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和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都表达了词人壮志难酬的痛苦及对英雄人物的仰慕之情。在词作中,辛弃疾对孙权和刘裕的事迹完全写实,苏轼对周瑜的事迹却有虚构。根本原因在于辛弃疾的人生目标是收复中原,这是时代境遇和人生经历决定的,指向偏向现实需要满足的价值观,写实即可表达词人的志向。苏轼有对生命理想的追求和对人生意义建构的需要,单纯满足现实需要并不足以实现其对生命丰富性的追求,所以虽然周瑜功业赫赫,但苏轼仍然要基于自我需要对其形象进行塑造。
[关键词]英雄;写实;虚构;事功;意义
[中图分类号]" " G633.3" " " " " " [文献标识码]" " A" " " " " [文章编号]" " 1674-6058(2024)06-0040-03
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和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都写了词人壮志难酬的痛苦,表达了词人对历史英雄人物的仰慕之情。苏轼在赤壁怀古,自然写赤壁之战的主角“千古风流人物”周瑜。辛弃疾在京口,写的是和京口有关的孙权和刘裕。他们踏足古地,瞻仰遗迹,想起历史上的英雄豪杰,从而一舒心中块垒,自是应有之义。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将这两首词放在同一个单元。我们在对比阅读时,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同样写英雄,其用意也大同小异,但为什么对于相关事迹,辛弃疾是写实,而苏轼却要虚构呢?
我们先看辛弃疾。辛弃疾写这首词时,已经赋闲二十多年了。当时南宋权相韩侂胄想借北伐建功,于是起用主战派人士,辛弃疾便是其中的一员。66岁的辛弃疾想借此词忠告韩侂胄要吸取历史教训,不要鲁莽行事,并表达自己报效国家的愿望。收复中原是词人一生的梦想,年虽老而志未衰。词人在京口登临北固亭时,自然想起曾经雄踞于此的英雄人物孙权。孙权在京口以东南偏安政权对抗北方强敌,毫无惧色。东晋刘裕也是从京口开始北伐,曾经一度收复洛阳和长安,这是偏安江左的东晋政权北伐取得的最为辉煌的胜利,所以辛弃疾赞叹刘裕“气吞万里如虎”。而南宋也是偏安政权,又面临北方强敌。词人所写的英雄及其时代境遇与其自身人生境况和时代境遇确实有相似之处。所以在开禧北伐之前,辛弃疾的壮怀又一次如烈火般燃烧,历史上的英雄也再一次成为其生命的自我镜像。
我们知道,收复中原是辛弃疾所处的时代赋予他的历史责任,是时代的选择。收复中原也是一个具体而清晰的目标,他所写的这两位英雄和此目标息息相关。写孙权写到了“舞榭歌台”,孙权是一方王侯,自然如此。写刘裕极尽赞美——“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刘裕北伐建立殊勋,并非虚语。词中辛弃疾只写和北伐有关的事迹,余则概不述及,其用心昭然若揭——书写英雄只服务于收复中原这个具体的目的。因此词人无需虚构,写实即可表达自我的生命诉求。
生活于北宋的苏轼没有身负辛弃疾这样的时代责任和道德压力,自然也就没有辛弃疾这样具体而清晰的目的,其遭遇也和辛弃疾迥然不同。他因“乌台诗案”遭遇一场巨大劫难,生死悬于一发,曾经的政治理想完全破灭。在泛游赤壁之时,自然想起赤壁之战的核心人物——青年才俊周瑜。赤壁之战是改变历史走向的战役,而指挥者就是流芳千古的周瑜。苏轼想到自己年岁渐老,华发已生,却一事无成;而周瑜年纪轻轻却建立不朽功勋,仰慕之情自然而生。
苏轼笔下的周瑜形象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但历史上的周瑜却不是这样的,当时曹军挟着横扫荆州之胜,来势凶猛,志在必得。大兵压境、情势危急、彼强我弱,周瑜绝不可能如此潇洒从容。历史记录的周瑜的真实形象是“衔命出征,身当矢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1],是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勇武将军。显然,苏轼笔下的周瑜形象融入了其想象。其实还不止于此,周瑜娶小乔时24岁,而指挥赤壁之战时已经34岁了,小乔已嫁10年,根本不是“小乔初嫁”。那么为什么这件事苏轼也要虚构?何况34岁也仍属青年才俊,建立如此功勋,揆诸历史,也极为罕见。因此如果仅仅是仰慕英雄,表达未酬之志,展现周瑜的历史形象已绰绰有余,苏轼为什么还要虚构?
