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莲溪(外二篇)

2024-01-13 03:48周宏伟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奶奶母亲

明清时期,古老的莲蓉村,逐步被蟇塘桥、黄石街那边北迁过来的华氏族群所占领,地名也改称北七房。由于人口众多,逐渐形成了热闹的街市。街东有座莲蓉寺,整天香火缭绕,寺的北面有条大河,古称莲溪,蜿蜒曲折,自东向西奔流了五百年。

河面上船来船往,川流不息。河滩上,是最热闹的地方,天刚蒙蒙亮,棒槌声就梆梆作响,妇女们边洗衣服边招呼着,家长里短中揭开了一天的序幕。太阳慢慢升起,只穿一条短裤的懒汉,光着上身,赤着脚,睡眼蒙眬地来洗漱,用手掬一口河水,牙漱了,脸洗了,晃晃悠悠回家睡回笼觉。一会儿,挑水的老头来了,小扁担上吊着两只大水桶,哼着小曲,直到把自家的水缸装满。远处,勤快的精壮汉,同样光着膀子,肩上搭一块汗巾,挑一担粪桶,在自留地里浇灌新栽的菜苗。

莲溪,其实是条宽阔的大河,风来时,也波涛汹涌。夏日炎炎,河边的风有了水的凉意,晚饭过后,石桥上、河岸边,到处聚满了乘凉的人。

邻近的姑娘和小伙们,喜欢成群结队地来莲溪游泳。清凌凌的河水,经过太阳的照射,变得暖暖的。深处的水比较凉,在那个没有空调、没有淋浴的年代,再没有比这个天然的大浴池更舒服的地方了。

太阳终于落山了,憋了一天的“皮猴子”迫不及待地跳进河里,一边戏水,一边大呼小叫。小丫头们拿只拗手(洗脚的木盆,盆上有个把手),在河边边上捉“沿江土婆”(一种只能在河边游的小鱼)。那时没有游泳圈,初学会的人怕呛到水,把家里的门板扔在河里,扶着游。也有特别胆小的“旱鸭子”,被骂骂咧咧的婶子一把劲儿捉到河滩石上,按住头,拿个瓢舀水浇,再用肥皂揉洗。农村里的大娘手脚重,洗个头发,泡沫飞溅,辣到眼睛了,“旱鸭子”哇哇直叫。洗了头,还要被按在水里洗身体。裤衩和汗衫,自然也要剥下来,顺手洗干净了带转去。可怜的“旱鸭子”,脸皮通红,一块旧毛巾遮住了小鸡鸡,光着屁股逃回家。

河上有一座石桥,叫莲蓉桥,据说是用惠山上开凿下来的巨石筑成的,高大而厚实。艺高胆大的小伙子,站在高高的石桥上面,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往下跳,身轻如燕,动作潇洒,看得小孩子眼热,姑娘们阵阵尖叫,出足了风头。跳下水后,如果有船驶过,有胆大的奋力攀上过往的船只,一手搭住船舷,乘风而下好几里,再搭逆向的船回转来,如浪里白条,说不出的舒畅快活。

大河里充满了欢乐,但也有令人胆寒的时候。全忠家的两个男孩,哥哥八岁,弟弟七岁,也偷偷爬上了桥头。望着桥下湍急的河水,小腿肚子打战,但是,谁也不想做个胆小鬼呀,那会让人瞧不起的。一咬牙,哥俩儿就学着帅小伙的样子往下跳。结果,哥哥落在了过往的水泥船上,幸好船舱里装了满满一船沙子,仅仅跌断了腿骨,船老大紧急靠岸,背起孩子赶往街上的诊疗所。慌乱之际,没人注意一起跳下去的弟弟,直到跌断腿的哥哥提到了弟弟的名字,大人们才去找寻,却再也找不到弟弟的踪影。闻讯赶来的全忠急得直跳脚,他的老婆瘫在河边号啕大哭。村民们多次去打捞,可是,大河茫茫,哪里去找啊。两天后,往东几里的新开河,浮起了孩子的尸体。全忠的老婆呼天抢地,却再也唤不醒自己的孩子。街上算命的瞎眼老婆婆说,那个枉死的孩子已经变成了“水老鬼”,非得拉个人垫背,才能转世投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敢到橋边去游泳,更没人去跳水了。要命的莲溪,滔滔不绝,一路向西,直到那高耸入云的砖窑下面,才拐弯向北,流入北塘河。

