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耒的“黄州印象”
——兼谈其黄州诗的艺术特色*

2024-01-03 02:53江梅玲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黄州苏轼诗人

江梅玲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其一生宦海沉浮与苏轼有着密切的关系。绍圣四年,张耒因坐元祐党籍,被贬黄州,后又贬复州。元符二年,张耒被起为黄州通判。崇宁元年,张耒因党争再次被贬黄州。张耒前后三次寓居黄州,时间长达8年之久。张耒的老师苏轼也曾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近5年。南宋陆游有言:“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东坡先生、张文潜谪居,遂为名邦。”[1]黄州也因文化名人相继到来而闻名天下。正如伊恩·罗伯逊所言:“我们创造了文化,文化反过来又创造了我们。”[2]文化名人与黄州是相互成就的,地域影响了文人创作,文人创作则充实了黄州文化的内蕴,使“黄州印象”鲜明化、经典化,最终成为宋型文化中一个醒目的标签。以往学者多关注苏轼在黄州的生活、心态与创作,对于张耒的黄州之贬则关注较少。(1)对于张耒贬谪黄州时期的创作分析,可参考方星移的《谪官憔悴来天涯——论张耒谪居黄州期间的诗歌内涵》(《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宋彩凤的《此身三到旧黄州 人生沧桑诗便工——张耒居黄诗文研究》(《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方向红的《地方文化记忆:唐宋文人的黄州书写》,(《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22年第1期);杨胜宽的《改革与人生:苏轼、张耒的共同话题——兼论黄州之贬对二人的影响》(《黄州师专学报》,1996年第1期)等论文。张耒眼中的黄州是如何的,在前人基础上对“黄州印象”有哪些深化?张耒的黄州诗有什么特点?这些问题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一、地处偏僻,气候恶劣

对于黄州的荒凉落后,王禹偁在《黄州谢上表》中写道:“黄州地连云梦,城倚大江。唐时,版籍二万家,税钱三万贯。今人户不满一万,税钱止及六千。”[3]黄州地处湖北地区,是长江中游北岸的一座小城,与鄂州隔江相望。在北宋时,黄州人口很少,经济落后,与唐时相差甚远。苏轼有诗云:“索漠齐安郡,从来著放臣。”[4]2300黄州保留着较为原始的农耕生活,此处农民“江边弄水挑菜,便过一日”“杳不闻乡国信息”。[5]5943湖北地区素有“火炉”之称,酷热而潮湿,是黄州的气候特征之一。苏轼就曾在《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中描述了黄州的“大旱大涝”的恶劣气候。(2)对于苏轼贬谪黄州时期生活、心态以及创作的分析,可参考拙著:《一蓑烟雨任平生:黄州之贬与苏轼的生命智慧》,北京:学苑出版社,2020年版。

与苏轼一样,张耒也感叹“齐安荒僻郡,平昔处放臣。”[6]359在诗人眼中,黄州是远离礼乐文明的蛮夷之地,一派荒村景象:“风烟限僻壤,闾井若荒村。”[6]328对于黄州气候的恶劣,张耒比前人感受更深。张耒在黄州创作的二百余首诗歌中,与节气相关的就有上百首,多“苦雨”“苦寒”“苦暑”之作,可谓是一大景观。例如他描绘南方早春的寒冷:“浓淡春云夜雨干,寂寥庭院夹衣寒,”[6]532就写出了黄州初春多云多雨的“湿冷”天气。他的《齐安行》一诗描绘了黄州的景象:“黄州楚国分三户,葛蔓为城当楼橹。江边市井数十家,城中平田无一步。土冈瘦竹青复黄,引水种稻官街旁。客樯朝集暮四散,夷言啁哳来湖湘。使君丽谯涂垩赭,门狭不能行两马。满城蛙噪乱更声,谷风毂毂黄鸦鸣。最愁三伏热如甑,北客十人八九病。百年生死向中州,千金莫作齐安游。”[6]49诗中先总写黄州城的地理位置及其多竹、多山、平地狭窄的地域特征。再则,黄州作为荆楚之地的一个小港口,湖湘之地的商客汇聚于此,贸易繁荣。这番景象并未让张耒觉得热闹,反而使他感到喧扰。他笔下的“稻田蛙声”全然不似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轻松和愉悦,“满城蛙噪乱更声,谷风毂毂黄鸦鸣”透露的是环境的嘈杂和聒噪。夏季黄州闷热潮湿的天气,使诗人患上了严重的水土不服,也加剧了诗人心中的郁闷。在这首诗中,诗人调动了多感官描述黄州的气候、环境与风土人情,将这座小城的特色以及内心的不满直观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

