖的《止止亭诗集》、舜年父亲田甘霖的《敬简堂诗集》以及田舜年本人的《容阳世述录》《二十一史纂要》《六经撮旨》等,应有尽有。在顾彩内心深处曾经有过的“蛮夷无经史”的看法,被彻底否定,他深信,在他所知西南夷地所有土司、头人的族系中,在哪里能找到像容美土司这样绵延六代、胜出九大土司诗人的先例!这次深入容美腹地最大的收获,乃是对土司历史文化的耳闻目睹、感同身受的全面了解。至此他相信,田舜年不只是一个受过正规汉文化熏陶、能够作诗赋对的土司,而且还是一个胸襟宽阔、汇纳百川的学者,是一个真正把汉文化融会贯通而又融之于土司文化的传奇人物。当晚,顾彩宿小昆仑佛舍中作《平山月夜》《登小昆仑》,有“岩空鹊鹤声清脆,峡怒星辰影动摇”“狂吟已在高寒处,不觉临风袂欲飘”等句。在《登小昆仑》一诗中,盛赞田舜年的书屋,“览胜顿开新气象,藏书别构小乾坤”。
十五日,田舜年邀顾彩游万全洞,顾彩随土司出平山旧街西街,“其路从南而下,悬崖百仞,于中凿空,规如圆月,又似巨鳌张口云雾中”。“冒雨冲烟,扶栏细步,鱼贯而下,半崖有亭名喘定轩……轩以下旷无石级,缚柳为梯,扪索倒行……”历尽惊险才得到洞中。
这个万全洞是田舜年任宣慰使之后,继平山其他工程之后修建的“进退之所”,自康熙二十二年起构筑,四年竣工,征用民工数万,耗资巨大,洞口有石门、城墙、炮台,洞内有就月轩、受日亭、大士阁、魏博楼等。田舜年极为重视万全洞军事上的作用,称“万全有平山为之表,平山有万全为之里”,而平山为容美土司兵防的核心大本营,可见万全洞在土司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战时作为藏兵之所,和平时期作为藏书之所,还是土司集会、宴饮、诗会的地方,还常常在洞中接待宾客。顾彩夜宿其中,体味了“泉注床前,竹生枕畔”的野营式生活,记载了土司举办诗会,还有人“惮险不至”的趣事,足证其险。
这一天,田舜年趁着顾彩进洞观光、夜宿,召集了诗会,几位常客如钟南英、祝九如、皇甫介、高冈等人入洞集社助兴,结果竟有高冈因身宽体胖、行动不便而告假。但为了不使田舜年扫兴顾彩失望,而将自己按题作的诗托人带进洞中交差。事后,顾彩为诗会作《序》,舜年请石匠镌刻于石壁上:“平山之麓有万全洞焉。自非排空驭气,穿云破石,罕得与全境相通。而九峰先生一朝得之,以为藏书之所,不亦快乎!”短短四十六个字,措辞精炼,大气磅礴,虽然未凿署名,却有顾氏笔记为证:“十六日,雨。举诗会,悉召钟、祝、皇甫诸客,惟高君惮险不至。命石工磨崖间片石如镜,朱书刻之,诗成,随写于上。会雨后,石汗如蒸,朱字漫漶,乃留稿待异日刻成拓来。”
