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化工业作为现当代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维度,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与价值。作为主体的个体人在社会共同体中的生活与行动处处都处在文化工业所造就的大环境之下,阿多诺等人认为这种文化工业的运行模式与控制模式都存在很大的问题。在文化意识形态方面,文化工业在观念上对主体进行控制;在商业化过程中,文化工业以经济制度和商品化的形式对主体进行压迫;在权力结构方面,文化工业作为霸权主体直接剥夺了主体的根本自由。同时这三个方面又存在着一种共存与协同的作用,三者的这种关系又促进了文化工业对于主体性的进一步压制。
关键词 文化工业 主体性 意识形态 启蒙辩证法 阿多诺
作者简介:郑方宇,广西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现代哲学。
中图分类号:B5 文献标识码: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5.130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在其与霍克海默合著的著作《启蒙辩证法》一书中,专门用了一个章节的篇幅来论述资本主义时代的文化工业的问题。文化工业作为现代资本主义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的影响力已经渗透到社会的许多方面当中。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文化工业才能作为一种极具压迫力的存在对处在资本主义社会之中的个人产生或明显、或隐晦的作用。在阿多诺等人看来,这种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是消极的、负面的,其根本上是对人的主体性的侵犯,但对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生活的人而言,这种影响似乎又是不可逃离的。因此,阿多诺试图通过对文化工业的批判,阐明文化工业对主体性的侵犯,为今后文化工业的改变与革命先打下一个理论基础。
一、文化意识形态下的主体性丧失
从阿多诺那个时代到现在,文化的渗透力有增无减,其影响力也随着这种渗透力在不停地扩大。阿多诺直言:“在今天,文化给一切事物都贴上了同样的标签……不仅各个部分之间能够取得一致,各个部分在整体上也能够取得一致。” 现在,在我们生活中的几乎所有的成分,都有文化的内涵在其中,甚至关乎自己隐私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这种文化背景之下,人们虚假地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个看似结合在一起的团体,有着同样的谈话方式,谈论着相同的文化内容。但是,阿多诺指出,文化工业下的各种的文化形式,包括各式各样的电影、歌曲、小说等等,不过翻来覆去没有本质上的变化,各种变化都只是一种来源于文化工业的制造者们所产生出的假象,“变化不过是表面上的变化。……它们遵循着固定的程式,而不是作品本身”。 资本主义社会中看似丰富的文化生活,也不过是一种表面上的多样化,处在这种文化泡影中的人们不仅没有发现这样的虚假性,反而因为“文化工业的过滤”,也只能接受这种虚假性了。
文化工业产品的虚假性,加之以其僵化的、固定化与弥漫于整个工业社会中的特性,使得过滤后的文化工业像一种致幻剂,可以让处在其中的人们产生一种错觉,把电影里面的事物当作现实存在的事物,并且在现实的生活中秉持着在电影中的那些观念和想法。电影作为一种文化形式,它“复制经验客体的技术越严谨无误,人们现在就越容易产生错觉,以为外部世界就是银幕上所呈现的世界那样,是直接和延续”。 生活在这种世界中的人,沉迷于所谓的文化客体之中,精神上被文化工业所麻痹,产生了观念与现实之间的困惑与迷乱。作为主体的个体自我与虚假的对象之间产生出了模糊的一致性,主体和外部的现实之间的关系被蒙上了一层文化的外套,并不停地消磨着主体对于自身与外在世界的认识的客观能力。
也正是因为文化工业的麻痹而产生的迷乱,文化工业能够为自己产生出、设计出新的“风格”。歌手们、导演们、演员们等等也要不停地生产出固定的“自然的”风格,让观众们去适应他们的风格。当一种新音乐风格产生后,人们让一位乐手按照以前的风格来进行演奏的时候,不是这位乐手不情愿,就是听众们不接受。对于这位乐手和他的听众而言,这种新出现的“风格”已经成为了一种极其自然的事情了。在这种“风格”的吸引之下,一种文化形式会产生出具有其“独特风格”的乐手、演员等等,同时也会形成相当大的粉丝群体和消费能力。这时,人们对于某种文化形式的欣赏并非出自于自身的喜好与乐趣,而是被产生出的固定“风格”在支配,这就是所谓的“赶潮流”,并且这种潮流往往有着相当强的能力来控制相当大的一部分大众,产生出巨大的文化与社会影响力。随着文化工业的影响成为了一种自然之物,它本身已经内化于主体的意识形态当中,成为控制主体的一部分了。
