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奥娜
不同于与霍克海默合著的《启蒙辩证法》,《否定的辩证法》一书是阿多诺否定辩证法思想的集中体现。这是他自己单独写作的文本,也是其独创的理论,更是其个人思想的多年沉淀。《否定的辩证法》一书是阿多诺晚期即20世纪60年代之后的成果,我们无法直接将此书视为他的音乐分析的基础,因为他的音乐研究都在早期即20世纪60年代之前,然而往前追溯,可以认为“否定的辩证法”思想是其音乐分析的哲学显现及延展。
阿多诺作为一个极具悲观色彩的、几乎对任何事物都持有否定认知的思想家,他的这种思想可能和其成长经历有关。作为天资聪颖的“天才”,少年阿多诺可能曾遭受过同学的排挤和欺侮,成年后的阿多诺将这些对自己“抱有恶意的同学”称为法西斯主义的“信徒”。①Theodor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e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97, Bd.4, S.219, 26.青少年时期的这种经历自然给阿多诺的成长蒙上了一层阴影,笔者猜测阿多诺的否定、悲观的思想除却与当时灾难性的社会现实相关之外,与他年少时的不愉快经历也脱不了干系。阿多诺认为:“除了瞻望与抗拒恐怖以及用完整的、不打折扣的否定意识牢牢地把握住更为美好事物的可能性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美好前景和安慰了。”②Theodor W.Adorno, Gesammelte Schrife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97, Bd.4, S.219, 26.这样的观点被看作“为阿多诺所有理论著述和审美著述奠定基础的核心动机”,③格尔哈特·施威蓬豪依塞尔:《阿多诺》,鲁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2页。也被视作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的立足点。在《否定的辩证法》一书中,阿多诺以彻底的否定性思想批判了传统哲学的同一性思维,在文本中集中体现了否定批判的意蕴。
“否定的辩证法”思想本身就蕴含着反叛的内涵,而《否定的辩证法》则是一本反逻辑、反体系的散文化的著作。阿多诺为了展现破坏和否定的主题,为这本书设定了一种混乱的文风结构,辅之以晦涩的文字,以此来进一步凸显对于哲学体系的否定、批判和革新精神。《否定的辩证法》中文版译者有言:“阿多尔诺在《否定的辩证法》中集中批评了哲学对‘同一性’的追求。”①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1、44-45页。实际上对同一性的否定不仅是一种在理论上的突破,也是一种出于资本主义政治状态的反思,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对于资本主义交换体制的反对和批判”,故而在这个意义上,否定即是批判——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否定辩证法本身就是批判理论的实践”。②朱立元、张德兴:《二十世纪美学(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83页。而这种对于同一性的批判也从否定辩证法延展到了阿多诺音乐哲学的逻辑上,或者说不仅是对于同一性的反叛,延展到音乐分析层面的,还有反体系与反传统。阿多诺的反传统、反体系、反同一性这三种特性是被公认的概念,《否定的辩证法》的中译本序言中有所提及;同样,曹俊峰先生在《新音乐的哲学》中译本的译者导言中也有概述。这三点特性除了在《否定的辩证法》文本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之外,其实在阿多诺的思想逻辑里也是贯穿始终的。
