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来勤
名叫孔雀的人,一般都有一副靓丽的面容。的确,我的远房姑姑就叫白孔雀,是我七爷的女儿,我的同辈们都亲切地叫她“孔姑”。
孔姑家里孩子多、劳力少,为了生活,姑父常搞些令人不好意思说的动作。譬如,他曾借口给我家买砖瓦,在上世纪50年代末从我父亲手里拿过二十块钱,可当我家早已盖起了三间四椽厅的大房、在70年代末拆掉那座房子准备盖新的房子时,都没给我家送来一块砖一片瓦,也未退钱。姑父欠的账不止我们一家,还有村里其他本家亲戚的。我父亲心地善良,不好意思张口讨账,姑父也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孔姑却很喜欢我,我在她家就都很随便,我第一次喝醉酒的事就是在她家发生的。
那年春节,我与几个小堂兄弟去给孔姑拜年,下午在孔姑家温暖的火炕上吃酒席的时候,爱开玩笑的姑父逗我们几个小孩玩儿,看谁能喝白酒,要强的我就逞起能来,接过酒杯美美地喝了一口,乐得姑父哈哈大笑,连连称好,还说,再上好菜,让娃们吃好喝好!其实也没什么好菜,就是切来一盘冻冻儿肉,那时节也算是美味佳肴了,几个小哥哥你一块我一块地抢着吃肉了,我和姑父你一杯我一杯地开始喝酒了。末了,我看到几个吃相极为不雅的小哥哥都变成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四只眼儿馋虫,戴着眼镜、呵呵大笑的姑父成了八只眼的怪兽,同时也感到天在旋、地在转了,这才隐约意识到我醉了。这时我感到最心疼的就是我的孔姑,她十分不安地走到我身旁,摸着我的头,吸溜着嘴,怜惜地说:“来来子,俺娃咋喝多了?你姑父个老××,咳,看我今黑咋收拾他!”听旁边的小堂哥说浓茶可以解酒,孔姑赶忙为我沏好了浓茶;听小表姐说陈醋可以解酒,孔姑匆忙又为我端来老醋,我看在眼里,暖在心头,只说:“姑姑,我没事,你忙你的,我睡一会儿就好了!”然后蒙头盖被,呼呼大睡起来,直到夜幕降临,满头大汗的我才醒过来,揉了揉双眼,向一直在身边等我回家的几个小堂兄弟们做了个鬼脸,一骨碌爬起来跟姑姑姑父道别(内心主要是想提醒他们我要走了,该给的压岁钱也该……哈哈),走上了回家的路。
成年后,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很少去孔姑家看望她,加上不是嫡系亲属,我甚至连姑父的姓名也不知道。正因如此,有件事我总觉得很内疚。
上世纪90年代初,我所在的农村信用社响应上级的号召,深入各村组进行“依法收贷”,对欠信用社陈年旧贷不还的村民强制清收。当清收工作队到了孔姑所在的村组时,我才知道姑父尚欠信用社近千元的贷款,二十多年没有清偿。阻止工作队“依法收贷”肯定不可能了,尽管当时的政策有点儿过“左”,不经任何法律程序直接到未清偿债务的贷户家里抬家具、拉粮食抵贷,但上级默许,谁阻拦也只能是“以卵击石”。我当时就坐在信用社的小汽车里,马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没敢向带队领导说明真实情况,只是谎称肚子不舒服没有下车,眼睁睁看着如狼似虎的工作队员三手五脚就把孔姑家的一柜粮食和几根木料抬上卡车,拉回了信用社。那天,我还在天真地想,如果表哥表姐们找到我,或者不论通过谁给我捎句话表明态度,我一定能够设法做通领导的工作,让表哥做个还款计划,将粮物先拉回,别影响正常生活。然而我等到的结果是:不到一周时间的一天晚上,族中的叔父传来了孔姑家报丧的信息——姑父去世了!我虽不能妄议当时领导的作为,但心头却一直在隐隐作痛。
事后我才知道,不是孔姑不知道我在信用社工作,而是她更明白我没到她家“执行公务”已经给足了她的面子。她不许自家的子侄找我,不是她不知道我有多大的能力,而是她不想再给我脸上抹黑、让我为难,因为欠款多年不还已经不是什么光彩事了。看来孔姑不是表面上喜欢我这个内侄,而是发自内心对我爱护!
得知此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鼻梁發酸,泪水盈眶,接着就是在无人处左右开弓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