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边境历险记

2024-01-11 02:37林翎
南风窗 2023年25期
关键词:普什图希姆阿巴

林翎

本人进入海外利益保护行业逾10年,曾驻阿富汗喀布尔近5年。2019年时,由于阿富汗安全形势快速恶化,我便返京供职于国内某海外安保公司,并担任该公司某职能部门负责人至2023年8月。

由于工作原因,这些年来我难免出没于一些高风险国家或地区。本文所记录的事实,发生于今年 9月的阿巴边境。这次经历虽然对我来说不是最危险的一次,却是距本文发表时间最近的一次历险。

计划前往边境部落区

自2019年回国之后,我已有连续4个年头未再踏足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这片古老但又似乎永远处于流血与冲突之中的土地。今年年初国际航班恢复后,因业务需要,本人于9月初终于放下了北京的工作,再次踏上了飞往伊斯兰堡的航班。

飞机落地后,我发现明亮宽敞的机场大厅已颇为现代化。在机场换了卢比之后,我搭出租车到市区的酒店。伊斯兰堡是一座“花园城市”,虽然安全预警中偶尔有“暴恐分子潜入首都”的警讯,但安全形势总体可控。抵达伊斯兰堡后的头两个星期,除了与当地朋友聚餐谈事外,平日间我会在市场、古董街和艺术馆等场所漫步。感觉除了卢比贬值、物价飞涨、贫富差距日益明显之外,整个城市的面貌是安静祥和。

一晃便到了9月底,由于巴基斯坦军方与阿富汗塔利班围绕“杜兰德线”正在边境激战,我此行的正事迟迟没有进展。各种催促我加快进度的电话,几乎每个小时都会从中国打进来,可谓压力与日俱增。几番踌躇后,我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只依赖当地人的关系办事,而是亲自前往位处阿巴边境的普什图族部落区,力图以最快速度达成此行目的,缓解各方面的焦灼情绪。

阿巴边境近似一片“飞地”。基地组织及其前领导人本·拉丹便曾藏匿于此,并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令美国及其北约盟友束手无策。从地图上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之间虽然有一条明确的边境线,但这条线只存在于地图上。除了口岸城镇外,阿巴之间实际边境线模糊。两国交界地区是一个又一个普什图族和俾路支族村庄,在一望无际的山峦间绵延。

相邻的村庄,往往隶属于同一个大部落或大家族。这些村落民风彪悍,掌握着大量军械,除AK-47等轻武器外,有的村落还有自己的高射炮和装甲车。阿巴两国的军警在边境地区都没有完全的实控权,甚至都要依靠边境一带的部落武装才能对当地有所控制。

千百年来,普什图族凭借着自身部落的武装力量,在部落“长老会”(Jirga)的领导下,以“村村自治、家家为王”的模式顽强地生存着。一些部落村镇以走私、制毒和制枪等行当为生,甚至直到今日,“全村制毒”和“全村制枪”的情况仍然广泛存在。

由于阿富汗一侧长达数十年的战争造就了巨大的武器需求,阿巴边境便诞生了整个南亚地区最大的“军火黑市”。外界零星的报道显示,该地区的军火黑市以露天形式公开贩卖各种枪支、炸弹背心、夜视仪和狙击枪瞄准镜等武器装备,其中既有从阿富汗流入的军火,也有当地地下兵工厂生产的各国武器的仿品。

这些村落民风彪悍,掌握着大量军械,除AK-47等轻武器外,有的村落还有自己的高射炮和装甲车。

盘踞在市场周边的基地组织、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巴基斯坦塔利班和俾路支解放军等暴恐组织,可以仰仗普什图族部落武装的庇护,在这种黑市里自由活动,随意采购各种武器。2014年,巴基斯坦军方在该地区开展代号为“利剑”的大规模反恐行动后,军火黑市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但此类黑市于光天化日之下售卖各型军火的情况并未被完全扫除。