阿多诺在《否定的辩证法》开篇就有这样的表述:“否定的辩证法是一个蔑视传统的词组。”③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1、44-45页。故而在之后的行文中,阿多诺首先在社会层面上否定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财产私有制,否定了现存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否定了各种现实的社会现象;而后在思想领域,他否定了历史流传下来的差不多所有理论遗产和学术思想,凡是占有一定地位的思想理论家和哲学家都在不同程度上遭到了阿多诺的批判。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音乐领域,阿多诺却对以海顿、贝多芬、莫扎特为代表的古典音乐给予了高度评价,称之为“伟大的音乐”,而丝毫没有否定和批判,只是认为再经典的传统也应该有一个终结,应该突破传统创作的技法模式,通过革新来开辟一个新的乐章。对古典音乐的传统领域,阿多诺是另眼相待的。回到“否定的辩证法”这个命题本身,阿多诺的这种提法意在将辩证法从一直以来的正向肯定的桎梏中解放出来,通过“否定的否定”以达到肯定地抒发阿多诺自身辩证法思想的目的。
为避免被“反传统”这一命题所遮蔽,我们需要明确阿多诺提出“否定的辩证法”的初衷并不是要对整个西方传统哲学、甚至整个人类社会文明的传统全盘否定,更不是武断地完全排斥传统哲学的思维模式:
思想的内在历史性是与它的内容不可分离的;因而是与传统不可分离的;相反,纯粹的、完全升华的主体却会绝对地失去传统……本文体现了传统,传统把本文带给哲学,正是在处理本文时哲学的行为成了与传统相称的。④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1、44-45页。
由此可见,阿多诺虽然高举“反传统”的旗帜,但并不是对传统哲学和文化“一棒子打死”。他所提倡的反传统的“否定的辩证法”,是指“在旧的形式中发现新的所在,而并非是在新的形式中发现旧的”。①Theodor W.Adorno, Against Epistemology: A Metacritique,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2, p.39.尽管这里的反传统并不是对传统文化的颠覆,但是实际上,在阿多诺表述的各个层面仍可见对传统的批判。这种反传统的批判在思想理论层面上体现在对各个理论家的批判,无论是早至古希腊时期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是多次出现的培根、莱布尼茨,再到康德、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尔,他们都被阿多诺在不同程度上批判过。而《否定的辩证法》文本的第一部分即是对海德格尔理论的批判。
阿多诺将对海德格尔理论传统的批判放在文本的开端,甚至置于他个人的否定思想表述之前,除了能证明其对于前辈思想传统的批判态度之外,也在间接表明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是建立在对海德格尔本体论思想的深入解读之上的。此第一部分的标题即是“与本体论的关系”。在这里,阿多诺对于海德格尔的批判并不是站在“他者”角度从外部对其思想理论进行攻击,他并未将本体论悬置,而是深入解读海德格尔自身的思想,达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目的,用阿多诺自己的话说就是:“对本体论需要的批判使我们来到了对本体论自身的内在批判。如果我们只是一般地从外部来反对存在哲学,而不是把它摆在它自身的结构中,按照黑格尔的要求,用它自己的力量来反对它,那么我们就没有权力支配它。”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83、84、15页。阿多诺的这种解读方式有他成功的地方,固然也有其欠缺之处。阿多诺关注了海德格尔哲学中试图掩盖或遮蔽的东西,他从内在特性对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进行批判,指出海德格尔虽然急于摆脱一切实体存在性,反对现成的存在者状态,但是实际上却仍然以传统的哲学持续关注着“存在(Sein/Being)”着的实物,这可能导致了一种虚假的辩证法。阿多诺在文本中写道:在海德格尔看来,哲学真正的任务是思考存在,然而存在抵制任何思想的规定性。这使得思考存在的要求成了一种空洞的要求。③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83、84、15页。我们暂且不论这种对海德格尔思想的评判是否失之偏颇,只是阿多诺这样的批判逻辑在《否定的辩证法》开篇即体现了其反传统的特性。除此之外,还可以看到反体系的影子。
