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版《李太白文集》

张建智

中国研究李白的作品，最早版本为唐代李阳冰编成的《草堂集》十卷，早已散佚，无法看到。至今存世的文本，仅有北宋宋敏求增补刻本《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巴蜀书社曾在1986年据此影印。李阳冰所编李白的集子，到了南宋曾被复刻，国内已无藏。现只存日本静嘉堂，因我亲眼见到真本，可来一谈，附上宋版书影，国内各大图书馆如今已无法找到此版书影。

宋代四川地区曾刊刻大量唐人文集，其内容多源于古本，惜传本不多，故为藏家看重。《中国版刻图录》称：传世蜀本唐集分为十一行本和十二行本两个系统，其十一行蜀本，说是北宋刻本，其真实刊刻年代，应在南北宋之际。当年刊刻历经千余年存留下来的，既有三十卷的完本，又有二十卷的残本。《李太白文集》便是其中一部典型的唐代文集。

我在静嘉堂所见的《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共十二册，是个完本。现已成为绝代珍稀之品，因它品相无损。是北宋末南宋初刊出的本子。清末湖州人氏陆心源（1834—1894），字刚甫、刚父，号存斋，晚号“潜园老人”，为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此宋版为陆氏所原藏。陆离世后，其皕宋楼中的藏书于1907年舶于日本，后藏于东京静嘉堂文库。

由皕宋楼流出的《李太白文集》，其书尺寸为28cm×17.7cm。序目为：李太白文集目录。卷一，首见《草堂集序》，为宣州当涂县令李阳冰所撰，次有前进士魏颢《李翰林集序》，有朝散大夫行尚书职方员外郎直史馆上柱国乐史《李翰林别集序》。

文集卷三十末，有常山宋敏求题《李太白文集后序》，次有南宋曾巩《后序》。又有信安毛渐校正谨题的《后序》，时间是元丰三年（1080）夏四月所题。文集卷二至二十四，为李白诗歌，卷二十五以下为文。

《李太白文集》其版式：左右双边（18cm×11cm）有界，每半页十一行，每行二十字，间有二十一字。注文，小字双行二十字。版心白口，单黑鱼尾。清末曾以刻书藏书著称的董康，在其以访书为主要内容的《书舶庸谭》卷八下录有：“《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宋蜀刻本，每半叶十一行，大字二十字……”另，我在静嘉堂看到有两部复本，一是清康熙年间复本，一是原中村敬宇之旧藏复本。

此宋刊本第一卷《草堂集序》页上，有藏书印十五枚（见附书影），可辨认的有王杲、黄丕烈、汪士钟、徐乾学、王文琛、蔡廷桢、钱应庚等藏书大家，他们都藏过此集。另，卷中还有“王杲私印”“昆山徐氏家藏”“百宋一廛”“士礼居”“金匮蔡氏醉经轩考藏印”“存斋过目”“湖州陆氏所藏”“陆氏伯子”“十万卷楼”“归安陆树声叔桐父印”等。另刻有“陆心源四十五岁小像戊寅二月某石并刊”。这些藏书印历经千余年，代代相传，为后人留下了藏书家与珍籍的历史印记，非常珍贵。

如今想来，这些藏书家拿出钱财，甚或省吃俭用，垫上身家性命，以求保存这些文化遗产，也让一代代后人能记下藏书家的名姓，颇值后人崇敬。

为了能得藏古籍珍品，那些藏书家所经历的喜悦与伤痛，真可谓“咀嚼苦难嘬，真味久愈在”。

大藏书家黄丕烈在《百宋一廛书录》中，曾说过这样的话：

其先藏自郡城缪氏，缪曾用以翻刊，楮精墨妙，尝以伪乱真，曾欲作考异一卷而未成，其夹签犹在卷中也。余以一百五十金得之缪氏。昔缪氏藏此，特构一楼，名曰太白楼。今余两迁居矣，居各有楼，亦以此集特贮于楼上，名曰太白谪仙人。

得意之情无不跃然纸上。

缪氏本，是指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缪曰芑双泉草堂刻本，八册，为李白之诗文合集。此缪曰芑复刻本，世称缪本。字画精湛，楮精墨妙，其据宋本翻刻，也为珍品。

当然，如若以宋本与缪本相较，缪氏改易约百余处，有正宋本之误者，也有误改者，然纠谬者居多。如宋本目录有“答族侄赠玉泉仙人峰茶”，缪本易“峰”为“掌”；“金陵白杨十家巷”，“家”字易“字”。《飞龙引》其一有句“千旗揚彩红”，改“红”为“虹”；《去妇词》中“不叹君弃妻”，“妻”字易为“妾”；《长相思》中“日色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秋不眠”句，“色尽”改为“欲尽”，“秋不眠”改为“愁不眠”。

缪曰芑，江苏吴县人，字武子，号笠湖。少负大志，偕兄讲学，刻自淬厉，居常恂恂谨饬，雅不乐以贵公子称。雍正元年（1723）进士，选庶吉士，旋授编修。以省亲归，承欢养志，遭母丧，遂不复出。晚年嗜学弥笃。著有《六经要语》《杜诗心解》《李集考异》《白石亭稿》《半学庵稿》。年七十三卒。