行前准备

部落区人员成分鱼龙混杂,巴军方线人、阿富汗塔利班、各路暴恐分子和当地黑社会团伙旁逸斜出。为避免在当地留下真名实姓,前往部落区前我在伊斯兰堡临时采购了一次性手機和无法追查真实身份的SIM卡,并以化名注册了WhatsApp社交账户。通信设备准备好后,我紧接着又去了服装市场采购了普什图族民众常穿的服饰—俗称“阿袍”或“巴袍”。

由于阿富汗的哈扎拉族(传说是蒙古人后代)也经常在阿巴边境出没,且该民族的长相酷似中国人,故中国人身着当地服饰的好处就是:除非受到近距离观察,否则会被一些当地人误认作是哈扎拉人,进而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被绑架的风险。

作为外国人,只身出入高风险地区,尽量融入周遭环境,最大限度做到“隐形”是降低安全隐患的黄金法则。因为当地暴恐组织火力强大,一旦被“盯上”,不管随身带了多少保镖或请了多少当地军警随行,都难以在武装到牙齿的暴恐组织面前全身而退。大张旗鼓地租用防弹车出行或雇佣大量保镖等行为,反而会增加安全风险。

前述“行头”准备妥当后,我又托朋友找到了一名长期混迹于边境地区、会讲英语的“Fixer”或曰“向导”,还邀请了一名老家在白沙瓦,从巴基斯坦陆军退役的军官,让他在便服内藏手枪与我同行,充当司机兼保镖。出发当天中午,朋友介绍的向导乘着一辆摩托车匆匆赶来,当面再次确认了佣金金额后,我们便驱车出发了。

一路上我试着和向导攀谈。向导名叫法希姆,头戴一顶小白帽,和很多巴基斯坦人一样留着胡须。法希姆说,他会讲阿拉伯语、波斯语、普什图语、乌尔都语和英语,曾在迪拜工作,近年来一直在边境做些小生意,因曾在国外工作、掌握多种语言并了解边境各部落的情况,他也经常替外国人做向导。

我通过攀谈得知,法希姆最为自豪的一段经历便是,一次他带英国广播公司(BBC)的西方记者深入部落区腹地,当地黑帮愿意出一笔钱让他把西方记者交出来,但他坚决拒绝了黑帮的提议。他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和别的向导不同,我不只是为你们这些外国人做翻译和带路,我同时还会保障你们的安全。”

法希姆说出这段不知真假的经历后,我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如果他所述是真,那就意味着他在阿巴边境是有黑帮关系的,怎么保证他不会把我卖给黑帮呢?但转念一想,如果他在边境地区连一点黑帮的关系都没有,我又怎么敢用这种“小白”带路呢?

一路向西

从巴基斯坦首都出发,一路西行,窗外的景色越发破败。尤其是车子驶过边境地区的最后一座重镇白沙瓦后,周遭现代化的设施便越来越少。柏油公路逐渐蜕变为黄土路,高层建筑无处寻觅,所见大多是不超过两层的泥土房,且所有的房屋都破败不堪,仿佛文明世界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脑后。醒目的只有被手绘成五颜六色的卡车,忙碌往返于阿巴之间。

法希姆最为自豪的一段经历便是,一次他带英国广播公司(BBC)的西方记者深入部落区腹地,当地黑帮愿意出一笔钱让他把西方记者交出来,但他坚决拒绝了黑帮的提议。

车辆逼近一座叫巴拉的小镇时,向导法希姆说我们已经基本进入了部落自治区。他绘声绘色地讲道:“这个小镇在大约十年前,不仅是外国人无法进入,即使是来自巴基斯坦其他地区的本地人,也不敢踏足。”据法希姆说,曾有黑帮在路上设置路障,逐车检查,发现外地人便可能索取过路费或直接抢劫,如果发现外国人则大概率会扣押,并索取赎金。

