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
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青春气贯长虹,勇锐盖过怯弱,进取压倒苟安……青春是生命的深泉涌流。
读塞缪尔·厄尔曼这段话时,我虽然早已过了青春岁月,但那种对青葱之季的深深怀恋,那种一颗年轻的心曾被深深困扰的情景,依然令我清晰如昨。
那时候,家乡近百里的大深山只有一所戴帽初中(即在小学校开办初中班),我和她同桌两年,却因多件类似事情苦恼所形成的特有心态,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无数次困惑不解地想,既然如此纠结煎熬,自己何不以雷霆之怒爆发一次呢?而孙老师为什么要那样一味劝和?他完全可以用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的啊。可我又感觉彼时彼地我的隐忍和孙老师这么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教室第三排中间座位,我和她同桌。当时不仅同学们说,连任课老师也看法相同,我们俩代表了全班两个不同层面的好:她在女同学中年龄最大,个子也最高,除了一双三角眼和微微有些挺不直的脊背外,整个人衣着洁净合体,光鲜秀美。更重要的是,她父亲是我们百里山乡唯一的赤脚医生,她母亲更是当地人家唯一有缝纫机且会剪裁的人,当时她家生活在我们家乡那一带数最好水平。而我虽没有像她那样优越的家庭条件,在吃穿用上远不能与她相比,却在学习上强过她太多,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我总稳居全班前三,颇受各科老师待见。她学习成绩虽差,却极少与坐在一起的我交流,跟别的同学不一样,她不懂的地方从不问我,也绝不抄我作业,刚开始我真心想帮她,她却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纵使考试时我有意将正在做的试卷放到座位中间,她也视若无物。后来,我不得不接受她“咫尺天涯”的做法。
原想这样也不错,我们各行其是互不打扰,却不料,时间不长便祸从天降,麻烦很快接踵而至。春节后刚开学不久,大山深处的倒春寒正风雪弥漫,厚厚的桃花雪将山山岭岭覆盖成一片茫茫漫漫的白。课间操时我们都在教室跺脚取暖,她突然大声宣布她放在座位下面的半块香皂不见了,一定是谁偷走了!紧接着她就不提名地高声恶骂。喧闹的教室一下子静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大家都呆怔了,而那可怕的“偷”字更令我立时如五雷轰顶,惊惧慌乱得脑海一片空白。我分明感觉大家的眼睛全都注视着我,我被这目光之焰包围灼烧得血肉模糊几欲窒息。我正如芒刺在背,不知所措时,上课的钟声响了,同学们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她也停止了谩骂,而我此时内心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原本自己对英语最有兴趣,可这堂英语课老师讲的什么,我一点儿也没听进去。放学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班主任孙老师,反复赌咒发誓申明自己压根就没见过她的香皂,更别说偷了!我要求马上调换座位。气愤和委屈使我禁不住哭出了声。
這事儿我知道了,老师相信你不可能拿她香皂,她也不敢确定是你。你先回去吃饭,下午还要上课,回头我找她谈话狠狠批评她。孙老师很平静温和,他不说“偷”而说“拿”,这让我心里多少好受一点儿。
不知道孙老师找没找她谈话,这事最终不了了之。我怀疑孙老师肯定没有狠狠批评她,即便找她谈话也一定是轻描淡写,点到为止。因为那时候不仅家境好的同学做衣服要去她家,就连学校老师们要做新衣服或旧衣服需要缝补,也全都不用掏钱让她妈给做,谁都不想得罪她,甚至还不乏有意讨好。我家条件差,掏不起钱,更没有资格享受不掏钱让她妈给做衣服的待遇,因而在我走出大山之前,没有去她家做过一次衣服。好在,我母亲是家乡这地方有名的剪裁缝补、描云绣花的巧手,村里村外的姑娘媳妇们平时没少来我家向母亲请教。母亲给我做的衣服虽是手缝,但在式样和色调的搭配选取上,整体看去不但不弱于她妈妈的手艺,显然还要胜过几筹。当然,在做工上,机扎永远非手工可比,我也很想穿机扎的衣服,做梦都想,毕竟那匀密的针脚、熨帖的衣缝,看去确实比手工周正洋气得多,我非常艳羡。可是,如此奢侈的想法对那年月的我来说,简直就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香皂的事儿只是一个不祥的开端,此后的厄运便纷至沓来。厚厚的日子里,她竟接连不断宣称她放在座位下边或书包里的红发卡、小圆镜、雪花膏、金星钢笔、两个白馍、三块油饼……这些东西源源不断全都丢了。同学们个个表现出同情和疑惑的样子,他们看我的眼神似乎都怪怪的,像是一双双大问号,我屈辱至极却又百口莫辩。老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众目睽睽之下,我分明感到自己身虽正却更害怕那斜了的影子。我那时持久要做的一件事儿,就是不断找孙老师要求调座位,而最大的心愿则是暗下盼望她能生一场病,这样她就得请假,保不准还须休学一年半载,总之,她最好天天缺席,从我眼前消失。