文化工业自身的“自然化”,加之其巨大的社会与意识形态的影响力和控制力,它“把自己造就成蛊惑权威的化身,造就成不容辩驳的既存秩序的先知”。 在这种先知面前,作为主体的个人不能也无法对其进行任何的责难与怀疑。但是,但凡在文化工业存在的世界当中存在的个人,没有哪个不会受到它的影响,或多或少都会投身于甚至沉迷于其中,而无法和它做出彻底的决裂。然而,只要当一个人投身于这样的文化工业之中,那么他在意识形态上就会被它完全地控制住,成为文化工业的一位帮手和鼓吹者。他沉迷于电影之中,幻想着与美人的甜蜜邂逅;他在欢快的爵士乐当中疯狂起舞,完全忘却了现实的各种痛苦与辛劳。有谁想要破坏他们的美梦,势必都会遭到他们的批判与打击。当文化工业所造就的观念深入人心之时,人们“就会为系统的盲目存在进行辩护,甚至为系统固定不变的性质进行辩护。”
二、文化商业化下的主体性丧失
文化工业“自然化”造成的另外一个结果就是其商业化。文化工业的“自然化”会让文化工业的制造者们确立一种固定的“风格”,通过这种风格来形成大量的支持者,并以此来对社会与意识形态产生巨大的影响,产生出其权威化的维度。正是文化工业的这种能力,商业资本必定不甘寂寞。当商业资本进入文化工业的时候,那么文化世界中原来的艺术家们就不能单纯地以专家的身份自居了,而必须也要在其艺术生活中贯彻商业化的各种原则。在商业化的语境下,艺术家虽然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艺术观念进行创作,然而贯彻自己观念的艺术家往往最终会被文化工业排除在文化世界之外,完全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成为人们中间的一位“陌生人”。因此,原来的那些艺术家们“在每一项艺术活动中,他们都在这些无知的主人面前俯首称是。” 于是这些艺术家们摇身一变,成为了文化工业内的专家,成为了文化产品的供应商和購买者之间的中间环节,成为了商业文化中的一个牺牲品。
文化工业对艺术实施了一种暴力,它将艺术商品化,而艺术在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当中的处境又无法对之做出有效的反抗。艺术之前的那种“天真的特征”被消除掉了,成了商业社会中的一种商品类型——娱乐。在娱乐这种商业模式之下,原本严肃的艺术脱下了它的严肃外衣,轻松艺术与严肃艺术之间的界限被取消了。这时,初入艺术的新人们完全区分不了这两者,相反,“文化工业总想借助自身的完美形象,不断对那些半路出家的音乐爱好者进行控制和驯化” ,从而借此让这些人们来服从所谓的“文化工业的总体性”。对于晚期资本主义而言,娱乐是劳动的“延伸”。人们之所以要去追求娱乐,在于想要通过娱乐放松身心,从而重新地投入到新的劳动之中。但是如前所述,劳动者的选择本质上并非他自己的选择,而是文化工业通过新风格、新潮流的“预先设计”,加之文化工业之中的资本法则,劳动者们的娱乐实际上并没有逃脱出劳动的范畴,反倒是对于文化工业的沉迷與崇拜,又重新确定了资本法则。因此有学者说道:“阿多诺与洛文塔尔一再指出,个体趣味的自由观念,在现代社会中随着自律主体的逐渐销蚀而全部瓦解,……在大众文化中,对喜好的操纵几乎是完全的”。 这就意味着,我们自以为放松自己身心的娱乐是我们自由自主的选择完全只是一种自欺欺人,文化工业从头到尾都在对主体进行着或明显或、或隐晦的控制。
因此,文化工业当中必然存在着对大众进行欺骗的成分。文化工业实际上不像它所整天鼓吹的那样,能够真正地让人们感受到身心的愉悦,“这种言过其实的快乐机制并没有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尊严。……文化工业不断在向消费者许诺,又不断在欺骗消费者。它许诺说,要用情节和表演使人快乐,而这个承诺并没有兑现”。 文化工业通过它的各种形式向人们灌输商业社会给人带来的快乐,但这种可以“令人快乐的”机制从来就不愿意将它的力量用在消除饥饿这样现实的问题之上。大量的资金投入与人力的消耗,在根本上与人类的现实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极为讽刺的情况。原本幸福的笑声在文化工业中也变了味,成为了一种“毫无价值的总体性”,成为了一种逃避不了权力压迫而发出的讥讽的笑声。文化工业通过其具体的商品化(电影、音乐等),开始用虚伪的笑声来赞美资本主义社会的幸福生活,来伪装在其虚伪面目中的本质。正如马尔库塞说道:“异化作品被纳入了这个社会,并作为对占优势的事态进行粉饰的心理分析的部分知识而流传。这样,它们就变成了商业性的东西被出售,并给人安慰,或使人兴奋。”