黄丕烈（1763—1825），字绍武，号荛圃，又号复翁，清江苏吴县人。其平生鲜声色之好，唯喜聚书。闻有宋元精椠，或旧抄善本，不惜多方购置。久之，得宋刻几百余种，言其藏书之所，曰“百宋一廛”。

当然，关于这宋版书的流转，还得提到南浔张钧衡先生，其字石铭，号适园主人。适园以收藏黄跋本一百零一部而独占鳌头，比四大藏书家之一的杨氏海源阁还多出两部。因此，张钧衡刊印黄丕烈藏书录的残稿《百宋一廛书录》，也可谓是对黄氏藏本情有独钟。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宋版书最后大都还是流传到了湖州的皕宋楼中。所谓“皕宋”即陆心源收藏了约二百部宋版书。我们不妨再读皕宋楼藏主陆心源一段话。他说：

李太白文集，三十卷，每页二十二行，每行二十字，即吴门廖〔缪〕武子刊本所从出也。廖〔缪〕本摹刊精工，几欲乱真。愚窃谓行款、避讳，及刊工姓名既一一摹刊宋本，即有误处亦宜仍之，别为考异注于下。廖〔缪〕本改易既多，讹误亦不少，且有不照宋本摹刊者……是书有“乾学之印”四字白文方印，“王氏敬美”白文方印，“昆山徐氏家藏”朱文长方印，“钱应庚”白文方印，“南金”朱文方印，“丕烈”“荛夫”两朱文小方印。元丰距今九百余年，屡经王敬美、徐乾学、黄丕烈、钱应庚诸家收藏，完善如新可贵也。

当年陆心源得意之心情可见一斑也。经过了这么多名藏书家，多处流转，艰难收藏，那些珍宝宋版书能到他手中，的确不易。但至他离世，未想到儿子手中，就保不住了，其长子陆树藩于1907年将藏书大半售予日本岩崎氏，可见世事、家事之多变矣。

我于静嘉堂文库藏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卷中，经见避宋讳字，有：玄、泫、眩、弦、朗、警、惊、镜、竟、境、弘、殷、匡、恒、垣、祯、贞、徵、树、让、勖、桓等。而于构、沟等字，则不缺笔，表明对南宋首帝高宗赵构的名讳不行回避。此亦说明此集刊刻时间当在北宋末南宋初。

《李太白文集》刻印的具体时间难以确定，但大体时间应是宋高宗绍兴年间的中期，即绍兴十年至二十年之际。

《李太白文集》版心记下的刻工姓名有：吴一、大七、方、旦、民、吴、吕、袁、知等人。

国内未见《李太白文集》现存宋版完本，今北京图书馆藏，半页十一行二十字，左右双边，白口。书口下间有刻工。但于卷十五至二十四，配清康熙五十六年缪曰芑双泉草堂刻本，亦有损完整。而现存静嘉堂的《李太白文集》，其版式疏朗，字体遒劲，纸墨精良，集中体现了宋代雕版印刷技术，在研究中国的雕版印刷史和版本目录学方面都有重要意义。又由于此刻本藏于域外，未受損失，是现存刻本中最接近于作品流传时代的版本，因此对于研究唐代文学以及当时的社会情况、政治生活等颇具价值。

于此，能看到并仔细阅读宋版完本的《李太白文集》，不能不感谢静嘉堂增田睛美（她也是一位中国宋版书的研究者），成泽麻子司库两位女史。

记得还有一事颇值一记。2006年5月19日下午，两位女史为感谢我们的乡前辈——清末藏书家陆心源一生付出的心血，特优惠款待远道而来的我们。她们带领我们进入静嘉堂书库，观看该库所有的宋版书，真给了我大饱眼福的机会。在书库中她谈到《李太白文集》：“现在于日本，李白之名气，在读者或藏书家眼中的重要性与崇敬心，已超出了日人曾对唐代的白居易、刘禹锡、元稹等人，同时也超出了杜甫、韩愈、柳宗元他们了……”她还向我们述说了唐代文学在日本千年来的影响。但李太白在此时的日人心中的地位，早不可同日而语了。

看来时代在变，而他们学唐诗的悠长历史似也在转型。当然，我们不能再提问日人读唐诗，经历了前杜后李的路径，是如何变化的。增田睛美还能背诵李白的许多诗句，如“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

她还说，《李太白文集》是在桃园天皇宝历八年（1758），由中国商船一部一帙运抵了日本，后又运了《李白诗文集》等。那一部部有关李白的集子，在十八、十九世纪，都由中国的商船运抵到日本，一如中国的《红楼梦》，也是在那时运往日本的，从而实现了两国的文化源远流长的交流。

那年，我们去静嘉堂，还是米山寅太郎为文库长，但因老库长年高多病，实际司库是增田睛美。米山逝世后，即由增田晴美为库长。但令人惋惜的是，这位女库长几年后也病逝了。当年同样热情接待我们的成泽麻子女史，现为文库长了。

不知不觉间，我从那么遥远的唐代文学，写到了如今留存于静嘉堂的《李太白文集》，也提到一代代终生看守着这些千余年前刻印的宋版书的人和事。试想，如到了他们的生命终点，会再有另外的文化保护者接着守护着这些珍稀古籍。

想着这些书事书话，那么悠长，那么离奇，令人生出乡愁，不禁感慨万千……

最后，让我想起穆旦的一句诗，为此文作结：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