阿多诺的反体系一方面指的是他在自己的行文和思想表述中体现出的反对规整体系的痕迹;另一方面还包括他反对所有追求一个所谓完整体系的哲学逻辑。前者体现在阿多诺自身文本的语言逻辑和思想表达上,后者则集中体现在阿多诺对其他哲学思想的批判上。
关于文本中语言和思想表述的“反体系”,其实在前述《启蒙辩证法》一书的编排上(几部分之间缺少逻辑线索和过渡的标题),也展现了阿多诺不重视体系的倾向。而在《否定的辩证法》开篇不久,阿多诺就专门用一个小节表述“对体系的态度”,他确定无疑地说道:“哲学的目标,它的开放的和不加掩盖的方面像它的解释现象的自由(哲学将这种自由和被解除武装的问题结合到一起)一样是反体系的。”④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83、84、15页。这里阿多诺所言明的目标,自然是他自己想要树立的与过于重视体系的哲学传统相区分的理论。因为纵观近代以来的哲学史,大多数传统的哲学著述和哲学理论都是按照一定的体系呈现的,他们保持着对体系的一如既往的尊重,且始终按照这样的逻辑运行:“就哲学面对着作为体系的异质物而言,哲学保持着对体系的敬重。这个被管理的世界是按这个方向运动的。”①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15、6、16、22页。所以阿多诺希望能够突破体系的桎梏,摆脱这种束缚,走向哲学思想的真正自由。然而,阿多诺的反体系其实更多是反对诸如海德格尔本体论那样的哲学理论系统,而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哲学表述形态。
阿多诺反对一切本体论,排斥将某种事物奉为第一性的存在。他认为唯物主义的唯名论是错误的,概念的唯心主义也是错误的,而实证主义把知识还原为简单“所与”的东西同样也是错误的。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15、6、16、22页。阿多诺认为凡本体论都是一种对社会现实狡辩的存在,是需要被绝对否定的。这也是阿多诺否定辩证法反体系的一种表现。基于这样的认知,如前所说,被阿多诺当作靶子来批判的是海德格尔存在主义本体论的思想。阿多诺控诉海德格尔把一切现象归结为一种所谓“此在(Dasein)”,将理性的主体性与客观的外部性对立,割裂了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使得现象“物化”,从而构成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同谋。且不说这里阿多诺对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批判多有误解,可以看出,他对于海德格尔、或者说对所有他认为有“体系”的理论家的批判,都是基于对当时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需要。哲学的现实基础是资产阶级构造起来的社会,理论不过是现实的映射,这都间接或直接地反映了占主流地位的阶级利益和统治方式。阿多诺在《否定的辩证法》文本中曾借用尼采的观点来表述自己对于体系的不屑:“根据尼采的批判,体系只能证明学者们的胸襟狭窄,靠在概念上构造他们对存在物的管理权威来补偿政治上的无能。”③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15、6、16、22页。所以在阿多诺看来,理论家们不应该将自己的思维局限在一个小范围的能指上,而应该摆脱这样一种狭隘的胸襟,离开纯概念构造来表述自己的哲学思想。
上述这种思维也贯彻在阿多诺论述美学、文学、社会学和音乐理论的著作中,他在这些著述中没有在形式上追求一个完整的体系,而是各种碎片化的论述交错平行。这突出体现在阿多诺论述音乐的层面上。阿多诺谈音乐的很多文本都是未成体系的段落,散见于各处,如《贝多芬:阿多诺的音乐哲学》,就是后人根据阿多诺的“贝多芬音乐经验的日记”总结整理而成。而除却文本的散漫之外,在书中阿多诺表述的时候也并没有一以贯之的逻辑或完整体系,而更多采用的是块状的叙述方式,若不仔细阅读,往往令人摸不着头脑。而在内容上,这种反体系的思想也反映在阿多诺试图拯救体系之外的力量,他并没有滥用对体系的批判,他认为批判并不是单纯地肃清体系。在《否定的辩证法》中,他力图通过对体系之外的考察以达到厘清的目标,从而实现瓦解体系的目的。阿多诺强调“对体系的批判范畴同时是理解特殊的范畴,在体系之中曾一度合法地超越个别的东西,在体系之外有着它的地盘”,④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15、6、16、22页。所以他在进行反体系批判的时候,也更多地关注在体系之外的东西,他似乎总是能够从一个事物的反面去论述事物本身存在的不合理性,这也反映在其对于同一性原则的批判层面上。
