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胜利
《三国演义》是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就其成书而言,其史实大多取材自陈寿的《三国志》,如今这已经成为一个文学常识。对于这个说法,笼統来说不存在争议,但细究起来,还是有些问题的。《三国志》是纪传体断代史书,《三国演义》从史书体裁角度来说,属于编年史。显然,《三国演义》不是直接取材自《三国志》,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环节,那就是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
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在多个方面对《三国演义》的成书有着重要的影响,以下从正统论思想、结构框架以及文体三个方面,对这个问题进行探讨。
一
将《三国演义》与《三国志》对读,可以发现两书有一个很大的差别,那就是《三国演义》持拥刘反曹立场,以蜀为正统,而《三国志》则以魏为正统。显然《三国演义》的正统论思想不是来自《三国志》,而是另有来处。要厘清这个问题,则必须从《资治通鉴纲目》说起。
《资治通鉴》全书共二百九十四卷,因篇幅过大,人们“领其要而及其详”,编撰了一批便于阅读的衍生作品,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种,这种影响是多方面的。
尽管朱熹在该书《序例》中说自己“姑以私便检阅,自备遗忘而已”,然而他的真实目的是“岁周于上而天道明矣,统正于下而人道定矣,大纲概举而监戒昭矣,众目毕张而几微著矣”。《资治通鉴纲目》即是他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删削、增、改《资治通鉴》而成。与《资治通鉴》重史实的剪裁和考辨不同,朱熹走了一条辨理之路,他效法《春秋》笔法,寄寓深意,阐发他的义理之说。
其中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其“正统论”思想。朱熹“正统论”思想首先体现在该书的凡例之中。他将不同政权划分统系,即正统、列国、篡贼、建国、僭国、无统、不成君小国几类,以辨正朔,增损隐括,以使“天道明”“人道定”。其纪年文字有大字和小字的分别。大字是朱熹认可的正统帝王纪年,小字则为非正统政权纪年。
在朱熹看来,正统的王朝有七个:周、秦、汉、晋、隋、唐、宋,其馀的则为非正统、无统王朝。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曹丕则更是取而代之,建立曹魏政权,这无疑是乱臣贼子之举,朱熹即将其划归为僭国之属,不认可其正统地位;刘备有宗室血脉,有挽刘汉王朝崩颓的复国行为,有正统地位。在书中蜀汉政权为大字纪年,魏、吴皆为小字纪年,体现了《纲目》“尊刘贬魏”的《春秋》笔法。
从具体行文的一些特殊用语也可看出朱熹的正统思想。如“建安元年秋,曹操迁帝于许,自为大将军”,“自为”二字强调的是僭越、不合法;再如建安二十五年(220)冬十月,“魏王曹丕称皇帝”,昭烈皇帝章武元年,“夏四月,汉中王即皇帝位”,自此对魏文帝曹丕一直称其为魏主,而对蜀汉刘备则以“帝”相称。《资治通鉴》中有关蜀汉“寇魏”的字眼,朱熹全部改为“伐魏”,至于曹魏的“伐蜀”,则修改为“寇汉”。一字之差,正统思想体现得非常鲜明。
《资治通鉴纲目》面世后,被奉为“史中之经”,受到历代王朝的重视,影响深远。其“尊刘贬魏”的正统论思想也逐渐被民间普遍接受,进而影响到三国题材的各类文艺作品,包括小说、戏曲、说唱等,这可以从宋元时期的通俗文艺作品中看出来。罗贯中在创作《三国演义》时,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思想,将“尊刘贬魏”作为整部作品的基调。
这种思想的变化会影响到人物形象的塑造,只要将《三国演义》和《三国志》中有关曹操的描写放在一起对读,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一点。
