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老作家龚光美先生以书写历史题材作品为大家熟知。著有长篇历史小说《美人赠我金错刀》《沧海之恋》,主编或参编《鹤峰县志》《鹤峰民族志》《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史》《铁血风云》等十余部专著,撰写过人物传记和民族文化论文数十篇。散文集《发现古桃源》《爱你山高水长》中的很多篇章都涉及历史题材。如《古镇三路口》《绿色的梦》《顾彩的月亮》《飘散在春风中的记忆》《山村杨家铺》《深山寄母情》《清风阁琐记》等等都有历史故事。多年来,龚先生一直坚持默默写作,他对历史题材情有独钟,作品追求在不改变真实历史的前提下,重构、解析某段时空背后的故事。但不囿于历史的局限,敏锐关注当下火热的现实生活。他承载家族文化的传承,但不刻意渲染个人家族史,而是努力搜尋、挖掘故乡传统村落中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地方文化传统。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充溢着对家园故土深沉的眷恋与挚爱,深深触动着读者的心弦。
2020年初开始的疫情,造就了一个不平凡的年代,人们在灾难面前,同舟共济。龚先生在这段特殊的时间,提炼历史素材,发挥丰富的想象力,追溯至200年前的一个家族的历史片断,有姑嫂二人在大水瘟疫肆虐蔓延时期,相互扶持、长途迁徙、奋力自救、耕读传家,同时又努力维护人格尊严、追求爱情幸福的悲情故事。这部小说,以真实的历史画面和凄美的女性人生,展现人们面对灾难、封建邪恶势力不屈不挠的抗争,揭示了人与人之间相互扶持的大爱情怀。真实的历史背景与疫情蔓延的现实环境给作者以灵感,让作家触景生情,产生丰富的联想,置身其中,与小说中的人物命运融为一体,演绎了一个作家在古镇老宅的惊世奇遇。
小说以第一人称“我”开头,讲述了中年作家张梦瑶受老校友洪尘的邀请,到他故乡古龙镇洪家老屋度假,一边享受闲情逸致的快乐,一边寻找创作素材。刚刚住下,洪尘接到通知,要去南方某地参加一场学术活动。刚走不久,突然传来消息:因不明疫情传播,实施城乡封控,洪尘被隔在外地。梦瑶在古龙镇自觉遵守防控管理,不得已开始独处老屋生活,幸有洪尘安排,饮食无忧。还有一套《洪氏家谱》可读,困倦了便环绕老屋四周散步,欣赏山中美景,体验江南山区风光。他一边思考,一边研读洪氏家谱。当他看到老屋书房里一幅古画上的人物画像,画上还有字迹模糊的悼亡词,对画中美人产生臆测,开始冥想她的身世遭遇以及如何香消玉殒的画面。感叹岁月易逝,物是人非,为她不平凡的命运而惋惜,而感动。接着又在老屋后面发现一座看不清姓名的墓碑,并推测古画上的悼亡词肯定与墓主相关。遂将家谱、墓碑、悼亡词联系起来,产生了更多遐想。由于封控时间较长,加上相对孤独的环境和精神上的压抑,梦瑶走火入魔,当他偶然在老屋书房“邂逅”一位正在翻阅洪氏家谱的气质不凡的中年美女,便与她攀谈。美女自称“无名氏”。梦瑶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竟然对洪氏家族历史了如指掌,她现身说法,侃侃而谈,逻辑严密,犹如屋主先辈亲历。因而怀疑她就是屋后墓主红玉的幽灵。对于梦瑶的种种疑惑,美女不置可否,继续“讲述”自己的身世遭际,回忆洪家老屋和洪氏家族的历史兴衰,大事细节均可娓娓道来,讲到姑嫂二人的悲欢离合,情天泪海,如泣如诉。使梦瑶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在连续的交谈中,他与“无名氏”产生了一种默契,每天如约相见,但每次畅谈之后,“无名氏”都会悄然离去。共同的话题让梦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对见面的热切期盼与离别时的神出鬼没,让梦瑶怅然若失。当疫情消退、解除封控之后,洪尘从洪氏祖籍地带回了小姑红玉的身世资料,竟与无名氏的讲述毫无二致。二人于月半女儿节这天共同祭奠了嫂嫂瞿氏和这位命运不济、身世凄凉的小姑。梦瑶结合“无名氏”的自述,加上洪尘的考察结果,苦心孤诣,完成了长篇小说《魔幻书屋》的创作。正当他觉得大功告成之时却得知,一位不知姓名的女作家写了一部名为《老屋幽灵》的长篇小说,发给了同一家出版社。更诡异的是,主编发现,两位从无交往的作者创作的两部小说,故事发生地和主要人物、情节高度雷同。