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看久了,眼发涩人犯困。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双臂一举,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正要垂下手,窗前鱼池平静的水面,好像有人扔进一颗小石子,砸出一个小洞。倒映在鱼池里的蓝天白云,以及山墙旁淌翠的凉姜叶、燃烧的三角梅,瞬间被撕成绺绺彩条,一波一荡地随涟漪律动。盯着看,银鳞一闪,一条不足3寸长的鲫鱼落入我的眼帘。一个疑问涌上心头,我从来没有往鱼池里放过鲫鱼,更不要说喂养,它从何而来?
又盯着水面看了一阵,不见丝毫动静,悻悻然坐回书桌,思绪仍然拴在那一条鲫鱼上。天然生长的?显然有一点天方夜谭。哪家小孩来楼顶玩耍放进去的?挨家想遍楼下邻居,找不到这种耍鱼的孩子,更不可能有单元外的孩子拿鱼来耍。翠鸟或白鹤叼了鱼,从我楼顶上空飞过,没衔稳掉下来的?我鱼池里喂的三条锦鲤,就是被白鹤吃掉的,但仍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继续胡思乱想:莫非有人放鱼来窥探我,看我一天到晚宅于书房在做一些什么事?我一介老朽,日子过得千篇一律,中规中矩,弄不出八卦新闻;即便有,也毫无价值。罢罢罢,这世间的事,很多都是一笔糊涂账,盘根究底钻牛角尖,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继续看书吧,虽然书没有赐我黄金屋,也没有送我颜如玉,但慰藉了我郁闷的心灵,安顿了我迷茫的灵魂。再说鲫鱼很烂贱,小时候老家哪里有一个小水凼,哪里就有它的身影;兴趣来了捉几条提回家,母亲见了会骂:“啷腥臭的,又没有油来煎,拿去丢了。”鲫鱼无喂养价值,也无观赏价值,管你天生的、飞来的、游来的,我没给它投过食,也没寻它取过乐,不过是一场偶遇,井水不犯河水,你度你的歲月,我过我的日子。
反省自己,还是有一点懒,做事经常三分钟热情。刚建好鱼池时,兴致勃勃地买回金鱼40来条。它们在清澈得一眼穿底的池水里,锦鳞游泳啊,鱼龙潜跃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常常牵着我的目光,在水底穿行,倚假山小憩。那时儿子还小,不谙事理,见金鱼眼睛鼓突得像灯笼一般好看,脱了一个精光,跳进鱼池里捉来抠眼珠子耍,一下抠死17条。其后金鱼们生白点病,烂尾烂鳍,阴一条阳一条去了龙宫。我喂不好鱼,也没有喂鱼兴趣。外侄见一个光鱼池,问:“咋个不养几条鱼呢?”他买来10条锦鲤、4条清道夫放进去。第二天去看,锦鲤一条不少,清道夫一条也不见了。我以为它们藏到假山下的孔隙中去了,观察了几天,希望破灭。锦鲤呢,越喂越少,减至3条,有一大拤多长时,被乡间飞来觅食的白鹤偷偷啄食了。从此我再没有养鱼的兴趣,蓄了半池子水,收集灰尘,有时舀点来给花台的几棵树润润嘴皮子。莫非天降一条鲫鱼是来提醒我,鱼池不养鱼,就不要附庸风雅说是鱼池?偶尔看见鲫鱼在鱼池里亮一个相,一副爹不亲娘不爱的样子,没怎么长个头,都两三年了,才一小拤长。有时我也自责,既然作为一个生灵寄生在了你的鱼池里,你就应该负起一份责任。终因我的怠惰和冷漠,念头一闪即逝。
鱼与我如两条道上跑的车,直到去年酷暑,才有一次亲密交集。
这是一个历史上罕见的高温季节,国家气候中心的专家说“出现了多个之最”:全国平均高温日数为1961年以来历史最多;四川、甘肃、湖北、新疆4个省(区)均为1961年以来历史最高;中东部地区出现大范围持续高温天气最长,日最高气温达到或超过历史极值;高温事件综合强度为1961年有完整气象观测记录以来最强。值得提说的是,这种极端高温天气不止在我国发生,而是全球共享。我的真切感受是,人整天像在蒸笼里蒸着,黎明时分气温仍然高达30多度。自称耐温将军的我,常常嘲笑那些当候鸟去外地避暑的人,想不到自己已站进受嘲笑之列。老家大嫂,平日对儿孙们玩水非叨即骂,居然也跑去长江里泡澡,她说:“哎哟,热得跳。”我补白说:“对啊,热得朝水里跳。”
避了一阵暑回家,见鱼池水干见底。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有的地方不是河都干断了吗?往年这个季节,浩荡东流的长江膘肥肉满,今年则瘦得光眼骨突,看一眼让人心痛半天。万幸的是鱼池还没有干透,倾斜面最低处还有二三指深的水。池底很脏,哪怕清洗后换过水,很快又会淤起一层积垢。我干脆把余水放掉,清洗一下池子。说干就干,我头顶喷火的烈日,脱掉鞋子挽起裤腿,拧开池底排水管口的塑料盖,找来扫把扫余水。许是受到惊吓了吧,一道亮光一闪,鲫鱼往前一蹿,又顺着回流的水游到我脚面前。我这才想起鱼池里有一条鲫鱼,一个鲜活的生命,心里突然潮涌起对不起它的内疚和不安。
