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意大利籍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弗兰克·莫莱蒂在2000年发表的《世界文学猜想》中首次提出“距离阅读”方法论。首先,距离阅读的缘起与法国年鉴学派的“长时段”历史观、“系列历史”研究范式和定量研究密切相关。其次,新批评的文本细读与距离阅读在研究对象(经典与非经典)、形式观(审美与力量)和批评方法(阐释与解释)三个维度产生分野。最后,莫莱蒂的距离阅读经历从定量批评到计算批评的升级,从传统人文到数字人文的过渡。数字人文的优势在于海量档案、精密算法及跨学科合作。然而,数字人文视域下的“距离阅读”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体现在主观体验与情感因素的缺失,数据与图表的“陷阱”和潜在的“帝国主义”合作政治。
关键词:莫莱蒂;距离阅读;文本细读;计算批评;数字人文
作者简介:
陈书平,哲学博士,华侨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中山大学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西方文论、英国文学(E-mail:jasminechen0926@163.com;福建 泉州 362021)。杜志卿,华侨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华侨大学中外文学与翻译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英语小说。
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弗兰克·莫莱蒂的跨学科理论与实践研究”(GD21YWW01);华侨大学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项目“弗兰克·莫莱蒂文学理论研究”(23SKBS002)
中图分类号:I0-05;G25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24)05-0133-09
弗兰克·莫莱蒂(Franco Moretti, 1950—)是意大利籍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实证型文论家及左派知识分子。莫莱蒂早年于罗马大学接受高等教育,之后远赴美国工作,于2000年和2010年在斯坦福大学分别创建“小说研究中心”(Center for the Study of the Novel)和“文学实验室”(Stanford Literary Lab)。2016至2019年间,莫莱蒂加盟瑞士洛桑联邦高等理工学院数字人文机构,积极引领国际“数字人文”的潮流。莫莱蒂在2000年发表的《世界文学猜想》(“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以下简称《猜想》)中首次提出“距离阅读”(distant reading)“Distant reading”又译作“远读”“远程阅读”“远距离阅读”。本文认为莫莱蒂的“distant reading”既包括“远距离”的文类和结构研究,也包括“近距离”的技巧、主题和修辞研究,因此选用“距离阅读”的译法。。2005年,莫莱蒂出版了《图表·地图·树图》(Graphs, Maps, Trees,以下简称《图表》)进一步将该方法论与定量研究相结合。2013年,同名论文集《距离阅读》(Distant Reading)问世,该书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评论家奖”。
国外学界对莫莱蒂及其“距离阅读”的评价“两极分化”。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莫莱蒂的“距离阅读”十分“荒谬”(absurdity)Emily Eakin.Studying literature by the numbers.The New York Times,(2004-01-10)[2023-05-30],https://www.nytimes.com.。约翰·霍博(John Holbo)认为“距离阅读”是一种执着于数字的“葛莱恩式的实证主义”John Holbo.Graphs, maps, trees, fruits of the MLA.in Reading Graphs, Maps, and Trees: Responses to Franco Moretti.edited by Jonathan Goodwin and John Holbo.Anderson, South Carolina: Parlor Press, 2011, p.4.。蒂莫西·布伦南(Timothy Brennan)在《数字人文学科的破灭》中将莫莱蒂的“距离阅读”类比为“野蛮的光学扫描”(brute optical scanning)Timothy Brennan.The digital-humanities bust.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 (2017-10-15)[2023-05-30],https://www.chronicle.com. 。