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审言《早春游望》中日接受异同探略

2023-12-28 00:45沈儒康
杜甫研究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春游唐诗日本

沈儒康

杜审言少时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晚年同沈佺期、宋之问唱和,对近体诗的形成颇有贡献。宋之问在《祭杜学士审言文》中形容他的诗风:“其含润也,若和风欲曙,摇露气于春林;其秉艳也,似凉雨半晴,悬日光于秋水。”①〔唐〕宋之问撰,陶敏、易淑琼校注:《宋之问集校注》,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740页。杜审言的代表作五律《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后文简称《早春游望》)在后世获得高度赞誉。明人胡应麟所谓“初唐五言律,‘独有宦游人’第一”②〔明〕胡应麟撰:《诗薮》内编卷四,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4页。,说的便是这首五律。

一、《早春游望》在中国的接受

《早春游望》大约作于长寿二年(693)杜审言任江阴县丞期间③陈冠明:《杜审言年谱》,《杜甫研究学刊》2001年第3期,第75页。。诗云: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④〔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册,第733-734页。

此时他已40余岁,而官职仅为县丞。杜审言大略同时的另一篇作品《重九日宴江阴》中有“高兴要长寿,卑栖隔近臣”①《全唐诗》,第3册,第736页。之句,“卑栖”正是其此时的真实写照。同为“文章四友”的其余三人此刻皆在京任职,惟有杜审言宦途坎坷。细读《早春游望》,其虽为和作,却因春起兴,情感充沛。首联“宦游人”奠定全诗基调,“物候新”与题目中的“早春”相应。“独有”“偏惊”机括圆妙,道出了独身宦游在外者对节候变化的敏感,客中逢春,尤增伤感。“惊”字是诗眼,引出中二联写景。这样精妙的起句,得到了后人的普遍称赏,如方回称“起句喝咄响亮”,纪昀谓“起句警拔,入手即撇过一层,擒题乃紧”②〔元〕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册,第343页。。中间两联四句合写物候,颔联是一幅明快的早春远景图:曙光从海面散出,于是云蒸霞蔚;春风渡到了长江,于是梅红柳绿。颈联是生意盎然的早春近景,正承颔联而来:黄莺在温和的春风催促下开始鸣叫,浮萍在晴朗的阳光照射下颜色转为深绿。及至尾联,“忽闻歌古调”既点题中的“和晋陵陆丞”,又暗示了全诗情感的转变,“归思”则呼应了首联的“宦游”。全诗结构严密,首尾呼应,又处处扣题,可谓是将五律的篇幅发挥到了极致,无愧初唐五言律第一之名。

(一)唐宋:隐没到初显

《早春游望》的创作完成后,关于它的接受史便开始了。然而,就目前所见材料,此诗在唐代并未引起读者过多关注。现存的10 余种“唐人选唐诗”中均未见载。皎然《诗式》提及该诗颔联,却列于“有事无事第四格”③〔唐〕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14页、第273页。,评价较低。

进入宋代,《早春游望》传播渐广,甚至出现了对其归属的讨论,至今这种讨论仍在延续。《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的《杜审言集》十卷早已亡佚,现存《杜审言集》一卷,为南宋赵彦清所编,其中有《早春游望》,但此集梓行已是乾道六年(1170),距唐代颇远。另据宋代《复斋漫录》记载,作者在家藏“顾陶所编唐诗”中,发现此诗系于韦应物名下,且有“转”作“照”、“古”作“苦”的异文④《复斋漫录》已佚,此条参见〔宋〕魏庆之著,王仲闻点校:《诗人玉屑》卷十五,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59-460页。。顾陶,晚唐诗人,曾历时30 年编撰《唐诗类选》,是唐人选唐诗的重要作品,惜已亡佚,仅《文苑英华》卷七一四收录了《唐诗类选序》及《后序》。《复斋漫录》所谓“顾陶所编唐诗”应为这部《唐诗类选》。这段记载先后被《竹庄诗话》《苕溪渔隐丛话》《诗人玉屑》《诗林广记》等收录,传播较广。今存选本中首载此诗的是宋代《文苑英华》卷二四一“酬和”类,署名杜审言。《文苑英华》刻印比成书晚许多,北宋太宗朝(976-997)便已成书,而直到南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才刻印问世。其成书时去唐不远,所收诗作应有所据。

关于顾陶《唐诗类选》是否真的将《早春游望》系于韦应物、《早春游望》何以出现两位作者之说等问题,在如今未能发现新的版本证据以前,不妨搁置,且需更加关注以下问题:在版本依据之外,学者对此诗归属进行判定的感官依据是什么?即《早春游望》具备怎样的诗境、诗风的问题。顾陶在《唐诗类选序》中称赞了众多诗人,但对初唐诗人罕有提及,他还说:“苟不亏六义之要,安能间之也?”①〔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七六五,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960页。由此可见他的选诗标准是以“六义”为据的。《早春游望》入选《唐诗类选》,可见顾陶承认此诗雅正,合乎“六义”之要。

