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一
父亲去世后,母亲与我们相依为命了三十三年。
父亲是突然辞世的,仓促得难以置信。当时,我刚考上大学,离家才八天。这天是1984年农历八月二十一。天空瓦蓝如洗,田野满目金黄,没有惊雷,没有骤雨。这个普通的日子,对很多人来说,仅是翻一张日历而已,而于我们这个家庭,是一道截然的分水岭。一道无形的闪电,以迅雷之势,划破了平静。一道天崩地塌的决口,在眨眼之间,冲破了祥和,颠覆了我们的生活。整个家庭陷进了黑暗,一家人一时无所适从。昨天的天是蔚蓝的,而今天的天是诡异的。
父亲生前是乡水利站站长。在当时农村,这是不小的官儿。父亲其实是个自律低调的人,并不张扬。也只是比普通农村家庭,多了个拿工资的人而已。家里要用钱时,不必像其他农人那样,要去镇上卖鸡蛋卖大米。当然,这点微弱的优势,一直在温暖着我们。在我们的童年甚至少年时代,温煦的阳光沐浴著我们,细柔的雨露滋润着我们,我们收获着别的孩子收获不到的快乐,比如长辈言过其实的夸奖,比如同辈无与伦比的优越。
有父亲的日子,少年如风,四季如春。
而这一切,就在农历八月二十一这天,一个急刹车,戛然而止。
父亲走了,日子还得过。且不说母亲的欲绝,且不说子女的悲恸。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而之后的日子,何止是灰暗,惨淡,还有天青色将雨,甚至是寒霜冰雪,是我们不曾想到的。
我的父母在村里,是积攒了许多口碑的。尤其我父亲,生前乐善好施,扶贫济困。那年头,农人常青黄不接,无米为炊。亲邻找我母亲,母亲就和父亲说。
父亲做水利工作,有用不完的水利粮指标,父亲写个条,交给农人去粮库借些米度日,这也算不得以权谋私。待人家来年有了收成,再还上。这样的忙,父亲帮了不少。不少农人就这样度过了饥荒。那些人懂得感恩,记着一辈子。甚至在三十多年后,母亲到了风烛残年,仍有感恩之人,非要将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接到家里住几天,以报往日之恩。
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广阔天地里,既有正能量,也有负能量,有善良之辈,也有奸猾之流,甚至可恨。
可恨之人在别人风光的时候,他夹着尾巴,谄媚逢迎,等别人风光不再,他便露出了原形。有句话说:人前有多谄媚,人后就有多恶毒。这句话或许过了点,但对个别群体是适用的。
好在母亲是坚强的,母亲的坚强一贯以往,不论寒霜,无论酷暑。父亲在乡里工作时,母亲矮小的身躯,硬是接住了生产队里的所有农活,端住了一家八口人的饭碗。栽秧,割稻,推车,担粪,劈山芋干,剥玉米棒,没日没夜地干,常常是我们一觉醒来,母亲还在油灯下干活。
如今父亲走了,这个家庭的重担,一下降到母亲肩上。母亲没有退缩,母亲只有一个信念,把儿女养大成人!