首先,当我们接触到“反同一性”这个命题的时候,就能够感受到它的旗帜鲜明。阿多诺非常明确地反对那时候社会上普遍存在的虚假的同一化,粗浅来看即是反对一种表面上的文化、思想、族群上的同一,从深层次来理解则是反对一切标准化生产模式下的运转规律及结果,认为那具有极其恶劣的欺骗性,所以他追求一种非同一性逻辑,认为音乐尤其是现代音乐的内在逻辑里蕴涵着关于启发民智和反对同一性的元素,他通过对启蒙精神的反思和批判,否定了以工具理性和同一性观念的思维来达到艺术真理的路径。这种思想同其所处的社会时代背景息息相关。20世纪中叶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愈发趋向工业化和管理化,商品性成为普遍的生存法则,异化和拜物特征渗透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化工业影响甚至威胁着艺术的存在状况,这其中对音乐的“伤害”自然使阿多诺尤为上心,故而他希望能够通过对音乐中对抗因素的分析得出一种抵抗商品化和工业化的有利因素。在这样的思维模式的主导下,阿多诺以一种否定的逻辑去面对社会生产中的标准化和同一性现象,对抗这种虚假的风格和伪个性。
在《否定的辩证法》中,阿多诺指出同一性的概念包括个人意识、社会思维和主客体的统一等几种。就其本质而言,阿多诺所反对的同一性是指对社会产生影响的层面,即与资本主义体制下的交换原则相匹配。就这个层面而言,这种对同一性的反对并不单纯是一种理论思维,更是一种对于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姿态,这与阿多诺一直以来所坚持的批判态度相符。对于阿多诺本身而言,这种自觉的反同一性意识早已内化在其否定的辩证法思想的理论逻辑中,体现了一种价值追求,即突破自身同一性的限制,解放被遮蔽的他者。在这里,其实我们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与当时的社会需求相吻合的。当时人们都这样认为:这是占据社会意识形态主流的理念,“没有什么是在熟悉之外所不熟悉的东西,没有别的可能性出现”。①Theodor W.Adorno, Against Epistemology: A Metacritique,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2, p.39.人们普遍将同一性奉为准则,或者说是这样一种同一性的价值取向主导了当时的社会思维。在阿多诺看来,这是一种“灾难”。
身有犹太血统的阿多诺在成年之后过得很不顺利,为了躲避纳粹,他不得不远离故土,同时改变了之前自己带有犹太意味的父姓,而改随母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样一个影响世界的灾难年代,阿多诺有很深的体会,他的很多理论都是基于对这场灾难的思索。他对同一性逻辑进行批判与解构,这其实也是他内心悲愤的哀嚎。“法西斯分子正是在追求纯粹的本质(种族)同一性中,听着西方古典音乐来进行恣意杀戮的。”②张一兵:《无调式的辩证想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的文本学解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25页。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与讽刺,也令既有哲学思辨能力又有古典音乐修养的阿多诺义愤填膺,甚至发出了“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般呐喊。在阿多诺看来,屠杀了成千上万名犹太人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是一种人本身所造的孽,这种人的自我毁灭是同一性原则的最终结果,也是西方文明的“追求”——对个体生命的冷漠。这种同一性哲学所带来的唯有死亡和倾覆。