顾彩游历平山万全洞,亲身作了一回武陵渔人,远比陶翁在“世外桃源”中的经历更丰富,更奇特,让他终生难忘!平山洞府之多,地形之险,历史遗迹之独特,在他游历过的众多名山之中,堪称独一无二。也只有在这样一个“瀑布冲帷出,筼筜拂枕生。人从天半语,月在下方晴”的高险之处,他才能从自己多年世俗的幕客身份和险恶的政治生涯中抽身出来思考和审视自身,在同田舜年避处草泽的生活进行比较时,他才能得到最彻底的禅悟。他终于明白,平山这只般若之舟,就是容美土司历史的缩影,是容美这个土司族群生存经历的最好注脚。
二十五日,顾彩入峒四月有余,虽然每日热热闹闹,也不免萌发思乡之心,于是给司主带个口信,准备辞行,但遭到田舜年的拒绝,不肯见他。派了几个儿子去顾彩住处挽留,还送去许多钱帛,又邀游紫阳观,顾彩无奈,只好从命。
六、流觞端阳会 寻幽乐天园
五月初五端阳会,容美土民在溇水上集中了几十只小船,不赛龙舟,却为捕鱼。顾彩正沿岸浏览、观看,遇舍人受土司命来岸边寻他,请他在端阳诗会上,再操盟主角色。顾彩在容美一住数月,天天受到田舜年无微不至的眷顾、照料,已感内心不安,第二次提出辞行,而土司真诚挽留,故意不理他。舍人说,司主的意思是要留顾彩在容美度夏。
此时,众春园里亭池花木、枝繁叶茂,园中几株枇杷,早已是硕果累累,黄灿灿的。有园丁采摘,送到诗会楼上,请大家尝鲜。不一会儿,已吃得盘光篓空,司主命几个女优进园再摘。女优进园,一派欢声笑语,顾彩站在楼上透过窗棂,居高临下看她们欢呼跳跃,采花攀树,注目她们的婀娜身姿,鲜艳服饰,谛听园中的欢乐声浪,不禁怦然心动。借着诗会上一个题目,即席赋得《细柳城寓阁》一首,诗中有“团舍竹光风弄玉,隔墙山髻侵雨螺,翛然更似吴中景,白袷凉巾看艺禾”,透出一份伤情感怀和心猿意马的动静。
诗中隐约的情怀,已然无声地落入田舜年眼中。入夜,舜年密令舍把领两名女优入园,单独为顾彩奏丝竹伴歌吟消遣,又命二女煮新茶为顾彩解渴消乏。夜深了,而女优不走,顾彩联想白日土司神色话语,明白女优自动来陪伴他的原因,怎能不感激司主的深情?但犹豫再三,坚辞不受。女优只好走了。顾彩睡下,辗转反侧,正要入梦,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还是晚间奏乐的那个女优。顾彩明知故问:“为何又来?”女优答:“奉司主之命。”顾彩又说:“煮茶待我,奏乐娱我,已是格外恩遇了,再伴床侧,心实不安,难以愧领盛情,你还是回去罢。”
女优说:“不仅仅奉命而来,先生不远千里赴容美游历,呕心沥血,排演《桃花扇》,又作新剧《南桃花扇》,对我等苦口良言,耳提面命,终于有了才艺长进,获益不浅,敬慕久之。小女虽土生土长,却非为财帛金银而来,实为仰慕先生的才华,怜惜先生的孤寂,于心不忍,自愿与先生共度长夜,虽让被牵衣,断不以为耻。即使先生守志不移,本女子也是有命难违!望先生勿再推拒!”说完不待顾彩分辩,已自己返身关了楼门,宽衣解带而寝。
第二天,顾彩感激田舜年的盛情,又不好意思明说,于是作了一首《雨中酬九峰以诗见讯》,其中有“屡辱金丝奏,频蒙玉馔颁”之说,二人心照不宣,顾彩自此将细柳城众春园真当作了桃花源里的温柔乡,不复为外人道也!