二
只是寒霜接踵而至,一波波袭来,令母亲猝不及防。
母亲没和我说过这些,但我能感觉到。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起来,我仍觉得母亲非常不易。
父亲走后,守在母亲身边的,只有我和妹妹。我在读大学,妹妹陪母亲干农活。那是上世纪80年代,考大学不容易,读大学也不容易。对普通农村家庭来说,这是个巨大的经济负担。母亲那时最大的心愿,是要供我读完大学。这也是父亲的遗愿。而最严峻的现实是,每年生活费就得七八百,四年下来就得三四千。
父亲走了,家里就没了拿工资的人,钱成了问题。母亲哪来的钱供我上学呢。母亲无数遍地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更会去想,不把儿子的书读出来,焉能对得起我父亲?母亲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父亲未竟的心愿,让我完成学业。可母亲只是一介农妇,赚钱谈何容易。母亲不得不从身上、从嘴上、从日子里节省每一分钱,黑夜白天赶几十里外去卖枹桐,找我父亲生前好友游说政府给点救济。跑多少里路,看多少脸色,母亲从不与人说。那时,只有妹妹和母亲患难与共。多少忍辱负重,多少冷嘲热讽,母女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有泪不弹,有苦不说,一律咽进了肚里。
那时的农村,物资匮乏,生活多舛,贫穷限制了女性的美德,她们不得不为生活而谋利。母亲为了我的学业,不得不想方设法赚点钱,也因此在大家庭内产生了裂痕。当一个裂痕产生时,若有人从中斡旋,这些裂痕是可以弥合的。若有人从中离间,这些裂痕就会变得越来越大。于是裂痕变大了。母亲六十了,已从舞台的中心退到了边缘,自然就成了弱势的一方,有理也说不清。以至于是非不再是是非,真假难辨是真假,一团混浊,扑朔迷离。
寒暑假回来,我坐在母亲的小屋里,和母亲静静地聊着天。母亲和我说些村里的情况,说现在世道变了,民风不比从前。我和母亲聊天时,但见院子里人来人往,皆与母亲的小屋格格不入。花甲之人,已如野草般不被待见。场院上的人,嬉笑嗔骂,杯觥交错,碾压了角落的小屋。小屋的人,小屋的声音,小屋的烟火,被渺小到忽略不计。母亲是否有被冷落或遗忘的感觉,我没问过。我是有冷落感的,尴尬而无奈的冷落感。这个场院是父母用汗水建起来的,本是父母的舞台,如今任由他人旁若无人地狂欢。豪放的笑声,粗嗓的话语,是那么刺耳,如长了翅膀的针尖,穿过厚墙,直逼小屋。
我本是恪守中庸之人,欲装着若无其事。可大家庭产生了分岔,非左即右,令我为难。我很自然地选择了母亲,沧桑的道,古老的道。这条道上,洒满落日余晖,母亲在蹒跚而行。我选择母亲,是我良知的选择。母亲养育我长大,供养我上学,我焉能背道离经,向着歌舞升平奔跑,而偏离了母亲的生活轨迹?
三
母亲的委屈,我记不清了。唯有两件事,我一直铭记于心。这是母亲直到最后也未能洗去的委屈,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事冤枉了母亲。但我帮不了母亲,我的话在大家庭里没有分量。有晚辈还嘲笑我是愚孝,意思是,孝顺到了愚蠢。孝顺要有怎样的智慧?我没向我这个大智慧的晚辈请教,一笑了之。
我女儿刚出生时,母亲来到连云港,帮我照顾孩子。当时我同学的弟弟在做纸品生意,常来连云港进货。那是90年代,没有微信支付宝,都是现金随身带。那时很穷,同学的弟弟舍不得住二三十块钱的旅馆,就住我家里。后来有人悄悄告诉我爱人,说同学的弟弟跟她说,在我家丢了几百块钱,还强调说,这事与我爱人和我无关,言下之意是我母亲干的。我和我爱人坦然一笑。我们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分析了,这是有意针对母亲的。后来同学的弟弟依然来进货,还是住我家,这种谣言就不攻自破了。我委婉地说起此事,同学的弟弟诧笑,怎么可能呢?丢几百块,那我不如住旅馆了,至少能住半个多月呢,而且我做的是小本生意,资金很紧张。同学的弟弟又难为情地说,我每次住你家,都空着手,心里很过意不去。说实话,是真的没多余的钱。我每次订多少货,身上就带多少钱,先订了合同,钱带不够了要被处罚的。
我释然。权当是场误会吧。
类似委屈母亲的事,不知有多少,不去提了。还有一件事,我也想提,因为母亲一直被冤枉着。直到母亲百年之后,我还能听到这样的非议,说是母亲耽误了我,说我最听母亲的。如果当初回老家找份工作,现在起码是个行长,不至于到处打工。云云。