阿多诺令人战栗地写道:“奥斯维辛集中营证实纯粹同一性的哲学原理就是死亡……没有这一基本原则(指同一性原则——笔者注)就不会有奥斯维辛集中营。”①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316、139、127、126页。这样一种指证和断言可以说是对同一性原则最有力的批判和控诉。阿多诺提出反同一性的口号,要求从同一性原则中解救出非同一性,这种思维模式自然和其个体生命的经验密切相关,毕竟在阿多诺所经历的那个时代,在法西斯主义者那里,犹太人是作为一种“异在者”而存在的,这是一种非同一性的差异,所以才有了大屠杀的发生。可以说这是阿多诺反同一性思维的现实考量,其中隐含了阿多诺对法西斯酷刑的控诉、对犹太人遭遇的同情和对自身命运的担忧。
当阿多诺提出反同一性原则的时候,他对这种批判和否定给予了更高的期望,希望能够实现一种真正的平等和自由。那么既然反同一性是要消解同一性原则,那么他肯定要挖掘出其中非同一性的内容,所以其否定的辩证法认为,非同一性在某种认知层面上,可以隐秘地看作同一化的目标,在一定意义上是解救的目标;而传统思维的错误就在于仅把同一性当作单一的目标。这是一种具有深刻辩证意蕴的思维,在辩证法思想的主导之下,同一性内部的“他者”即非同一性对其本身的抵抗造就了反同一性的方法,而这种非同一性的存在形式,按照阿多诺的说法就是星丛(Constellation)。这是一种理论状态,也是一种关系模式,阿多诺借用本雅明的“星丛”概念建构了一种主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彼此有联系,但却无法弥合或消除彼此之间的差异。这样一种认知模式表明了一种平等的关系,概念和语言和谐共处,“星丛只是从外部来表达被概念在内部切掉的东西:即概念非常严肃地想成为但又不能成为的‘更多’”。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316、139、127、126页。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星丛”代表了一种尊重各部分独立存在的意义。这样一种认知也被认为是音乐般的思索,而在阿多诺擅长的音乐分析中,音乐的“星丛”并非一蹴而就的概念,而是一个历史性发展的问题。
不过我们需要认识到,虽然阿多诺旗帜鲜明地反对同一性,但也并非完全走向极端,他自己也承认否定的辩证法其实是从同一性出发的,称“同一性是意识的首要形式”。③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316、139、127、126页。在《否定的辩证法》中“关于同一性的辩证法”部分,阿多诺提到了资本主义的交换原则从根本上是和同一化原则相类似的,并提出“当我们把交换原则当作思想的同一性原则来批判时,我们想实现自由和公平交换的理想”。④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第316、139、127、126页。阿多诺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试图把所有的一切都纳入交换体系,不论是什么,都可以用同一种尺度来衡量。在这种情况下,商品的交换价值凌驾于一切而成为事物的本质。这种交换原则看似是公平的,但实际上蕴含着深刻的不平等,人的剩余价值在这种看似等价的交换中被榨干,事物自身的价值却好像消失了,这也就是马克思所谓的“异化”现实,故而阿多诺要求辩证地对待这种同一性原则,以实现主客体的统一和真正的平等。阿多诺这种对“同一性”的思考是基于对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之“交换原则”的理解,而这种理论来源早在其写作《克尔凯郭尔:审美对象的建构》时就展现出了端倪。这是阿多诺早期阶段的著作,也是使其取得大学执教资格的论文,该论文于1931年完成答辩之后,于1933年出现在书店里。⑤Theodor W.Adorno, Kierkegaard: Construction of the Aesthetic,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9, p.xi.这个文本作为阿多诺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哲学著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中与青年马克思理论的关系、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关系,以及内容中提到的客体与辩证法的观念,都是需要重点关注的。