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唐人街:当代美国华裔文学中的公共空间与社会身份构建

2024-01-01 00:00:00张琴
华文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谭恩美公共空间

摘" 要:在当代美国华裔文学中,公共空间指除唐人街以外的美国社会的公共空间,包括政府权力空间、消费空间、文化教育空间等。作为美国“大熔炉”的一员,华裔移民以杂糅的文化身份逐渐走出唐人街,接触更加开阔的美国公共空间。然而,公共空间的模糊性与排他性给华裔移民带来极大的不安全感,这使得他们无法实现自我在社会空间中的身份认同,或认识到自己的归属性。因此,他们需要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认识并重新建构边缘与中心的关系,在社会空间中找到自己的特殊位置,并完成对主体意识的表述。本文以汤亭亭、谭恩美和伍慧明的小说为例,试图通过梳理作家们对华裔移民公共空间的书写,理清公共空间对于社会身份的影响机制,并揭示公共空间背后隐匿的权力分布。

关键词:公共空间;社会身份;汤亭亭;谭恩美;伍慧明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5-0084-06

在当代美国华裔文学中,以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1940-)、谭恩美(Amy Tan, 1952-)、伍慧明(Fae Myenne Ng, 1957-)等为代表的美国华裔女性作家无疑是先锋的代表。她们善于通过有意识地运用表现、再现、意指、想象、隐喻、象征等表征方式来构建、运用空间,以此来揭示美国华裔移民社区的文化政治内涵和权力关系,表现美国华裔复杂的多重身份。她们常常将唐人街作为主叙事空间,讲述华裔移民在这个封闭空间里的历史与生活。唐人街是华裔移民的居住地和庇护所,他们在这里得以延续中国的生活哲学和传统价值。然而,随着华裔移民在美国的生活逐渐稳定,作家们也将目光转移到唐人街之外的美国社会的公共空间。

公共空间既具有开放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也具有排他性和局限性,其空间布局体现了美国主流社会权力秩序的规训。公共空间虽然是小说中的次要叙事场景,叙述不多,但寥寥数语背后,却体现出华裔移民在公共空间中的生存困境,即身份的迷失与焦虑。无论是在审查移民的政府权力空间,传承文化知识或丰富精神生活的文化空间,华裔都经历了中美文化、传统、价值观的交流和碰撞,这使得他们的社会身份变得更加复杂多元。作家们通过描述华裔移民在公共空间的交会、碰撞和对话,是希望可以从中管窥华裔移民在美国的真实生活状态,由此来建构华裔多元的社会身份,实现他们的社会认同。

一、公共空间与社会身份认同

公共空间既是权力展现的场域,又是个体社会身份的空间表征,具有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法国社会学家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三维辩证法,即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s)、空间表象(representation of space)和表征性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为群体成员在公共空间的位移提供了理论基础。列斐伏尔认为,“空间实践”侧重感性经验的物质性空间生产。在“空间表征”的规训下,社会成员的“空间实践”通常是为“确保连续性和某种程度上的内聚性”。①“空间表象”是被概念化的空间,通常“与生产关系、秩序、以及符号、代码,以及种种‘台前的’关系捆绑在一起”。②“表征性空间”则是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的结合,这种结合构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体验性空间。“空间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空间”三者相互关联,有机结合,这使得特定的群体成员能合理地实现空间位移。

对于人类而言,“空间是一种心理需要,是一种社会特权,甚至是一种精神属性”。③个体在空间中的位移性是个人社会权利和身份自由的重要特征。在《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一书中,作者佛克马和蚁布思对“身份”概念进行了定义:“个人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是由社会群体或是一个人归属或希望归属的那个群体的成规所构成的”。④由此可见,个体如想实现身份认同,就需要与公共空间的社会群体保持一致性,不断建构自我的同一性。一旦公共空间无法连续提供这种同一性,个体的身份认同便会出现断裂和错位。

在美国华裔文学中,唐人街内部与外部公共空间产生了断裂,这给华裔移民带来极大的不安全感。这使得他们无法实现自我在社会空间中的身份认同,或认识到自己的归属性。所以,他们寻求社会身份的空间实践,经常会经历寻而未果的失落。因此,所有华裔移民都需要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认识并重新建构边缘与中心的关系,在社会空间中找到自己的特殊位置,并完成对主体意识的表述。在汤亭亭、谭恩美和伍慧明三位作家的小说中,无论是在用于移民审查和监禁的天使岛,还是在白人至上的消费空间或主流意识弥漫的文化空间,华裔在这些公共空间中,都在不断调整自己,努力在不同空间的跨越转换之间实现自己的社会身份认同。