然而,褒奖莫莱蒂者称他为“文学批评的偶像破坏者”(iconoclast of literary criticism)John Sutherland.The ideas interview: Franco Moretti.The Guardian, (2006-01-09)[2023-05-30],https://www.theguardian.com.,具有“恶魔般不可抗拒的魅力”(irresistible magnetism of the diabolical)Elif Batuman.Adventures of a man of science.n+1, (2006-01-06)[2023-5-30] ,https://www.nplusonemag.com.。詹妮弗·舒斯勒(Jennifer Schuessler)在《纽约时报》上提到利用计算机辅助技术的“距离阅读”已突破了传统的阅读模式,一次能够阅读数千个文本。Jennifer Schuessler.Reading by the numbers: When big data meets literature.The New York Times, (2017-10-30)[2023-05-30],https://www.nytimes.com. 2006年,乔纳森·古德温(Jonathan Goodwin)还为莫莱蒂开辟了专门的网络研讨会,并将成果集结出版。毋庸置疑,“距离阅读”在国外已引起巨大反响。
国内有关莫莱蒂的译介始见于2002年。该年,陈永国翻译了莫莱蒂的《真理的时刻:现代悲剧地理》。[意]弗兰克·莫莱蒂:《真理的时刻:现代悲剧地理》,陈永国译,载马尔赫恩主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24—135页。根据中国知网所收录的论文,并结合已经出版的学术专著、编著、译作和读本,可以发现莫莱蒂在国内的传播历经了三个阶段:初始沉寂期(2002—2009年)、快速发展期(2010—2016年)和波动上升期(2017年至今)。具体而言,2010年以来,诗怡、刘渊和尹星等学者相继翻译了莫莱蒂的《世界文学猜想》等系列文章,将莫莱蒂的“世界文学”和“距离阅读”等概念和思想引介到国内。2010年,《中国比较文学》发表了诗怡翻译的《对世界文学的猜想》;2011年,《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收录了刘渊翻译的《世界文学猜想》;2013年,《世界文学理论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收录了尹星翻译的《世界文学猜想》和《世界文学猜想》(续篇)。此后,国内学者持续关注莫莱蒂的“距离阅读”方法论及其引领的“数字人文”革命。陈晓辉表示莫莱蒂的“距离阅读”革新了传统的阅读对象、阅读主体和阅读方法,促成了文学批评的数字转向。陈晓辉:《世界文学、距离阅读与文学批评的数字人文转型——弗兰克·莫莱蒂的文学理论演进逻辑》,《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6期,第120—121页。 陈永国认为莫莱蒂的“距离阅读”为大数据时代的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催生了“数字文学”的诞生。陈永国:《文本的距离:数字人文发展中的文学》,《东疆学刊》2021年第3期,第7—8页。 王宁肯定了以“距离阅读”为基础的数字人文为传统人文研究者在文献搜索和分析过程中所带来的便捷。王宁:《科学技术与人文学术的辩证关系——兼论远读与细读的对立与互补》,《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第89页。 由此可见,莫莱蒂的“距离阅读”在新历史语境下已经逐渐成为一门“显学”,因此很有必要对其进行系统研究。
一 “距离阅读”方法论的缘起与沿革
2000年是莫莱蒂文学批评生涯的分水岭。该年,莫莱蒂不仅在《新左派评论》(New Left Review)发表了《猜想》,同时在《现代语言季刊》(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刊发了另一篇颇具争议的文章——《文学的屠宰场》(“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以下简称《屠宰场》)。《屠宰场》论述柯南·道尔如何运用侦探小说中的“线索”元素打败同期的对手,成就了《福尔摩斯》的经典性。《猜想》为文学史和世界文学研究提供了跨学科视角和反传统方法论。这两篇文章看似主题迥异,但内在逻辑是相通,甚至相辅相成的,莫莱蒂试图通过两篇文章进行本体论式的叩问:“何为经典?如何看待文学史?”紧接着,他从方法论层面给予解答:“距离阅读”。
莫莱蒂的“距离阅读”主要受益于法国年鉴学派(Annales School)的“长时段”(longue durée)历史观、“系列历史”(serial history)研究范式和定量研究(quantitative research)。Ruben Hackler, Guido Kirsten.Distant reading,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nd social critique: An interview with Franco Moretti.Le foucaldien, 2016, (1), pp.1-17. 年鉴学派被彼得·伯克(Peter Burke)誉为“法国历史大革命”。这场革命的突出贡献表现在三个方面:(1)用以问题为导向的分析历史取代传统的事件叙事;(2)将历史研究从实证史学所关注的政治、军事和外交拓宽到地理、经济和社会史;(3)提出要打破史学研究的专业限制和学术局限,提倡跨学科的研究手段。Peter Burke.The French Historical Revolution: The Annales School, 1929-89.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0, p.2.
