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尧
唐代的凉州又称武威,是当时河西道的治所。杜甫一生未曾抵达过凉州,却留下了6篇书写凉州的诗作,4首送别诗(《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和2 首寄赠诗(《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和《寄高三十五书记》)。这些诗皆以人物关系为基石,内容指向凉州,充满了杜甫对边陲的地理空间想象。本文拟通过对6 首凉州诗进行文本细读,结合杜甫生活的时代与地理背景,尝试分析杜诗文本中呈现的真实与想象并存的凉州地理形象。
古凉州,今甘肃武威市。自汉武帝破匈奴、通西域、设边防以来,武威一直是河西走廊的战略要塞和丝路重镇①《汉书·地理志下》:“自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武帝时攘之,初置四郡,以通西域,鬲绝南羌、匈奴。”《汉书·西域传上》:“(武帝)初置酒泉郡,后稍发徙民充实之,分置武威、张掖、敦煌,列四郡,据两关焉。”(〔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二八、卷九六,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44页、第3873页)。魏晋时治为凉州;十六国时期,凉都姑臧城一度成为北方保护继承汉晋学术文化的中心。陈寅恪先生就曾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称其为“吾国文化史之一大业”①《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又西晋永嘉之乱,中原魏晋以降之文化转移保存于凉州一隅,至北魏取凉州,而河西文化遂输入于魏,其后北魏孝文、宣武两代所制定之典章制度遂深受其影响。”“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经历东汉末、西晋之大乱及北朝扰攘之长期,能不失坠,卒得辗转灌输,加入隋唐统一混合之文化,蔚然为独立之一源,继前启后,实吾国文化史之一大业。”(陈寅恪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页、第19页)。北魏孝文帝复为凉州,隋改凉州为武威。唐初高祖平定河西李轨后又改凉州,而后天宝元年(742)改武威郡,乾元元年(758)又复为凉州②《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历代州域形势五》:“凉州,汉曰武威郡,曹魏为凉州治,晋以后因之,唐仍为凉州,亦曰武威郡。领姑臧等县五。”(〔清〕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读史方舆纪要》,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15页)。自汉以来,随着战略和文化地位的提高,凉州也逐渐变成一个具有特殊魅力的地域进入文学视野,成为唐代边塞文学中典型的地理形象③甚至在民族文化艺术的不断融合下,凉州从地名衍为曲名,成就了有唐一代之“凉州曲(词)”的盛名。,以“诗史”著称的杜甫对凉州也有文学书写。
根据历代杜诗研究和杜甫编年,本文研究的6 首凉州诗作于天宝十一载(752)到至德二载(757)期间,皆在乾元二年(759)杜甫携家去往陇右秦州之前。研究者大多认为,杜甫一生仅去过陇右,未曾抵达河西④参见朱瑜章、乔志:《杜甫河西边塞情结刍议》,《杜甫研究学刊》2014年第2期,第24页。,不过在当时笼统的地域观念里,河西也属于陇右,如《旧唐书·地理志》记载:“贞观元年,分陇坻已西为陇右道。景云二年,以江山阔远,奉使者艰难,乃分山南为东西道,自黄河以西,分为河西道。”⑤〔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四十,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639页。河西道虽从陇右分出,但不属于唐十道,实则还属于陇右道。陇右道包括秦州中都督府和凉州中都督府,随后在开元二十一年(733),唐分天下为十五道,“又于边境置节度使、经略使,式遏四夷”⑥《旧唐书》卷三八,第1385页。。河西节度使治所即在凉州,“断隔羌胡,统赤水、大斗、建康、宁寇、玉门、墨离、豆卢、新泉等八军,张掖、交城、白亭三守捉”⑦《旧唐书》卷三八,第1386页。,其目的正是为了“断隔羌胡”。而陇右节度使治所在鄯州,“以备羌戎,统临洮、河源、白水、安人、振威、威戎、莫门、宁塞、积石、镇西等十军,绥和、合川、平夷三守捉”⑧《旧唐书》卷三八,第1388页。,置所目的则是“以备羌戎”,由此可见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承担的边防作用越加重要。
目前的杜诗显示出杜甫在陇右的足迹最西踏至秦州的清水、同谷等地,距长安300多公里,凉州又在秦州之西,距长安800 多公里。杜甫未去过凉州,但对凉州并不陌生。首先,杜甫的祖先与凉州有一定的联系。杜甫的十三世祖是西晋镇南大将军杜预,杜甫赞颂他“勇功是立,智名克彰”“《春秋》主解,稿隶躬亲”①〔唐〕杜甫:《祭远祖当阳君文》,〔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216页。本文凡引用杜甫诗文,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对其十分崇敬,也是他奉儒守官的学习榜样。杜预有四子,杜耽和杜尹两系被认为是杜甫家族的远祖,杜耽曾任凉州太守,而杜甫即出于杜耽一系②四川省文史研究馆编:《杜甫年谱》,四川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页。。《宋书·杜骥传》记杜预玄孙杜骥“曾祖耽,避难河西,因仕张氏。苻坚平凉州,父祖始还关中”③〔梁〕沈约撰:《宋书》卷六五,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20页。。《晋书》中虽没有杜耽任凉州刺史之事,但在《张轨传》中记录了杜耽摄州事④《晋书·张轨传》:“晋昌张越,凉州大族,谶言张氏霸凉,自以才力应之。从陇西内史迁梁州刺史。越志在凉州,遂托病归河西,阴图代轨,乃遣兄镇及曹祛、麴佩移檄废轨,以军司杜耽摄州事,使耽表越为刺史。”(〔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八六,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23页),这是杜甫家族与凉州的重要渊源。