我们不妨比较一下辛弃疾与苏轼。从生命气质上讲,辛弃疾本质上是军人。北宋灭亡之后,中原豪杰并起,耿京在山东举起义旗后,辛弃疾投奔于他。辛弃疾英雄孤胆冲进金兵大营活捉叛徒张国安的事迹,使他即使置于历史上最出色的勇士之列,也毫不逊色。其镇守一方时,杀伐决断,异常果敢。在南北两宋重视科举出身的背景下,辛弃疾是一个异数,其所作所为并不那么符合儒家正统思想,他身上有类似于桓温那样的枭雄气质,不甘平庸,渴望铁与血的战斗。其生活的南宋丧失了中原地区。中原地区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国土,更是一种文化正统和政治正统的象征。其丧失对南宋正直的知识分子构成了巨大的道德压力。对辛弃疾而言,还有一份不同于他人的心曲,那就是他的家乡就在山东,收复中原不但能光复国土,而且意味着能回到家乡。所以辛弃疾受时代境遇和自身遭遇的影响,将收复中原视为宿命般的责任。正值南宋开禧北伐的前夜,被重新任用的辛弃疾自然想到孙权和刘裕,尤其是经历过两次北伐,最终收复中原的刘裕。孙权和刘裕这样的豪雄,也契合辛弃疾的生命气质。因此就表达理想而言,他确实无需虚构,写实足矣。
苏轼是进士出身,典型的儒家知识分子。相对于南宋因为中原的丧失让知识分子担荷而言,苏轼生活的北宋的环境相对优渥宽松,少年得志的苏轼也有着非同寻常的自我期许。而在43岁时,他突然遭遇“乌台诗案”的重大挫折,贬谪黄州,这几乎毁了他的一生。如此背景下,苏轼想借周瑜的事迹表达壮志难酬、理想失落之悲,其实也无需虚构。那么苏轼为什么进行了虚构呢?我们看看苏轼是如何描写的。
苏轼将“小乔已嫁”写成“小乔初嫁”,显然是为了有意突出周瑜年轻有为、少年得志。除以美女衬托帅哥(周瑜的外在形象)、以佳人烘托英雄(周瑜的内在精神)之外,还让我们看到苏轼对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独特理解,即一个伟大丰富的生命不能局限于建功立业。由此可见,苏轼的人生理想确实迥异于一般士人,他着意于生命意义的追寻。“雄姿英发”这一句将“英雄”一词拆开,使“雄姿”“英发”,强调“英”字,以凸显周瑜的儒雅英武之气。虽然历史上周瑜是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勇武将军,但苏轼刻意把周瑜塑造成一个运筹帷幄的书生、从容风流的儒将,大敌当前,举重若轻。这种虚构源于苏轼对人生理想和生命丰富性的理解和追求。因此,苏轼对周瑜的塑造不能简单理解为借周瑜抒发壮志未酬的痛苦,而应该理解为通过塑造周瑜的形象表达自身对生命丰富性的追求。
比如对周瑜、小乔婚事的想象就表明苏轼并非正襟危坐、迂腐古板的学究,而是浪漫风流、洒脱不拘的才子。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苏轼的真性情。虽然佳人相伴、红袖添香是千古文人的梦想,但苏轼将历史中的“瑜纳小乔”[2],改为“小乔初嫁”。这便产生了某种庄重的意味,而将此视为一种生命理想直接表达,在儒家传统中并不多见。和辛弃疾相比,苏轼对人生意义的理解显然更为丰富,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单纯的事功追求,而是向往更为丰富和饱满的人生。他的这种塑造让我们看到生命的内在丰富性。苏轼对周瑜形象的塑造几乎穷尽了中国古典文人对成功人生的所有想象——伟大卓越、波澜壮阔、美丽多情、丰富多彩,寄托着儒家知识分子的全部精神价值和生命意义。
明乎此,我们就知道辛弃疾和苏轼的生命追求有着重大不同,因此借历史上的英雄人物表达自我时,辛弃疾写实,苏轼虚构。那么问题又接踵而至,具体的现实目的和整个生命的理想孰轻孰重?一旦失败,其承受的心灵重负又将如何,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在这两首词的结尾,辛弃疾以饭结束,苏轼以酒结束。其中,饭象征现实的沉重,酒象征生命的超越。辛词的结尾我们看到词人以战国老将廉颇自喻,“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词人和廉颇一样都已老矣、都想报国、都有能力但都被抛弃。辛弃疾收复中原的理想至死不渝,他在南宋一共待了四十五年,其间被闲置了二十多年,但从未放弃收复中原。写完该词两年后,辛弃疾与世长辞。据说临终前,他还高呼“杀贼”。
辛弃疾来自沦陷区。他的身份很特殊,不经儒家塑造,也非科举出身。他一生赋闲时多,被重用时少,而他念兹在兹的就是收复中原。他的家乡和他的国家在地理意义上被割裂,而他又得不到南宋朝廷的认同。具体的历史境遇会直接影响一个人的命运,由此就会限制这个人的生命追求,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发展被时代限制了,只能走时代给定的路径。这样,这个人的生命内在丰富性就消减了。对辛弃疾来说,收复中原是知识分子的道义担当,是时代赋予的责任,同时也是对回归家乡的渴望。这使得辛弃疾那种极其现实的考虑,就在情理之中。辛弃疾的理想不是自身生命的自然选择,而是被时代赋予或限定的。