顧彩心中感念司主,暂时按捺下思乡之情,想到终有离境之日,值得珍惜,于是专拣那些没有游览的地方访查,每天都有新的见闻,新的感悟,自此诗兴大发,一鼓作气,又写了《容阳杂咏十四首》,入夜理稿,再让女优誊写,过着“夜临神女雨,朝散楚王风”的日子,诚然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顾彩游容美,脑中始终盘绕着“古桃源”三个字,挥之不去,他虽然是江苏金匮人氏,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体会应是最深沉最亲受的,但他对容美的眷恋如今却是更深了一层,读他的诗,你会发现,咏故乡苏杭的诗不少,但却不如咏容美的诗多,而且情真意切,较少应酬牵强之意,总是情景交融,注重容美土司的地方山乡特色。如野兔引路,锦鸡起舞,绿树为伞,藤萝牵衣,群鸟为之鸣唱。
五月十六日在田舜年邀请下,顾彩又上云来庄,游乐天园,而且移居“吉祥阁”。五月的园中,杜鹃绽放,殷红如火,百合花、戎葵等春夏花卉灿烂如锦。吉祥阁为吊脚楼,建在一面山坡上,四周围墙只有三尺高,云来庄多虎,入夜,虎从楼下往来无碍,土人告诫说,只要在睡前抽去木梯,以木板盖住楼门,先生即可高枕无忧。
云来庄离县城十二里,离细柳城四里,又高出数十丈,更显清凉,蹬道盘折至顶,有石林多处,崖下即万人洞。顾彩赞云来庄“处处云连屋,家家水抱村”,风景如画屏,云来庄多虎,然而“虎目如灯夜过山”,总是有惊无险,依然安之若素。
乐天园由云来庄上坡五里即至,这里山势状若武夷,如“岩静仙翁丹鼎在,峰高神女珮环移”,这里山花烂漫,蜂蝶翩跹,好似在旅行途中写诗:“归路晚云扶上马,野蜂黄蝶乱催诗。”
山奇水秀,鸟语花香,胜过世外桃源。于是顾彩终于发出了“人言此是桃源地,不信桃源如许奇”的感叹。
自云南庄往南,沿陡峭的山坡小径下到溪底,或由九峰桥沿溪行三里许为万人洞土司城。由田舜年于康熙三十七年重建(原为容米古洞,始建时间无考)。洞口在溪潭以上数米,潭深不可测,若护城河一般。土人说这个潭中有一巨大鱼泉,每逢涨水季节,时常有鱼自泉中涌出,取之不尽,所以又叫鱼泉寨。顾彩在田舜年陪同下进去。洞中石为古铜色,多孔窍,处处可坐。最高处有寨楼,步梯而上,楼上也有人守卫。其道在石壁上,但却不敢踩在上面,传说洞中有挹泉轩,四壁刻满了名人雅士的题咏和签名。因洞中少光,未曾寻找读过。转过轩亭,即龙湫,乃一自然景观,龙湫水清,水上有桥,潭水时涨时消,消退时常露出动物的骨骸,有人说那是龙骨,也未曾求证。
容美境内多溶洞,不计其数,而土司尤喜欢营建洞府,缘于容米部落首领穴洞而居的传统习性,有的干脆称土王洞。土司本人对洞穴的选择颇多讲究,第一是险要,有隐蔽性,如万人洞、万全洞,大多处于悬崖之上或溪谷深处,如万人洞,不进洞口而不知有洞,易守难攻,一旦设置寨栅城门,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如万全洞内有木质房屋、洞内有泉水、有风眼,可以贮粮、藏兵。顾彩在容美游洞的诗中所述:“千古未曾分昼夜,万家兼可避兵戎。”想必大西南“峒蛮”的称谓,即来源于此。
过九峰桥登西阁,有一条盘折于龙溪岸边的栈道,通过岩壁和树林,直通万人洞,左边是深林大木,右边是碧绿的深潭,只有阳光充足的晴好之日,顾彩才敢在这条路上散步。沿河都有栏杆,颇为安稳。只是峡中水响,行人讲话应答都得提高嗓门。顾彩高兴时,还会专门跑到这条路上,趁着行人稀少的时刻,将前夜新作的戏词,拿到这里吟唱。遇到溪谷间平水处,还可以欣赏到來自峡谷对面岩壁的回音,认真品味一番,做些修改,反复试唱,男女对答,其乐融融。
这是顾彩游完平山、重返西阁之后所度过的一段颇为神秘的日子,长达月余。司主田舜年毅然腾出自己建在云来庄的行宫别墅西阁,供顾彩避暑、写作,同时又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他,使顾彩暂时消除思乡怀亲的心情,往深处想,便是两个目的:一是难舍,二是尽可能支持顾彩尽快完成他的心血之作《南桃花扇》的创作、排练。因为田舜年明白,顾君的这个新剧正是取材于容美游历的见闻,演的就是南明王朝的忠臣、遗老隐居容美,同容美田氏秘密交往、暗藏“反清复明”之思的故事。这其中的人物恐怕又正是模拟了孔氏《桃花扇》中侯朝宗与李香君一类乱世之恋的喜怒哀乐,剧中又何尝没有顾彩和田舜年一班人自己的爱恨情仇在其中呢?既有他自己在容美所见所闻给他的灵感的启发,则必有顾氏本人不可言说的恩爱私情作为传奇的铺垫,必有与《桃花扇》相对应的又具有“南方”之特色的背景和剧情。否则,何必称它为《南桃花扇》呢?所以说它“神秘”,也有诗为证,说得已够明白:高士幽栖地,清凉似渚宫。夜零神女雨,朝散楚王风。
“高士”何人?舜年也;“神女”何人?红儿也;“楚王”何人?天石顾君也!