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是法国年鉴学派第二代的领军人物。布罗代尔在其抗鼎之作《菲利浦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以及《历史与社会科学:长时段》中提出划时代的“三重历史观”:短时段的事件史、中时段的循环史和“长时段”的结构史。Fernand Braudel, Immanuel Wallerstein.History and the social sciences: The longue durée.Review (Fernand Braudel Center), 2009, (2), pp.171-203. 莫莱蒂在《屠宰场》和《猜想》中多次提及布罗代尔,并指出“三重历史”中的“事件”、“循环”和“结构”分别对应文学研究中的“文本”、“文类”和“模式”。Franco Moretti.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00, (1), pp.224-225. 受到“长时段”历史观的影响,莫莱蒂认为文学研究不应当局限于特定的文本(短时段),更应当关注文类的崛起和衰退的规律(中时段),从而测绘文学史的发展模式(长时段)。
莫莱蒂在一次采访中提到“距离阅读”是写作时的“灵光乍现”,原名叫“系列阅读”(serial reading),主要参考并借鉴了年鉴学派的“系列历史”概念。Ruben Hackler, Guido Kirsten.Distant reading,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nd social critique: An interview with Franco Moretti.Le foucaldien, 2016, (1), p.6. 第二代年鉴派学者在勃艮第、普罗旺斯等地对近代法国乡村进行一系列“区域历史”研究,他们利用历史人口统计学记录各个区域在一个世纪甚至更长时间内的自然地理环境、社会人口结构以及经济趋势的缓慢变迁。目的是通过一系列“微观的”区域史勘测法国社会“宏观的”整体地貌,他们称这种研究模式为“系列历史”。Peter Burke.The French Historical Revolution, p.59. 莫莱蒂希望在文学史和世界文学研究中如法炮制法国年鉴学派这种从局部到整体、从具体到抽象的“系列历史”研究模式。
伊曼纽尔·拉杜里(Emmanuel L.R.Ladurie)曾宣称:“定量革命已经完全改变了法国历史学家的手艺。”Peter Burke.The French Historical Revolution, p.59.20世纪50—70年代正值定量研究在法国的巅峰时期,从经济领域的价格史,到社会领域的人口史再到文化领域的心态史都逐步实现“定量转向”Peter Burke.The French Historical Revolution, p.53.。为了有效地阅读和分析“长时段”历史所产生的海量档案和跨领域素材,年鉴派学者决定采取有别于传统实证史学的研究策略,他们将目光锁定在当时正风靡一时的定量研究。法国年鉴学派的定量史学激发莫莱蒂正式开启以“距离阅读”为方法论的定量文学批评。可以说,形式是“距离阅读”的研究对象,文学史是“距离阅读”所要解决的问题,定量是“距离阅读”的运作方式。也可以说,“距离阅读”的底层逻辑是运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研究手段以实现文学批评的理性、量化和数字转向,从而在认知层面上重估经典,重写文学史。
莫莱蒂的“距离阅读”方法论经历过两个阶段的发展,从初期的“定量批评”逐渐过渡到后期的“计算批评”(computational criticism)。莫莱蒂早期的作品《被视作奇迹的符号》(Signs Taken for Wonders, 1983)、《世界之路》(The Way of the World, 1987)和《现代史诗》(The Modern Epic, 1994)仍然停留在细读的阶段。1998年,莫莱蒂在《欧洲小说地图集》中初尝定量研究,他用Excel表格制作简易的统计图表,甚至手绘地图。2000年,莫莱蒂提出距离阅读,正式宣布与传统批评“分道扬镳”。2005年出版的《图表》被视为莫莱蒂的“定量宣言”,他提出将统计学的图表、地理学的地图和进化论的树图作为距离阅读研究的三种可视化工具,表明距离阅读方法论的成熟。2010年,为了突破传统的“柏拉图式学院”(Platonic academy)John Sutherland.The ideas interview: Franco Moretti.The Guardian, (2006-01-09)[2023-05-30],https://www.theguardian.com.,莫莱蒂与马修·约克斯(Matthew Jockers)合作创办了斯坦福文学实验室。文学实验室采取的是一套“流水线式”的研究模式:建立语料库—提出研究问题—进行数据挖掘—调整变量和算法—得出结果并解释。此举标志着“距离阅读”的“核心”从定量升级为算法,而莫莱蒂的文学批评生涯也从传统人文迈入数字人文。
二 “距离阅读”与文本细读
莫莱蒂在《猜想》中说到:“如果你想超越经典……细读(close reading)是不可行的,它不是用来做这个的,而是用来做相反的事情。从本质上讲,这是一种神学练习——非常严肃地对待极少的文本——然而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与魔鬼签订一个契约:我们已经知道如何阅读文本,现在让我们学习如何不阅读它们。”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57.莫莱蒂将文本细读和“距离阅读”分别类比为“正统”和“异端”的原因有三个。就研究对象而言,文本细读专注极少的经典,“距离阅读”则面向大量的非经典;就形式观而言,文本细读将形式视为审美,“距离阅读”将形式视为力量;就批评方法而言,文本细读依赖主观阐释,“距离阅读”侧重定量分析。