孙老师永远息事宁人很温蔼地给我讲道理:“你想啊,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调换座位,调了,那不是授人以柄让别人多想,自己害自己吗?明明你什么也没拿,却突然被调换了座位,全班同学会怎么看?只要她不提你名字你就别理她,全当是一阵风,一团烟雾,她要敢说是你,我绝对严肃处理。你没拿就心不虚,就要理直气壮!”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心理强大的人。面对她一次次骂偷的秽言污语,我那不争气的冷汗一阵阵地出,心也剧烈跳动,疼痛得厉害,整个人都晕了,蒙了,恍惚了,哪还有半点儿理直气壮的样子。尽管我每每都很鄙视、很看不起、很痛恨自己,瞧这点儿出息,怎么就这么软弱窝囊呢?好像自己真拿了她什么似的,私底下很严厉庄肃地大骂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怕什么!你又没做亏心事,还怕半夜鬼叫门?可这一点儿都不管用,无论如何也硬气不起来,我承认自己其实是非常害怕听她骂的,那骂声犹如万千箭簇直攒射得我遍体鳞伤。暗下里,我是那样羡慕《人有亡斧者》中那个不幸被怀疑的邻家之子,终究那人丢失的斧子又在山谷中挖到了,所谓的贼名不攻自破!而她丢失的那些东西有一天也能再回来吗?我是多么期盼能够物归原主还我以清白。为此,我在焦虑、希冀、渴望的同时,也不无恶意地猜测,她说的那些东西果真是丢了吗?说不定是她心理阴暗,由妒生恨而故意制造阴谋栽赃陷害我,把老师和同学们都骗了也未可知。
很多个夜晚,我从噩梦中惊醒,风将动荡不安的玉兰树枝叶撒向室内白墙,望着墙上奇形怪状飘忽不定的影和窗外的冷月,追忆梦中她凶神恶煞一口咬定是我偷了她东西,并当众追赶谩骂抽打的凶恶情景,我立时胆战心惊抽筋剔骨般瑟瑟发抖,墙上的影如群魔乱舞,恐惧无助的泪水打湿了夜的黑……
暑假开学后,我必须在别人限定的时间内,抓紧读完借来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便只好将书带到学校放课桌下抽空偷看。不料,没看两天书却丢了,又急又气的我除了哭却不会骂人,只一遍遍大声喊问谁见我的书了?赶快还给我!我不明白明明自己的书真丢了,可我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是那样怯懦?好像书被别人偷走了倒是我的错,更好像我的书根本就没有丢。很快我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喧嚣中,根本没人肯在意。我哭着向孙老师诉说自己丢书的事儿,孙老师频频点头却没言语,末了只轻轻一句“我知道了”,让我先回教室,他需要了解后再说。整个过程他看我的目光都很怪异,好像在怀疑我的书是真丢了,还是故意编造谎言,特以此来对同桌的她进行报复和反击?更糟糕的是,接下来我放在座位下边的东西竟像遭了魔咒般不停丢失:唯一的连环画《贵儿寻宝》、三角板、圆规、蘸笔、几个猕猴桃、一只雪梨、一块花手帕、刚买的新作文本……我一遍遍反复述说自己丢东西的样子,俨然就是现实版的祥林嫂,除了可叹可笑可悲外,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显然大家对她和我相互丢东西一事,早已见惯不惊习以为常了。
我不敢给父母说,深觉这事儿无论怎样都难以说清,特别是面对向来温厉正直的父亲,我那一开口就气短心虚的样子,弄不好会把自己陷进去。这道如同孙悟空头上一样的紧箍咒,害得我走路、吃饭、上课、睡觉没有一刻不疼痛。每天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暗自祈祷上苍,保佑她和我都千万别丢什么呀!我这种饱受屈辱折磨而找不到出口的心境,严重影响了学习,考试成绩已由铁定的前三倒退为前十或前十五。
