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何孟春“王肃代安国序”说的源流影响

2024-01-01 00:00:00张懋学万安伦

摘 要:何孟春《孔子家语注》是《家语》传世本中的重要一极,书前所录《孔子家语·后序》及何氏识语是批判《家语》的重要文献。其实,何孟春本《后序》源自《文献通考》,何氏将段前领起语“王肃注后序曰”改作“魏王肃序曰”,进而怀疑王肃代替孔安国作序。因何孟春能自圆其说、何孟春本刊成较早、传播媒介众多以及顺应了当时的辨伪潮流等因素,“王肃代安国序”说广泛流行。郎瑛上承何孟春之说,改王柏《家语考》并臆测“孔衍之《序》意亦王肃自为”,后经朱彝尊、戴震等人递相转引、推演,渐失本义。

关键词:《孔子家语》;何孟春;孔安国;王肃;辨伪

作者简介:

张懋学,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华文明阐释与国际传播研究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出版学(E-mail:maoxue2020@163.com;北京 朝阳 100024)。万安伦,华侨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外出版史、数字出版、马克思主义出版观等(福建 厦门 361021)。

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72批面上资助项目“六朝前孔子遗说的编纂与儒家文化的传播研究”(2022M720489)

中图分类号:G256;B2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24)05-0124-09

《孔子家语》(以下简称“《家语》”)是一部记录孔子及其弟子思想言行的重要儒家典籍,相较于《论语》《史记·孔子世家》等书,《家语》所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行更为生动、集中,往往能补他书之失。然而,自王肃为之作解后,《家语》便一直充满争议。早在王肃之时,马昭便认为“《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第三十八《乐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99页。,此后怀疑《家语》者代不乏人,唐颜师古“非今所有《家语》”说(汉)班固:《汉书》卷三十,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17页。、南宋王柏《家语考》对后世影响较大。以上诸儒怀疑此书多根据《家语》正文立论,至何孟春才开始将辨伪矛头指向《孔子家语·后序》(以下简称“《后序》”)。《后序》原本属于《家语》末篇,先儒引述此文均径称为《家语》;降及宋,始有《后序》之称最早引及《后序》者或为南朝姚察,《史记索隐》引姚氏案:“《孔子家语》云‘子武生子鱼及子文,文生冣,字子产。’”详参(汉)司马迁:《史记》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899—900页。唐人如陆德明、颜师古引及此文,大多径直称为《家语》。至孔颖达才开始冠以《序》名,至南宋叶适、高似孙等开始有《后序》之称。。至元明时期,好事者将其移至书前,或全录或节录,又各以己意冠以篇名,遂使《后序》逐渐失真。

何孟春即将《后序》提前何孟春虽将原本位于《家语》末篇之后的《后序》提前置于《家语》正文之前,但《后序》主体内容未变。为便于讨论,本文不再另立名目,仍将其称为“何孟春本《孔子家语后序》”。,又改动《文献通考》所载《后序》领起语,进而怀疑《后序》部分内容是王肃代替孔安国所作,后经郎瑛、朱彝尊、戴震等不断推演,渐失本义。学界虽对《后序》已有较为深入的探讨,但关于何孟春本《后序》及其相关问题的讨论则相对不足因《后序》记载了《家语》编纂始末与早期流传等内容,故研究此书者无不从此序入手,如胡平生、杨朝明、林保全、王化平、刘巍、邬可晶、陈以凤等皆有专文讨论,集中于据序文梳理《家语》的成书与流传、对比各本序文之差、辨析序文所存疑点等方面,但关注何孟春本《后序》者较少。张固也认为何孟春、郎瑛怀疑《后序》未提出任何证据,不足置辩(张固也、赵灿良:《从〈孔子家语·后序〉看其成书过程》,《鲁东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魏玮以为何孟春怀疑《后序》的推论有逻辑不清、偷梁换柱之嫌(魏玮:《〈孔子家语〉“三序”研究》,曲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石瑊认为明代另有他本《家语·孔安国序》前也增衍了“魏王肃序曰”五字,何孟春本乃沿袭底本致误(石瑊:《何孟春〈孔子家语注〉衍刻五字辨及相关问题析论》,《中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2期)。,故仍需进一步研究。