再看他在容美期间秘而未宣的《往深斋诗集》中的小昆仑之作透露的点滴信息:“诗盈李贺一锦囊,好山好水留徜徉。半夜女郎歌妙辞,声情并藏不可当。”又见“临别依依情转深,长歌弥见古人心。要当预订重来约,莫使良辰独在今。”难道这个“临别依依”时就有了“重来之约”的人仅是司主田舜年一人吗?请读读这首田舜年都可能没有看到过的诗:“唱罢东塘绝妙词,更将巴曲教红儿。绕梁不用周郎顾,倾座皆聆白傅诗。南国莫愁无恙在,故园桃叶正相思。生香口颊歌逾媚,满泛金樽赏一扈。”读到这里,我们还不能知晓西阁四十日的神秘与快乐吗?
七、挥泪别容阳,长忆古桃源
顾彩避暑云来庄西阁,继续他的创作。田舜年盛情不减,几乎每天都要约见、一同就餐,一起对《南桃花扇》的词、谱进行最后的修改,并着手挑选演员和乐手,排练演出。他们在一起看戏听曲、饮酒作诗,切磋戏艺。或评点田氏诗人的作品,寻章摘句,赏析品味。疲倦时又相邀出游,踏勘古迹,探幽析微。那番笙歌弦舞、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做梦一般。不知不觉时光在迅速逝去,一晃便是四十天了。
顾彩自完成剧本,开始排练,就听从司主劝告,离开西阁,到细柳城入住众春园,表面上的确有点乐不思蜀,内心却十分地不安,一是出门数月,眷念故乡、家人,二是为田舜年担着一丝隐忧。为了陪同顾彩,田舜年竟将司内政务一律交给儿子田昞如代理。而对田昞如,顾彩也看得出来,虽已袭父职,但性情暴躁,处事不精,在手下一批土司官员的阿谀之下,时有不当行为,养着一班江浙女优,只知道整日沉迷于歌舞宴饮、吴侬软语之中,不免办事拖拉粗糙,荒废了政务。近日因田舜年要抽调他的女优排练新的剧本,正不耐烦呢,只是慑于父亲威严,敢怒而不敢言。到头来说不定父子反目,公开闹了起来,不好收场。更可忧的是,说不定什么时候,田昞如将这些不愉快都迁怒到顾彩头上,那就后果更难预料了。顾彩想到这里,打算一旦《南桃花扇》正式演出,就向土司辞行。于是他加快了修改剧本的步伐,连日埋头于剧本之中,改完剧本,他更是闭门谢客,一心一意同众女优边排边改,竟然废寝忘食,明显地憔悴了。好在每过几日,田舜年都来看他,带些酒食,与他共餐。席间自然忘不了将戏中段子拿来切磋讨论,每有精彩情节出炉,大家都会兴奋起来。
不久,《南桃花扇》在细柳城众春园演出,田舜年召集了司署全体官员,又请来了正在容美的十几位客人看戏,附近土民听说又有新戏上演,不待天黑就赶来,把个众春园挤得水泄不通!又听说编戏的人就住在这园子里,自然掩饰不住好奇,指指划划,评头论足,顾彩身后有几位女子,也在那里笑闹,时而指指顾彩,时而指指那位女子。排戏的那位女子亦在众目睽睽之下,但她神态坦然,镇定自若,不以为怪。倒是顾彩自己碍着随从在侧,不自在起来,只盼着戏早点开演。园中气氛热烈,细柳城仿佛过节一般。
不说新戏演出大获成功,这里顾彩等到演出结束,主动邀约土司明日会见。土司似乎也预感到顾彩去意已决,第二天如约置酒于西阁。席上,顾彩不说辞行的话,只拿出昨夜写好的藏头诗,交给田舜年,只见藏头诗最后几行:
聊热酒酣思跨鹤,鹤啼花发梦簪貂。
貂南到处皆棠圃,圃里终须折柳条。
条末水滨乘兴编,扁舟江上去乘潮。