为了让大众在铺天盖地的文化产品当中沉迷与麻痹,同时也为了商业资本能够在对风格与潮流的追捧中获得更大的利益与发言权,文化工业商业化的最明显特征,即复制化出现了。在复制化的模式下,一部电影、一首音乐甚至电台的广播,都可以被无限地予以复制,从而让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得到这些产品。文化工业的产品所带来的快乐,不过是一种麻木的,没有否定与反思认识的粗俗情绪,在这之中的快乐只是单纯的反应。如今,社会当中到处都充斥着文化工业产品的痕迹,这样一来,“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情感便可以受到更加牢固的控制了”。这种复制化的观念会通过文化产品的传播而转移到主体性之上。主体的复制化表现为,作为个体的自我以为我和你都是一样的,在社会中都有可能获得成功,每个人都拥有这同样的机会,因为我们每个人和他人一样,在作为观众这一点上是平等的。当这种观念驾临主体身上的时候,主体便盲目了,成为了一个被强迫统一着的同一性,主体的价值在此消失了。所以,“他是可以相互转变的,是一个复制品。作为一个人,他完全是无价值的和无意义的。” 个人为了使得自己的价值完全地丧失掉,也就不得不如同上文所提到的艺术家那样,承认共同体之中的这种虚假的同一性,直接束手就擒,投入文化工业的陷阱之中。在此包含着两个层面的主体性遗失,一方面是个人价值性的丧失;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维护这种价值性而在强迫承认中丧失的主动性。
此外,通过无限复制的文化扩张,艺术作品商品化的形式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但是,这种复制性让艺术作品的真实意义与价值丧失殆尽。阿多诺不无悲伤地说道:“只要金钱是绝对的,那么艺术就应该是可以任意处置的,这样,文化商品的内在结构便发生了转化,……在文化商品中,所谓的使用价值已经为交换价值所替代。” 商业化时代的艺术作品已经不是古希腊、古罗马或者浪漫主义时期的艺术了,它已经在文化工业的浪潮之下转变为了一种获得金钱的形式,艺术作品被标上价格来出售,成为富人们标榜自己身份的象征物。艺术本身内在的哲学的意义与价值在文化工业的洗刷与复制之下早已不复存在,文化工业中的人们也不需要没多大交换价值的“艺术品”。大批量复制的艺术作品本身是残缺不全的,正如本雅明所说:“艺术作品的即使是最完美的复制品也缺少一种因素:它的时间和空间的在场,它在它碰巧出现的地方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本雅明将这种独一无二的存在称之为“灵晕”(Aura),这是艺术作品的本真性所(或潜在地)展现出来的一个“场域”。这种“灵晕”的丧失,让艺术家们的艺术创造力全面衰退,文化工业造就的基本上都是相似的、粗制滥造的作品,人类作为艺术作品的创造主体的地位也因此被极大地削弱。
三、权力结构下主体性的丧失
在文化工业所造就的风格、潮流、沉迷、麻痹当中,个人被它所造就的各种幻象迷惑与束缚着,在这之中没有什么个性可言。所谓的个性一旦和流行的风格与潮流相违背,就不能在文化工业主导的社会中得到其他人的认同。风格与流行的虚假性使得这种靠风格与流行结合在一起所产生出的同一性也变成了虚假的东西。阿多诺直言道:“个性不过是普遍性的权力为偶然发生的细节印上的标签,……每个人的生活和表情也都必须通过普遍性的权力才能发生变化”。 这就意味着,每个个体的人都只不过是一个被打上标签的,可以被其他的人替代而无法自我控制的主体,这种主体身上被权力的压力所覆盖,他的全部行动不过都是这种普遍权力的具体展现。一个看起来拥有全部自由选择的主体,实际上总是在一个具体的经济与文化制度下活动,去除掉这一部分,会发现主体几乎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因此可以明确地说,个性化虽然是个总提在嘴边的东西,但是在文化工业的语境下,根本没有实现过。
更为严重的是,在个性根本没有实现,也暂时没有条件实现的情况下,文化工业仍然开足马力发挥自身的作用,施展自身的权力。铺天盖地的广播、电视到现在的网络、广告,文化工业中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向个人进行宣传与控制。广播或电视看似是一种“民主”的形式,因为它面对着所有的个体对象,这些对象在广播或电视前都听着同样的内容。然而,“所有的听众都无法把握其中的真正意义,而领袖的演说也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制造演说者的语言和虚假的指令,就是广播的内在取向。于是,推荐变成了命令”。 这种看似民主的方式当中却隐含着一种外在的压迫,各种广告与宣传无形地在时空中弥漫着,大众的生活也因此在这种弥漫中被捆绑与控制,意识形态的东西转变为了一种现实的权力结构形式,最终它能夠向每一个人发号施令。一句广告语的传播形式与纳粹的政治宣传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看似民主化的传播方式,却内在地存在着向反民主与独裁方向发展的倾向。