一 何孟春本《孔子家语·后序》的来源

何孟春《孔子家语注》八卷,现存最早的版本是明正德十六年张公瑞刻本。首行题“孔子家语”,次以“汉博士孔衍言”领起节录“臣祖故临淮太守安国”一段(以下简称“《孔衍上书》”),次以“魏王肃序曰”领起录“孔子家语者”一段(以下简称“《孔安国序》”),后附何孟春识语。次林俊《家语题辞》,次黄巩《新刊孔子家语注跋》,次《家语》正文,卷端题“《孔子家语》卷之一”,次行题“郴阳何孟春注”。每半叶十行二十字,小字双行字数同,四周单边或双边,白口,无鱼尾,版心题卷第叶次详参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明正德十六年张公瑞刊本,后被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黄巩云:“是本先生自滇寄至,因托建宁郡伯张侯公瑞梓行。”详参(明)正德十六年张公瑞刊何孟春《孔子家语注》之黄巩跋语。高应祯曰:“原本刻于滇南,其传未广,是用再梓而行之。”详参(明)嘉靖二年高应祯刊何孟春《孔子家语注》之高应祯识语。何泰吉谓:“正德时始刻于巡抚滇南官署,嘉靖时闽中高公应祯、崇祯时内江刘公见聘又先后梓行。”详参(清)乾隆三十二年何泰吉校刊卢文弨校补何孟春《孔子家语注》之何泰吉跋语。据此可知,何孟春本《家语》正德时始刻于滇南官署,因其传播不广,故张公瑞、高应祯、刘见聘等人先后翻刻。如今滇南官署初刻本已经失传,张公瑞本仅存递修本此本版式以四周单边,白口,无鱼尾为主。又有白口、双黑鱼尾,白口、单黑鱼尾,细黑口、双黑鱼尾三种版式。同为一书,至少有四种版式,恐非一时所刻,当是后世递修,而且递修之处多有错讹。《中国古籍总目》误将此本题为“明正德十六年张公瑞刻本”,应该是明正德十六年张公瑞刻递修本。,高应祯本似乎更接近滇南官署初刻本的旧貌。

书中的何孟春识语至关重要,不但反映了何氏对《家语》的态度,而且记录了何氏纂书的经过,现将此文节录于下:

肃之注愚不获见,而见其《序》。今世相传《家语》殆非肃本,非师古所谓今之所有者。……今《家语》胜国王广谋所注本也,注庸陋荒昧、无所发明,何足与语于述作家。而其本使正文漏略,复不满人意,可恨哉!……春谨即他书有明著《家语》云云,而今本缺略者,以补缀之。今本不少概见,则不知旧本为在何篇,而不敢以入焉。……存之私塾,以俟博雅君子,或得肃旧本而是正焉,是岂独春之幸哉!正德二年(1507)丁卯二月壬寅,后学郴阳何孟春子元谨序。何孟春《余冬序录》卷四十二《书籍》全录此文,仅个别字词稍有差别。

据此,何氏纂书之时,未能见到王肃注旧本《家语》,这可能与元明之时,王肃注旧本流传稀少有关。其实,雕版印刷术自唐早期发明后张懋学、万安伦:《从早期印品遗存看雕版印刷术的起源》,《现代出版》2023年第1期,第105—113页。,至宋已渐趋普及,宋蜀大字本《家语》更是曾先后被毛晋、钱曾、刘世珩等人所得并影钞、刊刻张懋学:《清光绪间刘世珩玉海堂影宋刻〈孔子家语〉“前璧”考——兼谈香港大学藏清初虞山钱氏述古堂影钞宋本》,《中国典籍与文化》2024年第1期,第93—101页。。何氏虽未见王肃注旧本,但发现“今世相传”之本,即王广谋本“正文漏略”、注文“庸陋荒昧、无所发明”,故在王广谋本基础上考订补缀,最终于明正德二年(1507)纂成。

