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100年,“阿Q”为自己而活

2024-01-11 04:43魏含聿
南风窗 2023年25期
关键词:李建军呐喊狂人

魏含聿

1923年,鲁迅小说集《呐喊》出版,一个个代表彼时中国社会中典型人群的角色,跃然纸上,生动形象,堪称民族群体画像的寓言。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声嘶力竭地呐喊出“从来如此便对吗?”是在向固有的传统思想宣战,同时也是在试图唤醒书中其他人物—全面展现旧时国民劣根性的阿Q,中国传统读书人潦倒代表的孔乙己,吃着人血馒头的愚昧民众。

整整百年后的今天,当“精神胜利法”和“吃人血馒头”被赋予新的时代性解读,启蒙者般的狂人成功了吗?面对生存困境的阿Q该何去何从?他们是否拥有更多的使命和选择?

在今年乌镇戏剧节的舞台上,先锋戏剧导演李建军用新作《阿Q正传》的首演,回应了鲁迅笔下经典人物在跨越百年后具有时代性的发问。

面向当下的观众,李建军版本的《阿Q正传》从阿Q的死亡讲到狂人的消逝,重构了“精神胜利法”和“吃人血馒头”的当代存在形式。

戲剧《阿Q正传》的宣传页上印着:“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而在戏剧中,改编后的文本不停地启发观众思考:今天阿Q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他是谁?穿越了100年的阿Q与从前有何不同?他会不会想要换一种活法?

在接受南风窗专访时,李建军表示,时代主题变了,“精神胜利法”的内涵也变了,从“荒唐的借口”变成了现代人的一种“安慰剂”。但无论如何,“精神胜利法”还普遍存在于当今社会,因为集体的文化基因会遗传,所以今天的我们仍然需要鲁迅。

阿Q终于“胜利”了?

从2011年的《狂人日记》,到2012年的《影喻》,再到今年的《阿Q正传》,李建军三度改编鲁迅的作品,并将之搬上戏剧舞台。而这一次的创作冲动,早在10年前就萌芽了。

2013年时,李建军就想做《阿Q正传》,但“改编鲁迅的作品是很难的一件事”,他当时读鲁迅的作品读得越多,心里越觉得“鲁迅变成了山一样沉重的存在”,因为读不完。

对鲁迅的阐释要超出文学的范畴,要去读近现代思想史、中国近现代历史。基于种种,李建军暂时放下了创作《阿Q正传》的念头。

在之后的近10年里,李建军连着做了3个西方经典文本的改编,卡夫卡的《变形记》、法斯宾德的《世界旦夕之间》,以及俄国作家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

在准备今年的乌镇戏剧节演出作品时,他想给自己的创作注入一些新鲜的话题,便计划选一个中国的文本。“我想,对中国人来说,最重要的文学形象就是阿Q,再找不出第二个,所以我决定改编《阿Q正传》。”

《阿Q正传》发表于100多年前,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黑暗和旧中国人的麻木,可以说,阿Q满身的缺点是时代塑造的。若非置于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下,故事的内容很难被完全理解。同时,阿Q这个角色在中国文学史、思想史,甚至在不同的政治环境中,都被赋予了太多文学之外的意义,而这些都是改编创作时需要面对的内容。

“过去我们对阿Q的批判,来自鲁迅对社会的批判。那时候的时代主题是生死与存亡,‘精神胜利法是负面的、消极的。但在我们活下来以后,我们就要去思考,‘精神胜利法与当下我们面对的社会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李建军对南风窗说。

历经百年,我们早已步入现代化社会,生存危机解除了,可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的影响力未减,有所变化,却不曾消失。在互联网平台上,“精神胜利法”是热搜词,不少网友对阿Q充满同情。我们现在对“精神胜利法”的批判,更多的是针对它背后的机制,例如消费主义、阶层固化、底层生活压力等。

“改编鲁迅的作品是很难的一件事”,对鲁迅的阐释要超出文学的范畴,要去读近现代思想史、中国近现代历史。

因此,李建军改编创作的思路是:用当代话语把阿Q的故事讲给今天的观众,去呈现从100年前的阿Q到今天的阿Q,有什么变化。对当下的思考使得这一版的《阿Q正传》具有浓厚的现代性,也自然而然地与当今社会现状形成映照关系。

改编后的文本,阿Q的故事是倒叙,小说中的结尾,成了剧目中的开头。舞台上的阿Q是个鬼魂,通过即时影像的艺术手法,穿越到100年前,回顾了他的前世经历;又通过影像片段的叙事方式,穿越到100年后,开始他在今世的生存之旅。

从当下的历史维度与现实视角去理解阿Q,让李建军终于可以在改编的层面上“平视鲁迅”—拨开压在文本上的政治、历史、思想的大山,褪去附在阿Q身上的角色标签与时代符号。在戏剧的舞台上,李建军带领阿Q穿越百年时空,在当代寻找活下去的方法,寻求更自我的意义和价值。

100年后,阿Q是谁?