南宋时期是《早春游望》进入读者审美视野的关键。前述《复斋漫录》作者认为此诗乃“佳作”,才记录此诗以防逸去。此外,以批点著称的刘辰翁曾批此诗首联“起得怅恨”②〔明〕高棅编选:《唐诗品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17页上。,这是关于此诗的第一则批语。对《早春游望》传播之功最大,当属南宋周弼(字伯弓弓,或作伯弼)所编撰的《唐三体诗》(又名《三体诗法》等)。周弼在书中对律诗的章法结构进行了研究,其理论主要依托“实”“虚”两个概念,以景物为实、情思为虚,主张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周弼将《早春游望》置于五律众体之首“四实”的第一篇③现存《唐三体诗》编次有“七绝、七律、五律”与“五律、七律、七绝”两种。杜晓勤先生推测周弼最初的编次为后者,其依据为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周伯弓弓选唐人家法,以‘四实’为第一格。……其说‘四实’,谓中四句皆景物而实也。”“四实”乃现存诸本“五律”下第一诗法。按杜先生推测,则《早春游望》实为《唐三体诗》全集之第一篇。参见杜晓勤:《周弼〈唐诗三体家法〉中日版本流传考述——以元刊本和日本“五山版”为中心》,刘玉才、潘建国主编:《日本古钞本与五山版汉籍研究论丛》,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85页。。这原是周弼所选择的“中四句皆景物而实”的诗歌典范,而随着《唐三体诗》在后世东亚社会的广泛传播,《早春游望》诗歌典范的地位也渐为人们所认同。

(二)元明清:典范的形成

宋以后,学者延续了周弼对《早春游望》诗法意义的关注。元代傅若金的《诗法正论》记录了其老师范梈的诗学理念,他分析此诗中二联的结构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两句是说早春,于六义属赋。‘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两句是早春之景物,于六义中属兴。……伯弓弓以‘四实’一概论之,其说疏矣。”④〔元〕傅若金撰:《诗法正论》,蔡镇楚编:《中国诗话珍本丛书》,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3册,第259页。范梈以律诗四联分别对应“起承转合”为作诗之法,又擅用“赋比兴”之说分析诗中的承转,因此他对周弼仅以虚实论诗感到不满。

其后,明代王良臣《诗评密谛》在征引《诗法正论》后反驳道:“夫诗之有兴,与本题不相着。……周伯弼《三体诗法》以虚实分之,诚疏矣。然于《早春游望》诗中分赋与兴,未是。……‘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此早春也;‘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亦早春也。未尝以前为赋,而以后为兴也。”①〔明〕王良臣撰:《诗评密谛》卷二,明天启七年(1627)序刊本,第11a-11b页。不仅如此,王良臣在律诗章法上也反对范梈的“起承转合”说,并提出“首句是起,二句是承,中二联则衬贴题目,如经义之大讲,七句则转,八句则合”②《诗评密谛》卷二,第9b-10a页。的“新起承转合”说,而《早春游望》则是他另立新说的依据之一。

明代,作律诗要求中二联一景一情的说法已被部分人当成定则。王夫之批评这一现象时便举出了《早春游望》作为例证:“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一法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③〔明〕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薑斋诗话笺注》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75-76页。王夫之肯定《早春游望》中二联皆是写景,但又指出“景以情合,情以景生”,二者难以分割,通过景物同样能够感知诗人所表达的情思。

不仅是中二联,起结所体现的诗法也同样受到关注。明代杨慎对起句的解说承自刘辰翁而更精细:“首句‘独有宦游人’,第七句‘忽闻歌古调’,妙在‘独有’‘忽闻’四虚字。《文选》殷仲文诗‘独有清秋日’,审言祖之,盖虽二字,亦不苟也。诗家言子美‘无一字无来处’,其祖家法也。”④〔明〕杨慎撰:《升庵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35页。既指出了“独有”一词在诗中的表现力,又点出其来历本于《文选》(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一首》之句),甚至以此认为杜甫诗“无一字无来处”乃是学习了其祖父的创作经验。

天都社创始人之一的方弘静则关注到了《早春游望》诗中首联与全诗的和谐,他曾为后辈解诗:“‘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中四句言物候之新也。结应‘惊’意,‘归思’应‘宦游’。物候之新,人所喜而独惊,故曰‘偏’。此学诗蹊径也,其化境则非言所示。”⑤〔明〕方弘静撰:《千一录》卷十二,明万历刻本,第11a页。古人论作诗文,常以“蹊径”比喻入门方法。方弘静便将律诗首联要与其余三联相呼应当作学诗的方法,但他却无法用语言形容方法背后所体现的“化境”。其实,方弘静无法形容的“化境”,正属于中国古代诗学批评中“浑”的范畴。“浑”不仅要求“句意联属”“不可句摘”①《诗薮》内编卷二,第31页。,还要求“词理意兴,无迹可求”②〔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8页。。《早春游望》中二联承首联“物候新”,体现了“浑”对艺术结构完整性的要求;因“宦游”而“偏惊”到“归思欲沾巾”,体现了“浑”对诗歌情感自然性的要求。

