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明
中国人性哲学的起点究竟在哪里?哲学家们说,在孔子那里,因为孔子说过,“性相近,习相远”,此后孟子就主张性善,荀子则主张性恶,后世争论不休,创造了许多理论。
人文学者研究问题,常常先确定关键词,然后找到关键词最早的出处,于是认为这就是起点。其实这种研究方法未必靠谱。例如学者确定华夏民族的形成时代就是用这个办法,将时间确定为春秋战国时代。但周代文献反复称周家兄弟之国、亲戚之国为华夏,而周初武王、周公、成王、康王分封了大量的兄弟子侄和老亲古戚,可见华夏的起点并不在春秋战国,而在周初。同样的道理,根据谁先讨论“性”,就把人性哲学的起点确定为谁,这种方法未必可取。其一,孔子虽然没有明说人性善恶,但他曾说原始社会“天下为公”,阶级社会“天下为家,人人为己”,春秋君子为了私利甚至“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天下为公”不是性善吗?“人人为己”不是性恶吗?“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不是罪大恶极吗?这不是性恶又是什么?孔子主张君子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通过“利人”达到“利己”的目的,“利人”是善,“利己”是恶,要让君子治国富民,必须诱之以私利,君子尚且如此,何况小人,人类本性不就是恶吗?可见孔子认为,人性善恶之变,与社会是否有剩馀财富、剩馀财富多少、所获私利大小,关系密切。孔子判断人性善恶的视角提醒我们,研究人性哲学要从经济上入手,从剩馀财富是否足以扰乱世人的心智和行为上入手。其二,孔子说尧舜时代“天下为公”,三代开始“天下为家”,但根据现代考古学成果和古代传世文献,“天下为家”的时代至少不会晚于考古学上的古国时代,约当历史学上的五帝时代。即使哲学家不以“性”为关键词确定人性哲学的起点,而根据孔子的历史发展阶段论确定起点,也不可靠。
孔子告诉我们,所谓人性善恶,无非是就对待各种利益的态度而言,并不复杂。不侵占他人私利、公众公利,只取得自己应得的私利,这就是善;反之就是恶,如此而已。
按照这个标准,原始母系氏族时代人人都性善,原因很简单,那时生活资料很少,先民生存艰难,没有剩馀财富可以侵占。那时各个种群的人口大约也很少,如果有人侵占他人赖以生存的生活资料,他人必然饿死冻死,种群人口就会更少,被灭种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也就是说,如果种群内部出现侵占他人生活资料的情况,侵占者自己也将很快灭亡,所以他们的恶性被压抑了,为了生存,不得不压抑。
按照这个标准,父系氏族家族时代,人人都性恶,因为这时男子再也不愿意养育姐妹的孩子,而都要将终生所得,全部留给自己亲生的孩子。可见,母系氏族时代末期、父系氏族家族时代早期,剩馀财富已经出现,私有观念甚至私有制度已经出现,这就是人性恶的铁证。
按照这个标准,种群聚落一旦出现贫富贵贱的阶级分化,就暴露了人性之恶。考古学家发现,早在距今九千年前,舞阳先民就出现了大型的聚落,他们的墓葬,有的有骨笛殉葬,大多数人没有。考古学家推测,有骨笛殉葬者生前是祭司酋长,没有骨笛殉葬者则是平民百姓。如果仅仅是为了娱乐身心,祭司酋长和平民百姓都需要骨笛。因此考古学家进一步推测,祭司酋长应该是用骨笛从事乐教工作,教育自己的子弟学会治理社会。舞阳先民的音乐作品虽然没有传世,但黄帝时代的《大卷》《云门》等音乐作品一直是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时代贵族教育子弟的官方音乐作品,《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记载的经书六艺,其中就包括黄帝时代的《大卷》《云门》。一个种群、一个聚落,出现了祭司酋长和平民百姓,也就是出现了贫富贵贱的阶级分化,社会剩馀财富,有的得到的多,有的得到的少,这自然不是性善的证据,只能是性恶的证据。
按照这个标准,黄帝时代末期的黄帝古城就是性恶的铁证。古人劳神费力,夯土为墙,使之四合为“国”,自然是要保护城中的人口和财富。有人要抢掠这些财富,这还不是性恶的铁证吗?历史发展到了周朝,除了京师这样的大城市之外,每个诸侯国都有一个国都,简称“国”;其他城市则简称“都”,有大都、中都、小都之分,“京师”“国”“都”都有城墙;“都”之下有“邑”,“邑”也有围墙;“邑”之内,每家每户谓之“室”,“室”也有围墙,只是矮一些而已,也就是说,所有的城市和村庄,甚至每家每户,都有围墙,这些围墙当然是为了保护人口和剩馀财富,这不是人性恶的铁证吗?