黄州夏季多雨,张耒多“苦雨”之作,如他的《苦雨》诗中写道:“重云冒山椒,大江浸其麓。通为一沮洳,哀此涂泥渥。居寄佛杀山,举趾厌局促。余飘污巾几,积润繁篁竹。”[6]150“冒”“浸”两个动词写出了雨势的急促与汹涌。大雨骤来,顷刻间水就弥漫了低洼之地,让周遭变得泥泞不堪,也让诗人都感到不安。黄州多山地,平地很少,山间之地又多田地,本就显得狭隘。因此,无论是大雨的侵袭还是周遭的喧闹,都给了张耒一种拥挤、局促的感觉。黄州的炎热也让诗人深有感受。黄州最热之时莫过于三伏天,张耒在《出伏调潘十》中写道:“火云大江沸,烈日群山赪。平生白羽扇,挥拂何功能?蓬头卧永昼,起冠汗沾缨。”[6]146山川都笼罩在火焰般的酷热之下,诗人手中的白羽扇如何能抵挡这排山倒海的热浪?诗人通过山川之辽阔与羽扇之渺小的对比,形象地体现了黄州夏季之酷热难当。

黄州秋冬之际虽无酷热之苦,但张耒眼中的秋冬之景却总是落寞萧索的,颇有中唐诗人“荒寒”的意境。如他的《秋日即事》就写道:“支离卧病不知秋,暑退初惊大火流。蟋蟀知时鸣近壁,银河照夜直当楼。萧条岁晚搔双鬓,流落天涯念旧游。惟有醉来心暂展,无钱沽酒合长愁。萧萧衰草傍墙生,中有寒虫白日鸣。秋物荒凉禾稼熟,悠悠驱马水边行。”[6]486“蟋蟀”“衰草”“寒虫”等冷色调景物都透露出秋天的萧索荒凉。秋天的衰败也勾起了诗人衰老的惆怅,贬谪的寂寞与对故乡的思念随之涌起,无可消解。诗人“悠悠驱马水边行”,孤寂之中又有几分闲适自得。秋天本是丰收的季节,但在张耒的笔下,秋天却总是与“穷”“寒”“病”挂钩,折射出了他处境的凄凉。如他的《秋蚊》诗中就抱怨起了黄州的蚊子:“江城落木已穷秋,病客初寒欲袭裘。暗室飞蚊犹扑面,不知天上火西流。”[6]528深秋之际,暑气已退,秋蚊却依然扑面而来,可见气候变化之快。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江边的黄州城更是如此。张耒对此描述道:“风雨连江气,十月如深冬,”[6]114十月还是秋季,但风雨与江气弥漫,这种云雾渺渺的湿冷让诗人觉得已在深冬。

黄州季节分明,冬春之际严寒湿冷。杜牧在《雪中书怀》一诗描述了黄州冬天的天寒地冻与萧疏清冷:“腊雪一尺厚,云冻寒顽痴。孤城大泽畔,人疏烟火微。”[7]张耒冬天多啼饥号寒之作,有几分孟郊的味道。如他的《晨起苦寒》:“夜霜漫屋风折竹,我乃与君在空谷。平生一衲度严寒,块守深炉体生粟。大潘借马贷监河,小潘无事仰屋歌。妻儿号寒剧雁鹅,诗书满腹将何如。”[6]216风霜严寒苦相逼,诗人一家衣裳单薄,只得守着炉火抵御寒冷。诗人感叹即便是满腹诗书也不能摆脱贫贱的境地,让妻儿免于饥寒。再如他的《正月二十五日以小疾在告作三绝是日苦寒》其三:“见说樱桃已烂开,坐愁风雨苦相催。自怜华发伤春客,两见飞花未放回。”[6]535对于诗人而言,春季花开,本是可慰藉心灵的一件事,奈何黄州春季寒冷多雨,花朵饱受摧残,诗人赏春不及,却徒增“伤春”之意,内心也涌起了贬谪之苦。从总体上来说,张耒的这类诗歌,虽用语平淡,但缘情而发,自然真切,状物生动形象,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钱钟书先生称张耒乃“宋人之有唐音者”,[8]可谓恰当。