陈寿在《三国志》中的基本态度是尊曹,曹操列在《武帝纪》里,刘备则列在《先主传》里,一为本纪,一为列传,身份迥异。在《三国志》中,曹操的称谓是“太祖”“魏武帝”“魏公”“曹公”,刘备则是“先主”“刘备”或“备”,尊卑判然有别。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为贯穿“尊刘贬魏”的正统论,将曹操设定为一个“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一代奸雄形象,奸诈无信,自私残忍。刘备则被设定为中山靖王之后、汉景帝玄孙,以当朝天子皇叔身份行事,奉为“勿以善小而不为”的一代仁义之君。作品回目直接用“废献帝曹丕篡权”“汉中王成都称帝”这样的字句。
《三国演义》为强化曹操奸雄的形象,将一些来源于《三国志》的素材做了相应的增补修饰或细节剔除的处理。如曹操误杀吕伯奢全家,此事见于《魏书·武帝纪》及裴注引《魏书》《世语》。《资治通鉴》未收录,《三国演义》因此事件能体现曹操残忍的一面,就吸纳进来,渲染铺陈,烘托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奸雄人设。再如“借头欺众”这一情节,见于《魏书·武帝纪》注引《曹瞒传》,罗贯中选用此事并做了增饰。再比如“祢衡裸衣骂曹”这一情节,《三国志》未有记载,罗贯中为创作需要,从《后汉书》中补充进来,并做了增饰。
以往人们往往强调《三国演义》取材自《三国志》,而忽略了两者的差别,要了解《三国演义》的成书过程,不能忽略了朱熹《资治通鉴纲目》这个重要环节。
二
《三国演义》从东汉党锢之争、宦官弄权讲起,到司马氏天下归晋,描写了一百二十年左右的历史风云,人物、事件纷繁。罗贯中是如何组织这些错综复杂的历史材料的呢?
前文说过,《三国志》属纪传体断代史,《三国演义》则属于编年体。尽管《三国演义》取材自《三国志》及裴松之注,但就文体而言,《三国志》显然不能为《三国演义》直接提供故事构架和叙述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资治通鉴纲目》对《三国演义》的影响更大,也更为直接。《资治通鉴纲目》采用编年体,以年代为线索编排史实,依纪年展开叙事,以时间方式推演事件发展,条理分明,轮廓清晰。《三国演义》明代刊本书名多有“按鉴”二字,显然其所按之“鉴”应该是《资治通鉴纲目》。在此方面,《三国演义》得益于《资治通鉴纲目》者颇多。
将《资治通鉴纲目》的标目与嘉靖本《三国演义》放在一起对读,可以发现《纲目》标目与嘉靖本有八十一处对应,这说明罗贯中在创作小说时大量史实直接取自《资治通鉴纲目》,而并非《三国志》。比如《资治通鉴纲目》有“(汉灵帝建宁二年)夏四月,青蛇见御座上……(光和二年)夏四月,寺中侍雌鸡化雄”一条,《三国演义》开篇叙述东汉末年王朝大厦将倾时的乱象,也提到了《纲目》中所提及的异象;《纲目》汉献帝初平二年二月有“孙坚进兵击卓,卓败,西走。坚入洛阳,修寨诸陵而还”一条,《三国演义》“匿玉玺孙坚背约”中也有孙坚驱军先入,屯兵城内,设帐于建章殿基上的情节。《纲目》同年十月“袁术使孙坚击刘表,表射杀之”一条,《三国演义》“袁绍磐河战公孙,孙坚跨江击刘表”部分也有孙坚讨伐刘表,遭林中乱箭射杀,死于岘山的情节。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将《资治通鉴纲目》的内容与《三国演义》的情节进行对读不难发现,两书在历史事件时间顺序的叙述上保持高度一致。《三国演义》编年的痕迹较为明显,在一些重要的时间点上,会直接标注纪年,比如开篇即云“建宁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温德殿”,其后还有“中平六年夏四月,灵帝病笃”,“六月,何进暗使人鸩杀董后于河间驿庭”,“九月朔,请帝升嘉德殿,大会文武”等,即便是小说人物中的退场顺序,也和《资治通鉴纲目》的时间顺序保持一致。