(一)经典与非经典
20世纪20—60年代,英国的瑞恰慈(I.A.Richards)、燕卜荪(William Empson)以及美国的“新批评”(New Criticism)学者积极推崇文本细读的策略。细读旨在对特定文本,通常是经典诗歌、小说和戏剧的词藻、句法、意义和形式结构进行深思熟虑的、批判性的分析和阐释。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的代表作《精制的瓮》(The Well Wrought Urn, 1947)全书重点关注莎士比亚、弥尔顿、蒲柏、济慈、华兹华斯、叶芝和艾略特等英国文学史上的大诗人和大文豪,是一部典型的“细读经典”。莫莱蒂将这种过度关注经典的研究称为一种“世俗化的神学”(secularized theology)Franco Moretti.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00, (1), p.208.。
作为“魔鬼契约”的“距离阅读”旨在挑战细读背后的经典思维和文本中心主义。首先,莫莱蒂主张文学史是一部赤裸裸的经典“霸权”史。莫莱蒂在《屠宰场》的开篇列出一份来自1845年德比地区的科伦贝尔流通图书馆目录首页的书单,其中仅有《一千零一夜》等为数不多的小说流传至今。莫莱蒂意在说明现存的文学经典仅占文学出版史上的0.5%,剩余的99.5% 沦为玛格丽特·柯恩(Margaret Cohen)所言的“大量未读之作”(the great unread)Franco Moretti.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00, (1), pp.207-208.部分学者将“the great unread”翻译为“伟大的未读”,本文认为“great”指的是数量上的庞大而非价值上的“伟大”,因此译作“大量未读之作”。。莫莱蒂意识到为了打破经典“迷思”及其对文学史和文学市场的垄断,势必要挖掘被埋葬在文学丰碑之下的“大量未读之作”。细读只能为经典作品重复加冕,无法还原文学史的“全貌”,因此亟需构思一种反传统的文学批评手段。其次,莫莱蒂认为文学研究的单位不应当只是文本。文学史和世界文学研究是一个“难题”,企图通过细读文本来解决问题犹如堂吉诃德对抗风车般的悲壮。莫莱蒂认为研究的领域越广与文本的距离也就越大,因为专注文本的视野过于狭隘,其后果往往是“见木不见林”。距离阅读主张拉开与文本的直接距离,此距离是“一种知识状态”,强调研究对象既包括比文本更大单位的文类和体系(远距离),也包括比文本更小单位的技巧、主题和修辞(近距离)。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57. 如何操作呢?第一个步骤是通过“减少”和“抽象”来锚定研究单位:“你将文本减少到几个元素,并从叙事流中抽象它们”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57.。当研究者“确定了一个分析单位”之后,第二个步骤是“在各种环境中跟踪它的变化——直到,在理想情况下,所有的文学史都成为一个相关实验的长链”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p.61-62.。可见,莫莱蒂追求的是整体的、联系的、系列的文学史,而非由单个文本拼凑而成的文学拼图。
然而,莫莱蒂无意改变文学经典的定义或者提供另一套经典的准则,他的目标是通过“距离阅读”从本质上“改变我们看待所有文学史的方式:同时考虑经典与非经典”Franco Moretti.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00, (1), p.208.。只不过,莫莱蒂并没有意识到全球化时代存在两类截然不同的“非经典”。第一类是他和玛格丽特所强调的“大量未读之作”,即在“长时段”历史发展过程中被文学市场所“屠宰”的牺牲品;第二类则是在西方批评视野中长期被忽视的地方和民族作品,这是受到“西方中心主义”影响的结果。Amir Khadem.Annexing the unread: A close reading of “distant reading”.Neohelicon, 2012, (39), p.418.莫莱蒂未能给予第二类“非经典”作品足够的关注和重视,这也是“距离阅读”方法论受到诟病之处。
(二)审美与力量
文本细读和“距离阅读”在认知层面的分野表现在不同的形式观,前者将形式视为“审美”(aesthetics),后者将形式视为“力量”(forces)。20世纪的语言学转向后,新批评成为主导英美文学批评的一场形式主义文学理论运动。英美新批评反对文献批评、历史批评、精神分析等“外部”因素研究,主张文学形式的独特性和审美的自洽性。因此,新批评派所采取的细读策略宣誓“效忠”文本,强调意义源于文本也终于文本,批评家通常扮演“法医”的角色对文本进行“庖丁解牛”式的分析和诊断。然而,新批评和文本细读的局限性较为明显:(1)细读剥夺文学作品的历史语境;(2)细读忽视诗歌与诗歌之间的影响和联系;(3)细读的研究对象是文本,忽视作者、读者和社会等因素;(4)细读重视诗体的肌理,排斥诗体的结构。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 Four Essays.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6, p.xlii. 可见,细读是西方形式主义的产物,是一种关乎语言和形式的内部研究。