二、天使岛与创伤记忆

在美国华裔文学中,美国旧金山湾的天使岛(Angel Island)是常见的公共空间,作者们常常将其与华裔移民的创伤记忆关联在一起,并在作品进行了历史考证和文学想象。作为早期华裔移民入境美国的第一站,这个小岛承载了华人辛酸屈辱的移民经历。在小说《中国佬》(China Men, 1980)中,汤亭亭透过父亲的视角书写了天使岛这个封闭压抑的地理空间。在她关于父亲如何进入美国的几种可能性书写中,她尤其描述了父亲经由天使岛移民营合法入境的经历。这个版本使得作者能以极其个人的方式来描写被拘留与天使岛上众人的不同经验,包括在板壁上题诗、刻诗等。父亲来到天使岛,除了需要忍受身体上的囚禁和精神上的痛苦,等待他的还有岛上糟糕的食物、严苛的医疗检查,以及漫长、严苛的审问。

等待听证会是父亲关押在天使岛移民站的主要原因。听证会直接决定了他能否顺利入境美国。在这个特殊的空间内,审讯者和受审者之间构成了主体和客体、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这种不平等的关系让华人意识到白人始终占据社会的主导地位,而他们作为客体,将难以融入更加广阔的社会。小说中,父亲每天“穿着西装,皮鞋擦得锃亮,时刻准备着”⑤审讯的来临。在正式的审讯会上,天使岛移民局的审查官员、记录员和翻译共同对父亲进行询问,审问的内容主要涉及父亲的个人信息、家庭成员境况,以及家乡村子的具体状况等等。审讯官会多次审问同一个问题,如邻居家的房屋朝向、家里有几头水牛等,极为详细地将回答记录在案,并与其他人的答案进行对比,根据双方的回答来判断申请者的信息是否真实,从而确定其是否可以合法入境。父亲的审查持续了多次,最终他通过了美国人的审查。事实上,稽留在此的华人中,有少数申请者因为始终无法通过审核,被拘留在岛多年,甚至有华人在苦闷和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天使岛移民所运作的三十年中,包括父亲在内的华裔移民在拘留期间,为了抒发心中的苦闷,在墙上篆刻了数百首汉语诗歌,留下了宝贵的文学遗产。⑥他们通过诗歌来“抗议这种囚禁生活、这间木屋、这些不公正的法律以及懦弱无助的清朝皇帝”。⑦他们怀揣着美好的愿景来到美国,准备在这片新天地大干一场,却没想到还未入境,便如困兽般被拘禁在岛上的木屋里,时刻处于困惑、孤独和恐惧之中。“此木屋乃我之棺”便是表达了这种愤恨、无奈和绝望之情。父亲也在板壁留下一首短诗,以纪念这段难忘的拘禁经历,表达对自由的无限向往。虽然大多数华人移民并未受过良好的教育,但这些诗歌记录了他们对天使岛所作出的最直接、真实的回应,表达出了他们的真情实感。

正是有这些诗歌的存在,华人这段屈辱的经历才得以保存和传承,并在1970年后逐渐为外人所知。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天使岛从移民站转变为记录华人血泪史的“档案馆”,其空间用途也在被改写。华人利用“再现的政治”,努力在这个异质的公共领域中留下自己的印迹,表达了他们对故乡的思念和对自由的向往,为稽留在此的华人创造了属于他们的精神世界,也打造了“一种新的美籍华人特质——就是以中国为源头,以美国为桥梁,打造全新的文化身份”。⑧ 因此,尽管移民检查站是一个规训的场域,被打下了意识形态和权力斗争的烙印,但华人的壁板诗歌赋予了它以新的空间意义,成为一个装载华裔文化财产的历史文化空间,见证了华人为了抗争白人权力、隔离和规训所做出的反规训的空间实践。