以上几家,既涉及对律诗中二联“承转”“衬贴”、景情关系的探讨,又包含对诗句间呼应关系的分析。虽然彼此关注的侧重点不同,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以《早春游望》作为分析对象。由此可见,《早春游望》的典范地位在明代已经确立。其后至今,《早春游望》的典范地位仍在不断巩固。清代《唐诗摘抄》《唐诗成法》等书在吸收前人分析的基础上,解说尤细,如《唐诗成法》谓:“‘物候新’居家者不觉,独宦游人偏要惊心。三、四写物候到处皆新,五、六写物候新得迅速,具文见意,不言‘惊’,而‘惊’在语中。”③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册,第173页。解说的细致降低了诗歌的阅读门槛,使更多普通读者得以与诗人共鸣,也使《早春游望》从学者的典范转向大众的典范。

二、《早春游望》在日本的接受

日本素来仰慕唐文化。唐诗作为唐文化的优秀代表,在日本自然受到欢迎。《早春游望》在中国是一首家喻户晓的唐诗,那么它在日本是否也有强大的影响力呢?答案是肯定的。《早春游望》在日本的接受历程,为我们研究唐诗典范化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五山:继承与发展

藤原佐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第三十九“别集家”著录有《杜审言集》十卷④[日]藤原佐世撰:《日本国见在书目录》第三十九,日本古典保存会1925年版。,惜已亡佚。该目录成书于891年左右,若《早春游望》确为杜审言诗,则彼时已在日本流传。其后,五山禅僧中岩圆月(1300-1375)入中国而归,将《唐三体诗》带入日本,并在日本讲说授受。从此,《早春游望》便随《唐三体诗》在禅林中传播。《唐三体诗》受到禅林的喜爱,成为“五山僧侣争相传诵、仿作汉诗的样板”⑤石观海:《日本五山僧侣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引进与传播》,《人文论丛》1998年卷,第128页。。禅僧义堂周信、天隐龙泽、万里集九等纷纷为其作注,由此形成的注本以传抄的形式流传,被称为“抄物”。然而,五山禅林主要接受《唐三体诗》的七绝部分。雪心素隐(?-1626)称:“梅庵只抄绝句,名之《晓风集》,赵瞻民抄全部,然丛林贱赵瞻民而贵梅庵。”⑥[日]雪心素隐著:《三体诗素隐抄》第一册卷首,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2011 年数字化出版,第13b 页。梅庵即万里集九,其《晓风集》至今犹存,而赵瞻民及其抄物已难考证。如此看来,《早春游望》在五山时期虽有传播,但接受却十分有限。

其有限的接受又呈现出怎样的特征呢?我们以《早春游望》在五山时期的阐释为研究对象加以说明。目前所见,日本对《早春游望》最早的阐释来自五山时期的抄物《三体诗素隐抄》(后文简称《素隐抄》)。该抄物与其他三体诗抄物仅注绝句不同,对五律、七律也作了阐释。《素隐抄》对《早春游望》的解读内容包括题注、诗法、诗意串讲、字词释义与出典等。这些内容大多继承、翻译自中国《早春游望》的接受文献,只有诗意串讲堪称特色。现将其部分内容摘录如下:

恕抄云。獨偏二字下得妙也。旅人ヂヤホドニ。獨ト云タソ。偏ニト云モ。旅人ナレバ。餘人ニ。スグレテ。偏ニ。驚タト云義ソ。物候新ト云三字ハ。虚ノ中ニ。實ラ含タソ。是ヨリ中ノ四實ニ入タソ。詩ノ意ハ。我獨ヤフヤク。小宦ニ仕テ。旅人ト。ナツテ。晉陵ノ邊ニ。遊履ソ。居タゾ。サテ年月推移テ。イツノ間ニカハ。ハヤ春ニ。ナツタソ。風物氣候新ナルラ見テ。サテ萬物ハ。皆新ナルガ。我ハ。イツ一、デ舊ノ小宦ニテ。アルヘキカト思テ。ニワカニ驚タ卜ソ。①《三体诗素隐抄》第三册,第2b-3a页。(大意为:恕抄云:独、偏二字下得妙。只有旅人,故称独。旅人与他人不同,故称偏惊。物候新三字虚中含实,在诗意上引出中间四实。我独自以小宦身份任职晋陵附近,时间已久。年月推移,又到春日,风物、气候焕然一新。万物皆新,只有我这个小宦独旧,因此有思有惊。)

