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
《乐队的夏天3》中,马东和八仙饭店在舞台上的一段对话引起了本“i人”的兴趣。马东说:“导演组跟我说你们都是特别内向的人,所以这一块儿交流会比较费劲。”在对答简短到让马东语塞的情境下,八仙饭店被打下了“全员i人”的标签。
就我对“i人”的片面理解,这应该是一个不太爱表现自己的人群。因此,直到我真正见到八仙饭店的主唱王帆和贝斯手兼制作人闫明琛之前,我都很好奇:一群i人,为什么决定用摇滚乐来表达自己?
10月中旬,夏天刚刚结束的时候,我在北京见到了王帆和闫明琛。对于乐队来说,上节目的一个必然改变,是人气的增加。我们碰面时,他们刚刚结束上一轮采访,匆匆进入会议室时还带着一股冷空气。第一眼,我印证了Nova Heart主唱冯海宁对王帆的第一印象:她很高。巧的是,王帆告诉我,她对闫明琛的第一印象,也是“很高”。
在短短几十分钟的采访里,我没法断言对面坐着的是两个多大程度上的“i人”,但至少确实不像“e人”。王帆和闫明琛都不太说多余的话,回答也大多比较简短。我的infp朋友看着王帆的照片对我说:“她长了一双infp的眼睛(未求证)。”
在我狭隘的理解里,摇滚乐应该是更适合“e人”的活动,因为它又吵又燥,需要一些天生的体力和精力。但八仙饭店不一样。观众对他们(尤其是对王帆)表演风格的评价,是“慵懒”,是“sweet but dangerous”;《乐队的夏天》观众、八仙饭店的“路人粉”小糕提起这支乐队,用的词是“沉静”“深邃”。
关于“i人玩摇滚”这一点,王帆有自己的解释:“我觉得这个分场合。我们可能只是没有那么喜欢与太多的人去打交道,但表演是一个很私人的事情。”它不需要对话,它只是表达。
在积攒起一定的人气之前,大部分人第一次听到八仙饭店的声音,是在2021年年末的热门电影《爱情神话》里。
2021年,八仙饭店的第一张专辑《极乐大厦揭幕》发行。也是在那一年,《吞吐》被导演邵艺辉选中,用作《爱情神话》的插曲,真正走入大众视野。
在影片的后半段,徐峥饰演的老白和朋友产生了矛盾,导演用连续的多个镜头表现了两人的“赌气”行为。王帆认为,这是“人被现实刺痛”的过程。两人多年来彼此维持脆弱的尊严,但在矛盾爆发时,所有不为人知的地方都被拆穿了—正如歌词所写的“谣言是关在笼中的麻雀,但笼子已经开始融化”。《吞吐》是八仙饭店第一次接触到大众的契机,也是这支乐队的“萌芽”。
八仙饭店是在一个酒局上拍板组建的,这已经不是秘密。闫明琛喜欢喝酒。2020年,王帆和闫明琛经好友董林(八仙饭店前吉他手)介绍认识。在一个酒馆里,他们决定一起做一张好听的专辑。当时,王帆已经做出了《吞吐》的demo,闫明琛听完后很喜欢,直接就开始编曲制作了。
但在现场演出这一点上,八仙饭店当时可能没有赶上最好的时机。2019年,《乐队的夏天》第一季播出,带火了新裤子、痛仰、刺猬等独立乐队,LiveHouse也渐渐“出圈”,将乐队现场表演的文化消费习惯推到前台,被更多普罗大众看到。
但在八仙饭店刚刚起步的时候,北京的许多Livehouse都受疫情影响关了门。《2020中国音乐产业发展总报告》显示,当年音乐类演出票房总收入为73.79亿元。其中,Livehouse票房收入为3.75亿元,仅占演出大盘的5%。王帆回忆起乐队刚刚成立时的情境,“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演出的机会”。
我们可能只是没有那么喜欢与太多的人去打交道,但表演是一个很私人的事情。
没有演出也没关系,八仙饭店一门心思想做好一张作品专辑。很长一段时间,乐队只是他们的一份“兼职”。王帆是一本旅游杂志的记者。做专辑那段时间,他们白天工作,晚上就到闫明琛的工作室录歌,一天只能睡几小时,王帆甚至因喝太多咖啡进了医院。
《极乐大厦揭幕》的标签,是“东方邪典群像”。但八仙饭店反复重申的一点是:他们并不希望因此被定义。
不论是“东方”“迷幻”的标签,还是“八仙饭店”所象征的“暗黑”,都不是这支乐队完整的面孔。不過,如果要说这些“符号”和他们本人完全不沾边,大抵也是不太能让人信服的。
这样表述或许更为合适:对王帆来说,那些奇异的事物有一股特别的吸引力。
小时候看《西游记后传》,她会特别关注如来佛的坐骑,“他的孔雀上有人的脑袋,冲你飞过来”,“还有孙悟空冒出来三个脑袋,疯狂地旋转”。她的手机备忘录里记录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败絮中的一支羽毛”“独马派对”(来自动画片《小马宝莉》一集的标题)、“海象皇宫”等等。这些元素在时机成熟时,可能就会成为他们歌曲的一部分。
这似乎已成为王帆的一种“条件反射”:“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记进去的,可能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一句英文加它的翻译,或者是我某个时间看到的一个什么东西,然后觉得这句话很好,就放进去了。比如‘海象皇宫这四个字,看着就很舒适,很有想象的空间。”
八仙饭店所呈现出的音乐风格,与王帆和闫明琛之间的包容和共性不无关系。闫明琛喜欢坂本龙一和东京事变,“他们(的音乐)有很多奇思妙想在里面,会做一些非常扭曲或者非常‘狰狞的东西,就像一个计算机之类的(效果),对我影响还挺大的”。
没有乐器的时候,闫明琛也喜欢用备忘录写谱子。“比如说,我坐在出租车或者在聚会上突然来了一个灵感,我会很尴尬地自己(躲在角落里对着手机哼)在这(录)。”