在文化工业的这种结构之下,所谓的自由也完全成为了一种空话。文化工业所造就的权力之网笼罩在每个个体的头上,人们的一言一行在根本上都在受它控制,被它监督。因此,人们必须统一地接受一个一致的模型,在一种“普遍的同一性”中共同生活——他们住着同样风格的住宅,消费着相似的产品,谈论着同样的对象。“在这里,普遍性和特殊性已经假惺惺地统一起来了。在垄断下,所有大众文化都是一致的,它通过人为的方式生产出来的框架结构,也开始明显地表现出来”。 我们大家似乎都变成了相同的东西,但是这种相同有什么意义呢?最后我们不过是在一种虚伪的同一性之中麻痹自己,放弃自己的主体性,而将所有的支配力都交给普遍性的权力罢了。
四、结语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意识形态、商业化与权力结构在《启蒙辩证法》的文化工业批判中交织在一起,同时互相之间又有着某种联结的关系。文化工业首先打入意识形态的领域,让人们在观念的层次上接受一种外在却隐藏着压迫力,各种固定的、弥漫的文化形式造就了一种同样固定且僵化的意识形态。商业资本在这种僵化的形式中发现了其发挥作用的空间,它通过商业化的形式将各种文化模式以商品的形式重新加工出来,艺术品、艺术家与观众们不过又沉入到了资本对于自身的压迫之中,却没有得到文化工业所承诺的幸福与尊严。当意识形态与经济机制都有了相当成熟的形式之后,它们两者所合力形成的权力结构从观念与现实的双重层面对人的个性与自由发展进行钳制。反过来,这种业已形成的权力结构必定又会重新确定其确立与宣扬过的意识形态与资本模式。在这个双向循环的网状结构当中,作为主体的个人在这个网状的循环中不可能独善其身,即使在知道这种情况的状态下,个人似乎也无力拜托这种虚假的同一性,其代价就是个人的主体性。
阿多诺认为,启蒙从最初的拯救人类到最后的毁灭人类,其根源就在于启蒙的“自反性”,这种自反性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哲学家、科学家都以一种同一化的模式来思考与衡量整个世界。因而对于阿多诺而言,同一性都是不真实的,他自己就对同一性的思想及其相关的问题进行过清算。他说道:“只要某种东西与意识不是同一的,意识就会以其总体性要求去衡量它。……根据意识的内在本质,矛盾本身具有不可逃避的、厄运般的合法性特征。思维的同一性和矛盾是焊接在一起的。” 这就意味着,思维的同一性总是会按照同一性的标准去衡量事物,这也会用到非同一性的事物之上,思维只是暂时地通过其同一性的模式将非同一性结合起来而已,而非同一性本身却是确定无疑的。因此,对阿多诺而言的文化工业的革命根基上要从破除这种同一性开始。也许,新文化工业还遥遥无期,但是一种多元的、建设性的文化一定是我们今后所努力的方向。
注释:
[德]阿多诺、霍克海默著.渠敬东、曹卫东译.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07,112-113,133,134,119-120,122,125-126,130-131,143,140,144-145,108.
[美]马丁·杰伊著.单世联译.陈立胜校.法兰克福学派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205.
[美]马尔库塞著.刘继译.单向度的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59.
[德]本雅明著.汉娜·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启迪:本雅明文选.三联书店.2014.234.
[德]阿多诺.认识论元批判.17.转引自叶秀山,等主编.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第七卷(下).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892.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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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罗松涛.文化工业的批判与反思——试论阿多诺的文化哲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2012(2)
[4]寇瑶、李建群.“伪个性”与“游牧式的主体性”——阿多诺与费斯克“大众”观之比较.贵州社会科学.20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