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风从怒江刮来,在深深的蹄窝里打着旋,那些躺相安然的尘土和残叶,像马背上磨糙的茧屑,被刮下来飘向了远方。滴滴答答的雨滴开始汇聚,片刻就满成了水氹。马锅头赵宗铭低头想,他此时该干点什么?若是回到千百年前,他应该一边吆喝马队,一边扯出油布盖货。大雨浇灭烟头前,是门前金花渐渐弱化的身影。雨声中,又仿佛有歌谣响起:
往前往前退回来,
走了走了回头看,
赶马人的辛酸泪,
打湿了马蹄印。
马锅头在这条近200公里的盐马古道上已找不到更多残留的马蹄印了。道上的烽火台、救命房和来来往往的铜铃声隐入尘埃,只有残破的马蹄印和磨得变了形的拴马石还留有些许马帮的气息。那些盗马蹄印的人,用现代切割术,把不少马蹄印挖走。
赵宗铭弯腰捡起那满是尘埃的“马锅头”头衔,吹了吹时光之尘,稳稳地戴在头上时,他还在想,如果他真是马锅头转世,不知要经历多少的大风、暴雨和惊喜啊!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有使命的。他说他的使命就是守护白族留在盐马古道上的文化记忆。尽管没有一匹马,一副驮架,但他甩响了马鞭,继续十多年的“走马”生活,把一条荒僻的古道送进千万人的文化体验中。而他就像一道细小的炊烟,在这条斑驳的古道上孤独地飘啊飘,前方是希望还是失望,他其实并不知道。
二
受汉文化影响极深的白族,明初已是“郡中之民少工商而多士类,悦习经史,隆重师友,开科之年,举子恒胜他郡”,“庠序星布,教化风行,至于遐陬僻壤,莫不有学”。但这只是朝上的呈辞,在物物相易的交易模式下,大部分民众还是只能靠耕作或贩走讨生活。盐是上好的盐,“妙香古国”的味道被分享也被需要,与中原交换经瓷绸砚,向东南亚辐射,换回香料和蛇药。“度南博,越兰津,渡澜沧”,山陡涧隙处,九曲十八盘,汇入茶马道一起出滇界,走夷方,绵延万里。
世人沉醉于欲望的海,几人能看见真正的花?这条深厚的文化沉积带本值得回望和守护。2010年后,赵宗铭放下收入颇丰的古建筑修护工作,远离繁华的沙溪,决心要做一名马锅头。妻子苦劝无效便以疏远相逼,可他着魔一般,沉迷于收集整理那些与马帮有关的老故事和老物件。凭着一腔孤勇,他回到偏远的羊岑乡开始创建根据地。虽是本地人,却没有几个人搭理他:本来就不富,还学人玩情怀,显然是不务正业。所幸他交际广,偶尔还有几个朋友来看看他,给些小而暖心的帮衬。
羊岑曾是南诏国和大理国时代最大的交易市场,本地的鹽、茶、木雕、石雕、菌子和外面的丝绸、玉、瓷器等在这里碰撞出热火朝天的景象。两条盐马古道从明永乐年建的风雨桥——永定桥分岔并延伸。一条是滇藏古驿道,即著名的茶马古道——在送茶进藏之前,比茶更被人需要的就是盐了;另一条叫怒夷古道,是通过怒江兰坪往缅甸的官道。这条古道附近有据可查的盐井有九口,因而成为马帮的聚集处。尽管碧罗雪山两麓都搭有“救命房”,却还是令人谈“路”色变。“去兰坪背盐巴”成为一句很恶毒的咒语!
