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能青年旅店乐队对当代华北社会形态的反映

摘 要：万能青年旅店作为新世纪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摇滚乐队，其音乐创作对于当今国内飞速发展的社会经济有着深刻的观察与理解。从西奥多·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思想，即“关注异质性与非同一性”出发，可以发现乐队的创作反映了当代华北社会形态的三个主要问题：工具理性、幻象、自役与互役性。工具理性首先对自然进行了同一性的改造，继之延伸到人类社会之中并造成了深刻的异化和矛盾。“幻象成为统治”驱使着异化的人拥抱市场，以美好愿景使人被动纳入工业秩序当中，成为了同一性的人。信息化时代的接踵而至，则让沦为“文化工业”的观看者的人们，更进一步地陷入到了自我奴役与个体间相互奴役的深渊当中。

关键词：阿多诺;否定辩证法;万能青年旅店

中图分类号：J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236（2024）04-0112-08

一、被今天的我们所需要的否定辩证法

（一）哲人西奥多·阿多诺

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 1903—1969），是德国著名的哲学家与音乐批评家，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一代代表人物，系该学派的批判理论的开创者之一。其代表著作有《否定的辩证法》《音乐社会学导论》等。阿多诺的哲学视野是诗意、开阔而反叛的，纵览他留存于世的专著、艺术评论、讲话等诸多文本，若将其否定辩证法的思想一言以蔽，那就是反对同一性思维的霸权，而维护异质性思维，将历史性作为其哲思的根本，并在此过程中高扬主体的独立精神。

阿多诺深刻的指认了：欧洲资产阶级革命的自由平等精神、大工业生产制度下的高度物质丰裕二者，在携手降临人间后的200余年内，个体遭受到的隐性的新型奴役。这种奴役之所以是难以挣脱的，正是因为产生奴役的工业社会的运行机制就是以盖上了科学与生产面纱的工具理性为基础的，它们是带有着浓烈的先进色彩的。被工具理性渗入了200余年的社会制度，无时无刻不在强化着将人打碎为总体性原子人的市场交换，无孔不入的把泰勒制管理的触手伸向遭遇异化的个体生活当中。

而上述一切奴役方式，恰恰是建立在主体的认同与自愿之上，人们发自内心的拥戴着现存的生产关系与意识形态，若不成为其工具，反而丧失了生活的条件。同时，同样以科学与生产为面纱的实证主义哲学与现象学，也在悄无声息之中成为了上述奴役手段的同谋，引导人聚焦于社会现象而丧失捕捉“质”的能力^{［1］（P20）}。当每一个个体眼中都尽是浮光掠影的现象时，现阶段历史的出现的社会形态与生产关系便僭越为新的、永恒的“一”。阿多诺眼中的这一系列“网开一面”的隐性奴役的解决之道，便是“否定辩证法”。他提出这种兼具非同一性与绝对否定性的辩证法，目的就是对社会存在进行不断的批判与否定，并在这个过程中打破一切对人类的强制与压迫，以收获“星丛”这一非奴役的、对话的、伙伴式的社会关系。

音乐，是进入阿多诺思想世界的一把钥匙，也是阿多诺思想与现实社会现象之间沟通的孔道。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 1874—1951）的表现主义无调式音乐，是阿多诺思想的重要起点之一。阿多诺本人是一作品颇丰的作曲家，可他的音乐成就却不在于作曲，而在于音乐社会学的研究。在阿多诺那里，一部西方音乐史，正是西方社会史与思想史的精确映射；任何社会、民族的音乐史，同时也是其社会历史性存在的“主题历史。这样一来，对于当代中国的音乐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研究，引入否定辩证法的思想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毕竟，他是一位被誉为不属于20世纪60年代而属于当下的思想家。

（二）摇滚乐队万能青年旅店概况

万能青年旅店乐队成立于1996年，成员有主唱兼吉他手董亚千、贝斯手姬赓、小号手史立、鼓手杨友耕等，成员均来自河北省。以河北省为代表的华北城乡社会，是乐队创作的最重要源泉。作品的曲作者是主唱董亚千，词作者是兼为石家庄经济学院英语教师的姬赓。姬赓的硕士研究方向是英美文学，他是一个具备相当文学理论储备的词作者。尽管在20余年的创作历程之中只有两张专辑问世，但丝毫不影响它成为2010年以来全中国影响力最大的摇滚乐队之一。

