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郑虔的忘年交

2023-12-29 01:27陈尚君
文史知识 2023年12期
关键词:台州杜甫

陈尚君

杜甫晚年在夔州回忆早年经历,有二句云:“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壮游》)没有特指老苍为谁,从语意说,当然是一群前辈均与他有深厚交往。细节如何,前人考镜并不太多。二十多年前郑虔墓志在洛阳附近出土,其生卒之年皆为以前所不知,用公元来标识为691—759,也就是说他比杜甫年长了二十一岁,整整隔了一代人。但读杜甫诗,在升平年代有同游,有戏谑,有愤懑,当然也离不开饮酒,似乎并没有年龄的悬隔。经历了时代的动荡,遭际不同,处境大异,生离死别,怀想追忆,留下惊心动魄的记录。郑虔是一个才华横溢、秉性自负而又孤独不群的人,他本人的著作几乎全部失传,仅存的一首诗无足称道,他与同时代诸多大诗人似乎也很少有过从。只有杜甫视他为知己,留下交往、怀念的大量诗篇。结合史传、墓志以及其他文献,我们可以将两人生死不改的忘年交谊,作一大体的还原。

一 郑虔的家世、生平与才学

郑虔,《新唐书》卷二○二有传,多来自笔记传闻。《书法丛刊》2007年第6期发表洛阳出土卢季长撰《大唐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府君并夫人琅瑘王氏墓志铭》,方让世人对他的家世生平有了清晰准确的了解。在此以前,笔者据《全唐文补遗》第六辑所刊墓志录文,撰《〈郑虔墓志〉考释》一文,初刊《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就此一墓志对郑虔生平的还原,对杜诗研究的价值,做过详尽的解读。郑虔,字趋庭,排行十八。旧说字若齐,一作弱齐,晚出不知所据。他是郑州荥阳人,父亲郑镜思曾官秘书郎,不算杰出。但如果将这方墓志与此一家族前后所出墓志放在一起分析,可以知道他是《北齐书》卷二九有传的郑述祖的五世孙,述祖之父则是郑道昭,云峰山石刻和《郑文公碑》之书者,北朝最负盛名的书家。如果更作追溯,郑道昭家族是东汉名臣郑当时的后裔,汉唐以来最著名的文化世家。

郑虔承先人之馀绪,墓志称他“弱冠举秀才,进士高第。主司拔其秀逸,翰林推其独步”,估计是在玄宗开元前期。杜甫《八哀诗》“早闻名公赏”句自注:“往者公在疾,苏公颋位尊望重,素未相识,早爱才名,躬自抚问,临以忘年之契,远迩嘉之。”苏颋为相在开元四年(716)至八年初,他为苏颋所知时年尚不及三十。《历代名画记》卷九称“苏许公为宰相,申以忘年之契,荐为著作郎”。著作郎为郑虔天宝后期任官,时苏颋去世已久,显为误记。

郑虔的仕历,《墓志》记载为“解褐补率更司主簿,二转监门卫录事参军,三改尚乘直长,四除太常寺协律郎,五授左青道率府长史,六移广文馆博士,七迁著作郎”,凡历七官。结合其他记载,部分历官的时间可以得到确定,如解褐补率更司主簿,开元十二年在职。以太常寺协律郎,坐私修国史,被贬十馀年,大约在开元后期至天宝初。天宝九载(750),授广文馆博士。广文馆博士为正六品上,《唐会要》卷六六载其职责是“领国子监进士业者”,郑虔是首任博士,当时及后世皆因此称他郑广文。天宝十三载,诗人綦毋潜接任广文馆博士,郑虔在同时或稍晚迁著作郎。《旧唐书·职官志》载著作郎官品为从五品下,职守是掌“修撰碑志、祝文、祭文”,在中层文官中属于清闲而高雅的职位。