这两条古道兴起于三国时代,诸葛亮南征时从这里经过,不少士兵在石门关被瘴气所伤,交了命契,留下许多兵器、贝币和石棺让考古专家联想万千。大唐锦绣朗朗,交易的东西更多,流通的需求更大,两条道上铺了漂亮的石块,从“人道”变成“人马道”,成为连接西藏与东南亚的物流高速公路。最激烈的当属忽必烈灭大理国时的场景,他的万乘铁骑从丽江石鼓渡江到香格里拉的维西,再到怒江的通甸,过剑川经漾濞石门关,又从苍山洗马塘进入大理古城。这是充分吸收了唐朝李宓在天宝年间,从下关渡洱海进攻大理致全军覆没的教训而制定的进军路线。李宓虽败,但影响还在。如今,下关还有将军洞和将军庙供后人瞻仰。这也衬托出白族文化的可贵精神:只要为自己的信仰努力过,即使是对手和入侵者,也可以封神,配享他们的“本主”节。
怒夷古道还是一条灾难深重又情义深厚的路。抗日战争时期滇缅被封锁,远征军及其战备物资就是从这条古道回撤。马帮作为主要运输队,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回望这条古道上苍茫的岁月,活了近五十年的马锅头说,这是通往自己最近的路,上面落满他前世的恩仇与是非。他要去寻找,且无法回头。那些深深的马蹄印、缺口的拴马石、杂草丛生的烽火台和救命房遗址,仿佛闪光的贝壳被时代的浪潮托起,唤醒了什么,又召唤着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赶马人,他的耳边时常有叮叮当当的马铃声,梦里总有走不完的路和甩得“啪啪”响的马鞭。一个马帮人对远方的纠结和向往,是他无法按常人的方式生活下去的原因。他相信,雁鹊飞过的地方就是他要追逐的远方。那里夕阳和朝阳一样温柔,滇西高原的风会吹落云朵,把马背上的种子孵化,直到花儿和果子结成彩虹。
三
现在的羊岑还有些村子以过去的哨所命名,比如白腊和水自平。一旦有入侵者,各处的青壮年们便迅速往这里聚集,共同防守。“白腊无烟,剑川安定”,就是白腊九个烽火台遗迹的旁白。而“救命房”救的不只是走马人的命,还有这条道上所有肩负使命的生灵。这是马帮的信仰和禁忌最集中的体现。他们相信山、路、水、树都有对应的神,不可冒犯,也不可轻视,所以起程和到达都有一套完整的仪式,敬天、祭地、谢众神。他们也敬重同行和对手,所以在相应的距离间修一座小房子,里面放上粮食和衣物。门不上锁,过路的官贾平民在生命受到威胁时,都可以取用。用完后要及时归还和补充。道上的规矩,土匪都得遵守。这些生存策略和密码,都是沿途未知的风险和餐风饮露的艰难折射并锻造出来的,是历史沉淀下来的宝贵财富,也是马锅头滔滔不绝的故事源泉。
他似乎有说不完的“马帮话”,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让人了解并尊重这条道上燃过的每一堆篝火,洒下的每一滴汗水。马锅头很健谈,也很风趣,唱一首怒族的《哦得得》活跃气氛,又起了白族催人泪下的《赶马调》:
老故事传下来,坐下好好摆一摆
以前银钱好难找,要找银钱走夷方
娶妻生子成家业,银钱先攒下
要把银钱先攒下,只好做个赶马汉
……
前头就怕有虎豹,前头就怕有野人
心中想起什么话,说下给家人
往前往前退回来,走了走了回头看,心头丢不下
丢不下的老父母,丢不下的心上人
大男子汉也流泪,落在马蹄印
出门远道在脚下,牛鼻子鞋脚上穿,石頭也蹋开
……
这义无反顾的奔赴是生命的图腾,也是文明的积淀。人类文明的智慧就是从这些为生存奔波的群体里产生并延续下来的。
从决定守护这条滇西古道开始,马锅头就对这一路存在和发生过的故事进行了系统的梳理。通过对马帮建制、管理、规矩和技巧的研究,回望盐马古道发展的脉络,以及成为后来的茶马古道和丝绸之路的必要性和必然性。那些已经被淹没的行走故事,在他绘声绘色又极具感染力的讲述下,活了起来,动了起来。他还收集了很多具有马帮时代发展特征的代表性实物,清理附着在上面的细小痕迹,最大限度地修复那些幸存物。
与那些藏品丰富、工艺精湛、家底厚实的古镇大院相比,他收的都是朴拙而粗糙的物件,但其中不乏十分珍贵的藏品。比如阿乇叻密宗残本、白族传统的木雕图册,以及马锅头使用过的古漆器工艺的马鞍,这些都凝聚着马帮时代的灵魂和精神。正是这些散发着汗味与马臊味的器具,滋养着娇藏金花的高门深院。仅沙溪古镇来说,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是靠马帮起家,并长期经营马帮的。不结合古镇的繁华,难以看出当年这项支柱产业的风采,就不能体会时代进程中,马帮文化落幕的凄凉。
