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花氏
一
甲骨文是中华文明拼图中最久远、最重要的一块,但是它竟然缺失了那么久!缺失了这块拼图,中国文化学者们有些找不着北,这从许慎的《说文解字》对于文字源头的解读便能看出来。
1900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该年6月城陷,学者型官员王懿荣自杀而亡。
王懿荣一生的经历很简单,从1894年起,他先后三度担任国子监祭酒,他的长处在文化和教育领域。但是自从中日甲午之战起,又经历康、梁倡导的戊戌变法,义和团起义,慈禧太后与光绪的权力斗争,八国联军攻打行将就木的帝国等,各种事件上演。王懿荣也不能幸免,他被任命为守卫京师的团练大臣。这注定是必死的命运——八国联军进城之后,他就因兵败投井而死了。
1899年,王懿荣到中药铺抓药,其中有“龙骨”一味。那龙骨,名字已是独特,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再一打量,龙骨上竟然有各种线条镌刻其上,不啻蝌蚪之书!中华文明中最为重要的拼图,便因这位文化官员为国捐躯的前一年漫不经心的一个“注意”而接续上了。
清廷日渐衰微,官民在惊涛骇浪之中被吞没,一切都在失速中滑向死亡的泥淖,而就是在這个时候,古老的文明偏偏还要攀扯上这个叫王懿荣的学者官员,要倚仗他的慧根续命。
王懿荣很快就读出了其中几个字。他坐不住了。
于是贩卖“龙骨”的人知道了有一个大买主,只要是带字的甲骨,一个字一两银。就这样,一年内,王懿荣得到了有字的“龙骨”一千五百片。王懿荣也没有多少钱,俸禄微薄,据说他甚至把妻子的嫁妆都拿去典卖了。
“龙骨”上的字正是甲骨文。多年以后,我们为甲骨文与王懿荣的会面捏了一把汗。甲骨文复活,王懿荣赴死。
我常常为此莫名惊诧、莫名欢喜又莫名黯然神伤。
甲骨文复活了,我们找到了民族文化的根柢,重新长出了通天的翅膀。
二
博观约取的读书人,总会在很多领域遇到上面标题提到的这几个人。是的,王懿荣向后世学者们“托孤”,他们敏感地接收到了。当然,不仅仅是他们。
罗振玉:“雪堂导夫先路”
1902年10月,王懿荣之子王崇烈将京城家产变卖,王懿荣所藏甲骨的大部分遇到了一个识货的买主——《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学富五车的刘鹗于1903年就出版了《铁云藏龟》,说明书中甲骨文是“殷人刀笔文字”,即甲骨为商代遗物。
其后学者孙诒让对《铁云藏龟》中的甲骨文进行了考释,得新稿《契文举例》二卷,1904年成稿。1908年孙诒让赍志而殁,其手稿于1916年为王国维所得,1917年罗振玉出版了它。
罗振玉认为最急之务就是找到埋藏甲骨的地方。但是出售“龙骨”的商人为了保有财源,讳莫如深。罗振玉并没有放弃,他找到了卖甲骨给王懿荣的范维卿之后,终于揭开了埋藏甲骨的地方的面纱——河南安阳小屯。大规模科学发掘开始了,人们都记得1928年董作宾主事的那一次发掘。
罗振玉本人,则以其总数近三万片甲骨的巨量收藏成为当时藏家之首。继之各种研究成果纷至沓来,影响“甲骨学”领域的有《殷虚书契》《殷虚书契后编》《殷虚书契菁华》《殷商贞卜文字考》《增订殷虚书契考释》等。
王国维:“观堂继以考史”
“甲骨学”在罗振玉、王国维的共同主持下,局面大开。
王国维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有《戬寿堂所藏殷墟文字》《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周制度论》《古史新证》传世。
他是首位对卜辞进行综合比较研究的学者,提出了出土文物与已有历史文献互证的“二重证据法”,又大大开辟了卜辞的研究场域。
