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外,或幸存者的诗

2024-01-01 03:28梁豪
青年作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小说

在这个遍布着规则、逻辑和遗产的文明世界里,我所要讲述的陈萨日娜,是一个灵活、猎奇、看不出包袱的人。她活像一个例外。

二〇一九年十月,辽宁的孙惠芬老师无不兴奋地向我推荐了一位“新发现的才女作家”。随之而来的,是一篇该才女的小说新作。小说内容大体关于一位乡村女子的生育困局。女子自然是不幸的,不幸还在她的周遭不断繁衍。不幸,的确易于安插机关,从而诱发好故事。显然,这是一个颇为上道的写作者。这篇小说的很多情节我早已忘记,但贯穿其中的那股生猛和生猛之际叙述层面的灵醒,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猜测作者是一个有才的九〇后乡镇女干部。陈萨日娜,这是她的名字,我甚至依此想象出一片带有起伏的坡度的草原,沿着蜿蜒而泥泞的车辙,草原的远处突然冒出一个两层楼高的乡政府,陈萨日娜就安坐在某间办公室,与一堆文件、一台电脑和一杯浓茶朝夕相伴。这位聪明、敏锐却又涉世未深的青年干部,借由并不频繁的外出工作机会,触碰到了所在州旗人间的冷暖,于是条件反射般为之讶异、失魂、哑然,最终有感而发,是不吐不快。

种种原因,这篇小说最终未在我们杂志刊出。不过不要紧,新人,有才,我是一个善于听话和抓住重点的人。而且我已确认,这是一个有重点的作者。

然后,我便见识到了何为“例外”。这位生活在海边的陈萨日娜,生活、经历、趣味、人格,跟那篇小說以及我先前的想象相差至少十万八千里,我至今不知她为何会写出这样一篇小说,是要不费劲地去印证足以自傲的想象力和还原能力?在那之后,又有几篇小说陆续发来。依然生猛,始终灵醒,两者的锐化和纠缠,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我指的是抛开发表事宜,纯就文本而论。是应该提醒作者在一些关节的设置上有所收敛和削删?又或者,这就是一种风格和个人特色,久而久之,便能硬生生成为一条颇具风情的路?是啊,凭什么非得如此圆润和紧致?况且,圆润和紧致有没有绝对的标准?

但有一点我很自信,她更像一个诗人。

陈萨日娜的笔锋携带诗情,她的小说到处流转着让人羡慕嫉妒的丰饶的诗意——是现代诗,带着欧美范儿的现代诗。比如阿赫玛托娃,比如辛波斯卡,再比如聂鲁达,又或者,是那位动用多重人格捧出一颗“略大于整个宇宙”的心的费尔南多·佩索阿。一个诗人,立志写小说,真就像模像样地写起来,而且,写得像模像样。于是,我的困惑找到了解答。陈萨日娜小说的系列优点和可能的症结,几乎都可以囊括为,一个诗人苦心孤诣地乔装成小说家,要给世人造出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东风过境,莺飞草长,营养滋润,陈萨日娜的短篇小说《碳水》,水到渠成地发表在了《人民文学》2021年第12期。故事自是多变的,但字里行间的生猛和灵醒未改,它们撕扯并交融着,附着在一个有关母女情的故事上。这份亲情借由减肥塑身的线索串起,于是既时髦有趣,又沉稳落地。陈萨日娜在这篇小说中,卸去大量此前她不无得意的装置艺术般的形式感,转而真情流露起来。也许对她而言,流露得都有点多了,尽管我觉得恰到好处;正如对待情节细节的那份猛烈,或许在她看来,剂量还不够充足,小说里女儿那样一种以美之名对身体自虐般的折腾,张扬得还不够痛快和淋漓尽致,而我却略显忐忑地觉得刚刚好,甚至感觉不妨再往下降一降。好吧,这就是一个诗人的野心和一个小说编辑的眼光的差别,起码我觉得是。