二、山清水秀,景色优美

黄州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丰沛的降雨虽然给诗人带来了很多麻烦和苦恼,但也造就了黄州丰茂的植被。“长江绕郭”的独特地形,也为这座小城增添了几许磅礴与诗意。苏轼被贬黄州就喜爱游山玩水,黄泥坂、赤壁、东坡等,都是他观赏风景之地。张耒寓居黄州多年,对黄州山川四季的风光同样深有体会。有学者指出:“张耒论文,重理尚诚,推崇自然畅达的文风。”[9]张耒的诗歌创作不脱宋诗“主理”的特点,但他也不乏情韵兼美、形象生动之作。尤其是他的写景诗,讲究对景物色、声、光以及情态的刻画,颇见锻炼功夫,能得大谢诗之神韵,并非如朱熹所言一味“一笔写去,重意重字皆不问。”[10]

张耒在《晨起二首》其一中描绘了黄州的春景:“晨兴雨初霁,近日瞩平林。繁桃张丽锦,好鸟鸣清琴。樛枝有新子,翘草无陈心。”[6]141雨后的山林是充满生机的,桃花如“张丽锦”一般鲜艳、繁茂,草木也长出了新芽,可谓万象更新。张耒虽然厌烦黄州夏日的酷热与大雨,却喜爱夏日的嘉木成荫,倾心于雨后新晴的景色。如他在《喜晴有感呈晁郎》中写道:“山城淫雨霁,窗户含余清。老人午睡足,杖策遶荒庭。长夏吾庐秀,清阴交众荣。茫茫榛莽中,萱草扬其英。”[6]138夏雨过后,闷热逐渐淡去,一个“含”字绘出了雨后水汽清新的情状。苦于大雨之潮湿粘腻的诗人特别赞赏这种清爽明媚、欣欣向荣的景象。再如他写秋景:“幸此公酒美,复此高秋晨。”[6]359“云露窗前日,秋明树外天。”[6]345秋日虽萧条,但也不乏秋高气爽的疏阔。而冬春之际虽然寒冷,但“冷月疏梅”却别有一番滋味。如他的《庵东窗雨霁月出梅花影见窗上》一诗中写道:“山头冷月出,射我幽窗明。屋东有新梅,寒影交疏棂。暗香不可挹,仿佛认繁英。耿耿终无言,依依如有情。怳疑姑射真,仙驭下我庭。姮娥晓西去,满树晨霜清。”[6]186冷月照射在窗户上,“寒影交疏棂”,这一句勾勒出了梅花风姿错落的剪影,尽显光影之美。这首诗能让人联想到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但张耒此诗更注重写出梅的情态,屋角的梅花仿佛无言而冰清玉洁的仙子,含情脉脉地陪伴着他,默默送来暗香与清凉。

在黄州,张耒居住在柯山脚下,与苏轼经营“东坡”一样,张耒将“柯山”视作自己的精神家园。“柯山”也屡屡出现在张耒的诗作之中。与东坡喜爱泛舟江上不同,张耒喜欢登山远眺。如他的《正月十八日晴霁登柯眺望二首》其一就描写了登山眺望大江的景象:“柯山通细履,幽步近青红。送目无穷浪,吹花尽日风。”[6]352再如他在《晨起眺望》中写道:“众木交阴园迳荒,独寻细径上东冈。山头秀插垂云处,江面平分浴日光。”[6]453正因为树木茂盛,山路才显得细窄,诗人用词可谓精准。后两句写登山所望之景,诗人从垂直与平面两个视角描绘了眼前山高水阔的壮丽景象。张耒尤其倾心于柯山之竹。他在《竹》一诗中写道:“自吾居山中,默默无与欢。朝晡谁相对,赖此青琅玕。堂东一亩池,远分西涧泉。萧萧一万竿,结根护池壖。婉婉翠凤凰,舞风照青澜。微飙自天来,新佩鸣已喧。”[6]189张耒所居之地有池塘涧水,围绕有万竿翠竹,不仅青翠怡人,风一吹,还发出如鸣佩环的声响,在视觉、听觉上给他以美的感受。此诗还运用了拟物的手法,将翠竹比喻成风中起舞的凤凰,使得竹子有了妩媚动人的生命力。