确有这么一件事。我们村里有人在外当兵,后转业到县中国银行。在当时,对于农人来说,兵哥能进银行工作,何止是吃了皇粮,简直能玩转半个县城。其实兵哥没任何官职,就是在中行给行长开车。但在农人眼里,给行长开车,管着行长的方向,就能当行长的半个家,那还不是官吗?哪怕给行长提鞋,都是七品芝麻官。兵哥说,他能安排我进县中行。
这事我也只是听说。母亲是否听说,我不知道。或许有人告诉她了,但肯定不是我。我很少和母亲说工作上的事。工作上的事,母亲不懂。母亲是知道银行的,但可以肯定地说,她不知道中国银行。所以,我不和母亲说这些。我后来参加公务员考试,考上海海事法院,考市发改委,都考上了,都因身体原因未被录取。这些事,我也从不与母亲说,也不与老家人说。我像父亲,处事低调。
进县中行的事,并未引起我的丝毫介意。我不记得它是否能像粒石子丢进我的心湖。但这事在我心里,如全红婵东京奥运会上轻盈翻转后悄然入水还未激起丁点水花。
我当时在连云港一家国企上班。80年代末,国企工资比机关高,这是普遍情况,很难说银行就比企业好。那年头,有人为了拿高工资,还通过关系从机关调进企业呢。记得当时我朋友的姐夫在市工商局当副局长,说工商局就缺你这样的本科生,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调进工商局。我婉言谢绝。
以我当时的文凭,在80年代是相当吃香的。我本来就是作为人才引进到了连云港。一起来了九个同学,相处甚好,所以银行这样的单位,我们并不羡慕,何况县城也无法与沿海城市相提并论。
兵哥可能也只是这么一说,能不能做到尚在两可间,就被捕风捉影,言之凿凿了。传出来的风声是,我是听了母亲的话,才没去县中行的。不然,我现在起码是副行长。好像那副行长之位一直空着,在苦苦地单等着我去上任呢。
可惜我母亲受我连累,一直蒙受着不明之冤。幸好母亲已习惯了,她受的委屈多得去了。记得每年回去,免不了说些不愉快的事儿,我和卫红总劝母亲,就当啥都没听见。母亲无奈地叹息,他们是要把我屈死了。
八九十年代,村里的风气每况愈下。早年的尊老已不复存在,遗弃老人的风气开始活燃。老人们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年轻人控制了话语权。原本与母亲相处不错的人,也不敢接近母亲了。
四
在父亲走了三十三年后,母亲带着难以言尽的委屈走了。
母亲是一股神秘的能量。只要她在老家,我就觉得我是有来处的,是个有身份证的人。我在外,难免遇到困难或挫折,并不会去请教母亲,她也不懂外面的事。可我总能感受到母爱,并汲取自信和能力,从容化解生活难题。
这样的感想,以前感触并不深。母亲走后,我才有了这些感触,感觉那神秘的能量突然没了,我有种被连根拔起的恍惚。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身后也空荡荡的,脚下像没了根。我知道,是母亲带走了一切,让我失落而无助。我像个失了魂的人,脑子也笨了,目光也有些呆滞。我天天骑着车,在市郊的小路上,想母亲去哪儿了。记得在她去世的前五天,我不慎碰痛了她的脚,满是歉疚。她已不能说话,就用手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别自责。不过几天光景,就再见不到母亲了。
我和妹妹聊过这样的话题。如果在父亲走后,母亲丢下这个家庭,境况会如何?幸好母亲没有抛下我们,否则将改写我们的人生。每想至此,便有无尽感激。為了这个家,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了三十三年,把我们从嗷嗷待哺养育成羽翼丰满。母亲所付出的一切,若不是为了儿女,她自己又能享用多少,她最后又带走了什么。而她宁愿背着委屈,饱受非议和诽议,也坚决地照顾着我们。
我的心里有杆秤,时常来称重母爱的分量。无论多少权钱,都抵不上母爱之重。高尔基说,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这句话,顶上千言万语。即使你如何功成名就高官厚禄,所有的一切,都来自母亲。是母亲生了你,你才有了生命。是母亲养育你,你才有了所有的辉煌。所以在反哺母恩这事上,任何人都不能绑架我。我做得旗帜鲜明,热爱母亲坚定不移。
我常为母亲饱受的委屈感到悲哀。母亲一生的付出,未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虽然母爱的付出未必是图回报,可起码得到应有的尊重。事实上,懂得尊重的人自然会尊重,不懂尊重的人永远不懂得尊重。这么想来,便不是母亲的悲哀了。
母亲走了四年多,我依然深爱着我的母亲,就像热爱这朗朗乾坤下的山河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