其次,杜甫的族父杜鸿渐也与凉州有联系。至德二载,杜鸿渐任御史大夫、河西节度使和凉州都督,身负平叛重任。杜甫在《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中称“族父领元戎,名声国中老”;杜鸿渐之子杜亚为河西判官,杜甫写下了《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鼓励杜亚在河西建功立业。杜甫对自己入幕河西也有所惦念,他曾在“安史之乱”前写下《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因当时叛军未平,边防不稳,杜甫终未能如愿。但杜甫与杜鸿渐、杜亚这种家族间的情感联络与文字联系,使杜甫与凉州的关系更加紧密。
杜甫的交游也与凉州有联系。例如杜甫的好友岑参和高适曾居于凉州,杜甫在与他们的诗歌往来中对凉州有了更直接、真实的了解。岑参曾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驻留凉州之时,写过一些表现凉州风貌的诗,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⑤〔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一九九,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055页。;《河西春暮忆秦中》“凉州三月半,犹未脱寒衣”⑥《全唐诗》卷二〇〇,第2089页。,其中所记的“诸判官”就包括高适和杜甫后来的好友严武。之后岑参辞安西幕府之职归还长安,与其兄岑况携杜甫同游渼陂湖,杜甫有《渼陂行》《九日寄岑参》诗。高适与杜甫相识较早,交往更深。高适早年仕途不顺,后于天宝十一载客游陇右时,为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赏识,表为左骁卫兵曹,入幕府掌书记,杜甫在此年间所作的《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寄高三十五书记》《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3 首凉州诗皆为寄怀高适。高适在河西也不乏关于凉州的创作,如他在《和窦侍御登凉州七级浮图之作》中描写到“空色在轩户,边声连鼓鼙。天寒万里北,地豁九州西”①《全唐诗》卷二一四,第2237页。。由此可知,杜甫足以从岑参、高适的诗作中对凉州有更深的认识。此外,杜甫敬重的李白、王维、孟浩然等人也有书写凉州的诗歌,如王维《凉州赛神》“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②《全唐诗》卷一二八,第1308页。,孟浩然《凉州词》“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③《全唐诗》卷一六〇,第1668页。。同时,唐初凉州音乐的流行促就了《凉州词》的盛行,如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④《全唐诗》卷一三三,第1354页。。孟浩然、王翰、王之涣等人的《凉州词》中也多以“琵琶”“羌笛”“胡笳”等凉州曲的音乐描写来突显边地军旅的肃杀气质或思乡之情。这些作品承载着边塞风光和盛唐气象,作为唐代初期凉州书写的表现,皆可能为杜甫了解凉州提供诗歌渠道。
凉州的历史文化与地理战略意义,杜氏先祖的家学渊源,还有杜甫与好友关于凉州的诗歌往来,都是杜甫认识凉州的间接途径,而杜甫创作关于凉州的寄赠送别诗,则是杜甫主观上对凉州进行空间想象的直接书写。为何选择凉州?从这6 首诗的题名能够直观看出是为了寄赠送别亲友,其中既有杜甫出于家族感情、友情的惦念,也有欲图建功立业的追随考量,可以看出杜甫对于凉州这个未抵之境充满着期待和感情。如以时间为导向分析其创作背景和书写目的,可以进一步探讨杜甫关注凉州的深层思考。
依据仇兆鳌《杜诗详注》等杜诗集注和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杜甫年谱》等杜甫年谱文献所记,这6首诗皆作于杜甫中年羁留长安之际⑤根据仇兆鳌《杜诗详注》、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杜甫年谱》、刘文典《杜甫年谱》等相关杜甫研究文献可确定这6首诗作于公元752年至757年间,关于《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写作时间,有天宝十一载和天宝十二载两种说法;《寄高三十五书记》和《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的写作时间,分别有天宝十二载和天宝十三载(754)之说,本文从仇注。。时间最早的《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仇兆鳌和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杜甫年谱》皆言作于天宝十一载①仇兆鳌据《旧唐书·高适传》言“适为书记,在翰未入朝之前,其入朝称适,亦必在十一载时。盖适同至京,而公作诗以送之也。”(《杜诗详注》,第126 页)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杜甫年谱》:“(天宝十一载)是年冬,送高适返河西节度幕,有诗十五韵赠之。”