柯山风景秀丽,慰藉了张耒的心灵,他还在居所垦荒种菜。如他在《理东堂隙地自种菜》一诗中写道:“幽居无一事,隙地自畦蔬。秋雨忽甲坼,青青千万余……桓桓左将军,英气横八区。邂逅无事时,弛弓曾把锄。矧我放逐者,终年守敝庐。谅非勤四体,寓意以为娱。”[6]189-190张耒沉浸于田园的青翠,是为了“娱意”。这首诗虽是描写菜地景象,但“秋雨忽甲坼,青青千万余”写出了雨后植物破壳而出的迅速和气势。诗中又提到,哪怕是战功赫赫的左将军刘备,在闲来无事时也亲自耕种,何况自己一介逐臣?这首诗虽是写物,实则写心,表现出了诗人的胸襟与抱负。张耒的黄州诗中有大量描写田园风光以及农村风景的作品。例如他的《暮春游柯市人家有作》就描绘了暮春时节村庄的景色:“桃李虽云过,林塘老景浓。幽花冠晓露,高柳旆和风。草木家家秀,沟壑处处通。况闻如雨足,高枕待年丰。”[6]363春已深,桃李灿烂之时已经过去,此时林塘不再是鲜嫩的景象,而是深深的浓绿。诗人用“老景浓”形容暮春的景象,可谓是十分贴切。“幽花”“高柳”依旧传达出春的讯息。村庄中家家草木茂盛,沟壑纵横,只一句便勾勒出了一幅秀美的村景图。身在其中的诗人因为雨水充足而对丰收充满了期待。整首诗颇有白诗平淡自然的风味。

三、物产丰富,民风质朴

黄州虽偏僻,但物产丰富,张耒的诗歌中对黄州的物产多有描述。最先值得一提的是黄州酒。张耒嗜酒,与苏轼“少年望见酒盏而醉”[5]7625不同,张耒酒量极好,酒是他消除贬谪烦恼的重要工具。在他的黄州作品里,经常能看到一个痛饮浇愁、天真烂漫的自我:“万斛春醪须痛饮,江边渔父笑人醒”[6]49“粗餐在盘有浊醪,醉饱高卧从呼号”[6]50“我初谪官时,帝问司酒神。曰此好酒徒,聊给酒养真”。[6]115苏轼在黄州时所作的《岐亭五首》其四中写道:“酸酒如虀汤,甜酒如蜜汁。三年黄州城,饮酒但饮湿。”[4]2533从中可看出,黄州的酸酒和甜酒都颇为可口。苏轼在《饮酒说》中称“州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遂不免闭户自酿。”[5]8445张耒《年年歌》中有:“年年西风白露天,烂醉村酿秋池原。”[6]42北宋时期,官酿贵且难得,市集中比较容易买到的就是私酿酒。相较于官酤,私酿酒更加醇厚可口。张耒对黄州酒是非常依赖的,他在诗中说:“去国一千里,齐安酒最醇。失火而遇雨,仰戴天公仁”[6]115“齐安荒僻郡,平昔处放臣。幸此公酒美,复此高秋晨”,[6]359热情赞美黄州酒的醇美。