《墓志》称郑虔“又工于草隶,善于丹青,明于阴阳,邃于算术,百家诸子,如指掌焉。家国以为一宝,朝野谓之三绝”。涉及领域很广。其书法以草书和隶书著名,世传草书《大人赋》真伪难定,近年洛阳出土残刻《阿弥陀像记》,署“都水丞刘汉□,郑虔书”,是典型的右军体书,可见郑虔书法的风神。其“善于丹青”,即工绘画。他的画迹,见于唐人笔记和书画录者有佛寺画壁五六处,北宋《宣和画谱》卷五所载北宋末御府所藏其画迹,有“八摩腾三藏像一、陶潜像一、《峻岭溪桥图》四、《杖引图》一、人物图一”,其中《峻岭溪桥图》,以及他書所载《秋峦横霭图》《山庄图》或尚存世。“明于阴阳,邃于算术”,是说他在方技术数方面的造诣,而“百家诸子,如指掌焉”,则是指他对前代以经史、百家为代表的历代典籍的熟稔。郑虔的著作,除曾给他惹祸的修史外,至少还有《天宝军防录》、《胡本草》七卷和《会粹》(又名《会最》)三种见于记录。此三书笔者均曾作过分析与辑录,可以确认《天宝军防录》关注的重点是天宝间边境战争的攻守方略,《胡本草》涉及周边各国的本草药物,《会粹》是一部四十多卷的类书,笔者曾从唐末人著《北户录注》中辑录佚文二十多则,内容多与南方异物有关。

郑虔的成就是与他早年的发愤努力分不开的。《尚书故实》载其“学书而病无纸,知慈恩寺有柿叶数间屋,遂借僧房居止,日取红叶学书,岁久殆遍”。他曾自写其诗画呈献,玄宗御题“郑虔三绝”,从此名满天下。玄宗本人书学造诣很高,他对郑虔的肯定,估计对其天宝间的起复与广文馆之设置,都有特殊意义。

二 安史乱前杜甫与郑虔的交往

杜甫与郑虔首度认识是什么时间,没有留下记录。笔者倾向于在开元后期。证据是杜甫与较他年长的郑虔、苏预(即苏源明,避代宗讳改名可能在他死后)来往密切。其《壮游》述“忤下考功第”出游南北时,有“苏侯据鞍喜”句,明白交代那时已经关系密切。在苏逝世后,他在《八哀诗》说“结交三十载”,如果是实写,可以追溯到开元二十年前后,杜甫二十岁左右。当然这是指苏预。到天宝间,三人之关系已经发展到无话不谈,经常同游戏谑的程度。天宝间诗《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才名三十年,坐客寒无毡。赖有苏司业,时时乞酒钱。”诗是郑虔任广文馆博士末期所写,那时苏任国子司业,在天宝十三载。这里调侃郑虔,到官舍上班,骑马倒是通例,问题是官舍太小,只能将马系在衙署前的堂阶旁,见他为官之困蹙。醉后骑马归,唐代也属醉驾,被有司所责罚,可以想见。郑虔本人是广文馆的第一把手,但在京城比他大的官员林林总总。杜甫偏说“官长骂”,未必实写,只是说广文馆博士有些窝囊。这里说“才名三十年”,是说从登第入官,享天下才名已久,家境仍很寒窘。“坐客寒无毡”是说接待客人的地方没有铺毡,没有地暖。最后更说,好在苏司业有钱,穷困的时候总有借钱的所在。郑、苏二位年长于杜,官高于杜,杜甫偏偏恶搞二人,无他,交谊密切,无所忌顾也。

杜甫晚在夔州,也有诗回忆与二老之同游:“旧与苏司业,兼随郑广文。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野树欹还倚,秋砧醒却闻。欢娱两冥漠,西北有孤云。”(《九日五首》之三)这时苏、郑二人皆已去世,他想到以往出游,同去采花踏春,同去买酒寻醉,无所顾藉,随宜而安,遇树何妨倚靠,醉醒偶闻秋砧,多么平常适兴,追想却已不可再得。两人已不在人间,自己也困居峡中,只能引领北望而已。