此外,天使岛作为集体记忆以代际传承的方式也影响了其后代和子孙:“他们在天使岛及美国排华法律下的经验,奠定了一整代华裔美国人的行为和态度。”⑨在伍慧明的小说《望岩》(Steer Toward Rock, 2008)中,“契纸儿子”杰克·满·司徒(原名梁友信)自踏入美国国土的那一刻就变成了失去身份的幽灵。虽然他后来为了爱情与家庭选择向美国政府坦白自己的伪造身份,但也要交出美国护照,并随时听候“遣返处置”。痛苦的回忆和岌岌可危的移民身份成为萦绕在杰克心中的幽灵,直到他的女儿维达决定帮助他正式向移民局申请成为美国公民。这次在移民局的面试与在天使岛大相径庭,女儿维达甚至可以作为翻译加入其中,面试官所提的问题也在正常范围内。但颇具讽刺意义的是,当他即将成功入籍,被询问使用“契纸儿子”的假名还是用他的真名来申请公民身份时,他却一时无法抉择。最终女儿为他选用了假名“杰克”:“我选择了他的假名,那个他已经用了大半辈子的名字,那个他为爱放弃过的名字,那个使他真实的名字。”⑩在美国这个特定的空间背景下,名字作为符号,真实与虚假已不再是绝对的二元对立关系,而是可以相互逆转的,这是在美国种族制度下社会建构的产物,是权力的附属品。华人作为种族主义的受害者,主流社会以空间为手段对他们的控制并未结束,他们依然受到空间及其背后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影响。

三、消费空间与凝视政治

华裔女作家们也将体验消费文化刻画为华人在美国公共空间的重要空间实践之一。消费并非个体行为,不只是个人欲望和需求的满足,而是复杂的文化实践和政治过程,影响到了动态的社会关系。因此,在消费行为中也存在空间向度。在汤亭亭、谭恩美和伍慧明三位作家的小说中,华裔女性常常光顾的美容院和餐厅便是典型的消费空间。在这里,她们不再是以卑微的服务者身份出现,而是成为消费的主体,在这个特定的消费空间中处于支配地位。但同时,她们又无法完全摆脱白人对她们的刻板印象和身份设定,因此需要在主体与客体、东方与西方的二元对立中找寻出路。

在小说《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 1989)中,谭恩美借用美容院这个特定的女性化空间来梳理江林多与女儿韦弗里的关系,并展示美国女儿如何利用这个空间来消磨母亲的“中国”声音。韦弗里准备再婚,对象是同一个律师事务所的美国同事。为了迎接人生的这个重要时刻,她特地带母亲去她熟悉的美容院,想给母亲“改头换面”。韦弗里是这里的熟客,刚坐下就开始向她的发型师罗瑞先生介绍母亲的发型需求,而没有给母亲开口表达的机会,更没有顾及母亲的感受。她充当起母亲与发型师之间的翻译,却不给母亲任何发言的机会,只是凭借她对于母亲的了解来介绍她钟意的发型。她批评母亲的头型,直言不讳地说母亲从未去过专业的美容院。“女儿对我指指点点,仿佛我不在场似的。”{11}此时,美国女儿已将母亲设定为传统、封闭、愚昧、土气、语言不通的中国女性,并自觉地将自己与母亲划分开来。

在美容院这个女性消费空间中,发型师罗瑞则代表了美国白人的视角。他主动为母亲调整座椅的高度,并在镜中仔细端详其这位特殊的中国客人。母亲“摆出自己的美国面孔,也就是美国人眼里的中国脸孔——他们无法理解的中国面孔”。{12}母亲背负着双重的身份标签,这种身份指涉具有复杂性和矛盾性。母亲的“中国面孔”具有显性的族裔特性,体现了母亲独特的族裔身份。另一方面,尽管她拒绝被标签化,她的“美国面孔”却一直存在于美国白人的臆想之中。罗瑞先生在仔细打量这对母女后,所得出的结论让女儿非常不高兴:“真是不可思议,你俩长得可真像啊”。{13}对于在美国出生成长的韦弗里而言,她的思想与灵魂早已被刻上了美国的印迹,她认为“中国面孔”不仅成为她与白人群体之间沟通的障碍,更从根本上杜绝了她向上流动的机会,因此她急于与母亲划清界限,借此来摒弃母亲所代表的中国传统。然而,在发型师的眼里,华裔女性的身体特征,如眼睛、脸颊和下巴具有模式化的特征,他将母女视为单一的共同体,等同于抹去了女儿为摆脱母亲所付诸的努力。这种白人凝视下的视角使得美国女儿难以实现美国性的身份认同,反映出第二代华裔群体身份断裂的焦虑。