莫莱蒂则坚持唯物主义和社会形式主义文学观,他认为历史和形式是相互作用的产物,不能割裂地看待。早年的莫莱蒂在托多罗夫(T.Todorov)的俄国形式主义和卢卡奇(Georg Lukács)的历史哲学之间徘徊,他发现形式主义往往罔顾历史,而历史哲学也常常忽视形式,因此莫莱蒂的学术生涯都致力于调节文学形式和社会历史的关系。莫莱蒂在《欧洲小说地图集》(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中宣称文学形式是“社会,修辞以及它们之间互动”Franco Moretti.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 1800-1900.London: Verso, 1998, p.5.的产物。他在《猜想》中强调“形式是社会关系的抽象:因此,形式分析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分析”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66.。他在《图表》中补充,形式是“文学中最深刻的社会方面”Franco Moretti.Graphs, Maps, Trees: Abstract Models for a Literary History.London: Verso, 2005, p.92.。对文本细读而言,形式即审美,是济慈的“希腊古瓮”或是本雅明的“花瓶”。对莫莱蒂而言,形式关乎历史和社会,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Franco Moretti.World-systems analysis, evolutionary theory, “weltliteratur”.Review, 2005, (3), p.219.。“距离阅读”的宗旨是弥合形式与历史的裂痕,研究形式如何折射并反作用于社会。
(三)阐释与解释
细读与“距离阅读”在方法论层面的分野体现在:细读依赖研究主体的主观“阐释”(interpretation),而距离阅读更侧重客观的量化分析和“解释”(explanation)。
第一,阐释制造意义,解释分析原因。细读与诠释学(hermeneutics)的阐释传统有着密切的联系。Hermeneutics源自希腊语(ε`ρμ' νευω),意思是“了解”。诠释学关乎意义的形成和理解。诠释学以阐释作为研究的本体和目的,即对人类的存在与认知、历史与语言、艺术与审美经验以及实际生活等基本哲学问题进行阐释。因此,诠释学又被称为“阐释的哲学”(the philosophy of interpretation)Theodore George.Hermeneutics.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edited by Edward N Zalta, (2020-12-09)[2023-05-30],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21/entries/hermeneutics.。细读的客体是经典文本,细读的目的是通过主体(读者)对于客体(文本)的阐释赋予形式以意义。而以定量研究为基础的解释并不赋予形式以意义,而是揭示形式的诞生、发展和消亡的规律,并分析背后的历史动因和权力关系。
第二,阐释建基于主体阅读,解释服务于机器阅读。莫莱蒂曾经在《猜想》中援引法国年鉴学派第一代学者布洛赫的“口号”作为距离阅读的研究理念:“多年的分析,一天的综合”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p.56-57.。“多年的分析”主张对“二手文献”进行机器阅读和量化分析;“一天的综合”指的是研究主体对阅读和分析结果的解释。换言之,细读提倡“阅读”文本,而“距离阅读”则反其道而行,鼓吹“不读”文本。那么,“距离阅读”如何在“不读”文本的基础上进行分析和解释呢?在“距离阅读”中,主客体之间的“距离”有三层含义:研究主体的客体并非文本,而是文类、技巧、修辞和主题等其他单位;研究主体并非直接面对客体(一手文献),而是大量搜集他人的研究成果(二手文献);研究主体并非亲自阅读和阐释客体,而是综合机器阅读和人工解释两种手段。因此,“距离阅读”的解释犹如给机器阅读的结果附上一段冷静客观的“说明”。
阐释和解释之间并不存在“孰优孰劣”,而是研究视角和研究目标的不同。莫莱蒂早期的研究同样离不开文本细读和阐释,只不过在后期的定量和算法转向后将目光转移到更加适配的“距离阅读”和解释。诠释学派普遍认为阐释和解释属于不同的知识范畴,不可等量齐观。定量阵营则采取更为开放和折衷的观点,认为阐释和解释在研究过程中并不互斥。安德鲁·派珀(Andrew Piper)建议“在文本细读与距离阅读之间来回切换”Andrew Piper.Novel devotions: Conversional reading, computational modeling, and the modern novel.New Literary History, 2015, (1), pp.67-68.。霍伊特·朗(Hoyt Long)和苏真(Richard Jean So)同样提倡“一种在人类和机器解读之间摇摆或转换的阅读方法”Hoyt Long, Richard Jean So.Literary pattern recognition: Modernism between close reading and machine learning.Critical Inquiry, 2016, (2), p.267.。