也曾想用怀柔之策来感化她,没话找话笑脸相迎跟她拉近乎;把那时山里还很稀缺,母亲给人家做鞋换来的两个红富士苹果,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给了她;极力夸赞她的衣服鞋子如何好看;违心拿她写的钢笔字当范本练习……她呢?毫不客气照单全收,却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尤其是我家院子一树樱桃成熟时,我特邀她星期天一起来家摘樱桃。她很高兴地来了,母亲倾其所有给她包饺子、炒鸡蛋、烙油饼做各样好吃的,父亲不仅亲自帮她摘樱桃还特意挑拣满满一竹篮又大又红的樱桃让她带回家去。然而,吃了我家好饭菜和红樱桃的她却不嘴软,接受我那么多的馈赠她也一点儿都不念好,在教室里照旧气势汹汹破口大骂,说她这个那个全都被偷了……
青春岁月的这种苦恼、困扰和伤痛已成为一种病态,直到现在哪怕是自己家里丢了什么东西,我也立时会条件反射,大惊失色骨寒毛竖,紧张慌恐得汗流浃背。曾去看过几位有名的心理医生,却至今并未得到有效根除。
那年,单位全体人员一起去上海参观世博会,与我同屋的女同事忽然说她的玉坠儿不见了。正兴高采烈的我霎时噤声委顿下來,全身如骤然被抽空般一下子瘫软无力,胃也因反应太强烈而刀绞般锐疼。我比女同事还着急慌乱的样子,一定令大家非常奇怪费解,很可能无形中给自己增添了浓重的嫌疑也未可知。没事,丢就丢了,谁戴都一样,别让一个玉坠儿影响了大家的兴致。女同事越说得轻描淡写我越沉重,她这不是故作轻松似在掩饰什么吗?这让我更加尴尬难堪,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同意她和我居住一屋。这下可好,把人丢到大上海来了,纵是跳进黄浦江也无法洗清自己!心里咬牙切齿万般愤恨地咒骂着那个兴妖作怪的狗屎玉坠儿,随即我将所有同事分成几拨,让他们轮流到我和她同住的房间一寸寸查找,就在我彻底绝望时,一位男同事突然说他会变魔术,可以帮助找回玉坠儿,但条件是女同事今天必须请客。
请请请,绝对请!只要你能找回玉坠儿,今晚这客我请定了。我很失态,迫不及待的目光满是兴奋和乞求,声音也因太激动而有些发尖发颤。见我这样,同事们全都愣住了,不至于如此“关心下属”吧?要请客也应该是玉坠儿失而复得的女同事,怎么能是你这个“领导”呢?
在我的紧逼下,男同事便学着魔术师的做派,在空中比画折腾了一番,等手伸开时,那枚碧翠的玉坠儿竟被他安然托在掌心。天哪!我顿觉自己一下子像长了翅膀般轻盈飞舞起来,越过苍岩丛林千山万水,眼前忽黑、忽绿、忽黄、忽红、忽白、忽蓝、忽紫,直抵太阳和月亮……原来,昨天中午用餐时,女同事从随身背的小包取纸巾,不小心掏掉了玉坠儿,正好被一旁的男同事捡到,他想故意急她一下让她请客,没想到我会这么超常慌急大动干戈。完全是为了泄私愤,我言辞锐利猛批男同事一顿,大家越发愣怔,深觉我此举太小题大做,太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不就是开个玩笑嘛,如此简单正常的事情,何至于有失风范恼怒生气发这么大的火呢?我当然不会向他们解密,内心里却无比感激、感谢这位被我大加斥责的男同事的“救名”之恩!晚饭时大家坚决不让我请客,他们一致赞同让找回玉坠儿的女同事请,可我很武断,简直是以命令的口气作出决定,这个客我非请不可,谁也别想跟我争!那晚,月明风清,美酒佳肴,我一杯接一杯给那位男同事敬酒,向来不胜酒力的我也喝得一塌糊涂,在一片欢声笑语的喧闹中,我们和上海的夜一起沸腾了,沉醉了……
前时,一亲戚要买房子,让我和她一起去参考一下,我对这个半点儿都不懂,去也是白搭,就反复拒绝她。可耐不住她死劝活缠,不得不陪她去了。在售房部,按要求她需填写一些表格,她就顺手把装有定金的提包递给我让先帮她拿着。畏金如虎的我,像躲避瘟疫一样赶紧走开,任凭她当众怎样喊叫,我远远站着就不近前。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咱可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你这样不信任我,简直对我是一种侮辱!回来的路上她歇斯底里说出了断交的绝情话,我不得不告诉她原委,恳请她理解和体谅。她听后果然平静下来,满脸同情地拉起我的手道:“你这病根子太深,早已扎进骨头里了,今生怕是很难治愈!不过,留下点病也很好,经常患小疾的人,不会害大病的。”
时至今日,只要听到和我一起的人谁丢了什么东西,我依旧立马就心慌意乱魂不附体,呼吸困难心脏疼得几欲窒息。这是青春岁月留给我的特有印记,我为此深深苦恼、困窘,甚至病态……但拂去时间的尘埃,站在今天回望,我不但不怨恨,还非常感激和感谢,谁能说我性格中的谨慎、自律、宽厚和隐忍与此淬炼没有关联?有了这个淬炼和没有是完全不同的,细想那位亲戚说得太有意思了,兴许正因患此小疾才真的免害大病远离灾祸吧?
这就是生活,是经历,是我人生内容的一部分!对生命而言,所有的遇见都有意义,所有的经历都弥足珍贵,酸甜苦辣咸都是难得的营养,都应受到特别的庆幸、尊重、珍视、至爱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