有了这么多随处可见的人性恶的证据,难道还一定要孔子发话,一定要找到“性”或“人性”之类的关键词吗?
或许有人说,不然,五帝禅让,其所让者利益何其巨大而长久,岂非性善?其实五帝时代的社会政治架构,只是氏族联盟而已,人口多,势力大,发展好的氏族,其祭司酋长兼任联盟首领,一旦其他氏族发展壮大了,成了新的老大,联盟首领就会异位,这就是禅让。当时大氏族应有保护小氏族、小氏族应有向大氏族进贡的义务,传说炎黄合作打败蚩尤,然后炎黄二帝又争霸,说明做盟主已经有利可图。所谓禅让,时也,势也,人家氏族做大了,老盟主不让也不行了。这跟先周时代的吴泰伯情况相似,泰伯如果不让,必然被杀,让了,不仅保全了性命,还可得一美名。而且五帝即使先后让出了盟主之位,氏族内部恐怕早就是实行世袭制度。周代传闻黄帝活了三百岁,孔子都不明白为什么活了三百岁。考古学家发现,从距今七千年的仰韶文明时代至距今五千三百多年的黄帝古城文明时代,都是黄帝文明时代,说明黄帝即使让出了盟主之位,黄帝氏族内部还是他及其子孙世世代代做祭司酋长。除了考古学证据以外,《山海经》中,从西北高原到东南沿海,每一座神山上都有黄帝,说明黄帝氏族不管迁徙到了哪里,其子孙都是祭司酋长。盟主之位迫于无奈而让之,氏族领袖的地位能够操控则世袭之,这是性善还是性恶?
五帝时代末期,社会剩馀财富可能已经相当可观,所以有四个氏族的祭司酋长侵占氏族的剩馀财富,称为“四凶”,舜帝严厉惩罚了“四凶”;另有十六个氏族的祭司酋长,处事公道,不占公利,谓之“八元”“八恺”,舜帝就重用了他们。“八元”“八恺”不贪不占,并非表示他们性善,只是因为他们知道,行善才能得利。“四凶”自私自利而又十分愚蠢,侵占他人公利,最后连自己的私利也不可得。可见行善者、行恶者,其实都非性善者。
孔子称,夏代以前“天下为公”,自然人人性善而且行善。但是考古学和历史文献学的证据却表明,孔子所论不确。孔子知道性恶吗?当然知道。那时君子为了尽可能争夺天下海量的剩馀财富,普遍“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可谓罪大恶极,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孔子的身边发生,孔子岂会不知性恶?传世文献中,孔子没有谈及性善还是性恶的问题,可能只是他没有谈到这个话题罢了。大禹受禅却传子不传贤,岂非性恶?可是孔子谈及大禹时,却称赞有加,因为大禹实行仁政,又孝敬祖先,孔子称赞大禹,只是劝善而已,并非承认大禹性善。同样的道理,孟子生当战国中期,天下情况比孔子时代更糟糕,他何尝不知性恶,孟子反复论证性善,无非也是为了劝善而已。孟子经常说,诸侯仁德泽及禽兽而不至于百姓,这很糊涂。他希望天下恢复夏商周三代的井田制,让耕者有其田,君子食世祿,从此天下相安无事,就是劝告君子行善,通过利人达到利己的目的。所以孟子的性善论其实只是个政治学命题,后世的哲学家却一定要说是个哲学命题,所有的问题就由此而产生。
由此看来,人性之善,只是不侵占他人利益;人性之恶,主要体现在侵占他人利益。善恶之际,关键的变量就是有无剩馀财富,人人勉强生存时,个个性善;人人都可能发财时,个个性恶。《禹刑》《汤刑》《九刑》均产生于海量剩馀财富时代,说明单靠礼制已无法治国,需要礼法并用了。人性哲学起源的所有这些证据,不都比孔子那两句话可靠吗?中国人性哲学的起点,不都比孔子早许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