(第29页)另,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注作天宝十二载(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88-389页)。,41岁的杜甫送别49岁的高适赴河西入哥舒翰幕掌书记。随后在天宝十二载(753)之后又写下《寄高三十五书记》,仇注曰:“此诗,黄鹤以为十三载所寄,姑从之。适既为书记,又被朱绂,应在十二载之后也。”②《杜诗详注》,第194页。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杜甫年谱》记《寄高三十五书记》和《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皆作于天宝十二载,仇注则认为《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在天宝十三载(754),即在高适赴河西后所作③刘文典《杜甫年谱》也记作天宝十三载(754),见刘文典著:《杜甫年谱》,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8页。。天宝十四载(755),杜甫写下《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这是他第三次寄送远在凉州的高适。随后至德二载,他又写下了《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和《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从公元752年到757年,凉州对杜甫来说是一个既牵挂又忧心的地方。
自天宝初举进士不第,杜甫困守长安年已四旬。秉持着奉儒守官的家族理想,建功立业迫在眉睫。杜甫曾向朝廷献“三大礼赋”(《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玄宗读后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后来“擢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④《新唐书》卷二〇一,第5736页。。关于河西尉一职,杜甫曾在《官定后戏赠》中言“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道出不做河西尉的些许原因。这里的“河西”是关内道的河西县,与河西道无关。《元和郡县图志·关内道》“同州”下记“夏阳县,古有莘国,汉郃阳县之地。武德三年分郃阳于此置河西县,在河之西,因以为名”⑤〔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页。。杜甫后来寄思河西,或许也与这次辞官有关。远离京城的九品微职难以实现济世抱负,但多年羁守长安无所收获,仕途不顺再遇生活艰辛,为了政治理想和家庭生活,杜甫因此产生一点从军的念头十分合理。他写于天宝初期的《高都护骢马行》和《前出塞九首》等边塞诗中就已有这方面的倾向,如“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高都护骢马行》),“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骐驎,战骨当速朽”(《前出塞九首》其三),“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前出塞九首》其九)”等等。
天宝十一载,杜甫送别高适赴凉州,写下《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
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饥鹰未饱肉,侧翅随人飞。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并儿。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辞。借问今何官,触热向武威。答云一书记,所愧国士知。人实不易知,更须慎其仪。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此行既特达,足以慰所思。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常恨结欢浅,各在天一涯。又如参与商,惨惨中肠悲。惊风吹鸿鹄,不得相追随。黄尘翳沙漠,念子何当归。边城有余力,早寄从军诗。
从诗中提及“崆峒”“武威”“边城”等关键地名看,杜甫对凉州地理位置较为熟悉。他在诗中肯定了高适的才能和前程,“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又以“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勉励高适之际也谨以自勉,同时也有挚友之情,“长恨结欢浅,各在天一涯”“惊风吹鸿鹄,不得相追随”,杜甫在不舍中也透露出些许遗憾,又以“借问今何官,触热向武威”将目光投向凉州。
凉州不仅有挚友高适,还有军功显赫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不久后杜甫写下《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先锋百战在,略地两隅空。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廉颇仍走敌,魏绛已和戎。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智谋垂睿想,出入冠诸公。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胡人愁逐北,宛马又从东。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轩墀曾宠鹤,畋猎旧非熊。茅土加名数,山河誓始终。策行遗战伐,契合动昭融。勋业青冥上,交亲气概中。未为珠履客,已见白头翁。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军事留孙楚,行间识吕蒙。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