万能青年旅店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近年来首屈一指的摇滚乐队，自然是与精密的编配、不拘一格的旋律、对爵士乐精华的吸取等因素密不可分；但究其根本原因，则在于其作品深刻的现实主义色彩，以及对中国北方的青年一代的生存状态的反映^{［2］（P77）}，也就是阿多诺思想当中的华北“主题当代史”。在乐队早期作品之中，他们将焦点直接聚焦于河北一地，通过象征与隐喻揭示了这个工业大省在世纪之交的社会现象，还有个体在高速的发展进程当中所产生的迷惘、无助的心态。“以内在的方式阐明自身，结果通过表现自个儿明显缺乏意义而获得意义”^{［3］（P222）}，复杂的象征关系成为乐队作品广受认可的前提。这批作品在10年之前，就已经取得了较大的反响。

然而，在阿多诺看来，4到6分钟为一个单曲的创作模式，恰恰是音乐标准化的一个体现^［4］，是应该否定的当代音乐标准模式。阿多诺谈到，只是“了解了某一乐章是如何开始并结束的，根本不了解这一乐章的本质及其过程”^{［4］（P39）}。乐队早期的个别作品，也在和弦编配、旋律谱写方面落入了同一性的窠臼，所运用的和弦走向已经相当普遍，指向了阿多诺所深深忌惮的因休闲音乐而产生的听力退化的危险，即“在所有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之为艺术和谐的事物中，总包含着绝望和对抗的残余”^{［5］（P193）}。

此外，近10年来取代工业化而成为主流的信息化、城市化，则更进一步的将城乡矛盾、人与自然的矛盾给暴露出来。城市面积的飞速膨胀所带来的的巨大噪声，让艺术创作不得不转移它的目光朝着噪声之外的自然与农村。这样一来，如何创作一首或一系列能够切实反映当代城市化全景的作品，就是乐队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三）新专辑与新视角

2020年12月，万能青年旅店乐队在第一张同名专辑《万能青年旅店》面世10年之后，发行了他们的第二张专辑《冀西南林路行》。这张专辑一经发行，就引发了中国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甚至在次年北京电影学院的校考中，都以此专辑的发行作为考题之一。该专辑虽然可以被分为8首相对独立的单元，可本质上是从旋律、演奏一直到内在逻辑都没有间隙的、长达42分钟的长卷式乐曲。这在中国摇滚乐历史中是少见的。对于中国社会近几十年来高速、曲折且千头万绪的发展状况而言，这42分钟并不冗长；反而以较大的作品体量，透视了工业时代与信息时代两个阶段间无处不在的工具理性的身影，为这段飞奔似的当代史做出了有力的注解。同时，专辑也没有停留于对现实原本的反映，而是以高度的艺术自律性^{［6］（P385）}，切换着主体与客体两种审视角度。

作品虽然要作为一个超长的整体去欣赏，但为了作品之中对社会现象所做出的多层次批判，是不得不把它分解看待的。专辑主要有两条线索可以把握：其一是以空间分布的顺序，以一条源于太行山陉中的河流为视角，白日从遭受到工业文明的野蛮开发的山野喷涌而出，黑夜则缓流至山前平原上，流淌到阴云密布而精神荒芜的城市之间，契合了专辑名中的“行”字。其二则是以自然隐喻人的生活，整张专辑实则在隐喻一位青年将自己的生命化作工业与信息化的一部分，他们为了生存从山村之中出发前往平原之上的工矿城市，最终在工业文明与大生产的双重塑形下，成为了被异化的“亿万泥污人”之一，是从专辑多变视角下找到的“遭到隐匿与歪曲的真理”^{［7］（P160）}。