为了廓清真相,出版社特意安排两位作家在一次笔会上见面交流。结果大出意料,梦瑶惊讶地发现,《老屋幽灵》的作者郑薇,竟是在洪家老屋被自己当作“幽灵”与之夤夜长谈的“无名氏”!她并非红玉的幽灵,而是同他一样在洪家老屋体验生活的女作家。原来,郑薇与父母很早以前就与古镇洪家老屋的主人有密切的联系,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满怀敬畏,且赋予很深的情感,有着同样的创作动机和激情。对梦瑶的幻觉,郑薇隐忍不发,任他误解想象,在想象中钩织无名氏的传奇故事。另外,梦瑶还惊悉一个秘密,郑薇还是书中人物红玉的恋人郑海棠的后裔。正是同一个家族的传奇故事促成了两位作家的奇遇,产生出同一题材不同个性风格的两部作品。
小说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呈现出人鬼互通,亦真亦幻的现实图景。构思翻空出奇,创作手法摧陷廓清,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同时也展现出作家多视觉体味生活,洞察人物情感密码的能力。作家自由驾驭人物行动,自由掌握时空的转换,穿越,使虚幻的想象在小说中变成可信、可以感知的现实,营造真实感和惊悚感。悬疑、神秘、意识流、自由的心灵独白,在《魔幻书屋》中都得到运用和发挥。小说中的洪家老屋,传统民居,精美浮雕,榫卯结构,巧妙组合,阴阳相生,完美体现了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与耕读并重的儒家传统。
由于长期空置,饱受风雨侵蚀,古朴精美的浮雕刻画,伴随着神秘而久远的故事,令今人的乡愁故土情结,即刻被理想化、朦胧化、神秘化了。书中的“我”一进入洪家老屋,立刻在天井里、书屋里、湖畔树下,洪氏墓园里,感受到沉重的历史感、沧桑感,仿佛进入《蝴蝶梦》中的曼德雷庄园,神秘扑面而来。当梦瑶通读家谱,抚摩看不出字迹的墓碑之时,人物和故事也随之浮现在眼前,虚实相生,难辨真假。
当“我”(梦瑶)确信在书屋邂逅的无名氏就是红玉的幽灵之后,整个家族史便一幕幕同时展现在眼前和想象中,不断地演绎出来。当“我”不用开门就突然随着大黑猫“街长”潜身屋外、穿过猫洞去湖畔会见幽灵时,完全确信自己拥有了神秘而强大的神赐魔力,可以穿越现实,进入历史空间,无所不晓,更加置信无名氏幽灵的讲述,相信她的亲历亲见,她对洪家老屋生活过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细节,精神世界洞若观火,了如指掌。这就是魔幻的魅力所在。正如中国传统魔幻故事一样,有灵魂和神灵的存在,从而使作家自由运用这种发自原始神话、魏晋志怪、唐宋传奇、清代《聊斋》一样的手法,在反映现实的叙写中,使用或插入神奇怪诞的人物和情节、场景,通过幽灵的视角,进行观察、回忆、评判逝者的经历、表达逝者生前未竟的夙愿,显然,这一切都是作者要表达的内容和意义,所需要的效果。
这种手法,是文学对历史真相和现实生活最宝贵的补充。正如作者在小说中借洪尘之口所说:“我是为了查找真实的历史人物,而你是为了用你的文学笔墨延续他们的生命,让所有美丽而善良的灵魂永远活在读者的心里!”可以说,作者的这一愿望通过写作的实践实现了。从文体上来看,《魔幻书屋》突破了以故事为中心的长篇小说常规套路,意象纷呈,造语奇崛,许多章节既像恣意汪洋的散文,也像激情荡漾的诗章!带给读者陌生化的阅读体验,进入一种轻松的迷幻场景,产生欲罢不能的阅读效果。
《魔幻书屋》的故事,是一支讴歌妇女生活的历史长卷。源于“姑嫂坟”的传说演绎而来的情节。跨越百年时空,勾勒出多个时代的女性群像。她们犹如绵延的大山脚下的仙女,是湘鄂大地的傲然巨璞、淙淙泉水,赋予了她们坚毅的个性,滋养了她们美丽的容颜,铸就了她们聪慧善良的心灵,勤劳质朴、独立的个性。当年的瞿氏与英俊儒雅的茶商金玉自由相爱,随金玉骑马从古龙镇出发,远嫁千里之外的滨湖,诞下两子,夫妻恩爱,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持家有道,具有超强的生存能力。与小姑子红玉情同手足,一家人生活得甜蜜幸福!可天降不测风云,滨湖突发水灾、瘟疫,哥哥金玉不幸染上恶疾,一病不起。嫂嫂为了保护两个孩子,沿着湘鄂古茶道,直奔古龙镇,逃回娘家避难。瘟疫先后夺取了父母生命。无依无靠的红玉饱尝哀戚之情,又遭恶人觊觎她的美貌,欲加害于她。红玉悲愤之中决定投奔嫂嫂,帮助嫂嫂抚养孩子,延续洪家血脉,完成哥哥未竟的心愿,从此与嫂嫂相依为命,帮助嫂嫂创立家业,开办学堂,晴耕雨读。她才貌双全,个性独特,追求自由爱情。当地里正黄某垂涎其美貌,软硬兼施,欲纳红玉为妾。红玉不慕钱财,不惧权势,发誓不从,使黄里正怀恨在心。红玉与受聘到老屋教書的郑海棠一见钟情,郑海棠赠予红玉定情信物玉观音,倾心相许。为了前途命运,郑海棠无奈又与红玉依依惜别,远行参加乡试,可惜一去不归,渺无音信。朝来暮去,星辰交替,吞噬了红玉的青春。她由妙龄少女变成了大龄女。值得欣慰的是,她与嫂嫂和睦相处,精心照顾教育侄子,使洪家后继有人,文脉永续。