在小说《骨》(Bone, 1993)中,伍慧明通过运用餐厅空间以及筷子这个饮食意象来体现第二代华裔姐妹对于华裔身份属性的认同差异。在梁家,大姐莱拉游走于中/英文不同的语言世界,以及女儿、姐姐、恋人、职业女性等不同的角色里。而小妹尼娜移居纽约,尝试一走了之,全盘否定中国文化传统的传承。两姐妹无论是在面对家庭或族裔问题时,都无法切断唐人街对她们的影响,这反而使得她们之间难以沟通。在妹妹安娜去世后,莱拉去纽约探望尼娜,两人相约一起共进晚餐。莱拉建议去唐人街吃,但尼娜说那里太过压抑,“在那儿吃饭我总感觉要赶快把盘子里的饭吃完,然后赶快回到家里去缝裤边儿,或者回去组装收音机零件什么的”。{14}尼娜刻意避而不选中国餐厅,是以对于食物的选择来表达疏离华裔族群之意。于是她们选择了一间美国餐厅,试图通过轻松的氛围、舒服的服务和英俊潇洒的男侍者来暂时忘却生活的苦楚。然而,餐厅的一切让莱拉感觉陌生。与使用大量中国符号、颇具异国情调的中餐馆不同,这间名叫“塔圣菲”的餐厅以桃红和仙人掌绿色为主色调,白色亚麻桌布上摆放着烛台、黑色餐盘和刀叉餐具。尼娜轻描淡写地向莱拉提到她早已不用筷子来吃饭:“我现在只用筷子来插头发”。{15}筷子作为中国饮食文化的象征之一,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其实际功能,沦为显示尼娜异国出身的饰品。显然,富有东方风情的尼娜吸引了男服务生的目光,“我注意到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尼娜,我看到在尼娜点两杯约翰尼·沃克酒时,他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她”。{16}当服务生以美国白人社会的男性视角,最后问到“你们俩是中国人吗”时,莱拉的不悦之情溢于言表:“我们是两姐妹”。{17}对于莱拉而言,在唐人街外的公共空间里,美国主流社会将她们归类为同一个族裔群体,以服务生为代表的白人看到了她们的同质性,却忽略了其异质性和多样性。尽管莱拉无法摆脱唐人街和中国面孔对她的影响,但她作为美国人,最终也是在寻求美国化的身份认同。

在华裔文学中,特定的消费空间与社会群体的认同观念有关。无论是在美容院里哑口无言的母亲,还是在美国餐厅里无所适从的姐姐,她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了空间与话语背后的白人凝视,而凝视的内涵则是主流社会对于少数族裔的他者化。这些女性在无形中被标签化,于是逐渐认识到若没有对历史与现实进行理性的反思,那么武断地抛弃或接受其中任何一个面孔或身份都是不现实的。

四、文化空间与多元想象

美国华裔女作家们通过建构不同的文化空间来表达她们对于美国多元文化的想象。早期华裔移民来到美国后,在无意识的文化适应过程中发展了各种文化空间,如华文学校、华人教会等。这些文化空间为在美华人营造了文化归属感,中国的传统文化习俗在他们这里得以保持和传承。然而,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华裔移民自小便受到东西方两种文化的熏陶。一方面,他们不愿意固守在华人的文化圈内,而更愿意沉浸于美国的主流文化中。他们在美国公立学校接受教育,同时也更努力地去接受美国文化。另一方面,他们在努力奋斗的过程中,却屡次在美国的文化空间中碰壁,无法获得主流社会的接纳和平等对待。这使得他们开始对于美国的核心价值观产生了怀疑,只得从两种文化价值观念的矛盾中寻求妥协,以此找寻自己的身份定位。