我准备把它捉起来,待洗干净池子,放好水再把它放回去。得先给它寻找一个临时的家。左睃右看,有一个接水的塑料桶,但晒破了漏水,不行。那个花钵或许可以,拿起一看,底部有指头大一个洞,也不行。枇杷树下有一把锑瓢,海碗口大,说不上宽敞,将就可以。我接了大半瓢水,去捉鲫鱼,心里说,乖乖,我救你来了。
鲫鱼可能把我的友爱与善意,误解成伤害,手还没有碰着它,它便身子一扭躲闪开去。反复几次,都没捉住它。为什么拒绝我的救助?我站在池子里,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怔怔地想:池底的水这样浅,只有一坨两拳高的假山石,根本藏不住身,它这一段日子是怎么苟延残喘的呢?太阳暴晒下,楼面水管里的水烫手,怎么没有把它熬成鱼汤?特别下午三四点钟温度最高的时候,它有没有末日来临的恐惧与绝望?我要是再迟两天回家,它还挺得住吗?一个一个的疑问,如一支支穿心利箭向我射来,我不敢再去多想。假山上的野草,已经干枯得吹一口热气都会燃烧起来。在我有限的知识范围内,榕树生命力最强,没有泥土,它根须裸露在悬岩峭壁也能生长。我刚砌了池子做了假山,同学卢给我拿来一根两尺高、筷子粗细的榕树苗,栽在假山上。我说:“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泥巴,怎么能活呀?”他信心满满:“你等着看能不能活嘛。”果然活了,根须扎进水里,一年换几次叶子。只是不肯长,20多年了,主干只有锅铲把大小,个子只有半米高。我佩服它顽强的生命力,虽然受了虐待,仍然宠辱不惊地展着枝绿着叶。现在它的根子吸不到水了,整天高温暴晒,了无一点生气,隐隐约约能听见它快来救救我的呼救声——最后它没能抗住2022年的高温天气,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本可以活上百年千年的啊!
水完全放干了,鲫鱼无处可逃,平躺在池底,一动不动,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我再去捉它,它直挺挺地懒得挣扎,我猜它心里一定对我充满鄙视与怨恨。当我摊开手掌,眼光触摸到它的时候,可以说是相当温柔的,甚至还有几分怜爱与慈祥。它可能误读为调戏与揶揄,自尊地尾巴一翘,挣脱我的手板心,叭一声摔在地上。天啦,不要命了,地面瓷砖滚烫得烙脚啊!我急忙俯身捉起它,放进水瓢里。它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良苦用心,不是伤害而是拯救,跳水运动员一样一头扎进水里,兴奋地一摇尾巴,水珠子溅了我一脸:它是在欢呼新生?或者用独特的方式向我表示感激?
我把瓢暂时放在枇杷树荫下,原来打算把池子放干,暂时不放水,晾晒一段时间消毒。想到救鱼要紧,我迅即改变主意,马上清洗一下就放水养鱼。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巴着背晒,热浪滔滔,我浑身没有一根干纱,心想:我把流下的汗水收集起来,都可以养活你这一条鱼了。
这时门卫打来电话说:“你家的水管爆了,水哗哗哗地到处流起,赶快给自来水公司联系,喊他们来人把水表关了。”我想问题不大,答道:“我来关。”至于维修,联系自来水公司,火烧眉毛的事,他们肯定马上派人来,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修好了。
我完全低估了问题的复杂性。水表阀门锈死,必须联系自来水公司的人来关才行。问门卫有没有自来水公司的电话?回答说没有。找谁呢?幸好家里有一本市直机关内部电话号码,上面有自来水公司领导电话。急忙回家进书房找到,一番联系之后,总算逮住一位领导,意外获得了很多新知识:关水表与维修,分属两个不同工种,要分别联系两个部门的人;以水表为界,水表以外的水管破了,由自来水公司负责维修;水表以内的水管破了,用户自己请人维修。救鱼心切,这样热的天气,家里没有水用也不行,我便说:“我去哪里请啊?”领导很给面子:“你确定要维修,我们可以帮你找维修公司,但费用要你们自己谈。”我无言以对,愣怔成一具泥塑。
清醒过来后,辗辗转转,终于联系上了维修人员。不要认为出钱甚至出高价钱维修人员就跑得快,人家生意兴隆:天气热,客户多,忙不过来,得排队等。晕!邻居见我着急,说:“不急,要用水,来我这面接就是。”瓢里的水少,水温也高,怕鱼受不了,我给它换了水。我边换边对它检讨:“对不起你了,克服一下,等水管修好,我多放一点水在池子里,把高温和停水给你带来的精神损失,加倍地补回来。”鲫鱼在水里一动不动,我忽然发现,它变得温顺多了。