1921年,小说《阿Q正传》首发于北京《晨报副刊》上。刊发后,报社编辑陆续收到很多封读者来信,其中不少来信认为《阿Q正传》是在讽刺自己,甚至有人请鲁迅不要那么尖锐地攻击他们。这件趣事恰恰说明了鲁迅的洞察力和阿Q的影响力。

到了20世纪30年代,美国著名驻华记者埃德加·斯诺在采访鲁迅时问到:“阿Q的时代是否已经过去?”鲁迅听了就笑了,说并没有。“你看,阿Q都当上总统了,所以阿Q的时代并没有过去。”

1981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将《阿Q正传》改编成电影,影片的最后是一个讲述者说,阿Q没有断子绝孙,阿Q的子孙有很多,到处都有。

百年后的今天,“阿Q到底是谁?”也是李建军在做改编创作时最纠结的问题。在他看来,鲁迅写出这篇文章时,对当时国民的劣根性作出了批判,但这个话题在今天产生了偏移。“我看到网上人们对阿Q这个人物形象,更多地是套用底层人物的视角去理解他,也就对他多了一份认同和同情。所以我在做这个戏时,想要试着把鲁迅100年前创作的人物拉到我们今天的生活中,并且和他做一个对话。”

对话从阿Q被枪毙后变成鬼魂开始,这一设计源于鲁迅对“阿Q”的设定与解读。

原著的序中,作者提到,因为不知道gui的读音应该是“阿贵”还是“阿桂”,所以用了一个Q代替。恰巧,Q也是“鬼”的谐音。后来,鲁迅亦在自序中提起,他觉得自己给阿Q这样一个并不成名的人物做传,仿佛心里有鬼似的。

实际上,随着阿Q这个角色逐渐符号化,他已不是某个人,而成了人们心中的“鬼”,也正因如此,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阿Q。李建军直言,他认为自己就是阿Q。“我们都是阿Q,他还活在我们身上。他抽象而具体,既是某一个人,又是每一个人。”

李建军导演的戏剧版《阿Q正传》中有一段说唱,其中一句台词反响强烈:“ABCDEFG,Q的前面就是个P。”这句台词,是主演这部戏的青年演员们创作的。

李建军导演的戏剧版《阿Q正传》中有一段说唱,其中一句台词反响强烈:“ABCDEFG,Q的前面就是个P。”这句台词,是主演这部戏的青年演员们创作的。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强劲有力的鲁迅式表达。阿Q得罪了人,所以活不下去了,Q的前面就是個P,这是100年前鲁迅想表达的。在今天青年演员的台词中,这是一种更加现代、更加清楚的表达。”李建军认为,在理解并重构阿Q的故事时,就是要把自己的经验带入进去,找到创造的原动力,这也是做艺术创作时最重要的核心。

阿Q在100年之后有了一些变化,阿Q要找一种别的活法,他就像一个魂,如果是作为底层、被压迫、被侮辱的那个人、那个魂,一直活到了现在,那么他为什么要活着?他要打破这样一个逻辑,寻找一种偶发。“所以必须把阿Q放到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对社会和历史的阅读中,把它们联系起来,找到当下大家普遍关注的真问题。鲁迅塑造的角色是抽象的,但如果不能转化成一种创作者的解读,便也创作不出任何东西来。”

除了对阿Q的当代性思考,剧中还加入了狂人呐喊的情节,与阿Q形成双故事线。这是李建军在这个戏中隐喻时代变化的重要寄托—狂人在今天怎样?