在阿多诺思想当中，可以发现三个关键点作为抓手。首先是对市民社会工业化的工具理性的批判；其次是对“幻象成为统治”现象的发现；第三是对人产生自役与互役行为的探索。而这一系列问题，也是随着大生产的不断发展与深入而逐渐暴露，也与专辑的创作逻辑有着暗合之处。因此，可以得出如下三个对应关系：一、“反工具理性”——《泥河》《采石》；二、“幻象成为统治”——《山雀》。三、“自役与互役”——《河北墨麒麟》《郊眠寺》。

二、反工具理性：华北平原的工业化剪影

（一）《泥河》：工业肇始期的期待与冲突

工具理性是法兰克福学派与阿多诺批判学说的核心概念，这一概念的缘起是阿多诺的学术远祖韦伯。当资产阶级建立新的生产关系时，他们的主要手段就是通过实践以确定工具的有用性，以追求生产与生活中的效益最大化，将自然构序为人的功利性目的服务。统摄这一切行为的概念，被称作工具理性。它曾是带来强大生产力和富足物质的急先锋，是曾经被赋予人文和理性的光晕的好东西，而如今的人们逐渐发现了工具理性的进步外衣下的隐性奴役。而在这张专辑当中，《采石》与《泥河》两首乐曲就表达了对工具理性的批判态度。

“工业化使灵魂事物化了”^{［8］（P7）}。在这一阶段，物化人的主要是工具理性。虽然外形仍然是相似的，但内里的主体性已经被取代，被每一乐曲单元的主题改造为附属工具，被不同的居于统治地位的技术打上烙印。人在这如空气般弥散的理性之光下，和任人宰割的自然物没有区别。人的广泛物化所带来的结果，便是人类社会的自然化，这也可以引出阿多诺社会批判学说当中的又一个重点——“第二自然”。

专辑开头的器乐二重奏《早》被一个如铁幕般落下的不和谐的和弦所终结。正是宣布了一个与前代根本异质的科学管理时代的来临，出现了历史发展中的断裂现象，人与自然之间那种直接生长的温情脉脉的关系被工业大生产突然击溃，不和谐之音在山野间响彻。在阿多诺的反总体性历史观中，这种突然的断裂和飞跃才是历史的真实面貌，而反映到艺术中，则是“精神断然否定事物的现存秩序”^{［9］（P159）}。

《泥河》就在这个和弦之后现身了，汩汩涌出的山涧遭遇了被开发的山林与拔地而起的水坝，成为了一潭浑浊的死水；华北的河流被插上了无数吸管，将本就贫血的自己变本加厉的献给工业。而在泥河这一喻体背后的人群同样也在变化，他们初识进取（aggressive）的改造世界的生产模式时感到欣喜，不久后就因遭受到劳动异化而感到痛苦。这种从接纳期到矛盾激化期的变化，符合人类与现代启蒙精神和工业从初识到熟悉的普遍规律的。

骤雨重山 将甘苦注入他

气息交换 吞石铁吐泥沙

......

可听到雷声隐隐

可感到夏日来临

工具理性的雷霆之声，预示着拥有摧毁一切旧秩序的工业化的来临。

明日壮阔 就奋力托帆船

明日难测 就放任潮流划水道

可听到雷声隐隐

可感到未知来临

源出于太行山中的滹沱河、滏阳河等河流孕育了文明，时至今日也对当地的工农业生产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可无论是哪条河流都必须完成由农业到工业的身份转换。这一阶段，工业文明对于这条农业社会的河流而言，尚是“隐隐雷声”，是陌生的存在。比起纯粹依靠自然而进行的、痛苦的小农生产而言，那个逐渐迫近的人力加工的王国是好的，而带来丰裕物质的交换世界则更值得欢欣鼓舞。

人们不管未来究竟是“壮阔”还是“难测”，都争先恐后地抛弃小农生产模式；奋力航行也好，顺流而下也罢，人们都与那个面目模糊但富有魅力的、能够产生海量的工业品的工具理性“联合起来”^{［10］（P305）}，愿意被整个纳入到同一性的模式中去。

冲积扇平原上的工业城市，彻底将太行八陉中涌出的山洪驯化为渠化的河道，第一自然貌似屈服于伟大的工具理性了。那曾经被归结为自然神的能量的造物伟力，终于成为了人类手中的机器的所有物。这是启蒙精神进步史观的写照，也是值得警惕的理性主义。

不速之客 一贫如洗

劳动 饮酒 叹息

这是一个劳动者的速写像。也是歌曲的重心从自然转移到人间的标志。

可听到雷声阵阵

可感到危险来临

乌云汇合 乌云高空踏步

再生泥河 就投身激流冲水坝

......