黄州气候温暖湿润,适合养蚕与种植水稻。张耒有诗云:“门前山树插云青,雨足山前稻水平。桑柘半空蚕事了,绿阴深处啭残莺。”[6]501黄州地区过着比较传统的男耕女织的生活,稻米是普遍的主食。黄州还盛产柑橘,《宋史》中有记载:“明道元年八月,黄州橘木及柿木连枝。”[11]在宋时,黄州人就掌握了嫁接种植的技艺。苏轼《食甘》诗中就描述了柑橘的芳香与可口:“露叶霜枝剪寒碧,金盘玉指破芳辛。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4]2483张耒诗中对此也有记载:“落日乌鸢集,晴林橘柚悬”[6]329“霜过橘柚熟,天晴鸿鹄高”[6]349“山村见霜橘,江市出寒鱼”,[6]328可见橘柚种植之普遍。作为江城,黄州多竹,还盛产鱼蟹。苏轼在《初到黄州》中写道:“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4]2150江鱼、竹笋是荆楚之人喜爱的美食。张耒也有诗云:“江上鱼肥春水生,江头花落草青青。蒌蒿芽长芦笋大,问君底事爱南烹?”[6]537表达了对鱼笋的喜爱。同时,黄州山林多,畜牧业较为发达,野生动物也很多。苏轼曾在《答秦太虚书》中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5]5755张耒来到黄州之后,也喜欢上了黄州的这些独特物产:“寒羊肉如膏,江鱼如切玉。肥兔与奔鹑,日夕悬庖屋”[6]115“泽国富滋味,春江出嘉鱼。鬻市有悬羊,撷园得嘉蔬。”[6]141虽然贬谪生活艰苦,但能尝到这些鲜美食物,让诗人感到十分快慰。

黄州的农作物与植物种类也很丰富。与肉食相比,张耒更爱蔬菜素食,对此有诸多描写,并体现出较强的养生意识。张耒在园中种有多种蔬菜,他在《理东堂隙地自种菜》中说:“江乡盛菘芥,烹咀亦甘腴。”[6]189黄州盛产白菜和芥菜,烹煮之后味道甘甜。张耒的《秋蔬》诗中写道:“荒园秋露瘦韭叶,色茂春菘甘胜蕨。人言佛见为下箸,芼炙烹羹更滋滑。其余琐屑皆可口,芜菁脆肥苔葅辣。”[6]249韭菜、白菜用来煮羹汤味道滑嫩鲜美。这里提到的“芜菁”是一种草本植物,《本草纲目》中记载芜菁又名“蔓菁、九英菘、诸葛菜”,可食用,也可作药用,有“明目益气”的功效。[12]404张耒说:“芜菁至南皆变菘,菘美在上根不食,”[6]240指出吃芜菁要吃上面的叶而不食根部。除此之外,张耒还喜爱“蒌蒿根”“菊茁”等蔬菜:“故园蔬甲又逢春,想见雕盘巧斗新。强掘蒌根盘郁屈,故挑菊茁嚼芳辛。”[6]449

黄州平均气温较高,光照充足,适合枸杞的生长,张耒作有《食杞》诗:“江皋春气足,佳杞蕃新苗。老枿饱霜露,余滋发柯条……坚筋及奔马,莹目察秋毫。余功补阳干,清利胜堇椒。”[6]170枸杞有强壮身体,抵抗衰老,明目补阳的功效。黄州还有一种名叫“菝葜”的植物,让张耒很是喜爱。他作有《食菝葜苗》一诗,诗中写道:“江乡有奇蔬,《本草》记菝葜。驱风利顽痹,解疫补体节。春深土膏肥,紫笋迸玉裂。烹之芼姜橘,尽取无可辍。”[6]190张耒喜爱烹煮菝葜苗食用,据《本草纲目》记载,菝葜可作药用,其根甘酸,有清热解毒,祛风利湿之疗效。[12]347黄州降雨充沛,山地丘陵多,极适合种植茶树。品茶也是张耒生活中的一大乐事。他说:“空岩一泓泉,引予掏清甘。至人悲热恼,遗此消昏烦。我茶非世间,天上苍月团,”[6]73用清泉泡茶以消暑,对于张耒来说是一种享受。