三 数字人文视域下的“距离阅读”
数字人文的独特症候在于它结合了传统人文学科和计算机科学的优势,利用数字技术和大数据分析方法探索人文现象,并通过可视化和开放共享加强研究的交流与合作。数字人文的出现为传统人文学科研究带来了新的机遇和挑战,也为相关领域的发展开辟了新的方向。具体而言,数字人文视域下的“距离阅读”在研究档案、研究视角和研究模式三个方面具有显著的优势。
第一,数字人文视域下的“距离阅读”大大扩增了研究档案的数量和体量。文学实验面对的并非是单一的文本,而是被数字化的“超文本”以及能够被快速检索的海量文学档案,实验过程是运用算法进行数据挖掘和重组。莫莱蒂借用了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关于“谜团”(mysteries)和“问题”(problems)的区分来描述他的研究。他声称文学实验是一个“试错”过程,他们面对的是大量如“谜团”般的原始资料和数据,实验如同祛魅和解惑的“仪式”,将无限的“谜团”转化为有限的“问题”。Franco Moretti.The end of the beginning: A reply to Christopher Prendergast.New Left Review, 2006, (41), p.75. 就研究对象的性质而言,传统人文与数字人文并无本质区别,二者的差异在于文学载体与档案体量的不同。
第二,“距离阅读”处理档案所运用的算法为传统人文研究提供新视角。距离阅读从“定量分析”过渡到“计算批评”过程中所发生的质的演变在于“算法”(algorithms)的引入。莫莱蒂表示“定量”贯穿他研究的始终,而“计算”则增加了另一个维度,不仅扩增了档案,还增加了组织数据的“算法”。Ruben Hackler, Guido Kirsten.Distant reading,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nd social critique: An interview with Franco Moretti.Le foucaldien, 2016, (1), p.5. 同样从事数字人文工作的史蒂夫·拉姆齐(Steve Ramsay)曾利用算法对莎士比亚戏剧进行分类。他表示数据挖掘的大部分结果是正确的,仅有一处机器与人工产生分歧,因为机器分类的结果显示《奥赛罗》可能是一部喜剧。Matthew Kirschenbaum.Poetry, patterns, and provocation: the Nora Project.in Reading Graphs, Maps, and Trees: Responses to Franco Moretti.edited by Jonathan Goodwin and John Holbo.Anderson, South Carolina: Parlor Press, 2011, p.34. 这个“分歧”引发学者思考:《奥赛罗》与莎翁的其他悲剧有何不同?莫莱蒂认为“距离阅读”是将熟悉的文本或资源进行“陌生化”处理,并从中捕捉“罕见”的模式。因此,数字人文并不是为了解决传统人文学科“陈词滥调”的老问题,而是通过新视角和新算法挖掘新问题。
第三,数字人文视域下的“距离阅读”比传统人文中的文本细读更倡导跨学科合作。莫莱蒂在《图表》一书中直言“我决定完全依赖他人的工作”Franco Moretti.Graphs, Maps, Trees: Abstract Models for a Literary History, London: Verso, 2005, p.18.。具体而言,莫莱蒂在研究各国现代小说的兴衰史时分别借鉴了15位学者以及100多项他人的研究结果。此外,莫莱蒂主编的五卷本世界性文集《小说》(The Novel)吸引了来自18个国家100多名贡献者。投稿者不仅有来自民族文学与比较文学系,也有来自社会学、人类学、建筑学、艺术史、国际研究、视觉研究、文化研究和精神分析等专业。Rachel Serlen.The distant future? Reading Franco Moretti.Literature Compass, 2010, (3), p.218. 莫莱蒂曾表示文本细读依赖的是个体的主观阐释,而数字人文视域下的距离阅读是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因为数据和档案“在理想情况下是独立于任何单个研究人员的,因此可以被其他人共享,并以多种方式组合在一起”Franco Moretti.Graphs, Maps, Trees: Abstract Models for a Literary History.London: Verso, 2005, p.5.。数据收集者、数据库建立者与数据库用户在数字人文的虚拟网络中缔结了“隐形”的合作关系。因此,莫莱蒂在斯坦福大学的研究被称为一种“依赖于共享信息的巨大乌托邦式知识库的协作学术形式”Elif Batuman.Adventures of a man of science.n+1, (2006-01-06)[2023-05-30], https://www.nplusonemag.com.。莫莱蒂的合作逻辑还体现在他热衷接受采访、参与网络研讨,回应学者的质疑,从而建立一套“对话式的学术模式”Rachel Serlen.The distant future? Reading Franco Moretti.Literature Compass, 2010, (3), p.217.。