可听到雷声滚滚

可感到怒潮来临

然而，这场拥抱只是让一些人离开了土地，并没有带来人们的解放，反而落入了更新型的压力之中。那堂皇的商品帝国，究其根本是普通人触及不到的幻景。而幻景的维持反而要通过一个又一个将泥河成段截流的水坝，河流以及所象征的人群被打碎成为原子，一方面是要起到防洪的作用，另一方面则要以水力发电来供养这新的美丽景观。因此当工业生产的雷声已经近在咫尺时，人们的期待转化为怒火，巨大生产力和富足物质随时徘徊在被工具化的人毁灭的边缘。

（二）《采石》：年轻个体理性的彷徨

接下来又是一段纯粹的器乐演奏，即附属于《采石》的《平等云雾》。这里不见了传统的管弦乐器的音色，取而代之的是失真电吉他的震颤，这也指出了那个有着温柔的、和谐表象的旧时代彻底终结了，新的主题是电气化的律动。“平等云雾”象征了商品交换关系笼罩下的社会本质，深层的不平等被平等的云雾所遮蔽，即包括人在内的万物的质被齐平化的过程。理性的刀将人的个体性与主体性两方面削除殆尽。被瓦解、祛魅、量化的人类社会开始缔造“第二自然”，这是一个被等价物支配着的“自然”。第二自然有任何前代都没有的平等精神，但这平等的精神正是它用以掩人耳目的云雾，对人的压迫是隐性的。

在《采石》中，乐曲的焦点从众生喧哗的泥河聚焦到了太行山中的一块安静叙事着的顽石；而在象征意义上，对群像的反映回到了个体的人的反映。这是一段独白性质的乐曲：

开采 我的血肉的火光

发动 新世界的前进的泡影

雷鸣 交织爆破成动荡

此生 再不归太行

捶打我天然的沉默

切割我卑微与困惑

面貌已生疏 前方模糊

灵魂在山口又回顾

这是一块最终粉身碎骨，化作城市钢筋水泥之林的山石的自白，也是一个最终失却主体性的人回忆自己走向物化的过程。它曾经也深信向那个文明的世界贡献出自己的血肉，就能走出那片贫瘠的大山。但是大山之外的世界，把它在山中形成的个性看做必须革除的劣性。凡是那些不可预料与供生产运用的性质，在工具理性的透镜之下都是必须剔除的可疑成分。

即便如此，山石也只是处于这个体系中不被接纳的消耗品层级，通俗讲便是难以在工业文明支配下的城市扎下根来的个体。它在这个环境中是极其陌生的，因此它时常朝着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山林故乡回望。追根究底，这实际上是一种启蒙精神的大他者对人精神的强暴，只有在制造物（或物化人）时，才知道物（或物化人）的存在，才会引它进入这个新生体系的最底层去。物化人的本质就是工具理性统治的实体化。

崭新万物

正上升幻灭如明星

我却乌云遮目

这块走出深山的顽石参与着繁荣与萧条的轮回，但巨量社会财富的制造却与它绝无所涉，生产的基石却在生产之中所得甚少。工具理性将“个体劳动者的一般劳动美化成一种自在，但却忽视了个人”^{［11］（P197）}。人为了幻景，走向了高层级的阶梯，这种个人的进步也成为了自我规训的樊篱。它越是生产越是劳动，个人主体就越要深切的对象化，而劳动异化就体现的越是明显，个别性与特殊性就越要泯灭无余，来自于工具理性世界方方面面的敌意都朝着它汹汹而来。这段近乎悲鸣的唱词，正是借助顽石之口，诉说着工业化城市虹吸巨量人口的现实，道出了每一个现实个体的境遇。