张耒对黄州的民风民俗也多有关注。如他的《一百五歌》一诗:“山民岁时事莽卤,犹知拜扫一百五。平明士女出城闉,黄土冈前列尊俎。蒻包粉饵蒸野蔬,富家烹羊贫荐鱼。日暮肩舆踏风雨,江乡人家无犊车。插花饮酒山边市,醉后歌声动邻里。南人闻歌笑相寻,北人闻歌泪满襟。”[6]49-50《荆楚岁时记》中对“一百五”这个节日有记载:“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13]在诗人眼中,黄州人对待岁时是比较粗疏的,没有太多繁文缛节。但“一百五”这个节日,黄州人家家户户都会出门踏青,准备好丰盛的祭品,祭拜祖先。荆楚之地非常重视祭祀,宴饮之后乡民们聚在一起歌舞是黄州的祭祀习俗。再如其《腊日四首》其三:“日暖村村路,人家迭送迎。婚姻须岁暮,酒醴幸年登。箫鼓儿童集,衣裳妇女矜。敢辞鸡黍费,农事及春兴。”[6]325-326这首诗则描绘了年末黄州的一场热闹婚事。岁暮仓廪较为殷实,存有鸡黍酒醴,正宜操办婚事。迎亲的场面非常热闹,寄托着人们对来年的美好期待。

张耒是一位对民生十分关怀的诗人,正如有学者所言:“张耒作诗多及民瘼,乃深受其师苏轼之影响。就此类主题而言,张耒诗的成就已是青胜于蓝,主要体现是所涉及的社会现实比苏诗更加广泛。”[14]这一点在张耒的黄州作品中表现得很突出。如他描绘瘟疫下的黄州:“今春齐安大疾疫,闾里老弱死籍籍。篾绳芦席肩两夫,绕郭累累瘗千百。”[6]273尸横遍地的景象可谓触目惊心。在张耒眼中,黄州农民是勤劳质朴的,如《蕲水道中二首》其一:“蚕老麦枯田舍忙,谁令四月雨浪浪。未容乌鸟私遗粒,鸣蚓跳蛙欲满场。”[6]536这首诗就描述了春季农家繁忙的景象。蚕老急待作茧,麦黄急待收割,农民如火如荼地抢收,生怕耽误了时节。诗中通过动词的运用,场景的转换,营造出了农事繁忙的紧张感。再如《厌雨》其一:“朝雨没田夜崩屋,下民何罪罹此毒。天公行雨须命龙,那知人欲食龙肉。”[6]269暴雨严重影响了庄稼收成,造成了民怨沸腾。张耒对农民的遭遇深表同情。

寓居黄州的张耒,时常流露出“居夷”的惆怅:“故人书问我,何用久居夷?”[6]322“闾里经过熟,居夷已一年”。[6]341作为一名志在庙堂的士大夫,张耒对于黄州缺乏礼乐熏陶的民风显然是有所不满的,但同时他又为黄州质朴的乡情所感动。元符三年,张耒调离黄州时写下了《离黄州》一诗,诗中写道:“居夷实三载,邻里通假借。别之岂无情,老泪为一洒。”[6]66诗人与黄州人潘大临为邻,同住在柯山脚下,大临在东,诗人在西,他们在生活上相互扶持,互通有无。此外,张耒还与黄州当地友人同游西山寒溪,往栾家观鹤,游武昌,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四、人文荟萃 底蕴深厚

黄州虽偏远落后,但并非一座文化荒城。这里有三国赤壁古战场,是孙权、周瑜立下不朽功勋的地方。与黄州仅一江之隔的武昌是吴国都城所在之处,历史文化积淀深厚。北宋第一文人苏轼也在这里留下了很多足迹,如赤壁、快哉亭等,都是张耒吸取东坡精神的物质载体。潘大临作为江西诗派诗人,曾与苏轼、黄庭坚游,颇有才华,张耒寓居黄州后,与大临父子交往甚密,也属文人间的惺惺相惜。再则,黄州有较为深厚的佛禅底蕴,这些对张耒的心态与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