本段引自“恕抄”,“恕”为何人无考,或为惟忠通恕(1349-1429)。串讲中对“独”“偏”“物候新”的关注,显然受到宋人诗法中“诗眼”“机括”等概念的影响,但它已不再是简单翻译中国学者的观点,而是运用中国的诗歌批评理念来进行批评实践,且解说十分细致。据《素隐抄》成书下限可知,“恕抄”的诞生以中国年代计,至迟是明代。而若以“恕”为惟忠通恕,则此说的诞生可推至明初。中国对诗歌的解读,“明人尚空灵,往往只寥寥数言,清人求具体,解读益精细”②陈文忠著:《诗心永恒:接受史视野中的经典细读》,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22 年版,第160-161页。。从对《早春游望》的阐释来看,直到清人《唐诗摘抄》《唐诗成法》等书,才较多地出现如“恕抄”般细致的诗意串讲。

当然,这并不是说日本在解读诗歌上领先中国。《素隐抄》并“恕抄”采用更精细的串讲方式,本为便利日本人理解诗歌。在《素隐抄》对《早春游望》后三联的解读中,所占篇幅最多的,也同样是诗意串讲。对于母语非汉语的日本人来说,理解汉语诗歌要克服的困难更多,与之相应,对诗意的串讲解说就必须精细、具体。这一问题即便在文化繁盛的江户时代也依然存在,只是江户学者转换思路,更侧重讲唐诗大意。东梦亭(1796-1849)便曾有这样的反省:“余病间讲唐诗,不惟逐句分晰,人物、地理、职官之类,博证诸书,反覆说之,只令听者神倦,厌吾喋喋。于是余说一篇大意而已,余竢疑问,听者便之。”①[日]东梦亭著:《雨亭随笔》卷上,赵季等辑校:《日本汉诗话集成》,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855-2856页。可见,《素隐抄》精细、具体的诗歌串讲是同日本唐诗读者的需求相契合的。

此外,由于《唐三体诗》还承担着诗格、诗法教学的任务,故《素隐抄》对《早春游望》的诗格亦有分析。它将之归类为“交股格”,这是我们在国内《早春游望》的论评中未曾见到的。“交股格”的概念最早出现在宋代林越《少陵诗格》,是对《秋兴八首》第二首所用篇法的概括。《诗法正论》亦载此格,并称这是杨载少时从杜甫九世孙口中得来的杜甫律诗诗格之一。故事虽不经,但在明代颇流行,不少诗话、诗格作品都有提及。明人将其理解为律诗的“第一、第三、第六句,第二、第四、第五句,各相起应,词意通贯,交错如股,末联设为问答以结之也”②《诗评密谛》卷一,第10b页。。《素隐抄》如此归类,应是受《少陵诗格》《诗法正论》等书的影响,试图从杜审言诗中寻找“杜甫诗法”的雏型,以便将“杜甫诗法”上升至“杜甫家法”。其归类也有依据,《早春游望》的三句、六句写水面,四句、五句写陆地,如人交错双股。虽不完全同于明人理解,但已抓住“交股格”的主要特征。

中国诗歌句法交错的渊源由来已久,如谢灵运《登池上楼》的“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③〔南朝宋〕谢灵运著,黄节注:《谢康乐诗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1页。、《孔雀东南飞》的“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④〔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36页。等。其目的是矫避平板,使诗句呈现错综流动、摇曳多姿的特色。这并非中国独造,钱锺书先生便从古希腊谈艺中寻到了类似的“丫叉句法(Chiasmus)”概念⑤钱锺书著:《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15页。。杜甫律诗中句法交错的现象并不少见,黄生《杜诗说》中有所谓“倒承”“倒贴”者,便是指这一现象⑥如《滟滪堆》三至六句为“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天意存倾覆,神功接混茫”,黄生注五六句说“倒承三四”,即“存倾覆”承“戒舟航”,“接混茫”承“答云雨”。又如《入乔口》三至六句为“残年傍水国,落日对春华。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黄生注曰“五六又倒贴三四”,即“树蜜”贴“春华”,“江泥”贴“水国”。如此类,与“交股格”“丫叉句法”均有相通之处。参见〔清〕黄生撰,徐定祥点校,贾文昭审订:《杜诗说》,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175页、第191页。。“交股格”确是杜甫常用的技巧之一。日本五山时期的读者应是关注到了这一现象,才将“交股格”的概念移用到杜审言《早春游望》的理解中。

总体而言,五山时期日本读者对《早春游望》的接受,是以《唐三体诗》为基础,广泛吸收、继承中国对《早春游望》的各种接受文献,并结合自身的汉学素养,进行综合性的阅读与接受。不过,也正因综合性阅读对读者的要求过高,故《早春游望》在五山时期的读者群仅局限于少部分汉学素养较高的学者或僧人。