以我之身躯为阶梯

以我之身躯为樊篱

陌生与敌意 其中凝聚

千座山峰化水泥

至此，不难看出词曲作者自然的概念与人的概念双轨并行的创作手法。被阿多诺打上叉号的市场交换关系与工具理性，在歌曲当中供认了对世界的量化改造背后的秘密——对自然的支配暴力，必然会朝着人的社会生活进军的事实。工具理性把“物当做纯粹的手段并还原于主体，从而造成人性的撕裂”^{［12］（190）}。自以为相对于自然而树立了丰裕的人，遭到新型强权的统治和驱使也只是时间问题。

简言之，人对自然进行暴力开发的逻辑背后，必然酝酿着人对于人的暴力统治的合理性的理由。而这在阿多诺看来，正是要以否定辩证法的武器不断的鞭笞到底的东西——决不允许有心满意足于工具理性的一天。

三、幻象成为统治：消费与物质的脆弱穹顶

《山雀》：幸福幻景

阿多诺在马克思历史唯物论的园地里面深耕的结果，就是对拜物教现象的深刻认识，即“幻象成为统治”。由于商品与消费关系的隐蔽与不可直视性，催生了拜物教的幻象。人类社会疯狂的描绘着“彼岸世界”的图景，人们抓住这些美好图景来说服自己服从于工具理性的役使，实际上“激起每个人对物化社会的神话产生欲望”^{［13］（P45）}。这一系列符号在早期的工业化中，起到了调动生产积极性的作用，但归根结底那披着幸福与美德外衣的幻景，不过是威逼着羊群一般的当代人进入牢笼的恶犬罢了。《山雀》便是这一系列幻象成为人的生活统治者的写照。

在《采石》走入尾声后，《山雀》却要在昂扬的旋律当中，指出幸福幻景之下更深层的异化。这只山雀其实是那块顽石在“灵魂回顾山口”前的思维活动所化，代表着对近在咫尺却没有融为一体的未来的最后幻想，他曾以幻象支撑着度过生命的浅滩，却最终一脚踏入了最深的泥淖。这是绝妙的倒叙。

自然赠予你

树冠 微风 肩头的暴雨

……

捕食饮水 清早眉间白云生

跳跃漫游 晚来拂面渤海风

……

这是人对于初期工业化的文明现象的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被阿多诺所否定的启蒙精神温柔而催人奋进的声音，就是这样灌注到个体的大脑当中，将主体独立的意识置换而出。可以想象的是，年轻一代中狂热的追求自己偶像的“吉光片羽”者也大有人在，以分有那能看、能摸、只是不能拥有的当代新神仙的无瑕而完美的生活，这同样是拜物教在当代的新形态。

而在传媒世界之中，更是不吝惜于宣传这一系列现象，以深化这一系列人生价值，致力于抹平历史的决定性作用，取巧的在人类外表、制度、地域、物质生活等悬殊差异之下设置了一种人类的“共同基因”。但这些试图掩盖人与人之间社会、经济条件上的差异的手段，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一种有待揭开的谎言。“个体自由如同个人主体一样是虚假的幻觉”^{［14］（P259）}，这也是阿多诺思想当中必须要否定的当代神话。

朝霞化精灵

轻快 明亮 恒温的伴侣

她与你共存

违背 对抗 相同的命运

同样在阿多诺社会学研究的主要思想缘起——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韦伯指出了新教家庭对现世物质生活的重视这一心理驱动力的重要性，路德宗的教士们将家庭的物质生活粉饰成了人生的天职（Calling）之一，理性的追求合法利润与丰裕物质是市民阶层的精神，是人具备社会责任感和美德的表现。而在当代，甚至会在传媒平台上人造出具备一切当代市民阶层美德的偶像来供人膜拜。把隐晦而脆弱的商品经济披上了无懈可击的外衣，异化的陷阱便施展爪牙了。这正是词中所谓“伴侣”“对抗命运”等词句暗指的人拥抱市民精神的理由， 毕竟为了幸福生活而去做或舍弃一些东西，人是心安理得的。那引擎轰鸣的工厂和日新月异的城市，总是要比农耕生活更能给人幸福的期望，好像这个新世界可以给人足够多迁移和致富的空间。可是，韦伯同样深刻的指出了这种看似理性的当代精神背后，是逻辑上深深的非理性：人是为了事业活着，而不是相反。当人的劳动只是生存的手段时，深层的非理性本质就要显现出来了。