原来,郑海棠中举之后,在外地做了长洲教谕,因品行优异升任知县,违心遵从父命结了婚。他曾寄信给红玉,诉说衷肠。可惜事不凑巧落到了黄里正手里。黄气急败坏,不仅截获了郑海棠写给红玉的所有书信,而且编造谣言,诽谤、污蔑红玉是湖湘蛊女,企图迫使红玉就范,红玉宁死不从。她思念情切,久盼爱人不归,郁郁寡欢,忧郁成疾,最终精神恍惚,又遗失了心爱的人送给她的爱情信物玉观音。她在湖边不停地寻找,在小龙潭溺水身亡……
其实,郑海棠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他的父亲去世后,返任途中,专程绕道去古龙镇看望红玉,才得知红玉故世的真相。不禁愧悔万分,写下《吊香魂》,祭奠红玉。
小说中每个人对美的追逐,实际是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圣殿,《魔幻书屋》书写了几代人的生命史诗。作者借助洪家老屋,谱就了姑嫂二人凄婉动人的家族传承史、爱我所爱的情感史。将一个封建社会家族的历史和传统村落的发展史,嵌入到历史的悲剧中。虚构与现实,书写传统的现实难以抵达的故事。塑造出一个富有江南农耕文明特色又带着强烈梦幻色彩的精神家园,表达了作者对历史灾难和妇女命运的人文关怀。
龚先生的文学创作虔诚而严谨,他看淡世俗功利,在创作上坚持独立思考,遵循内心的召唤,形成了独特的风格特色。《魔幻书屋》充分运用了文学的虚构穿越功能,叙事时自由掌握时空转换,自由驾驭人物行动,使虚幻的想象在小说中变成可信可感知的现实。悬疑,神秘,意识流,自由的心灵独白,在《魔幻书屋》中都得到了运用和发挥。小说的悬疑与解密实际上是一首延续生命、洞悉历史的赞歌!使小说生成了透彻而浑厚的质感,体现出作家正面的价值取向与独特的审美视角。
作者的语言表达,古老,细腻,清新,质朴自然。在这部小说中既有对自己叙述风格的坚守,也有必要的借鉴和创新。卷首标题之下引用荷马在长诗《奥德赛》中的一句:“我渴望,每一天都在渴望回家,看看我曾住过的房子。”人人都有的老家,人人都有的回忆,在作家的笔下更有个性特色,更富有诗情画意。作者还引用了一首流行世界的民歌《斯卡布罗集市》恰如其分地烘托出红玉这一主要人物对故土家园的乡愁情结和爱的追求。感染了梦瑶,又传递给郑薇,由此三人产生了共情。老家,象征着传统、敬畏,代表慈爱与天伦之乐,能给所有渴望回家的人一种温暖和安全感。
小说中的人物画和题写在上面的《吊香魂》,成为一场爱情的唯一线索和纽带,首尾相连。郑海棠赠给红玉的玉观音,赠予与丢失,隐喻红玉得到又失去的爱情,同时也象征爱情的纯洁和执着。玉观音既是演绎这场悲剧的道具,亦是永恒爱情的标志。这是《魔幻书屋》的一种独特的道具语言。
此外,这部小说中有着不少的心理描写,为帮助读者了解人物身世和内心世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是这部小说比较贴近纯文学语言风格的一个特色。小说塑造的女性人物都是那么善良美丽,昭示对善和美的追求是人类共同追求的目标。现实虽然惨烈,而美永不消逝,这是一种心怀终极的写作情怀。
总之,《魔幻书屋》对乡村传统文化的执着追寻,充分表达了作者坚定的文学初心,即如莫言所说,“用文学拓展自己的故乡”。还可以说,文学也拓展了作者自己的心灵世界。
雪梅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六届湖北省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学员。曾在《文学教育》《长江丛刊》《长江日报》《民族大家庭》《三峡晚报》《深圳宝安日报》《恩施数字报》《三峡文学》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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