在那个年代里,孩子都是散养的。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关心温饱,哪里有时间去管教孩子呢?记不起那时候农村里死了人是火化还是土葬,但我却清楚地记得,那个死去的小孩,是装在用稻草编制的像摇篮一样的箩筐里,放在门板上,用颜色尚鲜艳的旧的红被面包裹着,抬到自留地里埋葬的。因为穷,连一口薄板棺材也用不起。可能也因为年龄小,算夭折,连个坟包也没有……

莲溪的水呀,并不一直温婉多情。有时风平浪静,有时风高浪急。淳朴的故乡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大河两岸,有快乐,也有悲伤,即使遭受过无数苦难和挫折,也从未熄灭过心里的希望之火,依然生生不息,充满活力。故乡的莲溪,一如我的乡愁,日夜流淌,延绵不绝。

父母的婚礼

1953年12月11日,百年古镇北七房的西街,传来了口琴、风琴和手风琴合奏的婚礼进行曲。在中心小学的大礼堂,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

新郎周品泉,我的父亲,年方25岁;新娘马敏之,我的母亲,妙龄21岁。主婚人是我的奶奶和外公;介绍人是同校的老师许晔、冯永曾;证婚人郁品泉。大家欢聚一堂,喜笑颜开,祝福这对郎才女貌的新人。

父亲出身贫寒。祖父曾在私塾教书,抗战时期被日本鬼子掳去,未能生还,留下奶奶和六个子女。一家人挤在周家巷低矮的祖屋里,忍饥挨饿,苦苦挣扎。解放军过江后,身为长子的父亲就参加工作,由于表现优秀,很快入了党,成了乡里的农会主任。不久,父亲受命回村办学校,在周家老祠堂里办起了群胜小学。母亲是学校从城里招来的第一个老师。两年后,群胜小学被合并,两人一起调到了北七房中心小学。教学相长中,他俩产生了情愫。

母亲是无锡城里人,家境优渥。外公在中山路上开了几间商铺,生意不错。家里有一架钢琴,母亲在教会学校念书时,弹琴唱歌是出了名的。新中国成立之初,母亲从无锡圣德女子中学高中毕业,报考了哈尔滨一家音乐学院。谁知外婆不忍独女远赴苦寒之地,偷偷把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母亲被蒙在鼓里,以为升学无望,灰心之余,听说乡下在招教师,便背着心爱的手风琴来到了群胜小学。一张被藏起来的通知书,改变了母亲一生的命运。

结婚那天,母亲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长辫子,特意请人用火钳烫了卷发。她还穿上了咖啡色的薄呢子料连衣裙,还有黑色的高跟皮鞋。时髦、洋气的装扮,让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看直了眼。

父亲用老师们凑份子的钱置办了一套中山装,显得英俊潇洒。只是,两人站在一起时,母亲那双要命的高跟鞋,把父亲本就矮小的身材衬托得更加低矮,观礼的人群中发出一片笑声。拍结婚合影时,生泉阿叔偷偷地往父亲的脚下塞了两块八五砖。

母亲是家中独女,嫁妆自然十分丰厚。十几件檀木家具,几只沉重的樟木箱,堆在周家巷老屋的门前。乡下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羡慕得眼睛发直,都说草窝里落了只金凤凰。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外公却一脸的不高兴。他个子高大,从周家巷那低矮的祖屋出来时不小心被门框撞了一下,头上起了个包。他心里憋屈得紧:什么样的人家不好找,偏偏找了个穷得叮当响的,苦日子在后头呢……

外婆没去祖屋,和新娘子一起待在中心小学的宿舍里。那里是临时布置的婚房,虽然简陋,但宽敞明亮,很整洁。外婆一直在抹眼泪,知道女儿的婆家很穷,心疼女儿要吃苦头,偷偷地塞给母亲一包金银细软。后来在困难时期,家里常常揭不开锅,母亲忍痛一点一点地拿出去变卖,换来了米粮,支撑着一家人熬过了那艰苦的岁月。

再风光的婚礼,也如烟花那般,璀璨很快就湮灭了,留下的是那漫长的苦难岁月。母亲有一次回娘家,想找些旧棉衣带回去,给孩子们改改做夹袄,翻箱子时无意间看到了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忍不住痛哭一场。擦干眼泪后,她转身回到了乡下,没有和谁说这件事。多年以后,母亲无意中提起此事,我们不禁暗暗叹息:如果母亲心愿达成,她一定会穿着美丽的衣裳,在聚灯光下尽情地歌唱,生活也一定会浪漫而美好。可是,我们又暗暗庆幸,如果母亲没有下乡,哪会有今天的我们!母亲为了父亲,奉献了最美的青春;父亲为了家庭,劳累了一辈子。