由此可见,数字人文视野下的“距离阅读”为传统人文研究提供一种解释的可能性、一种文学批评的新范式,但依托定量批评和计算批评的“距离阅读”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
第一,普遍认为“距离阅读”缺乏主观体验与情感因素。距离阅读方法强调客观的机器阅读、数据分析和模式发现,但却缺乏对主观性和情感因素的考虑。吴雨平和方汉文质疑莫莱蒂“以理性观念来批评文学艺术的审美现象”吴雨平、方汉文:《“新文学进化论”与世界文学史观——评美国“重构派”莫莱蒂教授的学说》,《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5期,第33页。 。陈晓辉也认为莫莱蒂作为左派知识分子的立场和态度在“科学研究”的方式下无法突显。陈晓辉:《从局地性到整体性——弗兰克·莫莱蒂文学理论研究》,南京:南京大学博士论文,2014年,第185页。 当机器取代个体进行阅读和分析时,得到的是普遍的联系性和整体性,人文研究中的主观体验、情感表达和个体意义往往难以通过数字化的方式捕捉和分析。因此,在依赖数字工具进行研究时,可能会忽略了人文学科中重要的主观性维度。数字人文时代的批评家摇身一变成为操纵机器和算法的“程序员”。有趣的是,莫莱蒂在后期的作品《历史与文学之间的资产阶级》(The Bourgeois: Between History and Literature, 2013)一书中放弃了基于语料库的文学量化批评,而是回归到早年的马克思主义社会批评,由此可以窥见莫莱蒂的理论转换以及多重批判思维。
第二,“距离阅读”容易陷入数据与图表的“陷阱”。莫莱蒂指出西方主流文学数据库建立在英语语料之上,因此大数据资源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即“西方中心主义”或以英语为中心的“地方主义”(provincialism)Ursula Heise.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 conversation with Franco Moretti.in Future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edited by Ursula Heise.London: Routledge, 2017, p.273.,从而造成数字人文研究信息的不对等。除了数据“陷阱”,图表“狂欢”是数字人文的另一弊端。珍妮·戴维森(Jenny Davidson)表示莫莱蒂对文学规律的归纳和分析才是“主食”,而图表和数据不过是“流行的装饰”(modish garnish)Jenny Davidson.The next cigarette and a modest garnish.in Reading Graphs, Maps, and Trees: Responses to Franco Moretti.edited by Jonathan Goodwin and John Holbo.Anderson, South Carolina: Parlor Press, 2011, p.91.。但量化的文学批评往往弃本逐末,关注成果的形式而疏于对问题的深入解析。其结果是数字人文逐渐沦为一场感官的“视觉盛宴”,文学批评成为模式化的“看图说话”而非追根溯源的思辨过程。不仅如此,莫莱蒂的“距离阅读”的“前沿性”也遭遇质疑和挑战。诸多学者认为莫莱蒂仍然处于“数字人文”的“浅水区”,还未踏入“深水区”。但汉松:《朝向“数字人文”的文学批评实践:进路与反思》,《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第216页。 "此外,莫莱蒂在斯坦福文学实验室的工作仅限于“描述”和“解释”,而非“建模”。赵薇:《数字时代的“世界文学”研究:从概念模型到计算批评》,《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0年第3期,第45页。 相较之下,霍伊特·朗和苏真的“芝加哥大学文本实验室”(Chicago Text Lab)在数字化的道路上走的更远。赵薇:《从概念模型到计算批评——Franco Moretti之后的世界文学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8期,第182页。
第三,“距离阅读”方法论所主导的研究模式隐藏一种新型的合作政治。莫莱蒂的斯坦福文学实验室自创建以来招收了大批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研究生,规模从2人扩大至60多人,迄今为止刊发了17册的研究成果。斯坦福大学文学实验室创办至今莫莱蒂主持或参与的文学实验共11项,刊出的小册子包括《计量形式主义》(2011)、《网络理论与情节分析》(2011)、《句子尺度的风格》(2013)、《“操作”或测量在文学理论中的作用》(2013)、《世界银行报告语言,1946—2012》(2015)、《关于段落,规模,主题和叙事形式》(2015)、《经典/档案文学场中的大规模动态》(2016)、《文学,测量》(2016)、《伦敦情感》(2016)、《模式和解析》(2017)、《托坦坦兹:操作阿比·瓦尔堡的悲情公式》(2017)等。 文学实验的项目通常需要一个团队耗费数年才能完成,而成功的概率只有50%。然而,不论最终收获鲜花和掌声或是遭遇失败和批判,莫莱蒂成为这场数字人文试验最大的获益者。雷·戴维斯(Ray Davis)直言文学实验室是莫莱蒂个人的“庆典”,他独自站在聚光灯下享受大众的“英雄崇拜”Ray Davis.Graphs, maps, trees/sets hamper grasp.in Reading Graphs, Maps, and Trees: Responses to Franco Moretti.edited by Jonathan Goodwin and John Holbo.Anderson, South Carolina: Parlor Press, 2011, pp.26-29.。乔纳森·阿拉克(Jonathan Arac)更是将这种合作称为“隐藏的帝国主义”(covert imperialism)Jonathan Arac.Anglo-globalism?.New Left Review, 2002, (16), p.45.。