山崖复远望

仓皇 无告 不回的河流

平原不可见

晦暗 无声 未知的存亡

大雾重重" 时代喧哗造物忙

火光忷忷" 指引盗寇入太行

可是，当这只山雀飞临山地与平原、前瞻与后顾的十字路口时，却愕然发现那与工业生产所匹配的伦理观不过是诱饵时，所生发而出的仓惶是自然的了。可它已无法回头，自然与农村在历经工业化后，就已经历史地改变了它们的本质。先前建构起来的工业化时代，同样快速的被新事物否定。工业化巨兽，同样要被孵化于工业化腹中的信息化所彻底取代。

专辑的前半段告一段落，若要为这段主题历史找到所对应的具体时间，应当是工业化进程已经在沿海地带初具规模，开始吸纳农村人口并对自然进行粗放开发的世纪之交。站在实证主义的角度而言，这一系列工业开发的手段和交换关系之中蕴藏的深入人心的工具理性，即便蒸发了人的个别性和主体性，也不妨称颂其物质生产极大丰富的功绩。从发展现象到发展程序，都是经典的原始积累阶段的常态。而这些文明奇景，用否定辩证法的方法论来看，这种创作否定了每一种征服人或自然的手段合法性，进而指出它们的形式正义背后掩藏的秘密，乃至于对这个范式内一切现成的东西都予以坚决的否定。

四、自役与互役：信息化与人的离场

（一）《河北墨麒麟》：堕入异化深渊

透过阿多诺的观点，人们全然可以看到理性对自然的奴役的秘密：它不仅会进化为对自我与别人的驱使，而且将会借助信息社会下所产生的文化工业，将异化扩散到人的内在生命层面，甚至让人主动将自己降格为一无所知的人，成为技术的附着物。这便是所谓的自役。如果说工业化时代的工具理性是对人与自然二者的同时构序，那么信息时代的自役性进程则专攻于对人本身的再构序^{［15］（P93）}，所冲击的只有新人本主义意义下的主体。专辑当中的《河北墨麒麟》与《郊眠寺》，就在勾勒出信息化时代自役人的悲凉图景。

山雀在太行之巅朝着山前的平原俯冲而下，却眺望到了墨麒麟般笼罩于大地的阴霾，这阴霾的背后是更新且更复杂的信息世界。从高空俯瞰人口稠密的平原，殊形诡状的阴霾恰似一只巨大墨麒麟，而人们对这个新时代的初体验恰恰就暗藏在《河北墨麒麟》当中。曲作者改弦更张，用多利亚调式给人浓厚的历史感与神秘感，更蕴藏着畏惧与恐惧兼备的情感。信息传播与经济现象之间的联系之紧密、传播之快速、形式之新颖，何尝不让人感觉到彷徨？这也是信息化时代的鲜明特色，突如其来的“福音”通过普遍的信息终端，急速传遍每个角落，任何历史时期都无法产生这样的控制力和组织力。这种强大的物性使“主体把自身的生产的社会关系归于自在之物”^{［16］（P188）}。

在初识信息化的那几年，仿佛满目都是要把人嘲讽为山顶洞人的新事物，集中面对新事物的年份也是自卑集中产生的年份。这自卑感是人奔向自役性的有效推手。人因为对于信息终端的陌生而产生的社会新闻，这些年已屡见不鲜。人是主动去接受着一切的。主动的被纳入当代秩序当中。自愿的接受新生产方式对自身的改造，是当代自役性的表现：