闫明琛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做的第一张专辑,融合了我们三个人不同的喜好,奠定了大概的基调,但实际上我们也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风格说属于哪一个流派或者哪一种类型,还是比较多元的。”
八仙饭店的音乐里常出现一些相对小众的乐器,比如说一些打击乐、小铃铛,鼓组中间突然加了几下反镲的声音,可能从头至尾都没有,只有那三下。在乐队看来,这些融合都是乐器的意义所在。
在闫明琛看来,这些虽然是偏东方的乐器,但“东方”“迷幻”可能只是其中的一种元素,并不能代表他们的风格。“我们其实没有什么风格上的局限。我们的音乐当中有很多元素,迷幻的元素、布魯斯的元素,包括鼓与贝斯、人声之间一些lay back的配合等等。”
而在作词上,王帆喜欢使用一些奇异的意象。《极乐大厦揭幕》的每一首歌中都存在不同的角色。比如,《吞吐》是“先知”和“盗贼”的对角戏,是“两个人行为和身份的互换”—先知偷走了盗贼的烟,而盗贼早已未卜先知;《Sick Sad World(呕心小世界)》写的则是一个“失败的教育的产物”,王帆说:“或者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黛薇儿(美国动画《拽妹黛薇儿》中的角色),其实也有点像我们自己。”
《极乐大厦揭幕》的概念,来自肯尼思·安格的同名电影。王帆认为,这部电影和他们的专辑之间是存在一些共性的。《极乐大厦揭幕》这张专辑中的每一首歌,实际上都是在写一个群体—桀骜叛逆的青少年哪吒、尸位素餐的神棍……
“这些人并没有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但通过我们自己的编配,他可以在同一个时空下去完成他各自的角色的一些行为。”王帆说,最后呈现出了一种荒诞的世界末日之感,就像在肯尼斯·安格的电影中,存在于神话、宗教和历史等不同时空中的形象,出现在了同一个空间。
对王帆来说,《极乐大厦揭幕》又有点类似于《清明上河图》,“在一个画卷里面,你单独割裂开,它可以单独作为一个片段;但是你把它放到一个全景上,它又会呈现一个‘有点虚假繁荣的景象”。
马东曾在节目上这样评价八仙饭店的音乐:“你能感觉到他们在音乐创作里面,有一个比自己大的东西,就是我们常说的那个‘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这个“something”,或许就来自他们作为i人,对这个世界更为敏感的感知。
王帆说:“有些乐队会因为最近发生了某一个社会事件,以此作为创作的来源,但我们没有任何一首歌指向某一个具体的事件,基本上全都是过往看到过、听到过的,感知到、与人交流得到的,又或是从影视作品、影像资料里提取的一些元素,这些素材累积到一定程度了,我们可能就会把它们整合成一个作品,而作品讲述的也会是一个相对来说更旁观者视角的东西。”
作为“i人”,八仙饭店对于音乐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敏锐和细腻。
“音乐其实是一个很私人的事情,因为这是一种双向选择,你要先去满足自己的喜好,然后再去考虑有没有人会去喜欢你的东西。”
听到《单身旅记》时,闫明琛甚至可以想象张雨生录这首歌时的画面:“原曲的demo就是音色比较传统的电子琴(弹的),而且非常复古,就一个loop(不断循环的两小节旋律)一直在循环。而且你仔细听原曲的demo,就像是在家里自己控制设备(录的),这边摁着录音键,然后那边突然赶紧冲上来唱‘我与爱情……”不过,这份“细腻”和“平静”,会不会适合摇滚乐?
八仙饭店的“路人粉”小糕,9月底在北京看了宇宙岛音乐节的演出。小糕觉得:“八仙(饭店)特别有才华,但他们在音乐节这种地方,会比较‘吃亏。”
“音乐节就是摇滚天堂,不管你摇滚歌有多烂。”她开玩笑说:“燥就完事儿了,但八仙是‘小嗓,歌也是需要静下心细品的。如果换成深夜爵士酒吧或者Livehouse,他们的东西可以发挥得更好。”
王帆记得,在八仙饭店刚开始演出时,现场一些反馈会觉得,这支乐队比较平静、不好蹦。
但王帆说:“音乐其实是一个很私人的事情,因为这是一种双向选择,你要先去满足自己的喜好,然后再去考虑有没有人会去喜欢你的东西。”
“我们的出发点就是做音乐。”
小时候,王帆的爸爸也喜欢摇滚乐(歌手),比如窦唯、崔健、田震、罗大佑还有伍佰。当时家里面有个随身听,她经常洗完澡就躺在凉席上,插着耳机听他们买的那些CD,“他们的音乐是有很多的摇滚基因的”。
王帆说:“(摇滚)一方面是情绪,一方面是态度。这是很庸俗的一种解释,但每个人的理解肯定都不一样。我们的理解就是不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就是真实地去表达你想表达的东西。流行音乐可能追求的是悦耳,因为它毕竟是市场化的音乐,它要卖销量,它要卖演唱会门票,但可能摇滚乐就是我不在乎这些,我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在这个意义上,“i人玩摇滚”是成立的。
闫明琛在《单身旅记》里设计的“6667”音符彩蛋(对应张雨生的生日)、王帆对荒诞世界的想象,以及他们所呈现的独特音乐风格,是敏感和细腻的i人的具象化表达。而这些i人的摇滚,都会在《乐队的夏天》及以外的人群中找到他们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