(二)江户:高潮与特色

江户时代,日本社会整体平稳,文化繁荣发展。日本汉文学的发展也在此时达到全盛,唐诗在日本的影响进一步扩大,《早春游望》也迎来了传播与接受的高潮。一方面,熊谷了庵《三体诗备考大成》十九卷(1675年刊)、宇都宫由的《三体诗详解》二十卷(1700 年刊)相继梓行于世,《早春游望》在日本的传播从抄本时代跨入刻本时代。另一方面,木下顺庵(1621-1699)成为诗坛盟主,提倡唐诗,尊唐之风逐渐盛行,以取代五山时期崇宋的倾向。稍后,荻生徂徕(1666-1728)横空出世,继承明代格调派诗论,宣扬“诗必盛唐”,重视诗歌格调。而将《早春游望》推为“初唐五言律第一”的胡应麟,正是明代格调派的集大成者。此外,徂徕及其门人还积极推广《唐诗选》(该书亦选《早春游望》)。时至今日,《唐诗选》仍是日本最通行的唐诗选本。与此同时,明刊《杜审言集》两卷本也传入日本,只是此集包含在《前唐十二家诗》中,未能单行,传播力度不及《唐三体诗》《唐诗选》等选本。

在江户时代繁盛的出版业助力下,《早春游望》进入到更多日本读者的审美视野中。此时对《早春游望》的阐释主要有两种形式:其一为汇集中国诸家评注的集评方式,如《三体诗备考大成》汇集了《瀛奎律髓》《唐诗训解》、范梈、《唐诗归》《唐诗解》对《早春游望》的评注;其二是国字解,即对汉文训读后,再用假名对文意进行串讲而形成的和文文本。前者缺少文学性,只有冗长的引用罗列,因而被日野龙夫批评为“陷入了毫无意义的博识主义”①日野龙夫原是批评《三体诗详解》“陷入了近世前期启蒙书中有时出现的毫无意义的博识主义(近世前期の啓蒙書に時として見受けられる無意味な博識主義に陷っている)”,但由此也能看出他对启蒙书过于冗长的不满。参见[日]日野龙夫:《江戸の儒学》,东京ぺりかん社2005年版,第427-428页。。后者的诞生是文化发展的产物,日本普通读者汉学素养较低,不谙诗歌出典,却有阅读唐诗的文化需求。基于此,学者采取口语化的方式将诗歌要旨对大众进行解说,就形成了国字解。服部南郭(1683-1759)的《唐诗选国字解》是江户时期一部非常经典的国字解著作,其讲说《早春游望》内容如下:

春は、面白い筈であるに、我もそなたも獨り、宦遊の人ばかり、偏に一とすぢに節物風候の新たなるに、驚くである、(大意:春天本应充满趣味,我和你都是孤独的宦游人,对这焕然一新的节物风候感到惊讶。)

殊に南國に來て居ること故に、朝も雲霞がちと赤うみゆると、海より日の出るが見ゆるである、梅柳などもいまだ花さかぬに、度江江南の方に來ては、花ざかりである、此二句名句ぢやと云が、いかさまさうもあらう、なんのことなしに風景を、すらりとのべて置て、下心は都は北の方で、海は遠いによつて、海から日の出るなどゝ云ことは、見たこともない、梅柳なども早春の時分は都で、花はさかふともせぬに、南國に來てみれば、一向見なれぬものをみて、驚くと、云きみになつてくる、(大意:因为来到南方的缘故,早上能看到红彤彤的朝霞,太阳自海中升起。江北的梅柳还未开花,江南的花已经零星开放。这两句是名句,用不多的笔墨将景色安排得很好。对北方而言,大海十分遥远,见不到海上日出,并且早春时节也见不到梅柳开放。来到南方,看到从未见过的事物,于是用了“惊”字。)

淑氣の、あたゝかな氣が鶯を催して、春のはじめのことゆゑに蘋などもまばらにある、それに晴光の日の影がきらきらとうつる、轉の字で浮草のまばらにあると云ことが、しれる、(大意:温暖的气息催动黄莺开始活动。早春时候,浮萍不多,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用“转”字表现了浮萍的稀疏。)

其もとの古調の中に、古郷戀しいと云ことが作りたてゝあつたをみて、吾も忽ち古郷ヘ歸りたうなつて、欲沾巾、(大意:古调表现了思乡的情绪,我也忽然萌生了回乡的念头,因而流泪沾湿了手巾。)①[日]服部南郭讲,林元圭录:《唐诗选国字解》,早稻田大学出版部编:《汉籍国字解全书》卷十,早稻田大学出版部1928年版,第110-111页。