他利用“二重证据法”,撰写《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从中发现《史记·殷本纪》的相关记载有些能够得到甲骨材料的佐证,有的则被证明是谬说。比如,《史记·殷本纪》中记载,商朝开国之君汤,其都城在“亳”,那么,甲骨材料是否有此记载呢?王国维通过研究,找到“亳”,还找到了相关的“雍”“曹”“杞”等,然后他根据甲骨材料,编订商王的先后次第,以与《史记》中的记载进行印证。那些类似神话传说的文献得到了甲骨实物的佐证,三千年前以商王为代表的殷商先民的生活就变得有迹可循了。
王国维经过系统梳理,写成了《古史新证》一书,并在清华国学院进行专门的课程讲授,他的学术为广大学人所接受(郭沫若亦受其影响)。
董作宾:“彦堂区其时代”
1928年冬天对殷墟进行发掘的主事者即董作宾。董作宾发现,跨越商代二百七十三年的殷墟甲骨文应分属于不同的时期,彼此间有所区别,因此他撰写《甲骨文断代例》予以研究区别之。
他在殷墟发掘报告上说:“同时出土之副产物,有骨贝制器、玉器、石器、各种兽类之骨、角、爪、牙,及铜、铁、瓦、瓷、炭、土之类,其时代及与甲骨之关系,皆待考订。”确信里面提供了大量的渔猎证据,提供了养犬与狩猎、看家密切关系的证据(另外还指出重要的祭祀活动也用犬作牺牲),还特别提到了铁的出现。
这里举一个有趣的花絮:远在日本的郭沫若一看到报告中提到铁的出现,正在研究古代中国社会的他非常不满意报告中轻描淡写的一笔,还专门提出了批评的意见。
郭沫若:“鼎堂发其辞例”
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间,于1928年6月读到罗振玉《殷虚书契考释》,开始研究甲骨文。他确信通过出土文字来研究古代中国社会是一条很好的路径。他研究东洋文库所藏甲骨及相关文献,1933年出版《卜辞通纂》。该书分正编、别录两部分,按干支、数字、世系、天象、食货、征伐、田游、杂纂等比类考释,并于每项之末专门小结,以便读者通过卜辞内容了解当时社会各方面情况。
1937年,郭沫若又出版《殷契粹编》,该书从著名甲骨藏家刘体智所藏数万片甲骨中择取菁华考释编纂而成。该书风格与前书大致相同,但所选甲骨不少是罗振玉、王国维所未见和遗漏的,一时引起轰动。
郭沫若对甲骨文字的文学考释、分期断代、断片缀合、残辞互补、卜法文例等研究,是他人所不能比的。
比如“臣”“民”二字,其解读堪称经典,唐兰在西南联大的课堂上称赏不已,作为学生的马识途在其《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以下简称《笔记》)中也多次提及。
郭沫若著成此二书,非常不容易。他是在非常艰难的情况下读到罗振玉、王国维的书并进行甲骨文研究的。他的第二本书《殷契粹编》成于1937年,那一年全面抗战爆发,中国学者们在艰难的时局中,从深稽博考中拍案而起,发出了雄健的、永不屈服的声音。
我在编辑《笔记》时,读到马识途讲自己听唐兰讲甲骨文,最先讲“中”“国”“人”这三个字。心潮起伏,我觉得给学生进行爱国教育,唐兰先生躬亲示范最为得法。心里非常服膺,很长时间不能平静下来。
唐兰评“甲骨四堂”
四位研究甲骨文的著名学者,他们的字或者号都不约而同有一个“堂”,所以人们就称他们为“甲骨四堂”,即:罗振玉(雪堂)、王国维(观堂)、董作宾(彦堂)、郭沫若(鼎堂)。文字学家唐兰对他们的殷墟卜辭研究成就有很恰当的评价:“卜辞研究,自雪堂导夫先路,观堂继以考史,彦堂区其时代,鼎堂发其辞例,固已极盛一时。”
2021年9月的一天,在编辑《笔记》中,我读到马识途深情回忆唐兰上课讲甲骨文的情节,突然心生一念:应该把唐兰对“甲骨四堂”的评价专门列出,或者写成书法,以图片的方式呈现出来。进而想,要是唐兰留有本段评论的墨宝该多好!遂四处查找,终于在唐兰的《天壤阁甲骨文存并考释》中找到了,我便守在排版小兄弟的旁边,把唐兰这段文字小心翼翼地调整成一幅书法作品,呈现在他的学生马识途的书中。
三
马识途受教于唐兰、闻一多、陈梦家,这些人学贯东西,又具备深湛的小学功底,他们加入甲骨文研究中来,把甲骨文研究的最新成果及时发表出来,而马识途因缘际会,也成为一个甲骨文研究专业的学习者和研究者。