阿多诺的思想是前后一贯的,无论是早期对于克尔凯郭尔美学的批判,还是后来在《否定的辩证法》中对海德格尔本体论的批判,都具有一致性。他认为应该辩证地对待同一性原则,既不全盘否定,也不全部肯定,而是一种扬弃的态度。故而有时看来,他的观点可能有一些自相矛盾的感觉,也无怪乎马克思主义评论家杰姆逊(Fredric Jameson)将阿多诺称为“十分特殊意义之上的同一性哲学家”,且认为《启蒙辩证法》和《否定的辩证法》都同样是从同一性开始:因为这个词完全能像包容“启蒙”和“可选”那样包容“概念”和“体系”。①Fredric R.Jameson, Late Marxism: Adorno, or, The Persistence of the Dialectic, London: Verso, 1990, p.15.所以我们说,其实阿多诺对于同一性并非完全拒斥,而是希望能够寻求一种同一性和非同一性之间的和解;只是当他认识到社会现实中的矛盾和差异是普遍存在的,当他看清了当时的社会状况之后,他更加倾向于举起反同一性的大旗。
在这种反对虚假的同一化的思考基础之上,我们能够看到否定的辩证法很重要的一个理论渊源和现实考量就是对现代音乐革新的思考,而其“反传统、反体系、反同一性”的价值维度和美学观念,对其音乐分析思维也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虽说集中体现阿多诺否定性美学观念的《否定的辩证法》一书成书较晚,但实际上“否定的辩证法”思想却在阿多诺的早期理论建构中就已经酝酿和形成了,而前期的否定思想对其音乐分析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并在文本中有着十分鲜明的体现。我们可以轻易地在其音乐观点以及音乐理论著作中找到反传统、反体系和反同一性的端倪。
其中,反传统是最明显的例证,它代表着阿多诺对传统艺术风格的反叛。阿多诺认为真正的音乐应该是对传统的扬弃与对社会现实的否定,应该体现出对资本主义交换原则的否定和对拜物教的鄙弃。这种观点反映在他对待音乐的态度上。阿多诺立场异常鲜明地支持巴赫、贝多芬和勋伯格等音乐家,尤其是在《新音乐的哲学》中专以“勋伯格与进步”一文来表明自己对以勋伯格为代表的新音乐的推崇。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阿多诺对于勋伯格早期的无调性音乐极为赞同,认为这是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的强有力的音乐武器,代表着社会进步的方面,但是对勋伯格之后在无调性音乐的基础之上发展完善的“十二音技法”反倒没有那么推崇,甚至显现出了一种“容忍”的态度,而这也招致勋伯格本人的反感。阿多诺的这种音乐批判逻辑令这些音乐形式的主人勋伯格有些不屑一顾。无论是对勋伯格的评价还是对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等古典音乐的赞扬,阿多诺在这些音乐评述中都体现出了一种倾向,即对这些音乐中蕴含的社会否定、社会批判元素的肯定,他认为这些音乐体现出一种对传统的革新:“巴哈(巴赫)是管风琴音乐的破坏者,而非完成者——比拖拖沓沓的数字低音那种压抑的‘风格’所允许的更要无限抒情,如升F大调赋格,以及降B大调组曲……莫扎特更是如此。他的音乐是一种要智胜(uberlisten)传统的不懈尝试。”①罗尔夫·蒂德曼:《贝多芬:阿多诺的音乐哲学》,彭淮栋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55页。有改动:原文将uberlisten译为智赚,笔者认为这里改为智胜更为贴切。这种对传统的挑战吻合阿多诺反传统的逻辑。这种反传统思想影响下的音乐观除了体现在旗帜鲜明地支持巴赫、贝多芬和勋伯格之外,另一方面也显现在阿多诺对斯特拉文斯基和亨德米特的斥责中。斯特拉文斯基认为音乐就其本质而言,并不能表现任何东西,音乐就是其本身而已,这自然与阿多诺所倡导的音乐具有社会功能相违背,也与反传统的逻辑相左。