除王肃注《家语》外,何孟春本刊行之前,收录《后序》者仅二家:一为王广谋《标题句解孔子家语》,元延祐四年(1317)陈实夫精一书舍刻本、元泰定元年(1324)苍岩书院刻本、元泰定二年(1325)崇文书塾刻本末篇后全录此文,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清泉刘祥卿家刻本仅于卷首收录《孔安国序》;二为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孔子家语》十卷”条节录此文。首先将何孟春本与末篇后全录《后序》的王广谋本作比,王广谋本《后序》无“汉博士孔衍言”“魏王肃序曰”两领起语,且比何孟春本多“孔安国者,字子国,……故述作之士,莫不乐测大伦焉”数句,共约六百五十余字。通行本《后序》内容大多与此王广谋本一致。

然后将何孟春本与卷首仅录《孔安国序》的王广谋本相比,何孟春本多《孔衍上书》一段,共约二百八十余字,且《孔安国序》前多“魏王肃序曰”五字。因而,无论是《后序》领起语,还是《后序》内容体量以及《后序》所处位置,何孟春本与王广谋本之间都存有巨大差别。最后将何孟春本与《文献通考》对比,两者关系十分密切,不仅所录《后序》内容体量相等,而且两段段首皆有领起语,甚至《后序》具体语句也约略相同。何孟春本《家语》最迟于正德二年纂成,何氏欲借鉴《文献通考》,则需参看正德二年之前的刻本,即元泰定元年西湖书院初刻本、元至正五年(1345)余谦西湖书院补修本或明弘治九年(1496)黄仲昭、张汝舟刻《经籍考》单行本连凡:《〈文献通考·经籍考〉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4页。。将西湖书院初刻本《文献通考》与明嘉靖二年高应祯刻何孟春本比勘,再取晚出的清末浙江书局刻《文献通考》参校,以明古书刊刻之流变。现将诸本差异具列于下(见表1)。

由表1可知,西湖书院初刻本与何孟春本差异共七处,而清刊本与何孟春本差异仅四处。西湖书院初刻本与何孟春本之差,多为何孟春本脱字,但绝无增衍;又有形近致讹者,如“流”作“疏”,“建”作“逮”,“原”作“源”;再有音同、义同致讹者,如“为”作“谓”,“昧冒”作“冒昧”。诸类错讹应为传钞所致,属于古文献流传中的正常现象。即使同为一书,清刊本与元刊本《文献通考》之间亦有形似、义同致讹之处。不同书籍之间,传钞出现讹误更是再所难免,但此类讹误并不涉及版本系统的改变。何孟春本与《文献通考》所收《后序》无论体量还是内容都几乎一致,可以作为何孟春本沿袭《文献通考》的有力证据。

然而两者《后序》体量、内容一致,也可能同源,虽然未见两者同源之祖本,但不能排除此种情况,故仍需进一步论证。何孟春识语中涉及“王肃《序》”的内容,便成为破解谜题的关键。为便于讨论,今谨将相关内容列于下(见表2)。

由表2可知,何氏识语涉及“王肃《序》”者共五处。其中,第1、2、4、5四处均指何氏所谓“魏王肃序”即《孔安国序》,第3处却为王肃所作《孔子家语解序》,通行本《家语》一般将此文放置书前,与置于书末的《后序》判然有别。联系何氏纂书体例,“春谨即他书有明著《家语》云云,而今本缺略者,以补缀之”。若何氏果真见到王肃《孔子家语解序》,何不将此文收录,而仅于识语中简单提及?后见《文献通考》,才发现其中之端倪。《文献通考》节录《后序》之后,又引用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朱子语录》和《与吕伯恭书》、陈振孙《书录解题》。陈振孙曰:

孔子二十二世孙猛所传,魏王肃为之注。肃辟郑学,猛尝受学于肃,肃从猛得此书,与肃所论多合,从而证之,遂行于世。云博士安国所得壁中书也,亦未必然,其间所载,多已见《左氏传》《大戴礼》诸书。(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八十四《经籍考》十一“孔子家语十卷”条,元泰定元年西湖书院刻本。

观此是知何氏识语涉及王肃《孔子家语解序》者即从之出,何氏袭用陈氏之言前半,仅稍作删减。何氏所谓“肃《序》称四十四篇”或来源于晁公武所谓“序注凡四十四篇”之言晁公武曰:“序注凡四十四篇,刘向校录止二十七篇,后王肃得此于孔子二十四世孙猛家。”,当然何孟春本《家语》本身也有四十四篇之数。

综上,可以断定何孟春本《后序》来源于《文献通考》。这也表明,何孟春本《家语》所据底本当为后世翻刻的王广谋本,因为元延祐四年刻本、元泰定元年刻本与元泰定二年刻本册尾皆全录《后序》,此后元刻、明刻、清刻王广谋本多不收《后序》,故何氏收录此文只能旁求于《文献通考》。何孟春将“汉博士孔衍言”提前,可能是认为所谓“魏王肃序”所作时代在孔衍之后,所以将两文位置调换。其将《文献通考》节录的《后序》收入书中,也完全符合其补缀凡例,书中正文亦往往来源于《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类书。

二 何孟春对“王肃注后序”的误读窜改

既然何孟春本《家语》沿袭《文献通考》之事已经被证明,再来对比二者所录《后序》的领起语。因为如上文所述,王广谋本《后序》根本没有“汉博士孔衍言”“魏王肃序曰”之类的领起语。何孟春本“汉博士孔衍言”与《文献通考》“博士孔衍言”相比(见图1),仅增一“汉”字以标明时代;“魏王肃序曰”与“王肃注后序曰”相比(见图2),除增一“魏”字标明时代外,又将“注后”二字删除,遂将《孔安国序》的著作权归诸王肃。

何孟春将“王肃注后序曰”改作“魏王肃序曰”,可能是受“《家语》伪书说”影响而做出

的推论。何孟春识语详引颜师古、马昭等人批判王肃之说,进而批判王肃“既于《曾子问篇》不录,又言诸弟子所称引皆不取,而胡为赘此,此自有为云尔”,这就表明了何氏对王肃的态度。然而细绎文意,何孟春之所以改动此段的领起语,也存在误读的可能性。“王肃注后序曰”本身就容易产生歧义,仅从字面看很容易理解成“王肃注《后序》”,即《后序》为王肃所作。反观《文献通考》首行顶格题“《孔子家语》十卷”,方知“王肃注”指注“《孔子家语》十卷”,“后序”指王肃注本“《孔子家语》十卷”之《后序》,故“王肃注后序曰”应当理解为“王肃注。《孔子家语后序》曰”《文献通考》其余条则眉目清晰,如“孔子家语十卷”条后的“赵歧注孟子十四卷”条。若首行题“王肃注孔子家语十卷”,次行题“后序曰”,便能避免误会。。何氏不明所以,虽于其书首行题“孔子家语”以对应“《孔子家语》十卷”因何孟春本“分四十四篇为八卷”,故何氏将“十卷”二字删除,仅录“孔子家语”四字。,但仅为沿袭《文献通考》而未得要领。何氏将“汉博士孔衍言”提前置于第二行,遂使“孔子家语”四字没有着落。