父母的婚礼,距今已经70年了。书房里挂着的那张结婚照,刹那间把那些场景拉近,父母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一记耳光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我脸上,我一阵愕然。母亲是第一次对我动粗,我倔强地昂着头。看着母亲大而圆的眼眶里,瞬间噙满了泪水,我读懂了她的心疼,却无法选择原谅。

母亲是我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

那天,我和王阿二、华老三一道玩斗鸡,不小心撞到了班里的小霸王高浩兴。这家伙长得比同龄人高出一截,平日里仗着块头大,经常欺负同学,有时连女同学也不放过。我向来看不惯他,所以也不屑跟他道歉。

下午,上课铃还没响,高浩兴来到我面前,用挑衅的眼光盯着我,我回瞪他一眼,谁知,他手一扬,粉笔灰洒了我满鼻子满脸,呛得我连连咳嗽。我气不过,便冲上去和他扭打起来,教室顿时乱作一团。高浩兴人高马大,我哪里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他压在地上。王阿二就坐在我前排,瘦得像个猴子,平时与我很要好,关键时刻却被吓得蹲在地上,不敢施与援手。倒是我的女同桌秦霞,突然冲上来帮我,一只脚猛踩高浩兴撑在地上的手掌,另一只脚把他踢了个翻身。高浩兴痛得哇哇直叫,爬起身来一把揪住了秦霞的头发,死命地推搡。我又岂能罢休,急忙爬起身来,抡起拳头砸向高浩兴的脑袋。三个人扭在一起,场面很是混乱。

母亲闻讯而来,一见到鼻青脸肿的我们仨,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扭过我的颈皮,不由分说,“啪”的一记耳光,抽在我的脸上,五个手指印顿时清晰可见。我刹那间愣住了,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安静得连喘息的声音都听得很是清楚,大家都怔住了。等回过神来,我夺门而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忍住没哭。母亲呆住了,她想解释些什么,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几分钟时间就冲回了家,抽泣着一头扎进小脚奶奶的怀里。我是奶奶第六个孙子,是奶奶的心肝宝贝呀,平日里哪受过如此大的委屈。奶奶看见那五个手指印,不由分说,从柴仓角落里找了根拐杖,颤颤巍巍向学校走去。

事情闹大了。我明知道,母亲是城里下嫁到北七房的洋小姐,从没和奶奶红过脸。奶奶此去兴师问罪,估计婆媳之间难以收场,到最后追根溯源,我肯定要被大哥揍一顿。

我赶紧跑出去,把奶奶从街上拽回来,说是和同学打架,脸上是被不小心刮到的。奶奶半信半疑,却又是万分心疼。她摸索着从床头蚊帐杆子上高高挂着的圆竹箩头里,掏出几块她一直舍不得吃的上海饼干,赏给了我。我无数次梦想得到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被我塞进了嘴巴,脸上火辣辣的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

母亲没回家揪我,我便躲在被窝里拿本连环画有滋有味地读起来。《西游记》里猪八戒来到了高老庄,情节太生动,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傍晚,母親回来了,一声不吭,我也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眼睛迅速瞥了一眼母亲,母亲的表情不是很自然,显得有点尴尬和无奈。

第二天早上,我照样拿了两毛早饭钱,在街上老虎灶转角处买了一只焖山芋,灵机一动,又挑了一只大个子的黄心山芋,准备送给昨天见义勇为的女同桌。至于那个拉胯的王阿二,从此再也享受不到我的美味早餐了。

走进教室,我旁若无人地把山芋塞到秦霞的手里,女同桌的脸涨得红通通的。华老三赶紧凑过来,悄悄对我说:“高浩兴被秦霞抓破了脸皮,他父亲来学堂里了,马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他父亲赔礼道歉,并到街上买了三个鸡蛋送给他的父亲。”又神秘兮兮地说,“秦霞扎头发的橡皮筋被高浩兴扯断了,马老师去店里帮她买了一只漂亮的花夹子……”

听着华老三的这些话,我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酸,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砸在了课桌上。我犯的错误,竟要母亲来偿还,想起昨天母亲那饱含热泪的眼,那一个巴掌分明是打在她自己脸上啊!此刻的我,对母亲的那一丝怨恨烟消云散,剩下的是深深的自责。

一个耳光,让我记了将近五十年。

周宏伟 1967年生,江苏无锡人。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阳光》《海外文摘》《散文选刊》《天津文学》《北方文学》《青春》《红豆》《都市》《作家文摘》《工人日报》《广西民族报》《河南工人报》《无锡日报》《江南晚报》等发表文章。

(责任编辑 丁怡15963716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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