诗中的“青海”“天山”“河湟”“崆峒”则涉及包括凉州在内的河西地区的更大地理范畴,这里是历史上胡汉征战、交往的重要地区。《新唐书》记哥舒翰“(天宝)十一载,加开府仪同三司”①《新唐书》卷一三五,第4570页。,后“进封凉国公,兼河西节度使。攻破吐蕃洪济、大莫门等城,收黄河九曲,以其地置洮阳郡,筑神策、宛秀二军。进封西平郡王”②《新唐书》卷一三五,第4571页。,这些都是在天宝十四载之前,此时哥舒翰战功显赫,作为朝廷稳固河西的军国支柱,杜甫赞赏哥舒翰“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之后,感慨自己“几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穷”,年岁渐长而功业未成;最后表达想要追随主将、从军入幕立业凉州的愿望:“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
杜甫在《寄高三十五书记》中再次表达了对高适的思念和羡慕之情:
叹息高生老,新诗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闻君已朱绂,且得慰蹉跎。
高适在哥舒翰收黄河九曲后曾为其赋《九曲词》①《九曲词》:“许国从来彻庙堂,连年不为在坛场。将军天上封侯印,御史台中异性王(其一);万骑争歌杨柳春,千场对舞绣骐驎。到处尽逢欢洽事,相看总是太平人(其二);铁骑横行铁岭头,西看逻逤取封侯,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其三)。”(〔唐〕高适著,刘开扬笺注:《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71页),所以杜甫称赞他“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后在天宝十四载,哥舒翰入朝后因“道得风疾,遂留京师,家居不出”②〔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二一七,中华书局1956 年版,第6932页。,其都尉蔡希鲁先离京归府,杜甫《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云:
蔡子勇成癖,弯弓西射胡。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官是先锋得,才缘挑战须。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云幕随开府,春城赴上都。马头金匼匝,驼背锦模糊。咫尺雪山路,归飞青海隅。上公犹宠锡,突降且前驱。汉使黄河远,凉州白麦枯。因君问消息,好在阮元瑜。
杜甫称赞蔡希鲁都尉武艺超群,骁勇善战,“蔡子勇成癖,弯弓西射胡”“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亦或是对自己处境的不满,甚至流露出“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这种一定程度上的崇武抑儒倾向。最后,杜甫依然将目光投向凉州,“汉使黄河远,凉州白麦枯。因君问消息,好在阮元瑜”③“汉使”也作“汉水”,《读杜心解》作“汉水”,注曰:“汉字,作中华字用,非江汉之汉,旧俱误会。河源在蕃境,中国之水,莫远于此也。”(〔清〕浦起龙撰:《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705页),他寄思蔡希鲁和高适,也寄思自己未遂的立业心愿。
“安史之乱”爆发的次年,高适已回到关内辅佐哥舒翰镇守潼关,后受肃宗赏识,拜谏议大夫,又“除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出为蜀、彭二州刺史”④《新唐书》卷一四三,第4680页。,5年的边防历练后,高适的仕途开始迎来转机。至德二载,杜甫亡走凤翔,肃宗授拾遗,他才开始真正意义上参与军国大事。这一年,杜甫投向凉州的不再是以往对边地的憧憬目光,而是与其有了实实在在的交集。两首送别诗《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和《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也成为杜甫书写凉州的最后记忆。前首云:
骢马新凿蹄,银鞍被来好。绣衣黄白郎,骑向交河道。问君适万里,取别何草草。天子忧凉州,严程到须早。去秋群胡反,不得无电扫。此行收遗甿,风俗方再造。族父领元戎,名声国中老。夺我同官良,飘摇按城堡。使我不能餐,令我恶怀抱。若人才思阔,溟涨浸绝岛。樽前失诗流,塞上得国宝。皇天悲送远,云雨白浩浩。东郊尚烽火,朝野色枯槁。西极柱亦倾,如何正穹昊。
同年五月,杜甫族父杜鸿渐出任河西节度使,长孙九和杜甫从弟杜亚皆赴凉州,此时的凉州叛乱初平。《钱注杜诗》引《新唐书》注:“禄山乱,吐蕃乘隙暴掠。至德初,取嶲州及武威等诸城,入屯石堡。”①〔唐〕杜甫著,〔清〕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页。《杜诗详注》则注朱鹤龄引《资治通鉴》至德二载的史实说明了“去秋群胡反”之“群胡”不是吐蕃。《资治通鉴·唐纪》:“(至德二年)河西兵马使盖庭伦与武威九姓商胡安门物等杀节度使周泌,聚众六万。武威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胡据其五,二城坚守。支度判官崔称与中使刘日新以二城兵攻之,旬有七日,平之。”②《资治通鉴》卷二一九,第7015页。因此凉州此前的内乱虽平,但局势尚不稳定,所以杜甫强调“天子忧凉州,严程到须早”。