在小说《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 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 1976)中,作者汤亭亭通过美国学校这一文化空间,探究了华裔移民对于美国文化与教育的吸收、接纳和同化的过程。对于“我”而言,进入美国学校的最大障碍便是语言。语言是人与世界的连接桥梁,但如果为了与外面的世界交流而不得不讲英语时,“我”便会选择沉默。“在一年级的时候,我大声朗读课文,可是听到的却是沙哑微弱的声音。……别的华人女孩也不讲话,于是我明白沉默的原因是我们是华人”。{18}“沉默”是华裔孩子在美国学校的普遍状态。她们并非天生沉默,也并非不会表达,只是缺乏在主流社会中发声的勇气。她们用沉默来保护处于弱势地位的自己,这是她们有意为之的语言策略,代表了她们在主流社会中边缘化的地位。然而,沉默却为她们招致更多的质疑和社会歧视,实际上又进一步加大了她们的边缘化。

华裔学生的沉默也体现了美国学校这个文化空间背后的权力规约。学校本要为学生灌输知识,并帮助学生走上社会化的过程。然而,“我”的学校却对华裔学生区别对待。当学校二年级的全体同学都去会堂表演节目时,华裔学生却被留在教室里。“我们的声音太轻,几乎听不到,况且我们的父母也没签字允许我们参加这样的活动。”当“我”告诉老师“我们华人不能唱‘先辈捐躯的土地’”,{19}老师也大为不满。这些区别对待让“我”意识到“我”的不同。尽管“我”会说英文,有着美国的思维方式,却有着中国人的面孔,长期在两种文化的边缘徘徊,这让“我”对自己的归属去向到困惑。华裔学生纵然从美国的教育空间中习得了西方的个人价值观念,却没有因此获得平等的社会地位。在美国学校,他们模仿学习白人的文化传统与生活方式,试图在这个文化空间中得到同化,但这些只是华裔单方的改造,并不能保证他们置身于这个公共空间中就可以获得美国化的自我认同。

除了书写现实中的文化空间,汤亭亭也在小说中建构了戏剧舞台这样的异托邦空间。在小说《孙行者》(Tripmaster Monkey: His Fake Book, 1989)中,主人公阿新深受60年代反战思潮和民权运动的洗礼,穿着邋遢,留着长胡须,顶着散乱的长发,嬉皮士派头十足。他在旧金山的街头毫无目的地自由行走,在经历了一系列都市漫游后,他通过所看、所读和所思,逐渐认识到美国的多元文化本质。他以此为出发点,开始思考如何在多元文化、在世界语境中建构自我文化身份,随后他转向最熟悉的戏剧表演这一艺术形式,试图通过戏剧来彰显本族裔的文化记忆和文学传统。

阿新戏剧中所描绘的美国历史和空间是杂化而多源头的,他借由这个空间隐喻,表达了对于多元共存的世界主义愿景。其中,《西方梨园》章节就是东方文本《三国演义》《西游记》和《水浒传》片段的改写、组合和拼贴。不同经典作品的时空相互交叉重合。他的戏剧将不同时空、不同阶级的人聚集在这个剧场内。小说中,阿新的目标是创立美国的梨园戏社,招徕一批“包括被摈弃的一切,包括所有没有地位的人”{20}来进行群体式的表演。通过对多源头的世界经典文学的戏仿和改变,阿新试图告知所有戏剧的参与者和观看:在这个西方梨园中,尽管大家的肤色、身份、文化不同,但共同的志向和理想会超越种族的界限,最终建构出一个兼容并蓄的大同世界。

在这两部小说中,美国学校和剧场都是华裔移民在美国所进入并努力建构的文化空间。学校属于社会空间,在这里华裔学生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老师有意无意地忽视华裔群体等,这些都体现了在这个空间中特定群体的一整套相关行为和生活模式,实质上是美国权力秩序规划和种族主义共同运作的结果。后者剧场则试图为美国文化提供一种能够习得并得以传承的框架,阿新不仅在此进行戏剧创作,也在为华裔移民的身份问题进行大胆、必要的定义。那就是,华裔移民的自我认同不应该局限于美国文化,而是应该跨越种族和文化的边界,汲取中西两种文化,将其作为他们自我认同的重要源泉。

在美国华裔文学中,华裔移民在美国的空间位移体现了向上的流动性。他们从羁押天使岛移民检查站入境美国,困窘之下在墙壁上留下了诗歌这一宝贵的文学和历史财富。入境以后,主流社会将对华人的整体认知融入空间实践,通过空间和空间使用者的“对话”来确定华人的位置,使华人的身体得以空间化和族裔化,力图达到驯服和维护身份政治的目的。受情势所迫,华裔移民为求自保而聚居在唐人街,把他者排斥在外,形成了“排除的地理”(geographies of exclusion)。{21}在美国扎下根后,他们逐渐移居到美国的本土空间。