服部南郭是日本著名的汉学家、汉诗人,他凭借深厚的汉学素养和丰富的想象力,对包括《早春游望》在内的诸多唐诗进行了深入浅出的国字解说。南郭对《早春游望》的国字解有两大特点:其一,突出诗意理解,大量放弃对字词出典的注释以及诗格诗法的梳理,仅对“惊”“转”两个关键词作了诗意上的解释。其二,善于营造画面感,让听者(读者)能通过联想,身临其境感受唐人创作的情境。为更好还原情境,南郭还对不了解中国物候的日本读者解释了“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何以称为“物候新”的原因。南郭对《早春游望》阐释的转向,不仅是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还应出于南郭本人的主观意图。南郭服膺《沧浪诗话》的理念,而《沧浪诗话》称许唐代优秀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②《沧浪诗话校释》,第26页。的特质,批评讲究诗法的江西诗派,《诗辨》一章更是被视为针对“江西诗病”的“取心肝刽子手”③《沧浪诗话校释》,第251页。。作诗如此,读诗亦然。南郭通过对唐诗中“象”的细致解说,来增进读者对唐诗“意”的理解,使部分汉学素养较低的读者也能较好地欣赏唐诗之美。

与日本普通读者不同,江户时期的日本汉诗人主要在创作实践中接受杜审言《早春游望》。江户汉诗人创作了大量题为《早春游望》或《拟早春游望》的五、七言律诗,诗中多用“梅”“柳”“淑气”等词,这反映了杜审言《早春游望》的间接影响。伊藤东涯(1670-1736)有《追和杜审言早春游望韵(戊寅正月六日长尾顺哲诗社题)》、祇园南海(1677-1751)有五律《早春游望》,韵脚用“新、春、蘋、巾”四字,则更直观地表明是接受杜审言《早春游望》而进行的创作。此外,从杜审言《早春游望》摘句为题或为韵的诗歌创作现象也十分繁盛(下节详述)。如此风气,反映了江户汉诗人对杜审言《早春游望》的喜爱与推崇,也透露了江户汉诗人对杜审言《早春游望》作为五律范本的诗法意义的认可。

江户时期日本读者对《早春游望》的接受情况取决于读者汉学素养的高低。汉学素养较高的读者主要阅读汉文集评形式的注释,并且乐于在汉诗创作中体现《早春游望》的影响。而汉学素养较低的读者则主要通过国字解等和文注解来欣赏《早春游望》,以此获得审美享受。

三、中日接受文化的差异

通过对中日两国《早春游望》接受文献的梳理,可以大致展现《早春游望》在两国完成典范化的路径。中日接受《早春游望》的共通之处在于均有一个由隐及显、由学者典范到大众典范的发展过程,且均认可《早春游望》作为五律范本的诗格、诗法价值。但在具体理解《早春游望》的典范性中,中日两国表现出不同的倾向性,而倾向性的不同,也造成了接受形式的差异。

日本读者形成对《早春游望》的独特接受形式是在江户时期,即通过国字解与创作实践两种独特形式接受《早春游望》。前者无须过多解释,中国读者阅读唐诗没有语言障碍,不必有此一举。关于后者,则须详细分说。中国古典文学中对接受前辈文人的影响是不必讳言的,常以“因书立功”为范式而警惕“寡闻之病”①周振甫著:《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40页、第341页。,化用前贤诗句、隐括前贤诗意者比比皆是。从这一点讲,江户汉诗人在创作实践中接受《早春游望》并不特殊,那为何我们依旧以其为特色呢?原因在于江户汉诗人进行了大量从《早春游望》摘句为题或为韵的创作,这在中国《早春游望》的接受中是未曾见到的。

中国有悠久的摘句历史,在诗中摘句为题或为韵的创作也十分普遍。但在对《早春游望》的接受中,这样的现象并不多见。目前所见,仅明代张萱有五律《云霞出海曙(阁试)》、徐渭有五律《赋得梅柳渡江春》,清代刘秉恬有六韵五排《赋得云霞出海曙得升字》、边汝元有六韵五排《淑气催黄鸟》。明清别集浩繁,四篇之外定有遗漏,但这样的结果已基本能说明问题。况且第一篇自注为阁试考题,三、四两篇六韵五排的体式也对应清代童生考试的命题要求。检《清秘述闻三种》可知,有清一代至少有两场乡试摘《早春游望》诗句为题,分别为乾隆五十九年(1794)广东恩科乡试“赋得‘云霞出海曙’得‘东’字”和道光十五年(1835)广东恩科乡试“赋得‘云霞出海曙’得‘观’字”①〔清〕法式善等撰,张伟点校:《清秘述闻三种》,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00页、第634页。。清代试律命题以唐诗为重,文人出于应试目的摘句练笔,三、四两篇大抵来源于此。由此可见,中国文人缺乏对《早春游望》摘句创作接受的热情,即便有摘句实践也多出于应试而非主动选择。