何孟春因误读,将“王肃注后序曰”改作“魏王肃序曰”,进而怀疑“《孔子家语》如孔衍言,则壁藏之余,实孔安国为之,而王肃代安国《序》未始及焉,不知何谓”。《家语》并非孔壁所藏旧物,学界早已达成共识清人孙志祖,今人孙海辉、张固也、刘巍等人均有论说。详参(清)孙志祖:《家语疏证》,《续修四库全书》第93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9页;孙海辉:《〈孔子家语〉成书问题考辨》,《儒家文献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第405页;张固也、赵灿良:《从〈孔子家语·后序〉看其成书过程》,第2页;刘巍:《〈孔子家语〉公案探源》,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57—160页。。前儒之所以误认此书为壁藏之旧,大概是因为通行本《后序》多有衍讹所致,即“乃壁藏其家《孝经》《尚书》及《论语》于夫子之旧堂壁中”“况孔子家古文正实而疑之哉”二句,“家”字下皆衍“语”字。今何孟春本《后序》未录子襄藏书之事,“况孔子家古文正实而疑之哉”句又无衍误,何氏却仍以《家语》为壁藏之余,应该是误读《后序》并受当时舆论误导所致。至迟宋代已有人误以《家语》为壁藏之余,陈振孙早已反驳此说,“云博士安国所得壁中书也,亦未必然”(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百八十四《经籍考》十一“孔子家语十卷”条,元泰定元年西湖书院刻本。。明清之人王鏊、陆治、邹德溥、毛晋、张炳咸、张鉽、冈白驹等人皆误以《家语》出自孔壁,范家相更认为《后序》之孔氏世系部分“全为壁藏而作”(清)范家相:《家语证伪》卷十一,《续修四库全书》93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5页下栏。。何孟春曰“而王肃代安国《序》未始及焉,不知何谓”,便已道出心中的疑惑及其推论的不确定性,但令人遗憾的是何氏并未继续深入考证。联系何氏仅以后世翻刻的王广谋本为底本,而未能搜求内容完整的王肃注《家语》十卷本,或搜求末篇后收录《后序》全文,且内容更为精确的王广谋本初刻本经笔者校勘,后世翻刻的王广谋本与王广谋初刻本相比,多有讹脱倒衍之处,而何孟春本则沿袭了后世翻刻的王广谋本的多处错误。。这都表明何氏纂书所做的准备工作不足,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明人学术空疏的社会文化风气张懋学、万安伦:《由吴嘉谟纂刻〈孔圣家语图〉谈晚明的社会文化风》气,《出版科学》2023年第2期,第121—128页。。

何孟春怀疑“王肃代安国序”,进而认为“肃之所注《家语》也,非安国之所撰次,及向之所较者明矣”,但并未全盘否定《家语》。何氏曰:“此书肃谓其烦而不要,大儒者朱子亦曰杂而不纯,然实自夫子本旨,固当时书也”。又以“颜回死,颜路请子之车”事,对比《论语》《家语》的差别,以说明“《论语》且有不可信者矣,吾又何得于此书之不可信者,而并疑其余之可信者哉”详参明正德十六年张公瑞刊何孟春《孔子家语注》之何孟春识语。。《何文简疏议》“正祀疏”条,数次引用《家语》讨论孔庙配享,并云:“弟子姓氏之可信,莫可信于《家语》,执《家语》以定封祀,岂复有前失哉!”又于“辨斥忠邪疏”条曰:“使无为人后之礼,则《家语》亦在,所不载矣。”(明)何孟春:《何文简疏议》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再联系何氏于明正德初年,“请厘正孔庙祀典”之事(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一百九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065页。,则其上疏言事正是根据《家语》立论。

何孟春识语仅引用颜师古、马昭、陈振孙诸儒言语以陈说,并无新鲜发明,其怀疑“王肃代安国序”也未提供任何坚实证据。然而,何孟春“王肃代安国序”说甫出,便很快风行于世,并大行于清代。武内义雄即谓:“《家语·孔安国序》,何孟春疑为王肃所伪作,清儒亦多袭何说。”[日]武内义雄:《先秦经籍考·读家语杂识》,第193页。何孟春之说得以风行,不外乎以下几方面原因。

其一,何孟春能自圆其说。何氏怀疑“王肃代安国序”的论据,即“《孔子家语》如孔衍言,则壁藏之余”“王肃代安国序未始及”,在当时具有一定的舆论基础,部分学者误以为《家语》出自孔壁。在此误解的基础上,《孔安国序》确实未提及壁藏之事。何孟春识语紧附于所谓的“汉博士孔衍言”“魏王肃序”之后,何孟春之说与何孟春本《后序》互相印证,更容易使人相信其证据的可靠及其怀疑的合理性。况且,抛开何氏“王肃代安国序”说,其识语多有可资借鉴之处,诸儒不可能弃而不读。