田舜年看罢,黯然无语,沉思良久。席上,顾彩又作《与九峰话别二首》,诗中有“寻幽策杖攀萝葛,觅句燃灯入洞天。松裂苍皮研作墨,蕉斜绿叶寄为笺”等句,颇堪玩味。又有“由来尚未穷诗兴,止博临分一黯然”,生动地描述了5个月来他同土司田舜年朝夕相处的亲密情景。田舜年看诗后知道,这是顾彩第四次辞行,离家日久,不能强留,只好答应顾彩,同时取消偕顾彩移居天泉山的计划,定在来鹤楼为顾彩饯行。
一听说顾彩要走,不仅司主寂然,连容美司署中几月来陪侍顾彩的人员和士兵小校及朝夕相处的女优乐伎都依依难舍。顾彩看在眼里,对容美土司、土民的淳朴、憨厚、殷勤好客,更有了一种铭心刻骨的感受。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二十五日,顾彩在土司指派的覃千总、向把总等人的护送下,同田舜年挥泪而别。
六月二十八日,顾彩行至湾潭,宿山涛阁行署,正是“横云断岭疑无路,曲水流觞又一村”。湾潭人家繁密,土人家家养蜂、作粉,小桥流水,果实累累。一到山涛阁,彭百户就给顾彩送来了蜂蜜和荞麦粉。顾彩也感他盛情,命随行燃灯举烛、铺纸磨墨,将自己临时所作的《宿山涛阁》一诗书写赠送给这位贤惠的主人作纪念:
景物依然聚胜园,壶天别贮小乾坤。
横云断岭疑无路,曲水流觞又一村。
草色旧邀山简骑,夕阳犹照谢公墩。
亦知今日成茅店,山鬼吹灯吊旅魂。
彭百户虽不属文人雅士之列,却也并非一个山野白丁。他见顾彩这么有学问,连土司王都恭敬的文人为湾潭山涛阁写诗,不禁大为感激,满口称谢,还即时将这幅墨迹未干的条幅挂在墙上,认真观赏。这番表情倒使顾彩又高兴又惊奇,忍不住感叹山中土官知书识礼,不辱斯文。
顾彩一行于第二天离湾潭东街,下菩提界,进入容美司东部的石梁荒,一路冈峦起伏。五峰境内多大山,山中古木蔽天,虎狼出没。“有黄洋(木)亭亭如盖,楠木大二十围,皆外人所未睹也。”顾彩记道:“远客来游容美者,惮菩提(界)、桦皮之险,则止于此。”这时,顾彩才相信,枝江署中人所言容美多虎蛇、路极荒野的话并非传闻,足以证明“楚之容美,在万山中”的说法千真万确。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有渔人“沿溪行,忘路之远近”的描述,说明容美极有可能就是桃花源的原型。入容美司腹地,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必须“沿溪行”,山不爬到最高处,水不走到发源地,就一定还没有到达容美。考容美地形山川,与之吻合。大“溪”者有渫水、澧水、溇水、酉水、南渡江、渔洋河,“小溪”则不计其数,五峰有后河、百溪河、深溪河,湖南有金家河、五道水,北有邬阳支锁河,西有宣恩车道河等。
顾彩于月中回到枝江署衙,在孔振兹的洗尘宴上,备述容美之行,孔氏听得入迷。接着,顾彩又经月余的跋涉,回到山东曲阜,见了孔尚任。听了顾彩一番详细的陈述,孔尚任说道:“天石兄啊,如果不是你不惧艰险,不是土司田舜年好客如此,容美之行终难实现,说句唐突的话,此行既算得空前,也算得绝后,今后那些官场上人,青年学子,有几人能吃这种苦?誠望你将此行形诸笔墨,传之久远,可为后人之珍藏也!千百年后,让世人读那《桃花源记》之时,又能多读一本《容美纪游》,也可尽知人间真的有个实实在在的桃花源呢!”