《碳水》中当然有诗。不仅是诗意,陈萨日娜干脆躲在人物背后,不亦乐乎地写起诗来。一首母亲年轻时写下的小诗,被叙述者拿来作为小说的结尾:今夜/我不再追问一束光的去向/云朵在风里寂静生长/什么能行走于波浪之上?答案只能是另一朵波浪。陈萨日娜写诗,严肃而认真;陈萨日娜的诗,空灵而实打实。以此作结,严肃、认真、空灵、切实,一并径自汇入人物的情思和故事的情志,竟能在难倒广大小说家的结局处,获取出人意料的效果。这就是诗人写小说,或许,诗人就应该试着写小说,然后,弄假成真。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陈萨日娜全新的两个短篇。

其中的《绿火》,就像童话《灰姑娘》在当下的一次反写。能够让“灰姑娘”付雪光彩照人的,不再是一身漂亮的衣裳和一双已然不够起眼的玻璃鞋,甚至,不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美貌,得来一套干净整洁的房子。出于对友情的珍重,“我”化身仙女,宁肯忍受付雪出租屋的破败和那些无处不在的绿色霉斑,也要在重要的时间节点与她互换居所,以此成全她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幻想和兑现幻想的一次次冲刺。付雪是一个更为积极主动的灰姑娘,而那位“王子”在乎姑娘不假,但他何尝不也在意女孩的鞋子、车子、房子、票子、家庭背景、职业,等等,所有这一切才是一位姑娘的“全部”。他得爱她的“全部”。 这年月,“王子”也“务实”起来了。是这种“在意”本身,让异地的两人频道一致却又危机四伏。客观地看,这无疑是一种双向的虚荣,是所谓“人的异化”,但这种虚荣或说异化,在当前、在具体的情境和遭遇中,不能不说是当事者“不得不”的“刚需”。我们似乎没有太多理由去责怪故事里的男女,毕竟,问题的源头在别处。

更剧烈的人性偏离出现在《耳朵》里。“鸽子”的疑似婚姻诈骗,无非为了骗取一份比自己的过往更优渥的生活,它最终以人命为代价,却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绝对贫困渐行渐远之际,“患不均”成了我们必须面对的日益险重的难题。剧烈的人性偏离,始于人与人、人与具体时空背景之间剧烈的比较。邻里同事之间长此以往的相互参照和较劲,人世飘零之际,脚下的栖身之所即将改头换面,变成“亚洲最大的广场”,凡此种种或主动或被动的比较,让故事中人不得不长出一对奇怪的耳朵——“有了耳朵,立刻就伶俐了,表情不再空洞,是听过许多道理的样子,但同时又拥有了满腔心事”。满腔心事无从宣泄和排解,于是演化为虚荣、嫉妒、愤恨、哀怨、压抑、暴力,演化为孤身犯险、疲于奔命、庸庸碌碌,以及对我们每个人未来究竟何去何从的叩问。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以上的文字,有几分是我一厢情愿的阐释,又或竟是全部?那就返回小说的细部。两篇小说的剧情依旧比海鲜还要生猛,看看叙述者为我们描绘的付雪的居住环境,或是“鸽子”跟她男人之间的多番交锋、“我”和父亲之间的种种争端,“逞凶斗狠”的场面此起彼伏。与此同时,精巧宛如诗行的句子又频频跃入眼中。“月亮很白,贴在天空,像一片药”,“我”和付雪想要安装指纹密码锁,这样每次回家,“总能感到房子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绿火》),“白天院里静得能听清风的呼吸,世界好像把这片地方忘记了,而这片地方也没打算被世界想起”(《耳朵》)。阅读的过程中,此类灵动而抒情的小景观纷至沓来,小说的身段因此显得饱满,饱满到有些锋利,也变得柔软,富于弹性。