其二,何孟春本刻成较早,而且颇具代表性。综观《家语》注解史,除王肃、何孟春为此书作解外,尚有元王广谋、明陆治、清张鉽等人曾为此书作过注解。其余诸儒如黄鲁曾、毛晋、刘世珩等,仅根据王肃注本刊行而未作新注;又如邹德溥、吴嘉谟、陈际泰等,虽号称自作新解,其实多本前人之说,不足以自成一派张懋学:《明隆庆万历间邹德溥〈新锲台阁清譌补注孔子家语〉考述》,《临沂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第36—43页。。王广谋句解虽在何孟春注之前,但并无专门考证《家语》之文。陆治补注、张鉽集注虽附有研究专文,但成书皆在何孟春本之后,影响较小。所以在《家语》注解史上,何孟春注及其识语刊成较早且颇具代表性。何况,何孟春生前乃朝廷重臣,身后被追赠礼部尚书;又是大文学家,著述丰赡。何氏的地位、声望,无疑会给其学说带来增益效果。王鏊即谓:“以何燕泉之好古,谓不可得,而予偶得之。”详参明隆庆六年刊陆治补注《孔子家语》之王鏊《孔子家语题辞》。毛晋曰:“夫燕泉生于正德间,又极稽古,尚未获一见。”详参明天启崇祯间毛晋汲古阁刊《孔子家语》册尾所附毛晋跋语。太宰纯云:“以明何孟春之博览也,知尊《家语》而不获见王注全本。”详参日本宽保二年嵩山房梓太宰纯增注《孔子家语》之太宰纯《增注孔子家语序》。王氏、毛氏、太宰氏均曾得王肃注旧本并且梓行,三人都极言何氏好古博览,当非虚言。

其三,何孟春之说传播媒介众多。因王广谋本《家语》内容阙略,而黄鲁曾本、陆治本、毛晋本等又刊刻较晚,因而在王广谋本基础上复加补缀的何孟春本曾广泛流行。除滇南官署初刻本已经失传外,当今至少有十个版本传世。何孟春识语还被收入《余冬序录》,并广为流传。毛晋以何氏识语可供参考,故将其附于汲古阁本《家语》册尾汲古阁本册尾所附毛晋跋语云:“即何氏所注,亦是暗中摸索,疵病甚多,未必贤于王、陆二家也。但其一序亦可参考,因缀旒于跋之下。”。汲古阁本刊成后,后世翻刻者指不胜屈,《四库全书》所收《家语》即为此本。太宰纯增注本、千叶玄之标笺本、西山元标注本等也将何氏识语附于册尾,使何孟春之说远播于海外。读其书,观其识语,后世学人不免受其影响。

以上三方面因素是何孟春“王肃代安国序”说得以传播的基础。真正令何氏之说广泛流行的是,此说顺应了明清《家语》辨伪潮流。尤其在清乾嘉以后,宗郑黜王之风渐盛。王肃虽然曾经遍注群经,但至宋代已亡佚殆尽,只留《家语解》流行于世,拥护郑玄者便将《家语》作为批判对象。王国维曾批校《家语》,补钞《后序》前文并批:“此《序》恐并非王肃伪为,因罅漏极多故也。”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王国维校并跋《孔子家语》十卷,索书号为“A02675”。斯言甚允。《后序》当非王肃伪造,但经千年流传恐怕早已失去旧貌,即使王肃《孔子家语解》也多经后人增改。

三 后世诸儒对何孟春之说的推演

自从黄鲁曾、陆治、毛晋等翻刻王肃注《孔子家语》十卷本后,何孟春本《家语》虽然仍有翻刻,但流行程度渐衰。然而颇为吊诡的是,何孟春“王肃代安国序”说却并未受何孟春本式微的影响而持续流行。后世诸儒不加分辨,上承何孟春之说并不断推演,逐渐怀疑《孔衍上书》也是王肃伪作,直接影响了明清《家语》辨伪史。