当年与郑虔同游的诗作,现在可以读到《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还有《重过何氏五首》,郑虔是否再度陪游,则不得其详。从诗中看,山林规模很大,这位何将军不知何名,很大可能出自昭武九姓中的何国。其中一诗说:“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异花开绝域,滋蔓匝清池。汉使徒空到,神农竟不知。露翻兼雨打,开拆渐离披。”可以体会,将军是西域胡人,本为王子,现在备位宿卫,他的园林中长满来自域外的异花,汉使从未听闻,托名神农编著的《本草经》从未记录。这里透露一重大秘密,即郑虔曾著《胡本草》七卷,而他本人并没有出行异域的经历,他所根据的,大约就是何将军山林一类胡人在长安开辟的苑囿。杜甫诗题说“陪郑广文”,是郑虔希望参访,杜甫为之作介陪同。郑虔既熟于胡地药用植物,当然希望穷尽参览,杜甫陪同而得多闻异说,也颇欣然。

杜甫越是了解郑虔的才华与博学,越是为他的官位不达、命运不顺而愤懑,某次醉后,他将内心的蓄积直泄而出,写成酣畅淋漓的长诗《醉时歌》: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这是杜甫集中最接近李白诗风的作品,是为郑虔发声,更为自己困守长安多年,求科第,求仕宦,一事无成而宣泄不满。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长安志》卷七载国子监在朱雀街东第二街北起第一坊务本坊之西半。广文馆在国子监西北隅,其地适与皇城东门安上门相对。安上门内,为尚书省礼部南院、吏部选院、少府监、太府寺、太常寺等官署所在,为百官出入之要冲。因此诗中所述“诸公衮衮登台省”,是杜甫坐在郑虔广文馆前实见的景象。在杜甫心中,郑虔是道德的典范,堪与上古贤君比肩,是文学的宗师,绝不逊色于古之屈宋。郑虔之才德,肯定可以名垂万古,但他的生计何以如此艰难?这个意思,他后来怀念李白时,还说过一遍,就是“千秋万代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诗的后半述二人各因失意而贪杯,因酒醉而各出狂言,说到生死,说到前贤境况,开始怀疑人生,以圣人与大盗并举,这些都是醉语的极端之辞。诗中如“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之写春夜对酌之迷茫感受,对屋外雨落檐花的细致观察,尤为明末王嗣奭《杜臆》所特别赞赏。“儒术于我何有哉”也属愤激之辞,酒醒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必从思想史上发掘其意义。

三 安史乱起后的不同命运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九日,幽州节度使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南下,震动全国。就在这几乎同时,杜甫作《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从一己生计艰难之遭遇,感到社会之贫富差别,民生艰难,提出“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的警告。大乱乍起,他与郑虔似乎都没有具体的预案。杜甫此前接受了左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微官,乱后他将家人安排在远离长安的鄜州羌村,返回京城时,恰好遇到唐军兵败潼关,玄宗君臣弃宗庙、宫廷西奔,他则失身在安史乱军占据的长安城中。他那时诗名已起,叛军并不关心于此,官职至微,叛军对他没有兴趣,使他得以经常在失陷的京城走走看看,留下不少珍贵的记录。郑虔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官已至五品,又是大名士,失陷京城,叛军强授其出任伪职。《历代名画记》卷九说他所授是水部员外郎,《新唐书》本传谓“伪授虔水部郎中。因称风缓,求摄市令,潜以密章达灵武”,《前定录》则说相士郑相如要郑虔受污后“赤诚向国”,他因此“心不附贼”。《墓志》则作“初胁授兵部郎中,次国子司业”,看来实际情况比传说更严重。按唐制,兵部郎中掌天下武官之阶品,从五品上;国子司业则为国子监副职,从四品下。在叛军治下肯定难有权势,更不一定附逆为恶,但受了如此显要的职位,确实解释不清楚了。