这里我们既看到辛弃疾的悲剧,又看到辛弃疾伟大的生命力量。造成其人生悲剧的不仅是其理想没有实现,还是收复中原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但他又无法放弃这个目标,于是这个目标就成为他生命的枷锁,禁锢了他。辛弃疾一生深陷于这样的执念之中,生命的其他可能性自然荡然无存。
我们说的“伟大的生命力量”,指的是辛弃疾在被辖制中从未放弃挣扎,甘愿承受一切痛苦,永不放弃自己,生死以之,坚定不渝。而收复中原本来就符合时代正义和历史正义,因此我们说辛弃疾是伟大的爱国词人,其呈现的是足以“感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力量。
苏轼生活在一个雍容的时代,文化繁盛,生活优裕。虽然基于道德理想主义的感召,一代知识分子昂扬向上,但并没有时代重负影响他们的发展路径。在此背景下,生命就会有更多的可能性,也会呈现出内在丰富性。苏轼作为一个北宋标志性文人,他的生命自然更为丰富。激昂的时代精神、优容的生命风致,更有利于其建构精神世界,甚至生发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因此,虽然周瑜建立赫赫功业,名垂青史,但仅仅这个形象,仍不能满足苏轼展示生命理想的需要。因为单一的事功,无论多么显赫,都无法体现生命的内在丰富性,所以必须进行虚构。
如果说收复中原对辛弃疾而言是一个外在于自己的现实目标,那么苏轼的追求则是内在于自己本身的生命需要。一旦遭遇失败,辛弃疾会经历生命的痛苦,苏轼会经历心灵的绝望。但辛弃疾是可以在无望中继续坚持的,而对苏轼来说,人生如果不能另辟蹊径,则意味着生命的毁灭。因此“乌台诗案”对苏轼的摧折相比不能收复中原对辛弃疾的打击,要严重得多。这不仅是人生追求的失败,更是生命理想的幻灭。可以说,辛弃疾痛苦中有绝望,但他绝不会因此否定生命本身的意义。究其根本,对辛弃疾来说,现实目标并不是生命的全部,只不过是生命的优选。而苏轼那种浩大丰富的生命理想,关乎整个生命的意义,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生命本身,因此对苏轼来说,一旦失败就会催生对生命的否定,并由此陷入深深的幻灭。
在《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结尾,苏轼说“一尊还酹江月”。“尊”,通“樽”,指商周时代的一种大中型酒器,由青铜制成,长颈敞口,多用于祭祀;“酹”指一种用酒祭奠的仪式。由此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异常庄重的仪式。苏轼似是借此显示生命某种重大的根本变化——打碎自己,重塑自己。在这个夜晚,苏轼让永恒的江月作证,进行了一场庄重的心灵仪式。这是痛苦的告别——失去的青春、曾经的梦想、过去的自己、世俗的价值,也是伟大的超越。如果说辛弃疾是在辖制中挣扎,那么苏轼就是在果壳中发现了宇宙,由此实现脱胎换骨的超越——在黄州,一个新的苏轼诞生了,他的名字叫苏东坡。
哲学家李泽厚先生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苏轼生命的某种深刻性。他认为,苏轼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为,苏轼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这种“退隐”心绪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与舍弃。这便成了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他的这种美学理想和审美趣味,却对从元画、元曲到明中叶以来的浪漫主义思潮,起了重要的先驱作用。直到《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遍布华林,更是这一因素在新时代条件下的成果。苏轼在后期封建美学上的深远的典型意义,其实就在这里。[2]
[" "参" "考" "文" "献" "]
[1]" 二十四史全译:三国志[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
[2]" 李泽厚. 美的历程[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 " 农越华)
[基金项目]本文系甘肃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2022年度资助课题“问题意识和教师高素质专业化发展路径研究”(GS[2022]GHBZ15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