许是多年坚守的孤独和意外发现的冲动,让马锅头的表达特点比较鲜明。如果有时间,他会一边烤雷响茶,一边给你从南诏国时代的战争、大理国时代的商务,以及丝绸之路的繁华,一直讲到他正在做的带客栈的马帮民俗博物馆。他想带着那些对白族文化和马帮文化感兴趣的朋友进行盐马古道深度游。再现马灯、马锅、草鞋、马鞍、藤箱、黑陶罐发出光亮的情景,重新体验古村、古桥、古井、古宅和马店的风雨历程。
四
那些老屋里被遗弃的小物件,祖辈传下来已不适应当下的生活用具,半边饮马槽、漏水的皮壶、残缺的刻经版、生锈的铁掌都被搬进了驿站,规规矩矩地摆放着。连屋顶和墙面都是老房子拆下的“空架子”,拙外而慧中。
一进他的小院,立刻会有穿越感附身,仿佛有沉重的卸货声、放松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门边的簸箕里装着玉米、土豆、腊肉和或干或湿的大朵菌子,木桌上的雷响茶、锣锅饭、烤鱼和树花汤腾腾地冒着热气。茶足饭饱后,就想一个呼哨整队出发,马蹄腾起漫天尘土,遮住了倚门相送的金花,也刻画出一幅悲情的离别景:
砍柴莫砍葡萄藤么
有女莫嫁赶马人嘛
三十晚上讨媳妇么
初一初二就出门
这不得不进行的离别的场景,实在是一种别样的体验,比影视剧来得更扎实,也更生动。
到过他驿站的游人,对“雷响茶”和“锣锅饭”特别有好感。雷响茶也叫飞盐茶,是马帮行走中既茶亦药的一种水火既济、万物相融的饮料。原料基本是普洱茶、锅底盐、米和山泉水。通过烘烤加热盐、茶、米,直到有了香味再冲下泉水,盖上盖子听水在罐里发出如雷鸣般的轰隆声,所以取名“雷响茶”。茶的味道咸苦酸辣甜都有,一如盐马古道上赶马人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一杯下去,能祛寒暖胃,也能治病救急。这是马队的烟火气,也是浓浓的乡愁!品茶的时候把对家人的思念和远方的期待都一一下了喉。锣锅饭其实是一锅焖。因为马帮的主要任务是运送物资,要赶路,早、中饭基本都是随便对付,只有到了天黑,才能将米、菜和肉放在一起,架在火上,焖出一锅犒劳身体又安慰灵魂的锣锅饭。
2019年,国家文旅部授给他“守护民族记忆的马锅头”的荣誉,“羊岑铺”盐道马帮体验驿站被列为乡村振兴扶持项目。至此,他的守护有了回响,他的“疯魔”修成正果。
在“彩云之南”,除了响誉中外的“十八怪”以外,还保留着许多独特的民族风情。赵宗铭这个马锅头在沙溪古镇成立了自己的旅游平台,拉起一支马队从沙溪古镇重走羊岑古道。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从羊岑那条荒废的古道上找到了马帮留下的痕迹,并与之发生了微妙的灵魂共振。
听说修新路要毁古道时,他慌了,站在施工队前阻拦,并四处申诉求助。村民怪他,亲人也不理解,骂他是疯子。他默默地扛下,并执着地坚持,把自己当成一块边角料,修补在这条老朽不堪的古道上。十多年里,他无数次往返剑川、怒江兰坪。一路上,他和诸葛亮、忽必烈、徐霞客、杨升庵等文化巨人擦肩而过,只遗憾没能讨得一撇半捺留言,作为镇路之宝。
这些年里,有人走向山,有人走向海,许多人一路跃升,功成名就,而他仅仅因为得到别人的理解而开心不已。看到他像捡了个宝一样发光发亮的脸庞,我想起了司马光在乐山大佛旁的摩崖题字:登山也有道,徐兴则不踬。其实,他哪是疯子?分明就是那个懂得掂量的聪明人!他端着一碗清汤,却接住了一片耀眼的月光。
这几年,他不紧不慢地建着自己的博物馆。盐马古道、白族文化和远征军的一些痕迹,都将是里面闪光的装饰。孔子说,“先难而后获”,尽管他没有想过“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但因为他经历了那些困难,守住了那份孤独,收获多少认同和尊重都是理所当然的。
人类的进步,总是要从那些兵荒马乱的荆棘丛里去攫取营养,总有些人以此为宿命而无怨无悔。在他躬身挖掘和整理马帮文化的信仰和禁忌,延续马帮生活的记忆,讲述马帮风雨故事,提炼出被忘记了还能留下的这些东西时,我们看到了比文物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文化的延续和人性的闪光。那些挂在墙上铺在地上和拿在手上的碎片,挂在嘴上的那些俚语、情歌,都是对伴随并影响人类发展进程的盐马古道文化的修复和尊重。
“山间响铃马帮来”的时代一去不返,但丝绸之路的影响举世闻名。马锅头正在编织更多生动有趣的马帮故事,他要把时代和白族民俗的影子,都“烤”进缕缕乡愁里,然后做成一壶独特的雷响茶。
【作者简介】 映铮,本名朱映铮;著有散文集《欲望书香》《独品》《惟慕此时》,诗集《但是》,英汉诗集《时间的隐喻》;现居四川开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