顾彩大笑,从书匣中取出厚厚两本书稿放在孔尚任面前,说道:“这个还用你说?!我虽笔下笨拙,才思枯竭,毕竟有感而发,有事可记,旅途之中,松香、烛光之下,不敢偷懒,算不上精耕细作,也算得广种薄收。”
孔尚任打开一本,竟是一本《容美纪游》,接着打开另一本,不由得惊讶,原来是一本新编戏曲,题名《南桃花扇》!“原来天石兄竟有如此毅力,五个月的容美之行,真是没有虚度呀!”接着指着剧本封面上“南桃花扇”几个娟秀大字,又忽然堆下一脸笑,模仿着昆腔老生的口气,问:“顾兄啊,这并非你的手迹,不知为你抄稿者是何人?你且要从实招来!”
顾彩一笑:“不瞒东塘弟,此人乃是土司田舜年戏班中一位奇女子,她是地道的土著,然而不仅工诗,擅戏曲,而且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女子,这本子不仅是她抄的,还是她一手排练出来的呢!”
孔尚任不再追问,两人话归正传,谈起《桃花扇》在容美的演出情形,当顾彩说及土司田舜年每次宴客必演《桃花扇》时,禁不住激动,叹道:“没想到我孔某在北京罢官,倒在数千里之外,还有人敢演我的戏!可见田舜年不仅只是一个土皇帝,还真的是个侠肝义胆、作诗文的知音呀!难得,难得,有了这份天赐的翰墨因缘,我也不枉了作《桃花扇》用的那番苦心了!”
不久,顾彩出版了他的《往深斋诗集》,人们在其中发现《客容阳席上观女优演孔东塘户部<桃花扇>新剧》一诗:
鲁有东塘楚九峰,词坛今代两人龙;
宁知一曲《桃花扇》,正在桃花洞里逢。
在这首诗中,顾彩给予田舜年(九峰)的诗才以极高的评价,将田舜年与孔尚任相提并论,足见顾彩对田舜年的情义,也从一个中原文人的角度给予土司诗人以积极的肯定。
在《云来庄观女优演余〈南桃花扇〉新剧》一诗中,顾彩坦诚地交代了他在容美写作、移植、演出观看《南桃花扇》的事实。于此,人们不再怀疑:《容美纪游》,不仅仅只是一部由汉族文人写作、记述容美最翔尽、游历时间最长、民族地域特色最浓的长篇游记,而且还是一部三百年前汉族、土家族文化交流的因缘传奇。
顾彩在容美期间还有大量诗作没有载入《容美纪游》,甚或也没有让田舜年看到,是故意,还是刻版没来得及给他?还有顾氏的《南桃花扇》,到底有哪些人物?有些什么情节?对后人而言,这都是未解的谜。也许作者给自己留下了另外一片更加美好而隐秘的情感天地,这就是他心灵中真正的“古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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