他们在美国的空间体验体现了历时性的变化,但也存在共时性的差异。汤亭亭笔下的父母亲和叔伯是普通劳工,面临着经济困境以及阶级地位下移的问题。伍慧明笔下的梁家和杰克深受“契纸儿子”和“契纸婚姻”的影响,身份问题是他们一生无法言说的伤痛。这些华人身处社会的下层阶级,由于受到种族、阶级、资本的合力束缚,只能聚集在唐人街或血汗工厂里劳作,而对唐人街以外的世界望而却步。然而,第二代华裔移民,如谭恩美笔下的美国女儿们,因为受到较好的教育,不再属于贫困、卑贱、不可同化的底层,她们更愿意通过不同的方式,努力改变自我的身份,成为美国中产阶级的一部分。

在种族阶级社会中,社会身份的建立取决于个人的肤色、性别、社会财富、阶级地位、社会关系等。这些元素在社会空间中盘根错节,形成了一张复杂的权力关系之网。二代华裔在社会空间中努力往上流动时,所遇到的排斥与阻挠正源自这张关系网,体现了白人社会的排他性。这促使年轻一代华裔开始重新审视他们的根文化。小说《喜福会》中菁妹跟随父亲从旧金山辗转到上海,去寻找她失散多年的姐姐们。小说《骨》和《望岩》中的女儿们也都纷纷踏上了中国寻根之旅,在此过程中,她们不仅发掘了家族历史,也意识到了自己与生俱来却一直潜藏的“中国性”。她们开始正视自己的华裔身份,力图谋求东西方文化的部分交融,以交流、融合与互渗为参照原则,以“两个世界之间”的居间视角来重新审视他们的社会空间,由此来建立多元化的社会身份认同。

①② [法]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51页。

③ [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7页。

④ [荷]佛克马、[荷]E·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俞国强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20页。

⑤⑦ [美]汤亭亭:《中国佬》,肖锁章译,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第53页,第51页。

⑥有关天使岛诗歌最重要的文集是《埃伦诗集》(Island: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由天使岛华人移民的后裔麦礼谦、林小琴、杨碧芳编译。

⑧⑨ [美]麦礼谦、[美]林小琴、[美]杨碧芳:《枕底无花梦不香:天使岛中国移民的诗歌与历史》,荣立宇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52页,第55页。

⑩ [美]伍慧明:《望岩》,陆薇译,吉林出版集团2012年版,第272页。

{11}{12}{13} [美]谭恩美:《喜福会》,李军、章力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第286页。

{14}{15}{16}{17} [美]伍慧明:《骨》,陆薇译,吉林出版集团2011年版,第29页,第30页,第30页,第42页。

{18}{19} [美]汤亭亭:《女勇士》,李剑波、陆承毅译,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150页。

{20} [美]汤亭亭:《孙行者》,赵文书、赵伏柱译,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55页。

{21} [美]Sibley, David. Geographies of Exclusion: Society and Difference in the West. London amp; New York: Routledge, 1995, p.38.

(责任编辑:霍淑萍)

Stepping out of Chinatown: Public Space Construction and Social

Identific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Zhang Qin

Abstract: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public space refers to the social space outside the Chinatown in America, such as the power space of government, the space of consumption, the space of culture and education, etc. It has the features of being open, vague, uncertain, limited and exclusive, and often reflects the power of discipline in the mainstream society. When Chinese immigrants step out of Chinatown, they often feel insecure and unrooted, unable to realize their social identification. Thus, they are faced with the questions of how to recognize and reconstruct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margin and the center, how to locate themselves in American society, and how to construct 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This paper, by analyzing the novels of Maxine Hong Kingston, Amy Tan and Ng Fae Myenne, tries to portray how social identity politics work in the American public space, by creating territories and boundaries to create differences among group members.

Keywords: public space; social identity; Maxine Hong Kingston; Amy Tan; Ng Fae Myenne

(English Translator: Zhang Qin)

基金项目:本文得到2024年国家留学基金资助(学号:202306770044)。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公共外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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