陈萨日娜“带妆登场”的语言,有一定的距离感,它骄矜而冷艳,时而又激情如火——绿火。对了,谈论她的小说,有时候是一件挺松快的事,她不无兴师动众地调动大量澎湃、俊俏、摇曳的词与句,它们即刻反过身来,深刻而确凿地指认出亲手捏塑它们的缔造者。这位缔造者就这样被精巧的词语砖墙所圈定,在这个不断扩建和拔高的词语宫殿里,缔造者神游其中,同时感到眩晕、畅快和焦虑。这片她一手打下的江山,是她性灵的栖息地,是她价值的依存处,同时,也是她最后的足可信赖的城堡。没有理由不多加顾盼和流连,然后,再兴师动众地追加几件像样的家具或装饰,因为她有这个本钱,这让一切都显得过盛的本钱。挥霍才情,本身就是一件格外奢侈的、有着极高准入门槛的事。

激烈的贴身肉搏、伤筋动骨的情爱、距离故事现场或远或近的死亡、肮脏破败的居所、斑痕密布的皮囊,这便是陈萨日娜为我们提供的“小说的肉身”。满目疮痍,遍地狼烟,她的叙事明显带有一种“武化”的迹象。她就是要你一眼便看出她的强大、坚硬和无所谓。当她将小说那流光溢彩而又伤痕累累的肉身交付读者的时候,想必是得意的,她的得意缘于文本本身的生动、畅快、精致和抵达——这是一种自我的周旋,从我的这一处,跌跌撞撞地抵达未知的我的另一处,小说成了一盏忽明忽暗的灯、一把无限伸缩的尺,照亮、丈量出自己的幅员。因此,哪怕讲述的是外界的事、底层的事、时代的事,在某种意义上,陈萨日娜迄今的写作,都是一种具有内倾性的“私人小说”。人物、叙述者、作者,他们一层一层,孜孜不倦地为“上层”服务,或者说,为一个问题服务——我是谁。

陈萨日娜来自部队家庭,她的童年在不同的地域迁徙,往往未等混熟,又得扎入全新的环境,她像一只没有稳固路线和启程征兆的候鸟,这本身就构成了某种根源性的迷失。而生活,逐渐向她展露内部的诡谲和复杂。此外,在陈萨日娜身上,始终流淌着一个伟大的艰苦卓绝的游牧民族的血液,这与她的切身经历不期然呼应为一种同频共振的隐喻。这样的一个人,或者我们所有人,会一直在各种向度上寻找归属感,这个寻找的过程,就是一场适者生存的斗争。“武化”贯穿着她个人的前史和记忆的脉络。这种斗争不仅在外部、在肠胃,更在内心,在精神的至深处。显然,她是这场斗争的幸存者。

存在,即为归属。讲述,即为意义。

而例外,成了本质。

回到这两篇小说,璀璨光华俯拾皆是,当然也不乏值得商榷处。比如视角问题,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好处,往往伴随着在叙述层面的难度,它难就难在对于视角限度的把握,以及,两个叙述层之间的协调统一。再比如,现身的人物是否超越了作为工具的理性和感性,拥有更为尖锐而持久的生命力,换言之,作者和人物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或者更具体而言,二者是怎样的一种位置关系。这些无妨进一步思考的地方,其实也是我们所有写作者都面临的疑难。

其实,作为旁观者,我只需躲在暗处,静静地看。她的作品,是在实验小剧场上演的悲剧和史诗,它们自有其大,也自有其小。这些以小说面目示人的作品,包括最初给我的那个短篇,可以跟這位足够庞杂的创作者混为一谈。我从中看见了活力、自由和姿态,也渐渐看出了焦灼、疲倦和孤独,它们是如此的珍贵,因为它们是如此的真实——在本质的意义上,又或在作为征候的范畴中。

【作者简介】 梁豪,生于1992年,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上海文学》等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著有小说集《鸭子飞了》《人间》,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奖;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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