后首《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云:
南风作秋声,杀气薄炎炽。盛夏鹰隼击,时危异人至。令弟草中来,苍然请论事。诏书引上殿,奋舌动天意。兵法五十家,尔腹为筐笥。应对如转丸,疏通略文字。经纶皆新语,足以正神器。宗庙尚为灰,君臣俱下泪。崆峒地无轴,青海天轩轾。西极最疮痍,连山暗烽燧。帝曰大布衣,藉卿佐元帅。坐看清流沙,所以子奉使。归当再前席,适远非历试。须存武威郡,为画长久利。孤峰石戴驿,快马金缠辔。黄羊饫不羶,芦酒多还醉。踊跃常人情,惨澹苦士志。安边敌何有,反正计始遂。吾闻驾鼓车,不合用骐骥。龙吟回其头,夹辅待所致。
在送杜亚赴凉州之时,杜甫除了对凉州局势的关注担忧,也有称赞勉励其弟之语。他对杜亚的军事文才皆做出很高的评价,熟读兵法,有经国大略,称其为“异人”。体现了杜甫以家族为荣,也反映了杜氏一族重视培养军事才能的家学氛围。
这两首诗的创作背景基本相同,甚至送别对象都是赴河西任判官,身份也基本相同。对杜甫而言更重要的共性则是强调凉州的边防地位和对军备部署的重视。杜甫不仅心系中原朝廷,悲叹“东郊尚烽火,朝野色枯槁”“宗庙尚为灰,君臣俱下泪”,还将目光聚集西陲重镇,“西极柱亦倾,如何正穹昊”“西极最疮痍,连山暗烽燧”,坚持为河西生民发声。《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诗,《杜甫全集校注》中引浦注:“此下三篇,皆属西路备御,地逼羌蕃也,与安史事各别。”③《杜甫全集校注》,第848页。此三篇即《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和《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皆体现了杜甫在“安史之乱”后对羌蕃和西陲边地的高度关注,作为“西极”的凉州肩负着稳定国防的重任。一旦河西沦陷,陇右则难保,关内、朔方等地的平乱也会受其制掣;若凉州安定则边防稳固,则能加快平乱进程。这也是杜甫在诗中直呼“须存武威郡,为画长久利”的重要原因。《杜诗详注》引朱注:“武威郡,地势西北斜出,隔断羌戎,乃控扼要地。河西有事,则陇右朔方皆扰。”④《杜诗详注》,第367页。由此可见杜甫深邃长远的军防眼光。
从6首凉州诗的书写主题来看,杜甫先以寄送为名,为高适、杜亚等亲友的才能抱负发声,而他自己平生志在奉儒守官、致君尧舜,或无深远的从军之志,但在时局影响下,其从军心迹也略见一二。前4 篇一定程度上寄托了杜甫入幕河西、建功立业的愿景,后两篇情感则发生明显转变,对凉州的个人愿景已上升为边防情怀。杜甫关注战事,呼吁朝廷关注凉州,重视其军防价值,充分体现出他对时局的思考和谋略,杜甫虽强调军事部署的重要性,最终目的还是希望通过军备和战术实施实现平乱统一、安定百姓的愿望。总之,在这5年的创作中,不同时期书写凉州的主题不尽相同,“安史之乱”后,杜甫眼中的凉州就不仅是他曾经憧憬功业的地方,更是他认定的稳定边陲、平定中原的后方基石。
乾元二年(759),杜甫携家去往秦州,写下了一系列纪行诗,《秦州杂诗》中不乏忧心边防的诗句,如“城上胡笳奏,山边汉节归”(其六)、“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其七)就以典型的西北边塞形象来抒发对河北边防的忧心,又有“蓟门谁自北,汉将独征西”(其十一)、“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其十九)表现出杜甫对朝廷在吐蕃逼境的形势下东遣河西军继而影响西北边防的忧患。再联系“天子忧凉州,严程到须早”和“须存武威郡,为画长久利”,可以看出杜甫对边防的担忧早在凉州诗中就已体现出来,也可以说秦州诗中的忧患意识是凉州诗忧心边防的延续,目前学界对杜甫秦州诗及其忧患意识的研究颇为成熟①参见刘跃进主编:《杜甫与秦陇文化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版;杨景春:《杜甫秦州诗忧患意识论》,《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94-100页。,凉州诗虽不多,但同为关心边患,杜甫对河西的书写也值得关注。历史证明杜甫当时的忧心是具有预见性的,“安史之乱”最严重的后果影响之一就是河西军队的回撤导致了唐王朝失去对河西走廊的控制,此后河西地区政治经济随之衰落,逐渐被边缘化,然而客观来看,也正是历代民族在河西地区交融产生的多元文化塑造了中华文明浓墨重彩的重要部分。
联系天宝年间以来关于凉州的史实,通过杜甫家族渊源、亲友诗作往还来看,不能简单认定杜甫书写凉州仅是一种个人的想象创作,通过细读文本,发现其中存在多个维度的凉州形象空间,并且大部分都是客观存在的现实事物。不过从本质上看,杜甫笔下的凉州形象虽有真实确切的地理名称,但它们依然属于文学形象,这与史书地志中记录的凉州地理仍有所不同。可以说杜诗中的凉州,既包含了历史地理文化层面的客观性,也具有个人时代情感层面的主观性,这也是杜诗书写凉州形象的复杂性所在。笔者将着重通过史书地志的记载和杜甫创作的两个文本层面来探析杜甫多维度书写凉州的过程。
以杜甫的生平背景为限,他可以接触到关于凉州最早的历史视角应是从《汉书》开始。《汉书·地理志》曰:“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保边塞,两千石治之,咸以兵马为务;酒礼之会,上下通焉,吏民相亲。是以其俗风雨时节,谷籴常贱,少盗贼,有和气之应,贤于内郡。此政宽厚,吏不苛刻之所致也。”①《汉书》卷二八,第1645页。这些描述展现了汉武帝置河西四郡后,凉州的社会经济和世俗风貌,从社会发展角度来看,凉州无论是物产还是吏治都是适合安居的祥政之地。这一时期的凉州形象在《晋书·地理志》中也有记载:“汉改周之雍州为凉州,盖以地处西方,常寒凉也。地势西北邪出,在南山之间,南隔西羌,西通西域,于时号为断匈奴右臂。”②《晋书》卷十四,第432页。这段文字记录侧重描写凉州的地理环境,以地形和位置点明其重要的战略外交作用。这些都是关于凉州早期地理认知的共识,唐代对凉州的整体认知也是建立在这些观念之上。杜甫当时应当受到唐代社会对凉州的共识性认知的影响,而这种共识性认知后来被整合于两《唐书》的《地理志》与《元和郡县图志》等历史文献。因此,可以试图从杜甫书写凉州的具体文本来探析这种地理共识性认知。