结 语
综上所述,“距离阅读”是莫莱蒂文论体系的重要范畴,是他文学批评理论和实践得以有机结合的关键性方法论,集中体现了莫莱蒂的历史唯物观、社会形式观和数字人文观。“距离阅读”的贡献体现在:挖掘非经典,重审文学史;将历史和社会的维度纳入形式研究;将科学主义的思维和方法引进人文研究。然而,数字人文视域下的“距离阅读”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为此,本文尝试提出三点建议。
第一,定量研究与定性研究相结合。为了克服算法的局限性以及数字人文中主观体验和情感因素的缺失,文学批评可以将基于客观分析的距离阅读和主观阐释的文本细读进行结合,这种人机配合的方法能够提高结果的准确性和丰富性。
第二,保证数据的多元性和方法的透明性。为了避免陷入“西方中心主义”的数据陷阱和偏见,数字人文研究者可以采用多种语言和文化背景的文本数据。此外,建立严格、透明的数据筛选和分析流程,以确保数据集的平衡性和准确性。同时,数字人文批评家应对数据和图表保持批判性思维,不过度依赖它们。
第三,注重合作的公平性,开放共享成果。为了推动文学研究的多元化和包容性,杜绝合作关系中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数字人文研究应注重多元声音和文化的参与,促进不同学科和背景的平等对话与合作。同时,通过开放和共享研究成果,与公众进行对话,促进学术界与公众之间的互动,以此减少“帝国主义”合作政治的潜在影响。
其实,文学研究者面对数字人文应该保持一种理性的态度,不过度推崇,也不消极对待,用开放的姿态接触并拥抱文学批评的另一种可能性。数字人文既不是文学研究的“神坛”,也不是人文精神和审美品位在信息技术时代的沦丧。要知道,人与机器绝非是天然的对立面,二者存在广袤的合作空间和多元的合作模式。
A New Understanding of Moretti’s “Distant Read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gital Humanities
CHEN Shu-ping, DU Zhi-qing
Abstract: Franco Moretti, an Italian Marxist critic, first proposed “distant reading” in his “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 published in 2000. First of all, distant reading is inspired by the French Annales School’s concepts of “longue durée”, “series history” and quantitative research. Secondly, New Criticism’s close reading and Moretti’s distant reading are different in three dimensions: the object of study (classical and non-classical), formal views (aesthetic and force) and critical methods (interpretation and explanation). Finally, Moretti’s distant reading has undergone an upgrade from quantitative criticism to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s well as the transition from traditional humanities to digital humanities. The advantages of digital humanities lie in its massive archives, sophisticated algorithms and interdisciplinary collaboration. However, it also has limitations: the lack of subjective experience and emotional factors, the “pitfalls” of data and graphs, and the potential “imperialist” cooperative politics.
Keywords: Moretti; distant reading; close reading;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digital humanities
【责任编辑:陈雷 汪邦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