杜甫有《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不谓生戎马,何知共酒杯。燃脐郿坞败,握节汉臣回。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别离经死地,披写忽登台。重对秦箫发,俱过阮宅来。留連春夜舞,泪落强徘徊。”前人研究此诗,多认为是至德二载(757)春末杜、郑二人在长安相逢于驸马郑潜曜之池台而作,在杜是离开长安潜逃出京之前夕,在郑则有可能因此年初安禄山为其子所杀,降官稍得宽纵,因得归京。郑驸马是他们在天宝间的共同朋友,相约在此饮酒,既追怀往游,也相对安全一些。也有学者认为此诗为唐廷收复二京,郑虔虽被追责,还未遭贬时所作,时令上并不契合。《太平广记》卷二一二引《明皇杂录》说王维、郑虔等陷贼官,收京“俱囚于杨国忠旧宅。崔相国圆因召于私第,令画名画数壁”。那时是戴罪之身,未必能从容与杜甫相见。

上引诗无论作于何时,都是郑、杜二人最后一次见面的记录。杜甫在诗中说,没有想到在兵荒马乱之际,两人还能相见共饮。“燃脐郿坞败”一句,用东汉末董卓为乱败亡事,喻安禄山之死。“握节汉臣回”一句,用汉苏武身陷匈奴而不失汉节之事,称郑虔陷贼而不失节。两人见面,郑虔未必将所授贼官告杜,杜因此对郑有此表彰。其后说经乱各添白发,或释此为杜称赞郑白发丹心,忠于所事,皆可通。其后说彼此分别以来,历经生死磨难,披述遭际,重闻秦地箫声,重过驸马池台,流连春夜,泪落徘徊。这个春夜,杜甫是难以忘怀的。这时他四十六岁,还有精力奔走。郑虔六十七岁了,他真的老了,走不动了。相信杜甫曾向他说明趋向,郑虔当然深明事理,也应有些不得已的考虑。

杜甫从贼中逃出,奔赴凤翔行在,立朝为右拾遗。后以言事受排,往鄜州延接家小。归后不久,唐收复两京,杜甫也留下一些在京城为官的记录。郑虔则因受伪官事发,被追究罪责。对陷伪官员的处分在至德二载十二月发表,罪行严重者立即便遭处决,外贬者亦严令立即离京。郑虔以次三等治罪,贬台州(今浙江临海)司户参军。杜甫虽在长安,未及与郑虔面别,有诗《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仓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对于交往三十年的老友,遭此远贬,未能面别,实在是伤心至极。诗的前两句写郑虔的容貌和醉态,三、四句感慨国家中兴,而郑虔则遭受贬官万里以外的严厉处分,五、六句说郑虔仓皇离京以赴台州贬所,自己则不能亲为面别。诗中说“邂逅无端”,诗题则说“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显然不能饯别是迫于形势的无可奈何。这时杜甫已在长安,如果可以面别,相信他会不顾一切地前往送别。从中唐八司马被贬,韩愈被贬潮州情况看,被贬者几乎立即被逐出京城,甚至回家的机会都不给,郑虔涉及曾任伪职,能全首节,已是皇恩浩荡。杜甫最后两句说就此永诀,再见只能是黄泉路上了,极其沉痛,预言了两人友谊的最后结局。

郑虔南贬后的两年内,杜甫经历了外贬华州司功参军,弃官西行秦州,又南行入蜀的艰难曲折。尽管如此,他仍一直在关心郑虔的消息。离京前,他曾寻访郑虔的故居和往迹。《题郑十八著作主人》:“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乱后故人双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第五桥东流恨水,皇陂岸北结愁亭。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祢衡实恐遭江夏,方朔虚传是岁星。穷巷悄然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杜臆》认为题目末应补“故居”二字,也有人反驳郑虔还在世,不加为宜。时间是春天,郑虔南贬约经三月,杜甫寻访故迹,在第五桥东,皇子陂北,他看到穷巷寂寞,曾经的读书处,现在连相伴读书的萤火虫也干死了。他用了贾谊、苏武、祢衡、东方朔四个古人的遭遇,同情郑虔所遭命运之不公。核心是“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因为郑虔的正直,他在官场并没有什么势力,可以比较的是诗人王维,有弟弟为宰相,得以免除惩罚。郑虔没有王维的幸运,但得全首级,仅贬台州,还是因为新还朝主政的肃宗皇帝的恩德。还能说什么呢,南贬的老人,就像春末的浮萍,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西行途中,杜甫作《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虔》:“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昔如水上鸥,今如罝中兔。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顾。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呼号旁孤城,岁月谁与度?从来御魑魅,多为才名误。夫子嵇阮流,更被时俗恶。海隅微小吏,眼暗发垂素。黄帽映青袍,非供折腰具。平生一杯酒,见我故人遇。相望无所成,乾坤莽回互。”他说天台实在太遥远,靠近海边,风涛险恶,即便有机会返回,郑虔还能认识回家的路吗?水上鸥可以自在飞翔,罝中兔就完全失去了自由。杜甫更想到围绕郑虔的自然环境与山魈木怪之险恶,他如何度过剩馀的残生?杜甫说郑虔本来就是嵇康、阮籍那样的人物,直道直行,不愿随世俯仰,现在身为小吏,陶渊明尚不愿为县令之五斗米而折腰,郑虔更如何在那里立足?他引领遥望,见到的只是千山万水的阻隔。