以杜诗中出现的西北地理名物为例:
《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崆峒、黄尘、沙漠、边城;
《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青海、天山、河、湟、宛马、边沙、崆峒;
《寄高三十五书记》:崆峒;
《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雪山、青海、汉使(水)、白麦;
《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交河、城堡、西极;
《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崆峒、青海、西极、流沙、黄羊、芦酒。
可以看出这些类属西北地理范畴的名物有些是自然景观,有些是地理物产,还有些是历史人文,读者比较容易通过这些名物勾勒出想象中的凉州地理形象。
杜诗中写得最多的是西北的山川河流:天山、雪山、崆峒、青海、河、湟、交河。如“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青海”即青海湖,古称西海,唐高宗龙朔三年(663),青海为吐蕃所占。“天山”位于伊州和西州以北,在今新疆,开元中置天山军。这里是讲哥舒翰当初筑军青海攻拔吐蕃之战,因此诗中的“天山”应是位于今青海东北部和甘肃西部的祁连山,在唐代都属于陇右道。还有“每惜河湟弃,新兼节制通”中的“河”“湟”分指“黄河”与“湟水”,其流域则统称河湟地区,天宝十二载,哥舒翰破吐蕃收九曲即指此。
“咫尺雪山路,归飞青海隅”中的“雪山”则比较模糊,钱谦益《钱注杜诗》注引:“‘雪山’:《寰宇记》,姑臧南山,一名雪山,山无冬夏积雪,属武威郡。又番和县南山,一名天山,一名雪山,山阔千余里,其高称是。”①《钱注杜诗》,第296页。《读杜心解》和《杜甫全集校注》皆引《元和郡县图志》认为雪山在瓜州晋昌县,在“县南一百六十里,积雪夏不消,东南九十里,南连吐谷浑界”②《杜甫全集校注》,第624页。。因此杜诗中的雪山有多种指向:姑臧南山、番和县南山、天山、晋昌县雪山等,总的来说,这些都属于如今的祁连山脉。祁连山又名天山,对照后半句的“青海隅”以及多家杜诗集注的解释,这里的“雪山”很大可能是祁连山,但也不排除是杜甫对西北高原山脉常年积雪的想象结果。
还有“绣衣黄白郎,骑向交河道”中的“交河”在西州境内,而非凉州,《元和郡县图志·陇右道下》记西州置交河县,“交河,出县北天山,水分流于城下,因以为名”③《元和郡县图志·陇右道·西州》:“交河县,本汉车师前王庭也,按车师前王国理交河城,自汉迄于后魏,车师君长相承不绝,后魏之后湮没无闻,盖为匈奴所并,高昌据其地。贞观十四年于此置交河县,与州同置。”(《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十,第1032页)。交河在今新疆吐鲁番市,凉州在今甘肃武威市,如果当时长孙九侍御要赴武威任判官,从确切的地理路线来说,最先不会去往交河,也就无经过一说。
按《旧唐书·地理志》所记,唐代凉州的行政统辖经多次变革划分④《旧唐书·地理志·陇右道》:“凉州中都督府,隋武威郡。武德二年,平李轨,置凉州总管府,管凉、甘、瓜、肃四州。凉州领姑臧、昌松、番禾三县。三年,又置神乌县。七年,改为都督府,督凉、肃、甘、沙、瓜、伊、芳、文八州。贞观元年,废神乌县。总章元年,复置。咸亨元年,为大都督府,督凉、甘、肃、伊、瓜、沙、雄七州。上元二年,为中都督府。神龙二年,置嘉麟县。天宝元年,改为武威郡,督凉、甘、肃三州。乾元元年,复为凉州。”(《旧唐书》卷四十,第1640页)。“安史之乱”后的河西形势严峻,杜甫这6首诗皆作于凉州沦陷于吐蕃之前。而诗中这些山川河水除了“天山”和“雪山”有一定可能性以外,其他地名并不在当时的凉州境内,有些甚至去凉州甚远,但它们也代表着典型的西北地理形象,可见这种抽象性的地理书写,很大层面源于杜甫的个人想象,正因为杜甫未曾亲历,所以称其为“想象”而不是“感受”。再比如“西极柱亦倾,如何正穹昊”和“西极最疮痍,连山暗烽燧”,《杜甫全集校注》注引《列子·汤问》“共工触不周山折西极”的典故,寓意当时吐蕃对凉州的侵扰后果⑤《杜甫全集校注》,第852页。,“西极”即“极西之地,此指河西凉州也”⑥《杜甫全集校注》,第856页。,这些“西极”便是具有形容属性的地名。
这种对自然地理的抽象书写还体现为诗中多次出现的“崆峒”地名,有四首凉州诗都提到了“崆峒”:“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崆峒地无轴,青海天轩轾”。“崆峒”在文献记载中有多地之称,《杜诗详注》中《送高三十五书记》的“崆峒”注引“黄希曰:《寰宇记》,禹迹之内,山名崆峒者三:一在临洮,一在安定,一在汝州。黄帝问道之所,专指汝州,此当是指临洮。盖河西节度治凉州,而洮、凉在唐并隶陇右”①《杜诗详注》,第126-127页。,认为崆峒山在临洮。《钱注杜诗》也引《太平寰宇记》所记“崆峒山,在岷州溢乐县西二百步,长城在县南一里,本秦之临洮县,唐属陇右道”②《钱注杜诗》,第3页。。此外浦起龙《读杜心解》、杨伦《杜诗镜铨》和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皆引黄希言认为崆峒山在临洮,即唐代的岷州。《新唐书·地理志·陇右道》载“(岷州和政郡)溢乐,本临洮,义宁二年更名,贞观二年析置当夷县,神龙元年省。有岷山,西有崆峒山”③《新唐书》卷四十,第1043页。。但其实唐代有多个崆峒山,如属于关内道的原州平凉郡下辖“平高,有崆峒山,西南有木峡关”④《新唐书》卷三七,第968页。。《元和郡县图志》中就记有原州平高县、岷州溢乐县、肃州福禄县三地的崆峒山。至于《太平寰宇记》所记州县的“崆峒山”更是多达十多处。这些文献所载的“崆峒”皆不在凉州境内,目前也无法确定这4首杜诗中的“崆峒”究竟位于何处,或许和“西极”一样,“崆峒”也是书写凉州的一种代指,借以展现想象中的西北地理,甚至代指整个河西。如《赠田九判官梁丘》中“崆峒使节上青霄,河陇降王款圣朝”,田梁丘时在哥舒翰幕中任判官,称其“崆峒使节”是对河西判官的统称赞誉,而非指具体的崆峒山。再如“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昆仑崆峒巅,回首如不隔”(《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诗句中“崆峒”具有明显的意象特征,更大程度上代指西北仙山。