江户汉诗人则不然,他们热衷创作《早春游望》的句题诗。“句题者,五言七言诗中取叶时宜句,又出新题也”②[日]藤原宗忠著:《作文大体》,《日本汉诗话集成》,第264页。。句题诗在日本汉诗创作中数量繁多,细川十洲(1834-1923)曾说:“西土之诗用句为题者,多是课试之作。而本邦朝廷宴会之作,率用句为题。”③[日]细川十洲著:《梧园诗话》卷上,《日本汉诗话集成》,第4957页。于日本而言,“西土”即中国。细川这样说,是将中国试律诗“赋得某诗句(得某字)”当做了句题诗。“赋得”诗源于六朝,除用作课试外,诗人集会分题、即景赋诗也多用之。日本之“句题”与中国之“赋得”,本质都是将摘句接受融入到创作中,因而可以一起讨论。

木下顺庵有下述两题三首《早春游望》的句题诗:

煦育冲融共岁回,迁乔啼鸟暗相催。一气无言呼起物,莫夸羯鼓使花催。

大钧转物自无私,出处由来亦有时。君看丘隅知止处,春风吹送上林枝。(《淑气催黄鸟》)④[日]木下顺庵著:《锦里文集》卷九,宽政元年(1789)刊本,第2b-3a页。

梅颜皓皓可怜姿,柳眼青青欲展眉。自此江南春色遍,冷看一马化龙时。(《梅柳渡江春》)⑤《锦里文集》卷九,第23a页。

三首绝句皆紧扣题旨,而题目本是诗句,是一种另类的“以诗注诗”。《早春游望》原诗物象典型、语言精练、表达含蓄,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句题诗则是在尊重原句诗意的基础上展开联想,营造更具体的画面感。顺庵之后,另一位大儒荻生徂徕有句题诗《淑气催黄鸟》,诗为:

黄鸟飞何晚,青春晷载阳。烟霞来宇宙,草木有辉光。雪已残幽谷,花当满帝乡。东风吹次第,上苑听笙簧。⑥[日]荻生徂徕著:《徂徕集》卷二,元文元年(1736)序刊本,第2b页。

其为五律,诗中可联想的内容更多,与原诗的差异也更大。尤其是颔、颈两联对烟霞、草木、雪、花的描写,内容上已脱离“淑气催黄鸟”,转而描写早春景象。除顺庵、徂徕有《早春游望》的句题诗外,还有龙草庐《早春集赋得梅柳渡江春》、释大典《赋得梅柳渡江春》、宫瀬龙门《赋得梅柳渡江春》、南宫大湫《早春集同诸子赋得梅柳渡江春》、中岛雪楼《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梅柳渡江春(应柳原藤公命)》、尾藤二洲《赋得梅柳渡江春》、沢田眉山《云霞出海曙》等。此风绵延百年,创作者中不乏龙草庐、尾藤二洲这样的大家。

摘句为韵的具体做法是从诗中选择一句或一联进行探韵赋诗。与句题诗一样,探韵赋诗也多发生在宴会。《遯庵诗集》载《正月十九日会清水氏宅,分“烟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句为韵,赋早春游望诗得柳字》一诗。诗题中的“烟霞”二字有误,应为“云霞”,疑是笔误。遯庵即宇都宫由的(1633-1709),他与木下顺庵同门,是当时名流。此次宴会探韵分一联,规模不小,只是彼时文献保留下来的不多,而我们所能见到的文本则更加有限,暂不能一窥此宴会的其它诗作。遯庵诗为:

游衍期早春,乌帽耻白首。残雪远山花,微阳近江柳。虽乏审言诗,犹携戴颙酒。行处好风光,醉歌三四友。①[日]宇都宫由的:《遯庵诗集》卷五,日本正德三年(1713)刊本,第9b页。

此诗三联对仗,具备近体诗部分特征,但押仄韵,且一、三两联存在粘对问题,介于近体与古体之间。遯庵在句法上尝试了“交股格”,一、四、五句与杜审言《早春游望》诗意相贯,二、三、六句以隐士为线索(乌帽是隐者帽,山为隐士所居,戴颙以隐闻名)。之所以强调隐士身份,可能与遯庵曾犯幕府忌讳而受到禁锢有关。从《早春游望》中摘句探韵赋诗形成的风气,自江户以来一直是春日宴会的主题之一。进入明治时期,依然有小永井岳《辛未正月三日,丹羽大津两参事招饮,分“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为韵得海》、岩谷一六《题画,以“云霞出海曙,梅柳度江春”句为韵》等。