杜牧在黄州时写下名篇《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以英雄美人的事迹感慨历史的偶然性。苏轼在《赤壁赋》中面对客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叹时,以生命之流逝变化与自然界之永恒消解生命短暂带来的忧愁,最后指出当立足当下,拥抱世界,展现了苏东坡式的豁达。黄州赤壁也让张耒涌起了怀古之思。赤壁的雄伟和孤绝激发了诗人的雄心壮志:“洪波回赤壁,苍野带孤城。更想孙郎战,临风动壮情。”[6]343但更多时候,面对早已消失的辉煌历史,诗人感觉到寂寥与空漠:“赤壁矶前江急流,周郎功业莽悠悠。惆怅沙边雨中树,无言供作古今愁”[6]537“当年雄豪谁复在,乔木荒烟忽千载。蕲州截竹作笛材,一写山川万古哀”,[6]275诗人深感历史变迁,功业难以持久,空留下无尽遗憾和哀愁。他在《故吴城赋》一文中通过凭吊吴城遗迹,在赞赏孙权运筹帷幄的同时也抒发了盛衰兴亡之感。在诗人看来,孙权之功业“包蒙川泽,震耀山原”,但“安知夫千载之后,陵谷易位”,终究物是人非,于是诗人“与客愀然三叹而去”。[6]27张耒此文,颇有《赤壁赋》的影子,但他的心境显然与《赤壁赋》中客人相近。总体来说,张耒的这类怀古之作,未脱前人之窠臼,也缺乏苏轼的那种博大的胸怀以及超越性,更多时候,张耒只是借古人之遗迹抒发自我的失意罢了。

张耒的创作中缺乏苏轼那种情思流荡、乐观豪迈,但也另有一种闲淡风流,潇洒自适。寓居黄州,张耒也来到了苏轼、苏辙曾倾情书写的黄州快哉亭,写下了一首《赠无咎》,诗中写道:“快哉亭下水连城,落日断霜相映明。人在卷帘尊俎里,诗从挥麈笑谈生”,[6]404传递出一种诗酒快意的潇洒。苏轼被贬黄州之后,也有一段时间惊惶不安,这集中体现在他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词之中。词中的“缥缈孤鸿影”也成为幽冷寂寞的代名词。张耒写了一首《题东坡卜算子后》:“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夜凉月堕幽虫急,鸿影翘沙衣露湿。仙人采诗作步虚,玉皇饮之碧琳腴。”[6]268-269这首诗保留了原词中清冷幽静的意境,但是诗中的主人公不再是孤独不安的形象,而是“清吟立江边”,如仙人一般清雅闲适,从容不迫。在张耒眼中,这更符合他心中“坡仙”的形象。

在黄州寓居期间,张耒与潘大临交往最为密切。他在《贻潘邠老》中写道:“有屋可以读书,有竹可以忘忧。采庭之菊香有余,烹园之蔬甘且柔……沽酒可饮,江鱼可羞。又安用列鼎食珍,佩印封侯?我居柯西,相隔一里,可以杖履朝往而夕游……不然将吾颜子箪食瓢饮屡空之乐,又欲翻董生《清明》《玉杯》《繁露》之《春秋》。”[6]52-53可见,张耒在柯山的生活既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隐逸冲淡,又有刘禹锡《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君子自适,更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高雅格调。这种生活与王禹偁在《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中所描绘的景象可谓相似。王禹偁就地取材,在黄州城西北角“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坐揽山水胜景,听雨打竹楼的美妙声音,过着咏诗、围棋、喝茶、品酒、读《周易》的诗意生活,可谓把竹之自然属性与君子的闲情逸致完美地结合了起来。由此,贬谪之苦蜕变成了一种超越的隐逸之美。“竹”也成为了“黄州印象”的要素之一。前文已述,张耒笔下的柯山之竹妩媚动人,不仅如此,“竹”还是君子之交的象征。张耒向潘大临讨要竹子:“与君共一山,修竹居其间。义当给两家,潘子不得悭……乞我万之一,令君风月宽。裒多以益寡,天道自古然,”[6]189张、潘二人同居于柯山脚下,皆爱修竹。竹所代表的君子品格,正是二人性情的写照。二人于竹下诗书往来,成就了柯山一段佳话。