后来,马识途没能继续这方面的研究,恐怕他的内心还是多少有些惭惶吧。
好在“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他在自己一百零七岁之际,著成《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这样一部作品。
出版社官宣广告语大致如下:
这部书由三部分组成,即“西南联大课堂拾趣”“马识途甲骨文拾忆”“马识途‘说文解字”,书中深情回顾了他在国立西南联大中文系语言文字专业求学时与甲骨文等的一段不解之缘。书中鲜活还原了西南联大语言文字学家罗常培、唐兰、闻一多、王力、陈梦家等妙趣横生的课堂,立体展现了大师们精勤治学的品质及谦逊严谨的人格魅力,尤其是唐兰教授对甲骨文等研究的精髓,有力弘扬了刚毅坚卓、自由独立的西南联大精神。其为唯一公开出版的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具有宝贵的史料价值。
对于马识途《笔记》的价值,我曾经专门写道:
马识途先生以桑榆之晚境,发大雄心,梳理自己于西南联大学习甲骨文的经历,中间饱受眼睛不便、癌症来袭等折磨,数年之间成就《笔记》一书,本身就具有一个励志的价值。此其一。
马识途记述西南联大唐兰、闻一多、罗常培、朱自清、陈梦家、王力诸教授授课情形,能够让人读到大家于艰难国运中传薪续脉的种种努力,让人身临其境,同受莫大的教诲。此其二。
马识途先生的甲骨文学习的回忆,实际上可以呈现出甲骨文研究在西南联大时期的一个历史断面,读者从中可以读到唐兰先生的研究实际,读到其他学者如郭沫若、王国维等对于唐兰进行甲骨文教学所产生的影响,还可以看到当时的甲骨文研究与今天的甲骨文研究之间的关系。此其三。
唐兰等一批卓有成效的甲骨文字专家,是从小学领域(语言文字领域)进行甲骨文研究的,跟一些天马行空的研究者相比,多了严谨的态度、科学的方法,对汉字进行来有始去有终的探究,这使得甲骨文研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马识途先生的书或有意或无意地将之记录了下来,非常重要。此其四。
唐兰教授有关甲骨文的授课非常精彩。比如如何开讲,如何讲出一条逻辑来,他遵从文字创造的规则——“远取诸物,近取诸身”。远的,风雨雷电,春夏秋冬,近的,从人说起。可是唐兰教授秉持“述而不作”的态度,这使得他的甲骨文字方面的研究云遮雾绕,外人难以系统认知。马识途先生的记录,就成了一个很好的学习材料。此其五。
马识途先生是一个革命家,是一个文学家,被忽视的一个身份是书法家,他于金文、篆书尤其是隶书非常精通,返身捡拾起自己的甲骨文研究,具有专业的优势。书中所呈现的内容,往往各种文字相互激荡,显示出他在古文字研究领域较为淹博的学问。此其六。
以上是我的判断。
四
甲骨文领域集中了中外优秀的研究者,大家前赴后继,共同努力,把“金文是中国已知最古老的文字”的论断给完全推翻了,失传三千多年的文字被找回来了,古老文明的光荣之火照亮了人们在暗夜中前进的道路。
我曾经有一首诗赞颂甲骨文研究及其研究者,包括王懿荣、“甲骨四堂”、闻一多、陈梦家、唐兰以及三千八百多位相关专家学者们:
争传甲骨识人稀,纷说杂陈障眼迷。
鳝蛐蜿蜒蝌蚪路,画图昧暧沼池蹊。
青灯一欲窥堂奥,黄卷三绝拍案几。
罗郭王孙争次第,甲金篆隶裁心语。
象形每法自然力,会意皆宗造物机。
鸿爪雪泥惊世俗,铜钩铁划运斤彝。
目迷五彩水穷处,敌受八面雨在溪。
衣钵文字三千载,忽从桃径廓然晰。
问道此中何处我?不茶不饭不知疲。
此爱因生成习气,根深叶茂应可期。
噫吁嘻!
亿万斯人猛回头,
高擎三千年不倒之文化旗!
群山礼赞碧水歌吟东流去!
美哉甲骨文,
摩肩故人继踵来者不须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