当然,小说毕竟不是历史,它往往会根据表达的需要进行艺术层面的提炼与加工。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时,并非简单照搬《资治通鉴纲目》,而是对其中的一些史实进行了筛选,并在其基础上进行艺术化的处理。以关羽败走麦城为例,《三国演义》与《资治通鉴纲目》重合的情节有如下八处:一、刘备汉中称王,命关羽攻打樊城;二、关羽得襄阳,赏军抚民;三、孙权为试探关羽,派人说亲;四、曹魏征援曹仁,派遣于禁;五、于禁被擒,斩杀庞德;六、吕蒙易服潜行,夺下荆州;七、魏、吴两军夹击,关羽败走麦城,求救糜芳、士仁,糜芳、士仁不出手援救;八、吕蒙擒拿关羽父子,关羽父子被杀。两相比较,《三国演义》基本上是按照《资治通鉴纲目》所提供的结构框架来叙述关羽败走麦城这段故事的。与此同时,《三国演义》为了增加悲剧色彩,渲染英雄末路的悲情,又增加了一些《资治通鉴纲目》中没有的细节,如孙权得知关羽讨伐樊城,开战前与诸大臣谋划;关羽为攻下樊城,水淹七军;关羽受箭伤,刮骨疗毒;荆州失守后,刘封、傅士仁拒不援助等。
《资治通鉴纲目》为《三国演义》提供了故事框架和叙事结构,这是罗贯中创作的一个重要起点,在此基础上,罗贯中妙笔生花,成就了一部传世名著。
三
朱熹编纂《资治通鉴纲目》有一个很大的创新,那就是开创了一种纲目体,这种纲目体有助于历史知识的普及,也对中国古代小说特别是历史演义小说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朱熹所创的“纲目体”是“纲”和“目”相结合的一种叙事方式。所谓“纲”,为史事概要,在书中用大字书写;所谓“目”,为史事详情,在《纲目》中用双行小字书写。先提炼大纲,再详细记述具体内容,正所谓“纲举目张”,叙事条分缕析,简明扼要。前文谈到这种纲目体对《三国演义》故事框架和叙事结构的影响,这里再谈谈其对《三国演义》文体即章回体的影响。
《资治通鉴纲目》先“纲”后“目”的叙事方式对章回体小说体制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启发和借鉴意义,两者具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将《三国演义》的回目与《资治通鉴纲目》的标目对比可以发现,两书相对应的八十一条,标目长,回目短,但内容上则是基本一致的。如《资治通鉴纲目》“李傕、郭汜等举兵犯阙,杀司徒王允,吕布走出关”一条,嘉靖本《三国演义》这一节内容出现在第十八则,标目为“李傕郭汜寇长安”;《纲目》“陶谦卒,刘备兼领徐州”,《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则标目为“陶恭祖三让徐州”;《纲目》有“(二年)春正月,曹操败吕布于定陶”,《三国演义》第二十四则标目为“曹操定陶破吕布”;《綱目》有“曹操迁帝于许,自为大将军,封武平侯”一条,《三国演义》第二十七则标目为“迁銮舆曹操秉政”;《纲目》有“(五年)春正月,操杀车骑将军董承,遂击备,破之,备奔冀州”一条,《三国演义》第四十八则标目为“玄德匹马奔冀州”;《纲目》有“六年,夏四月,曹操击袁绍仓亭军破之”一条,《三国演义》第六十一则标目为“曹操仓亭破袁绍”;《纲目》有“夏五月,操引还,备遂取汉中”一条,《三国演义》第一百四十三则标目为“刘玄德智取汉中”。根据对比可以发现,《三国演义》的回目系根据《资治通鉴纲目》的标目而来,将其改写成整齐的七字短句。《三国演义》明代刊本的回目尽管还没有定型,但它对章回小说体制的形成具有“奠定意义”。
其后毛宗岗父子点评《三国演义》,对小说回目进行重新创作,如凡例中所说:“俗本提纲,参差不对,错乱无章,又于一回之中,分上下两截,今悉体作者之意而联贯之,每回必以二语对偶为题,务取精工,以快阅者之目。”经毛氏整理过的《三国演义》,每卷回目两两对应,为整齐的八字句或七字句,题旨鲜明,生动传神,将《三国演义》的回目对偶的形式美发挥到极致。
通过上述三个方面的介绍和分析,可以看到《资治通鉴纲目》一书在《三国演义》成书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可以说,该书是从《三国志》到《三国演义》之间的一座桥梁,不了解这一点,对《三国演义》中的很多问题会感到困惑。由此也可以看出,《三国演义》的成书是相当复杂的,一部名著的诞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有一个复杂的孕育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