黄州佛禅文化深厚,苏轼被贬黄州后曾寓居定慧院,还常常前往黄州安国寺焚香沐浴。他还前往了承天寺以及附近的清泉寺、黄梅五祖寺等佛寺。张耒早年深受佛禅思想影响,寓居黄州期间,他经常探幽访胜,去往黄州周边的寺庙,如乾明寺、寒溪寺。如果说佛禅赋予贬谪中的苏轼一种空灵、自由、随缘的心境,那么它给予黄州时期的张耒更多的是一种寂静、闲淡与超逸。张耒在黄州时遥念家乡的灵通禅寺:“灵通禅刹古丛林,永日惟闻钟梵音。阅世兴亡千室佛,百年风雨古墙金。”[6]533在这里,佛寺以永恒、寂静的姿态阅尽人世的沧桑,流露出一种超逸的况味。再如他的《书寺中所见四首》其四:“闲里光阴最好,病多谈笑无多。梦幻世间种种,《楞枷》卷里消磨。”[6]460显然,经过贬谪后的诗人对世事变幻多了几分淡定与从容。

在很多时候,张耒并非借助佛禅语言直接抒写内心的境界,而是精心提炼一些意象,构成萧索、清寒的诗境,传达出内心的闲愁与寥落。例如他的《同晁郎及秬秸步游乾明晚逾柯山归》一诗写道:“野水菰蒲秀,荒陂荠麦长。卑田留积雨,荒寺掩斜阳。远树连云梦,群山近武昌。言归日已夕,村径度牛羊。”[6]354野水、菰蒲、荒陂、荠麦等景物无不传递出一种田园荒芜的寂寥与衰败。“荒寺”兼以“斜阳”,更增添了枯寂、疏离之感。诗人在此情景中遥望近景,幻想远景,思乡之情也就自然流露了出来。“村径度牛羊”,诗人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那淡淡的闲愁也就戛然而止,留下无尽余味。再如他的《寓寺八首》其六:“平晓春云失半山,濛濛小雨暗江干。寺楼倚遍消残醉,只有春愁伴薄寒。”[6]530迷蒙的云雨、模糊的山景、昏暗的江干,淡薄的春寒,倚遍寺楼的醉酒主人公,一起构成了一种迷离、萧索的意境,透露出诗人的闲愁。又如《崇化寺三首》其一:“楼殿沉沉锁夜烟,秋灯一点佛龛前。梧桐叶上三更雨,亦有愁人独自眠。”[6]489夜晚的楼殿深掩寂寥,一点秋灯渺小而醒目,两句就描绘出了佛寺的深沉寂静。下句梧桐雨,愁人等意象,写出了诗人内心的孤独与愁绪。再如《题寒溪长老方丈》:“满坐绳床百事贫,荒溪古屋四无邻。为生易足君无笑,渠是人间得计人。”[6]547荒溪、古屋等景物,写出了禅师枯淡、平淡的生活。而这种平淡的生活反映出的是修行人内心的知足、平静与超越。

综上所述,在张耒眼中,黄州是偏僻落后、气候恶劣的,他对黄州一年四季的气候都有较为详尽的描述,诗中充满了真挚的情感,生动形象地展现了贬谪生活的艰苦,加深了人们对黄州“偏僻陋邦”的印象。黄州秀丽的风光舒缓了诗人贬谪的痛苦,张耒的写景诗能抓住景物的色、声、光以及情态进行描写,用词准确生动,风格平淡自然。张耒笔下的柯山风光引人入胜,与“东坡”一样,是诗人的精神家园,为黄州的隐逸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张耒的诗歌还注重对黄州物产及风俗的描绘,他对黄州的农作物、植物等多细致描写,突出了黄州的物产丰富。张耒还尤其关心农事,展现出朴素的民本思想。黄州虽然偏僻,但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张耒诗中常常发怀古之思,发扬了黄州的赤壁文化。其文学创作受到了苏轼的影响,形成了一种闲淡洒落的风格。黄州深厚的佛禅文化也影响了张耒的创作,他的诗歌中常常出现“寺庙”意象,与其他意象一起构成枯寂、清寒的诗境,传达出他内心的闲愁与寥落,也加深了黄州“佛禅形胜”的印象。张耒在困境中所表现出的热爱生活、关心民生、淡泊自适,与王禹偁、苏轼一起,为黄州这座小城注入了不朽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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