听雷声 滚滚

他默默 闭紧嘴唇

停止吟唱暮色与想念

他此刻沉痛而危险

听雷声 滚滚

他渐渐 感到胸闷

乌云阻拦明月涌河湾

他起身独立向荒原

试试 冰冷昂贵入云涉水的轻身术

看看 演员王公游民盗贼的心电图

这是一张初期信息社会的速写像。比工具理性更为隐蔽的支配出现了，它只会让人发自内心的沉默，让人只能感受到胸闷般的隐形压抑，而不是挥汗如雨的劳累。曾经在工业化时代的形成的经验已经过时了：异化是自发的。当年面对工业巨兽时，还可以朝着更深的山野退却，而如今信息的触角已经伸到了每个角落。

同时，主体的地位比之从前要更加低下了，从社会体系的最基本的参与者沦为只能够观看的观众，他们仿佛被施以“轻身术”，变得轻如鸿毛，不值一提了。而这在否定辩证法的范畴之中，则是人丧失了真正的经验而只剩下经历的状态。这里的经历是指人在麻木状态之中的体验，与来自于实践的经验是根本不同的概念。沉默的人被驱赶着走向了没有经验存在的荒原，这正是信息化所造成的人的离场。他们只能观看由演员、王公、游民、盗贼等景观制造者所引发的信息脉动，工业时代的物化，转移为后现代彻底颠倒的异化。

然而，“演员”等所谓的景观制造者，也并非是生来抽象的人，他们也同样拥有着重返主体性的可能和理由。但是，只要聚焦景观制造者们，就会愕然地发现，他们正源源不断地从众生当中吸取无数个体，让个体在彼此之间建立起役使关系。这互相驱使的罗网“入云涉水”，无孔不入，这也就是信息时代得到无以复加的强化的互役。让每个人都能看见他人被役使的生活，无论社会阶层，唯有在信息大道上飞驰的新型关系朝着人间洒下它令人窒息的光晕。人不再有个体的经验，行为的依据唯有其他个体充斥着奴役性的生活碎片，其生存状态自然被新萌生的互役幼芽所充斥着。

这就是法兰克福学派诸理论家群体所共同指出的“经验主体的匮乏”^{［17］（P176）}了，即所谓的“异化的二次方”。在信息化卷挟着巨量且同质的新事物出现时，新的“神明”便展示它普照的光；当人们尽数把目光投向层出不穷的新事物，还有超越商品交易的信息同一性时，便会匍匐在地。因为个人经验在信息时代是被彻底击垮的。而自役与互役性生成的同时，就会生成吞噬真相的意识形态，这即是阿多诺所指出的概念拜物教。

（二）《郊眠寺》：助君出重围

随着号哭的止息和风铃的响起，信息化大厦的建成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这场旅途也要迎来其终点。《郊眠寺》就是这样，音乐的脚步暂时从被信息填满的城市当中退了出来，停留在了郊外，一个对立较小的地方，来远观习惯了信息社会的人们。

无论是什么生产模式之下的时代，都响彻着各自的话语体系。每一个话语体系和伦理观念都似乎具备着永存于世的自信，可这一切的基础是不停的更新着的社会历史运动。那好像是自然法则一般傲立于人们心中的时代真理，被越来越快袭来的新体系、新生产彻底砸烂。人们要直面新潮的话语，却也总是让新话语和旧观念发生猛烈的碰撞，动态与静态两种特征在此地郁结。于是，词作者便问天索地式的发问了：

新语言 旧语言

该怎样回答 不眠的时间？

星河下 电子荒原

亿万场冷暖 亿万泥污人

社会历史进程的奔涌向前，主体一再的在异化的海洋当中沉得更深，这是历史性的悲哀。信息化社会比起那个野蛮粗放而善于掠夺的工业社会，自然有着更加浪漫而体面的外表，也更能让人由衷的赞叹文明之光的伟大力量。而信息化社会所留给人们的电子荒原，比起已经倒下的无数旧生产方式、旧话语体系，又能文明多少呢？那个有待于重新发现的“人”为何仍满是泥污？