我顺便又问道:“这一带的持枪率有多高?”法希姆说持枪率是100%,每人都有至少一把枪。当我询问到人均收入时,法希姆却说,人均月收入大概在30万卢比,也就是人民币近8000元。这一答案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实在没想到,这些蓬头垢面、住在简陋泥土房里的普什图族村民,收入可以达到这么高。

法希姆称,这种边境村镇之所以破败不堪,是因为常年处于无政府状态,公共服务聊胜于无,导致道路无人修缮,路两侧的景色不堪入目。但由于当地人大多从事跨境走私等暴利行业,所以看似原始的村镇,反而人均收入并不低。

车子驶入巴拉镇中心地段的市场后,向导建议我们找地方先吃饭,顺便和当地人打听一下前往最终目的地的路线。巴基斯坦陆军的朋友建议我们在人少的餐厅吃饭,以免人多眼杂,徒增安全风险。常年在部落区活跃的法希姆埋怨道,人少的餐厅口味不好,但还是嘟嘟囔囔地带着我们去了一家较为冷清的餐厅。

就餐时,法希姆还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对巴基斯坦政治的见解,抱怨着腐败现象和普通百姓的无力感。法希姆说,如果你在这家餐厅里询问就餐的食客,10个人里会有9个告诉你,被巴基斯坦军方逮捕的前总理伊姆兰·汗是无辜的,但民众的呼声一文不值,因为伊姆兰·汗得罪了军方和美国,所以等待他的只能是铁窗生涯。

当我问他对美国的看法时,法希姆叹气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都很热爱中国,但巴基斯坦这个国家是被‘三个A统治的。”我問他什么是“三个A”,他说是“真主(Allah)、陆军(Army)和美国(America)”。

边塞飞地

在巴拉镇吃完饭,并问清前往目的地的道路情况后,我们又在崎岖的黄土路上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天快黑时终于抵达了最终目的地—达拉亚当凯尔。

借着黄昏的最后一缕阳光,可以看到,与其说这是一座巴基斯坦城镇,倒不如说这里和邻近的阿富汗更像。除了零星的边境兵团人员,街上已经看不到太多巴基斯坦的痕迹。整座城镇几乎看不到女人,即使能零星找到一两个,对方也都身着阿富汗式的“布尔卡”(罩袍)。

在法希姆的协调下,我们住进了镇子边缘地带的一所当地民宿。身心疲惫的我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去吃晚饭,约定了第二天一早的出行时间后,便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街边除了售卖水果、干果和各种生活杂物的小店外,高挂“某某军械公司”“某某枪支公司”的简陋门头,颇为醒目地映入眼帘。

转眼到了第二天,根据此前掌握的信息,我们一行三人驱车赶到了名为达拉巴扎的当地市场。市场的街道两侧,是两三层高的联排土黄色砖房,街道上布满了生活垃圾。身着巴袍的普什图族青年为防沙尘卷入口鼻,用阿拉伯式头巾包裹着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和以上的部位。街边除了售卖水果、干果和各种生活杂物的小店外,高挂“某某军械公司”“某某枪支公司”的简陋门头,颇为醒目地映入眼帘。看到这类门头,我知道我们已经离传闻中的“军火黑市”非常接近了。

在巴基斯坦向导和陆军友人的帮助下,我们循着这些枪店,挨家挨户地询问着我需要找的人的住所。其中一家店的年轻老板在与我们交谈时说:“如果你们早几年来,就能看到我们这座镇的‘黄金时代,因为这个市场曾经要比现在繁荣得多,甚至市场里还卖出过一整架美军黑鹰直升机。”

我不知道他所述是真是假,但2021年阿富汗塔利班以雷霆万钧之势夺取政权时,紧急撤离的美军及其北约盟军部队,确实在阿富汗境内遗留了大量西方武器装备。唯一让我对这个故事心存质疑的是:除非有原阿富汗国防军的飞行员及机组人员协助,否则以当地军火贩子的文化水平,要怎么把一整架黑鹰直升机给搞到巴基斯坦一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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