但杜诗中也有具象的崆峒山,如《洗兵行》中称“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杜诗详注》引朱注:“肃宗自马嵬,经彭原、平凉至灵武,合兵兴复,道必由崆峒。”⑤《杜诗详注》,第516页。这是通过肃宗的真实行径路线进行确切的地理指向,因此这里的“崆峒”即原州平凉郡平高县的崆峒山(今甘肃平凉境内)。《洗兵行》中的“崆峒”就具有实指性。而在书写凉州的诗中,当“崆峒”作为想象的地理形象出现时,则很难具有这种意义。这说明,杜甫并非不熟悉唐代崆峒的地理位置,而是根据表达需要,将“崆峒”或抽象、或具象地用在自己的诗歌中。杜甫在凉州诗中4次提及“崆峒”,可见这个地理位置对他来说别具意义,身处长安的杜甫距离现实中的平高县崆峒山比凉州更为接近,崆峒山或许是杜甫认知凉州的一个现实地理中介。
杜诗对于凉州气候、地貌的书写则有“黄尘”“沙漠”“边沙”和“流沙”。风沙是凉州自然地理环境的特征之一,而沙漠作为西北地貌的一种,不同于山河的专属名称,在杜诗中少有具指。《旧唐书·地理志》仅记载“昔秦并天下……其地西临洮,而北沙漠,东萦南带,皆际海滨”①《旧唐书》卷三八,第1383页。,沙漠更似一个笼统的概念,兼具地貌和地区的性质。但“流沙”不同,《禹贡》曰“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②《尚书今古文注疏·禹贡第三》“流沙”注:“马融曰:‘流沙,地名。’郑康成曰:‘《地理志》:流沙,居延县西北,名居延泽。《地记》曰:弱水西流入合黎山,余波入于流沙,通于南海。’”(〔清〕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86页),汉代皆名居延泽。“坐看清流沙,所以子奉使”之“流沙”。《钱注杜诗》注引《元和郡国志》(《元和郡县图志》):“居延海,在张掖县东北一千六百里,即居延泽。古文以为流沙者,风吹流行,故曰流沙。”③《钱注杜诗》,第53页。杜甫其他诗中也有“流沙”,如“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秦州杂诗》其三)、“服事哥舒翰,意无流沙碛”(《八哀诗·赠司空王公思礼》),因此“流沙”一般指居延泽(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也可以理解为广义上的西北沙漠地区。杜诗中“沙漠”一类的词,则大多用来形容凉州地理、地貌的独特性。因凉州作为边防要地而战事纷扰,正如“黄尘翳沙漠,念子何当归”和“受命边沙远,归来御席同”所形容的军旅环境一样,“黄尘”“边沙”等成为杜诗呈现凉州孤远肃杀之气的一种想象书写。
除了自然地貌层面,杜诗对凉州的人文物产书写也尤为重要,并且这种书写大多比较具象。对凉州历史的书写主要有“边城”“汉使”(汉水)和“城堡”。“边城有余力,早寄从军诗”“夺我同官良,飘摇按城堡”,“边城”和“城堡”皆指凉州。《杜诗详注》引《通鉴注》言:“武威郡治姑臧,旧城匈奴所筑,张氏据河西,又增筑四城厢,并旧城为五,又二城未知谁所筑。”④《杜诗详注》,第363页。在十六国时期,武威先后作为前凉、后凉和北凉的都城,经历了各个阶段的修筑,特别是前凉张氏一族极尽开发,闻名当时⑤《晋书·张轨传》载:“(张骏)又于姑臧城南筑城,起谦光殿,画以五色,饰以金玉,穷尽珍巧。殿之四面各起一殿,东曰宜阳青殿,以春三月居之,章服器物皆依方色;南曰朱阳赤殿,夏三月居之;西曰政刑白殿,秋三月居之;北曰玄武黑殿,冬三月居之。”《晋书》卷八六,第2237-2238页。。尽管一些杜诗集注中解释了“城堡”的历史背景,而杜甫在书写之时是否涉及这些凉州的建城历史似难以论证,但可以确定“汉使黄河远,凉州白麦枯”中的“汉使”确指张骞。“汉使”也作“汉水”,重点都在“汉”字。浦起龙《读杜心解》便认为是指中国之水。杜诗集注多作“汉使”,如《钱注杜诗》《杜诗镜铨》《杜甫全集校注》等,《杜甫全集校注》注引:“王洙曰:‘汉使张骞穷河源。’赵次公曰:‘翰为河西节度使,故言黄河远,暗用张骞比之。’”①《杜甫全集校注》,第625页。由此可见,不同于杜甫对凉州自然地理的空间想象,杜诗对凉州历史的书写更加真实。
杜诗中更具有凉州形象代表性的应是“小麦”“白麦”“宛马”“黄羊”“芦酒”等物产书写。首先是“崆峒小麦”和“凉州小麦”,河西与陇右地区皆种植小麦,《杜诗详注》引《资治通鉴》注“崆峒小麦”是指天宝六载时哥舒翰击吐蕃的战事②《杜诗详注》“崆峒小麦熟”注:“《通鉴》:积石军每岁麦熟,吐蕃辄获之,边人呼为吐蕃麦庄。天宝六载,哥舒翰先伏兵于其侧,寇至,断其后,夹击之,无一人得返者。自是不敢复来。此诗正指其事”。(《杜诗详注》,第127页)仇兆鳌认为崆峒山在岷州,积石军在廓州,相去不远。。“凉州白麦”则多见于各类文献记载,如《通典·食货》中《赋税篇》记“武威郡贡野马皮五张,白小麦十石”③〔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六,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18页。,《元和郡县图志·陇右道》记凉州贡赋“开元贡:野马皮五张,白麦,柔毛毡”④《元和郡县图志》卷四〇,第1019页。,《杜甫全集校注》对“白麦”解释为:“《九家注》引陈藏器《本草》云:‘小麦秋种夏熟,受四时气足,兼有寒温,面熟麸冷,宜其然也。河渭以西,白麦面凉,以其春种,阙二时之气故也。’蔡梦弼曰:‘凉州正在河渭之西,其出白麦,盖土地所宜。’”⑤《杜甫全集校注》,第625页。由此可看出“白麦”更具有凉州本地的地理代表性⑥《新唐书》中记凉州武威郡土贡有“白夌”,“夌”被疑为“麦”之讹。《新唐书·地理志四·陇右道》校勘记:白夌“夌”,衲、十行、汲、局本同,殿本作“绫”。按《通典》卷六、《元和志》卷四十,凉州贡有“白麦”,无“白夌”。“夌”疑为“麦”之讹。(《新唐书》卷四十,第1049页)。