“在鲁迅的文学系列里,《狂人日记》充满了一种对于环境的呐喊,所以10年前的那部《狂人日记》在表演和精神内核方面,很像是年轻人的摇滚乐,充满了我们对当时现实的回应,充满了要去改变现实的动能。但是今天的我们会对这种动能产生怀疑,我们想要的改变靠某些启蒙者的呐喊就可以实现吗?那样一个对美好世界的想象,在今天显得非常无力,甚至有些滑稽。”

所以,与10年前李建军创作的《狂人日记》不同,这次的戏里,狂人死了,他的呐喊终成一场幻灭。“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后人对鲁迅文本中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或体验,就是把一种个体经验放到了这个故事中。”

在这个版本的戏里,阿Q作为一个鬼魂,从100年前穿越到了现代,戏的结尾和开始之间就有了线索。在最后一幕里,狂人和阿Q出现时,狂人死掉了,变成了躯壳,总之不再是一个启蒙者;阿Q变成了想找到自己活法的一位现代年轻人,基础态度就是“我不跟你们玩了”。这些设定都是按照最初的人物穿越100年的历史时空的象征性的理念去构思的。

鲁迅看了也不会失望

20世纪30年代时,一位朋友问鲁迅,是否可以将《阿Q正传》做成话剧。鲁迅答应了,但在回信中补充了一句话:其实我很担心这个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或话剧,所剩下的只不过是滑稽。

对于戏剧创作来说,比艺术形式重要的是对文本内容的表达。而在鲁迅的文本里,最重要的是对中国的思考、对中国人生存的思考、对中国人劣根性的思考,以及站在东亚立场上对中国历史的思考。这种思考,离戏剧艺术本身很远。因此,鲁迅并不主张把《阿Q正传》改编成戏剧。

在李建军看来,改编一部作品或者说这个作品中的一个人物,是需要创作者打开那些在现实中被隐藏起来的内容;那些潜藏在文本下面的和现实对应的内容,是需要被创作者激活的。“没有核心,没有创新,就很没意思。因为100年前鲁迅就这么写了,到现在还只是把小说中的人和事儿简单地演出来,是不行的。”

看过李建军导演的戏剧《阿Q正传》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中文系主任、鲁迅研究专家寇致铭表示,这个版本的戏剧,是在受到鲁迅文本的启发和影响后,生发出的全新的创作,这反而是本质上的忠于原作,贡献非常大。“我认为,鲁迅看了都会觉得非常有意思,不会因为只剩滑稽而感到失望。”

谈到李建军的创新,影像在舞台上的运用是让人无法忽视的一点。有观众评价说,李建军导演的戏,随便抽出来一帧做剧照,都带有他独特的艺术特征。无论是演员的服化道,还是舞台和影像的交替呈现,都带有他鲜明的个人创作标签。

100年前鲁迅就这么写了,到现在还只是把小说中的人和事儿简单地演出来,是不行的。”

传统的戏剧舞台上没有影像,但若是应用得当,影像会带来很多便利。在李建军版的《阿Q正传》中,运用了一段在现代背景下录好的影像来表现阿Q穿越到了当代的情节。这种影像手段,能让观众更直观地体会到了阿Q穿越的亲历感。

这部戏有两条故事线,一条是阿Q的故事,主要是在舞台上,另一条是狂人的故事,基本在影像里。“因为影像技术在戏剧舞台上的普及,我们可以把关押狂人的房间封闭起来,让狂人在房间里表演。影像技术带来的艺术扩展,对叙述是一种便利。”

但对李建军来说,所有叙述方式的选择,最终都要回到如何用有效的艺术语言去讲述主题和展现人物,如何恰当地面对今天的观众的基本问题上。

他认为,在一个作品中应该展现一种视角,这个视角是打开经典文本的核心,即为什么要打开这个经典文本,然后回应我们现实中的很多问题。例如,在这个版本的戏剧中,百年前的阿Q在那样一个主流逻辑里活得很痛苦,他就用精神胜利法麻痹自己。穿越到百年后的今天,他有可能逃出这样的逻辑从而找到一种新的活法吗?

这是鲁迅提出的问题,也是每个读者、每个观众都应该去回答这个问题,或者他们还会提出他们自己的问题。李建军很难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给观众答案。“所有这些是要在创作中一层一层打开的,很难直接讲我要告诉人们一个什么答案,因为如果那个答案能够被讲出来,我想我们就不用在今天再做《阿Q正传》了,甚至鲁迅当年也不用去写《阿Q正传》了。”

在李建军看来,他自己就是阿Q,还活在一个困境之中,那个答案是什么,作为创作者的他也不知道,又怎么会给观众一个确定的答案呢。“所以这个版本的戏里‘狂人这个角色的意义,更多的就是给阿Q一个答案,可是这个答案又好像是一种很虚幻的答案。”

艺术作品可能会激活观众对生活的一种思考,提供一种看待问题的角度,还有精神的鼓舞、情感的慰藉、人性的温暖,但很难直接获得答案去解决现实的问题,也不能指望谁在艺术作品中给出一种答案。“即便给了,我觉得都是假的。”

而李建军的作品,不说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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