他时时处处打探郑虔的消息,终于有些动静,立即写下感受。《所思(自注:得台州郑司户虔消息)》:“郑老身仍窜,台州信所传。为农山涧曲,卧病海云边。世已疏儒素,人犹乞酒钱。徒劳望牛斗,无计斫龙泉。”终于有了消息,从中间四句看,似有郑虔本人传达的信息,临山务农,近海养病,至少是稍得将息。生计不理想,但还过得去。可堪玩味的是,郑虔是饱读诗书的人,诗说世不重儒,也包含台州文教薄弱。后世传郑虔为台州文教之祖,透露了一些消息。两人本是酒友,“人犹乞酒钱”是郑虔说这里之人还愿意给我施舍酒资。这些都让杜甫感到安慰。最后两句,说举头望星斗而遥想故人,可惜自己没有办法来给老友以任何帮助。龙泉,是越中所出之名剑。

四 郑虔身后杜甫对他的悼念与追怀

以往学者推测郑虔卒于广德二年(764),新出墓志明确记载他卒于乾元二年(759)九月二十日,大约即在杜甫到达秦州不久,很可能即在杜甫作前引《所思》一诗之际。杜甫得知郑虔死讯后,作《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故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存亡不重见,丧乱独前途。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羁游万里阔,凶问一年俱。白首中原上,清秋大海隅。夜台当北斗,泉路著东吴。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没潜夫。流恸嗟何及,衔冤有是夫。道消诗兴发,心息酒为徒。许与才虽薄,追随迹未拘。班扬名甚盛,嵇阮逸相须。会取君臣合,宁诠品命殊。贤良不必展,廊庙偶然趋。胜决风尘际,功安造化炉。从容拘旧学,惨淡閟《阴符》。摆落嫌疑久,哀伤志力输。俗依绵谷异,客对雪山孤。童稚思诸子,交朋列友于。情乖清酒送,望绝抚坟呼。疟病餐巴水,疮痍老蜀都。飘零迷哭处,天地日榛芜。”这首诗肯定作于杜甫居蜀期间,且可据以知道他在同一年获得两位生死與共的老友的凶问。苏预是高官,且亡于京城,消息传递会快一些,最快七到十天,稍迟也就二三个月。郑虔则远在台州,与蜀中联系极不方便。以往认为此诗作于广德间,因诗有“移官蓬阁后,谷贵没潜夫”二句,另《八哀诗》也云苏卒时“长安米万钱,凋丧尽馀喘”,《旧唐书·代宗纪》云广德二年自七月至九月,“大雨未止,京城米斗值一千文”,又称“是秋,蝗食田殆尽,关辅尤甚,斗米千钱”,坐实苏源明即死于此年。其实大乱之间,几乎每年都伴随着大灾,史书有记载者仅属少数。杜甫与郑虔前已建立联系,虽然他奔走道途,无论如何一两年间应该可以得到消息,不会五年后方才得知吧!这首诗沉痛至极,开首就说平生至交,就数郑、苏二人。“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豪俊是杜甫看到二人之性格,二人殁后,再无人可以与杜甫谈论文章。此后数句,交替分写二人,“白首中原上”写苏,“清秋大海隅”写郑,“夜台当北斗”写苏,“泉路著东吴”写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写郑,“移官蓬阁后,谷贵没潜夫”写苏,诗意都比较显豁。此后写自己的伤恸,兼及二人,但如仔细品味,“流恸嗟何及,衔冤有是夫”仍分恸二人。依此类推,此后各句仍各有侧重,如“会取君臣合,宁诠品命殊。贤良不必展,廊庙偶然趋”偏于写苏,也兼及郑,而“从容拘旧学,惨淡閟《阴符》。摆落嫌疑久,哀伤志力输”侧重写郑,也与苏有关。最后杜甫说自己拘守蜀地,悲痛之极,只能以一酌清酒,远望祭洒。自己可能也会终老巴蜀,天地之间日见榛芜,看不到希望,无从告慰两位老友。