江户汉诗人对《早春游望》的摘句创作接受为何如此丰富?中国文人又为何对此兴趣索然呢?接受史研究为我们指明了思考的角度。所谓接受史,是“接受主体与接受对象之间的多元审美对话史和多重意义生成史”②陈文忠:《走出接受史的困境——经典作家接受史研究反思》,《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28页。。因而我们需要从接受对象(《早春游望》)与接受主体(中日读者)两方面进行分析。刘一认为摘句的难点在于“需要具备一种独特的眼光,好能够从一首浑成的诗中择取那独具特色的变体”③刘一:《体裁与技巧:中日近体诗映射研究》,南京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第64页。。这一表述兼顾了接受对象与接受主体。具体而言,即要求《早春游望》诗中需包含有特殊的“变体”,且中日读者拥有不同的“眼光”。

《早春游望》中被视作“变体”的通常是颔、颈两联,且以颔联为多。两联均为景句,写早春物候兴象超妙,在声律、对仗、辞彩上也具备较高的艺术性,堪称佳句(或称妙句、名句)。张伯伟先生《摘句论》指出,被摘句的诗句往往“形象完整,在全篇中有相对的独立性。摘出后,即可单独存在,在韵律上或词藻上给人以美感享受”④张伯伟:《摘句论》,《文学评论》1990年第3期,第129页。。《早春游望》颔、颈两联具备以上特征,这是其被江户汉诗人摘句的必要条件。中国读者也十分关注这两联,但其侧重点在于颔、颈两联与全诗的关系,即部分与整体的辩证统一。颔、颈两联在诗歌表意中处在被支配的地位,必须服从于全诗;颔、颈两联以有序合理的结构组成全诗,能提升诗歌的艺术性与表达效果,反之则会破坏诗歌的美感。在阐释《早春游望》时,中国读者更关注整体的和谐,讲求诗歌“化境”以及诗中各句间的呼应关系。

中日读者各自受其民族文化的影响,自然会培养出不同的“眼光”。文化传统上,日本平安时期的“敕撰三集”(《凌云集》《文华秀丽集》和《经国集》)中就存有大量句题诗。日本学者冈田正之指出:“平安时代的诗人,诗题可分为句题与无题两种。以古诗句为诗题者即句题。……句题之外的诗称为无题诗。”①[日]冈田正之著:《日本汉文学史》(增订版),东京吉川弘文馆1996年版,第224-225页。可以说,摘句是平安汉诗的重要创作来源之一。对日本读者而言,欣赏佳句而不必考虑章法结构的阅读方式,较阅读全诗更具操作性。江户汉诗人对《早春游望》的摘句创作接受正是对平安朝摘句文化的延续。而中国对摘句的态度则比较辩证。针对晚唐宋初摘句成风的现象,北宋刘攽批评道:“人多取佳句为句图,特小巧美丽可喜,皆指咏风景,影似百物者尔,不得见雄材远思之人也。”②〔宋〕刘攽撰:《中山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85页。南宋严羽评诗贵“气象”,其所谓“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与“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③《沧浪诗话校释》,第151页、第158页。,均可视为对摘句的批评。

审美倾向上,日本热衷于欣赏自然风光的四季变化。法国人保罗·克洛岱尔如此描述道:“国土被整个建成了一座神殿,日本人在那里只关心一年当中的始与终,即从大雪纷飞的一月,到入梅后的阴雨绵绵、大地复苏;从早春的蔷薇色雾霭,到晚秋的袅袅炊烟。”④[日]冈田武彦著,钱明译:《简素:日本文化的底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 年版,第16页。景物在四季中的变换,最能激发日本读者的共鸣。《早春游望》颔、颈两联书写物候变化,唤醒了日本读者内心深处对季节的审美意识,也打动了日本读者那融入血液的季节感受。中国人很少如此。陈伯海先生在《中国诗学之现代观》中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惯性是特别关注现实的,即使是超越性的追求也往往不尽脱离现实人生。”⑤陈伯海著:《陈伯海文集》第三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77页。即以节候言之,我国劳动人民发明“二十四节气”并非出于审美,而是为了更好地指导农业生产。

《早春游望》自身内涵的丰富是读者从其整体中发现“变体”的基础。中日两国文化上的差异则决定了中日读者“眼光”的不同。唐诗的意义随接受主体“眼光”的变化而不断被发现,中日文化交流则能促进唐诗意义的丰富和发展。

四、余论

诗歌接受史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双重背景,让我们能够进行双重阅读,理解多元化的阐释,使我们更好地理解诗歌何以成为经典。将接受史研究的内容扩展至海外,则又为我们提供了一重全新的背景,让我们多一次阅读机会,能了解更多不同的阐释思路。《早春游望》只是众多在中日被接受的唐诗中的一例,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除日本外,儒家文化圈的其余国度乃至西方国家也同样存在着唐诗的接受文献。通过不同国度对唐诗的接受文献的考察,不仅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唐诗,也能促进我们对中外文化个性与共性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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