最早响应何孟春者为郎瑛《七修类稿》“《家语》非孔安国所为”条云:“予尝疑,孔衍序《家语》乃孔壁所藏,安国所为。其后王肃序之尤详,何无一言之及孔壁事?”(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四《辩证类》,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55页。郎氏虽未说明自己所依据的《家语》版本,但是以“孔衍序”“其后王肃序之”推导,其所见《后序》可能已分别冠有“汉博士孔衍言”“魏王肃序曰”或与此类似的字样,并且“王肃序”在“孔衍序”之后。或许郎氏所见之本即何孟春本,其疑问才能与何孟春如此一致,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郎氏曾见到与何孟春本类似之本的可能性。但需要指出的是,除何孟春本以外,笔者未见所谓“王肃序”在“孔衍序”之后的版本。

此条辩证,郎瑛的真实用意是依据何孟春未见的王柏《家语考》来考证何氏之疑,故于文末云“惜燕泉未见王《考》,徒为怅怅”,其得意之情见乎辞矣。为便于讨论,今将郎氏之言节录于下:

昨见鲁斋王文宪公《家语考》一编,以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书,割裂织成之耳。然后知其所序若是,而孔衍之《序》意亦王肃自为也,故己《序》遂不言在孔壁事耳。惜燕泉未见王《考》,徒为怅怅,有力者梓其文附于何《序》之后,使后人有所考云。(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四《辩证类》,第256页。

郎氏为论证己见,对王柏之文已作改动。《家语考》原载:“今之《家语》十卷凡四十有四篇,意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余,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托以安国之名。”(宋)王柏:《鲁斋集》卷九《家语考》,民国续金华丛书本。郎氏将“意王肃杂取”改为“乃王肃自取”,王柏本是推测之言变成笃定之论,进而臆测“孔衍之《序》意亦王肃自为也,故己《序》遂不言在孔壁事耳”。《七修类稿》多有考证失误,前人早有论及,王世祯、陆以湉、李慈铭、《四库提要》等批评其考证踳谬、识见殊卑王士祯曾多次批判郎瑛之说,如“郎瑛谓其不能守礼,出则拥蔽其面,时方食,不觉喷饭满案。……则是以唐人蹈袭宋人矣,更可一笑。”参见(清)王士祯:《香草笔记》卷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6页;陆以湉曰:“《香祖笔记》曾訾其误,以余观之,疵谬尚不止此。”参见(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二“七修类稿”条,清咸丰六年刻本;李慈铭云:“然识见殊卑,笔亦冗拙,时有村学究气,论诗文尤可笑。”参见(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七修类稿”条,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700页;《四库全书总目》载:“采掇庞杂,又往往不详检出处,故踳谬者不一而足。”参见(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七,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97页下栏。,但是其臆测“孔衍之《序》意亦王肃自为”之说,却被后世广泛征引。

诸家之中,较有代表性的是朱彝尊《经义考》“王氏(柏)家语考”条载:

未见。郎瑛曰:“王文宪公《家语考》一编,以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清)朱彝尊:《经义考》卷二百七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朱氏因为从未见过《家语考》而引用郎瑛之言,意在介绍《家语考》而并非《家语》辨伪。然而,其在引用郎瑛之言时,却将“然后知其所序若是,而孔衍之《序》意亦王肃自为也”改作“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删去“然后知其所序若是”,遂使郎瑛、王柏之语混淆不能区分;删去“意”字,使本为郎瑛推测之言,变成王柏肯定之语。

朱彝尊的错误本可至此而止,但戴震《经考附录》“孔子家语(今则王肃赝本)”条却不加分辨而照录全文,仅删去“未见”二字(清)戴震:《经考附录》卷六,《戴震全书》第二册,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第596页。。《经考附录》只是戴氏早年摘录《经义考》等书而成的资料集,多不为人所知。然而,戴氏所作《四库全书总目·孔子家语提要》(简称“《提要》”)却影响深远,其将“孔子家语(今则王肃贋本)”条内容按顺序全部引入《提要》,但王柏之说却又生歧义。其文如下:

故王柏《家语考》曰:“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第769页。

戴氏将“王柏《家语考》”提前并替换“郎瑛”,整句话便归属于王柏,而无半点郎瑛色彩,“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最终变成王柏之语。其实,《提要》对王柏之书多有批判,对《鲁斋集》更是多加指斥,“柏好妄逞私臆,窜乱古经。《诗》三百篇,重为删定;《书》之周《诰》、殷《盘》,皆昌言排击,无所忌惮,殊不可以为训。”(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第1409页上栏。戴氏唯独对王柏《家语考》深信不疑,转引他文却未能核对原书,其批判《家语》心切于此可知。武内义雄、张心澄、李振兴引用王柏之言,虽然皆标明是从《经义考》转引而来,但所犯错误却与《提要》毫无二致武内义雄曰:“王柏《家语考》云‘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日]武内义雄:《先秦经籍考·读家语杂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192页)张心澄云:“王柏曰‘四十四篇之《家语》,……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张心澂:《伪书通考》“《经义考》引《家语考》”条,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611页)李振兴说:“《经义考》引王柏《家语考》云:‘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李振兴:《王肃之经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0页)。

官方态度如此,私人著书亦深受何孟春、郎瑛的影响,孙志祖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之一,不仅有《家语》辨伪专著,更于《读书脞录》“家语考”条引用郎瑛之文,但实际是沿袭《经义考》的错误孙志祖曰:“予尝恶王肃之作伪,著《家语疏证》六卷。后阅《七修类稿》云:‘鲁斋王文宪公柏《家语考》一编,以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书,割裂织成之,孔衍《叙》亦王肃自为也。’”。又云:“案此《孔安国序》亦王肃伪撰。”(清)孙志祖:《家语疏证》卷六“好事亦各以意增损其言”条,第258页。范家相承袭何孟春之说,曰:“此《序》为王肃所代作,何孟春业已言之。”(清)范家相:《家语证伪》卷十一,第184页。远在日本的太宰纯亦深受何孟春的影响,《后序》增注:“自发首至‘不可不鉴’为一节,盖孔安国所作也。何孟春以为‘王肃代安国序’,未知然否。自‘孔安国者,字子国’以下为一节,乃王肃所作也。”录自日本宽保二年嵩山房刻太宰纯增注《孔子家语》。太宰氏虽然以为《后序》上节是孔安国所作,但又引用何孟春之说来表明自己的不确定性。对于《后序》下节,则断言“乃王肃所作”,此实与郎瑛如出一辙。千叶玄之标笺本、高田彪合注谚解本、西山元标注本等均从太宰纯之说,日本人对《后序》的看法于此可见一斑。

The origin and influence of He Mengchun’s

“Wang Su replaced Kong Anguo in writing the preface”

in the Ming Dynasty

ZHANG Mao-xue,WAN An-lun

Abstract: He Mengchun’s notes on Kong Zi Jia Yu is an important version. The preface of Kong Zi Jia Yu and his postscript in the front of the book is an important document to criticize the preface of Jia Yu. In fact, He Mengchun’s postscript is derived from Wen Xian Tong Kao. He changed the leading words before paragraph from “Wang Su’s annotation of postscript” to “Wei Wang Su’s postscript”, and then suspecting Wang Su makes postscript instead of Kong Anguo. The popularity of He’s viewpoint is related to such factors as its self justification, its early and representative publication, and its numerous media.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s that it conforms to the trend of identifying the 1 in Kong Zi Jia Yu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e’s view was quoted and deduced from Lang Ying, Zhu Yizun and Dai Zhen, which gradually lost its original meaning.

Keywords: Kong Zi Jia Yu; He Mengchun; Kong Anguo; Wang Su; discrimin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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