音乐的传统中有一种可以称得上是约定俗成的表现形式,具体表现在统一的节奏、惯用的和弦、调性的束缚、不协和音必须转到协和音等规定,阿多诺视这些规定为桎梏,认为应该打破这些传统法则的牢笼,将音乐从中解放出来。他支持勋伯格乐派对于传统技法的革新,将他们的创作视为一种反传统的例证。阿多诺在维也纳曾师从勋伯格的学生阿尔班·贝尔格(Alban Berg)学习作曲,并对贝尔格、勋伯格和韦伯恩开创的“新维也纳派”赞不绝口,阿多诺认为他们在音乐创作技法上的种种革新,是一种对传统的扬弃和突破。
反体系更多地体现在阿多诺很多音乐理论著作成文的无序性上。他的很多分析音乐的作品都是一些理论文章的“拼凑”。比如从“否定的辩证法”思想出发的《音乐社会学导论》,这本建立在哲学和美学基础之上的音乐理论著作,是根据阿多诺1961—1962年在法兰克福大学演讲时的报告和讨论整理而成的,其中大部分也在北德意志电台的广播中播放过;再如《贝多芬:阿多诺的音乐哲学》,②此书在阿多诺生前未能成书,1993年才在德国出版,阿多诺更爱将其对于贝多芬的研究称为“贝多芬经验的日记”,此书是由后人整理的阿多诺关于贝多芬的论述,中文译本于2009年在中国台湾出版。这原本只是阿多诺关于“贝多芬经验的日记”,由之后的研究者罗尔夫·蒂德曼(Rolf Tiedemann)依照阿多诺生前所写的关于贝多芬的片段形式的散篇、电台广播及其他著作中论述贝多芬的段落整理编撰而成,可见阿多诺生前作文不成体系的特点。关于反体系这一特征,体现得最为明显的一本音乐著作是《新音乐的哲学》,这是一本由三篇各自独立的文章组成的作品,且这些文章分别写于不同的时期。《新音乐的哲学》写作的年代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书中的“勋伯格与进步”部分写作于1940—1941年,“斯特拉文斯基与倒退”则在时隔七年之后完成,此二文结集出版之时撰写的“导论”部分则完成于1948年,而第二次世界大战贯穿了全书完成的始末。面对这种客观现状,社会对艺术的表现功能提出了新的要求,而包括音乐作品在内的艺术形式则肩负引导人们关注社会变革的功能。阿多诺这样的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在一定程度上汲取了黑格尔的艺术理念,认为音乐负有庄严的使命,艺术的内容是精神、理念和真理,在当下违背真理的社会里,真正的艺术必然具备社会批判的功能,含有对不合理社会的不满和抗议。因为“反抗的因素内在于最超然的艺术中”,③曹卫东编选:《霍克海默集·文明批判》,渠敬东等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第213页。故而作为艺术的音乐,理应能够唤醒人们对于变革社会的渴求,并在一定程度上鞭策当时的人们孜孜不倦地追求真理。因此阿多诺将反体系的逻辑外化为自己著作最明显的形式,从而在初次接触文本之时读者就会有醍醐灌顶之感。除却著作成文的反体系之外,阿多诺很多文本的内部叙述逻辑也较为断裂和分散,这种内容与形式上的反体系可谓相辅相成,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阿多诺的反抗逻辑。
反同一性在阿多诺音乐思想里的集中体现,就是他很少同时提及创作风格相似的乐派和作曲家,而是更倾向于单独开辟章节来谈论作曲家和作品,如在《新音乐的哲学》中他用两篇独立论文来谈论勋伯格和斯特拉文斯基。他会专门单独论述一位音乐家,这集中体现在阿多诺对贝多芬的解读上。阿多诺自幼练习贝多芬的音乐作品,对这位“乐圣”给予高度评价,他原打算根据自己演奏及研究贝多芬的积累撰写出《音乐哲学》以献礼1937年大规模纪念贝多芬的活动,但终究因战乱、琐事而搁浅,直至逝世都未曾成书,从而出现了上文中提到的后人根据其遗稿整理出版的《贝多芬:阿多诺的音乐哲学》。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阿多诺有意识地忽略共同性的挖掘,而致力于对差异性、特殊性的开发,这是对于非同一性在音乐上最明确的把握。此外,阿多诺在著作《新音乐的哲学》中常常提及的“音乐唯名论”问题,也是其反同一性思想的典型呈现。阿多诺借用经院哲学中的唯名论观点,充分肯定了音乐中具有个体差异的要素,他认为诸如“属七和弦”“纯五度”“纯八度”等音乐概念就其作为乐理术语的普遍性而言,只是空洞而无意义的,只有加之于乐句之中,同其他音符组合起来,并具有不同于其他和弦、音程的个性差异之时,才是真正的音乐语言。阿多诺的这种否定性美学观对于其音乐分析起到了很重要的影响,可以称得上是其音乐美学理论系统中最为重要的哲学基础,并同时影响了他对其他多种艺术形式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