杜甫因病困守夔州期间,写了许多回忆往事的诗篇,其中规模宏大的是《八哀诗》,分别写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汝阳王李琎、李邕、苏源明、郑虔、张九龄八人。其中张九龄是名相,王思礼、李光弼是名将,杜甫未有交往,但尊重他们对开元臻治与平定叛乱的贡献。李邕以文章、书法领袖开天文坛,严武对乱后西南稳定有重大贡献,杜甫写二人是公私兼顾。另外三人,都与杜甫交往密切,杜甫对三人的认识超绝时侪,是私不废公。写郑虔这篇题作《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很壮重。篇幅太长,不能全录,仅说杜甫对郑虔学术、艺术成就的表彰。“天然生知姿,学立游夏上。《神农》或阙漏,黄石愧师长。药纂西极名,兵流指诸掌。(自注:公所著《荟蕞》等诸书之外,又撰《胡本草》七卷。)贯穿无遗恨,《荟蕞》何技痒。圭臬星经奥,虫篆丹青广。子云窥未遍,方朔谐太枉。神翰顾不一,体变锺兼两。文传天下口,大字犹在榜。昔献书画图,新诗亦俱往。沧洲动玉陛,寡鹤误一响。三绝自御题,四方尤所仰。”先说他早年天才英发,进学之敏悟不逊于孔门弟子之杰出者。《神农》指《神农本草经》,不載域外异药,郑虔著《胡本草》以补足之。黄石公是授张良军机的高人,杜甫引此,更说“兵流指诸掌”,是指郑虔著《天宝军防录》,对四边军略得失提出见解。《荟蕞》也就是《会最》或《会粹》,前已述,类书的特点就是贯穿百家。此后所列,圭臬是指测量,星经指天文星占,虫篆指上古文字,丹青指绘画,杜甫说他超过汉代著《太玄》的扬雄、善谐戏的东方朔。书通各体,比锺繇有变化而过之。再说他的文章、大字、书画、新诗,得到玄宗“郑虔三绝”的品题,从此名重艺林。写郑虔之日常,有“嗜酒益澍放,弹琴视天壤”二句,见其天真多才的淳真个性。最后说:“百年见存没,牢落吾安放。”百年生死,阴阳两隔,郑虔的一切,他从来不敢忽忘。

馀说

博学多才,真淳纵放的郑虔,作品存世者很少,杜甫以他的卓荦诗篇,记录下郑虔的一生和成就。年龄相差二十一岁,杜甫最初肯定有过尊重与仰望,混得熟了,就可以调侃与发泄。天下大乱,彼此生活道路都发生剧变。郑虔只是一介文士,既无力抗贼,又不想殉死,只能苟活,最终落得贬官台州的处分。杜甫对郑虔的人格和才学,始终如一地尊重与理解。乱中的偶然遭逢,郑虔被贬时的阙为面别,郑虔远行后的真诚关切,谢世后的哀悼与纪念,杜甫所做的一切,对得起曾关心照顾过他的这位忘年长者。近日有友人提出,文学就是对他人的关心与热爱。揭出杜甫与郑虔的交谊,也可理解诗圣地位的确立,正是建立在他对所有曾交往结识的人的尊重、理解和真情之上的。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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