“宛马”最早来自汉时西域的大宛国,《史记》中称“神马当从西北来”⑦《史记·大宛列传》载:“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一二三,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848页。。后来汉伐大宛,作有《天马歌》:“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⑧《汉书》卷二二,第1060页。作为共识性的凉州形象,“宛马”其实与“西极”“流沙”一样,是表示西北地理的意象之一。“胡人从逐北,宛马又从东”,则是杜甫借汉时的“胡人”和“宛马”称赞哥舒翰在河西的军威。另外,凉州也有特产的马匹,《新唐书·地理志》就记载凉州土贡有野马革。
“黄羊”和“芦酒”属于典型的西北物产。“黄羊饫不羶,芦酒多还醉”,《钱注杜诗》引庄绰《鸡肋编》注:“关右塞上有黄羊,无角,色类麋鹿。人取其皮以为衾褥。有虏人造噆酒,以荻管吸于瓶中。”①《钱注杜诗》,第53页。清代杜诗集注皆引蔡梦弼注大观三年(1109)郭随出使以黄羊芦酒问外使之事②《杜诗详注》“黄羊饫不羶,芦酒多还醉”注:“蔡曰:大观三年,郭随出使,虏举黄羊、芦酒,问外使时立爱。立爱云‘黄羊野物,可猎取,食之不羶。芦酒,糜谷酝成,可酦醅,取不醡也,但力微,饮多则醉’。”(《杜诗详注》,第368页),可确定黄羊和芦酒是西北地区的典型物产,杜诗对此二物的书写皆是实指,并非凭空想象。
杜甫对凉州山川地貌的认知或有模糊之处,但对凉州历史文化和土产贡赋却颇为熟悉。个中原因,除了杜甫自身“读书破万卷”的修养学识外,或许还有另一种解释:物产具有流通性,远在长安或他乡的杜甫未必没有品尝过凉州的黄羊和芦酒之类的物产;凉州小麦更是西北人民习以为常的主食。比起想象中的自然地理环境,凉州的历史人文和物产更具现实性,而后者亦属于客观地理存在的一部分,如此便构成了杜诗中凉州形象存在的多维文本地理空间。
这6 首凉州诗是杜甫与凉州跨时空联系的见证。杜甫结合史书、地志等文献的记载,通过对凉州地理的文学想象完成了诗作,从而杜诗书写中想象的凉州,便与历史、地理知识中的凉州,形成一种虚实交织的关系。结合前文,如果将杜诗集注中的地理解读也纳入杜诗文本中的凉州形象,可以看出文本中的凉州书写至少已有三个文本空间层次:第一是史书、地志等文献记载的凉州,即“他人”记录的历史、地理上具有共识性的凉州;第二是杜甫文学想象与诗歌书写中的凉州,这是“杜甫本人”结合前者以及时代因素、社会环境通过自我想象的结果;第三是杜诗集注中的凉州,这是“后人”结合历史、地理文献与杜甫诗歌书写“再生”的结果。第三个文本空间中包括杜甫的视角和书写,但并不完全代表杜甫本人的真实认知。本文则是通过第一和第三文本空间层次,着重于第二层次中的凉州书写,特别是其表现出的地理空间,仅从杜甫对凉州的书写来看,诗中大多呈现的并非具体的唐代武威郡,而是广义上的河西走廊乃至整个西北地区。这样来看,杜诗书及的地理方位、空间位置与真实的地理环境大致上又是相符的。
作为寄赠诗,杜甫在书写之时有着明确的地理坐标,身虽未抵凉州,但他的诗歌书写仍具有一定的写实意义。一方面,杜甫凉州诗的文本本身和唐代的凉州共存于同一时空,具有诗史属性的杜诗对凉州的记录是真实的,从天宝十一载到至德二载,杜诗中包含的凉州相关史实具有重要史料价值;另一方面,杜甫通过自己的认知想象创造了独特的凉州文本地理空间,这种文本地理空间对于未抵凉州的读者具有参考意义,因为更贴合他们共同的经验认知。个人的地理认知属于社会地理认识的一部分,杜甫未去过凉州,虽然杜诗文本呈现的地理认知缺乏客观性,不足以代表唐代凉州真实完整的形象,但杜诗的书写也反映了当时许多未曾去过凉州之人的相似认知,从整个历史地理的意义上说,这种相似的共同认知也属于当时的社会现实之一,这便是杜诗书写凉州带来的重要写实意义。更值得一提的是,杜甫一生奉儒守官,这6 首凉州诗是他为数不多抒发自己入幕从军念想的诗篇。杜诗在思想情感和艺术创作上的浑然天成,使得这6 首寄赠诗兼具纪实叙事和感怀抒情。杜甫对凉州的书写不仅存有记录史实的一面,还能使他在寄送亲友的同时抒发自己的人生愿景、展现他深远的军事眼光和边防情怀,并书写下一系列熟悉且陌生的边塞元素,这就成功打破了现实与想象、同一时空下不同地域空间的壁垒,呈现出一个多维度多层次、宏观且具体的凉州之境,这正是杜诗笔法和格局的伟大之处。
唐代初期,“凉州词”开始盛行,在凉州形象逐渐艺术意象化之时,杜甫仍以写实之笔书写凉州。在杜甫身后,面对“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①〔唐〕白居易:《西凉伎》,《全唐诗》卷四二七,第4701-4702页。的中晚唐诗人,他们期望平复一统,重振国风,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杜甫对凉州书写的写实笔法和忧国意识,如王建《凉州行》“凉州四边沙皓皓,汉家无人开旧道”②《全唐诗》卷二九八,第3374页。、张籍《凉州词》(其三)“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③《全唐诗》卷三八六,第4357页。等新乐府作品。中晚唐人认知里的凉州印记,也逐渐从“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④〔唐〕元稹:《西凉伎》,《全唐诗》卷四一九,第4616页。变成了“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⑤〔唐〕杜牧:《河湟》,《全唐诗》卷五二一,第5951页。。“凉州”作为地名寄托着世人的盛唐边塞追忆,曲词名也成为再现社会艺术文化与家国情怀的文体形式,地名和曲名的互相成就,显示出凉州地理位置的独特,也说明了“凉州”形象突破时空局限在文学文本中的不断演变与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