第二天早晨,我去看鲫鱼,吓得“哎呦”尖叫了一声,它竟然躺在地砖上一动不动。我慌忙捡起它来放在手掌心看,它瞪着眼,嘴不张,鳃不动,满身尘土像吃烧烤蘸了调料,身子有点僵硬。我心一沉,它怕给我增加麻烦过意不去寻了短见?还是水瓢空间局促,不能舒肢展臂,或者水温过高了耐不住,想寻找一个地方凉快凉快,忍不住向瓢外世界打探,就那么縱身一跃,从而遭遇不测?自责与悲悯如两条饿狼撕扯着我的心。我后悔没有设置安全措施,应该找一个物件把瓢口盖上。它经历了长时间的高温,仍然顽强地活着,却因我一时疏忽而毙命,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戕害它的凶手。事已至此,我死马当成活马医,把它放回瓢中,祈祷它能起死回生。它遇水尾巴轻轻地摇了一下,也摇起了我的希望。我有经验,水里的鱼,仰肚意味着死亡。我见它白色的肚囊皮仰面朝天,不抱任何希望地捉住它把脊背竖起来靠近瓢边,停了很久,轻轻放开,肚囊皮没再翻过来,我暗自一喜,心想还有救。又捉了一会儿,仿佛看见它缓缓站住走向西天路上的脚步,停了一阵,转过身子,朝我慢慢走来。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汗水从毛孔里争先恐后钻了出来,濡湿T恤衫,我这才松开手。它没有仰肚,尾巴轻轻地摇了摇,我判断它应该不会死了。不能说我把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能说它经历了一场生命历炼,凭着坚韧的意志与毅力而涅槃新生。为避免它再次跳出水瓢,我用厨房里的淘菜盆子换下瓢,去邻居那里接了大半盆水,给九死一生的鲫鱼换了一个生活环境,并把淘菜的篮子扣在盆口,为它构筑了一道安全屏障,确保其安然无恙。
盼星星盼月亮,第三天上午11时许,两个修水管的小伙子终于来了。他们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没多久便修好了,虽然付出了高昂的维修费,但只要有水用,再加一倍的价格,我也会一分不少地把钱付给他们。人在困难时刻是不计较成本得失的,就像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一样。何况太阳如烙铁,两个小伙子出了一身臭汗。
我清楚地记得,为了让水不被晒得滚烫,我放了大半鱼池水,把鲫鱼倒下去,溅起一簇水花,鲫鱼一个猛子扎出半个池子,又回过头,游进我的倒影里。它玩味这几天的际遇,一定感慨万千,终身难忘吧?稍顷,它淡定从容、悠哉游哉地游到假山下面去了。我等了一阵,仍不见其踪影,太阳烤人,家里因停水留下的一地狼藉还得去收拾,便离开了鱼池,心里默默祈祷:“鱼啊,大难不死,你就好好地活着吧,这比什么都强。”但我不会给它投食,除了没有那一份闲情逸致,不知它喜欢吃什么外,主要担心它吃得太好,长出一身赘肉,行动迟缓,像我原来喂的锦鲤那样,遭遇白鹤袭击,躲闪不及,沦为腹中之物。我要让它保持灵巧矫健的身材,可以敏捷地摆脱天敌的追捕猎食,活得天长地久。
还记得国家气候中心的专家说,去年是1961年来最热的一年。回望已度过的那一个个如烤如蒸、挥汗如雨的日子,不由让人心生恐怖。我应未雨绸缪,提前做好缓解高温的准备,让鲫鱼活得心情愉快一些,于是特意网购了三盆睡莲养在鱼池里,还专程去乡下水田里抠回稀泥培护睡莲根部。如伞如盖的莲叶,可以遮挡强烈阳光暴晒,还可以斩断翠鸟、白鹤等天敌打探的目光,为鲫鱼营造出一方既舒适又安全的生存环境。睡莲善解我意,顺畅健康地生长了起来。那天清晨,我惊喜地看见,鲫鱼竟然在睡莲茎叶之间游来游去,时而腰一弯尾一卷一个180度掉头,时而头朝水下一钻肚皮朝天一仰,一副逍遥自在、忘乎所以的模样。我呆滞的目光与困顿的心,因鲫鱼在睡莲之间穿行、游荡、腾挪、翻转,也渐次灵动与活跃起来。
不经意间,我发现睡莲的篼部长出了一个花苞,苍苍翠翠的,比指肚还大,兴奋如遇强音的音乐喷泉一下蹿得老高。一个念头在大脑闪现,鱼池里只有一条鲫鱼,它一定很孤单寂寞,甚至还有几分悲凉凄怆。我应该给它寻找爱情、友情,再多养上一些鲫鱼,让其繁衍生息。未来的某一天,骄阳如火,睡莲花开,它带着家人朋友,悠悠然地漫游嬉戏其间,该是一幅多么浪漫温馨的场景!
【作者简介】周云和,作家;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江南》等刊,曾获十月文学特别奖、四川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蝇》、中篇小说集《幸福花儿开》、长篇报告文学《水拍金沙》等。现居四川宜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