鸟兽暗语 危险消息

自然友谊 自然躲避

西郊有密林 助君出重围

词作者仍然指出了那个有“林立”形状的郊野，才是主体突围的途径。按照否定辩证法的主张，唯有在消除主客体对立、人与自然对立等一系列形而上学所制造的二元对立的基础之上，才能实现真正的哲学批判。这也是夹在城乡之间的“郊”所蕴藏的深意。在密林的掩护之下，鸟兽这些没有被异化的自在者，才能道出真相。这一切新型的隐性异化，即便披着自由平等的外衣，以工业和科技作为掩护，而且是人自发的拥抱它们，也不过是古代同一性的权力的延续，都没有跳出造成自役与互役的反作用的怪圈。

与之相反的，便是关注异质性与非同一性的社会形态，“与异质性的关系是他的主旋律”^{［18］（P12）}，而这便是否定辩证法的理想世界——星丛的定义。而观看这样的星丛，不能在已经掏空了的村野，也不能在墨麒麟景观横行的城市，便只能在信息化的最边缘处，就是哲学意义上的郊外寻觅观星的场所。而那里，是阿多诺所认可的，主体性突出重围的场所，达成“思维与存在者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19］（P100）}。阿多诺晚年美学思想就是这样，在哲学逻各斯的碎裂之处，必然要走进美的情景；而现实中的孱弱又必将希求浪漫的神思来拯救。

乐队出于艺术家的责任意识，在结尾尝试着指出了一个暗合阿多诺否定辩证法思想的出路。这尽管是理想化的艺术愿景，但也足以震悚了还在工具理性的狡计与信息化异化当中挣扎的人们。乐队创作的乐曲反映了华北社会几十年来不断变迁的历史，一系列作品让人们认识了一个契合否定辩证法思想的华北乐队，也让人们以音乐的形式走进华北地区的山川平原、城市乡村。因此，乐队创作的每一张专辑都富有现实意义。

五、刻入摇滚乐的自然历史

阿多诺的理论研究的对象，概括起来就是第二自然。这是有别于那个生成万物的第一自然的，因为这个自然是彻头彻尾的人造物。然而，第二自然仍展示出了巨大的自然性，即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特性。市民阶层曾高喊过的平等与理性概念遮挡不住诡谲的交换活动与经济规律，让遭遇到它的每一个人都对其神秘色彩顶礼膜拜而甘于奴役。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和最高水平的奴役发生在第二自然。当人们开始了新型的奴役化进程，物化和异化二者就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接踵而至。人格曾在宗法、伦理的魔法的压迫下一息尚存，还孕育着怒火，而如今连那些有些神圣性的外衣也要予以剥离。人被异化的生命彻底没有了一丝光晕，而异化的究极形态，便是阿多诺为之长太息以掩涕的奥斯维辛。^{［20］（P363）}

摇滚乐先是在欧美流行起来，最终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生根发芽。崔健的摇滚音乐记录了人与工业化之间尚有着几分期待和欣赏的20世纪80年代。而新世纪以来，以万能青年旅店为代表的新生代摇滚乐队则对中国近年来的飞速发展之下的种种现象以另外的眼光加以审视，更是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国际社会上的新兴市场所出现的，是与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们指出的同一性霸权有联系的现象。于是研究英美文学的姬赓与他的伙伴们，结合当代中国的现实情况，创作了这样一批影响力巨大的作品。而归根结底，这一系列作品的内核，是反对同一性霸权，高扬异质性思维，并呼唤人主体性的否定之否定。这饱含批判精神的作品，是与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美学观相契合的。即“通过不断的否定来寻觅真理，拯救绝望”^{［21］（P158）}。

尽管新旧语言都是绝无可能回答时间，抑或说历史的疑问的，但被万能青年旅店乐队以饱含热情的音乐创作手段记录下来的华北第二自然的主题历史，将成为本世纪头20年这个复杂时代的珍贵史料，如一声振聋发聩的雷音响彻渤海之滨；而乐队本身，也将成为这个时代具有浓厚社会意义的艺术群体的代表而被人铭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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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德］马克斯·霍克海默，特奥多·阿尔多诺.启蒙辩证法［M］.洪佩郁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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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张一兵.无调式的辩证想象（第二版）［M］.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杜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