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京剧票房的琴师老胡心脏出了问题,到医院一检查,血管堵塞了百分之八十五。等戏友们知道时,老胡身体里已装了两个支架,回保定休养去了。
这也太突然了。五一前老胡还在票房拉得挺带劲儿,这中间也就过节歇了一周没活动,怎么就装支架了呢?
老胡是保定人,来北京照看孙子,主要是接送上小学的孙子上下学,早一趟晚一趟,剩下的时间他就到票房或到公园去拉胡琴。
票房负责人老金最先知道这一坏消息,他在微信群里告诉大家,本周票房活动暂停,没琴师。
这可怎么办?票房正在排折子戏《女起解》,准备参加区文化馆组织的京剧汇演。关键时候没了琴师,真让人着急上火。每周才活动一次,票房的戏友也都眼巴巴地盼着。
最着急的是老金,他不仅是票房主事儿的,还是《女起解》里崇公道的扮演者。老金以前喜欢唱余派老生,高门亮嗓,味道也足,后来不知怎么就没嗓子了,行话叫“塌中”,老金便改弹月琴。老金年轻时下过乡,曾是文艺宣传队的主力,吹拉弹唱样样都会,是个多面手,还差点考上了当地的京剧团。那会儿京剧团都唱样板戏。
老金退休前在单位的工会干,人热情,好张罗。退休后就张罗着自己弄个票房,老在别的票房玩,总觉不过瘾。他找到社区领导,说明社区办票房的重要性,事关国粹京剧艺术的传承,三下两下领导就同意了,每周三上午在社区活动室活动一次。
遇到折子戏中有以念白为主的角色,或谁清唱需要搭几句不怎么费嗓子的二路老生,老金也上去玩玩。比如这回排《女起解》里的崇公道。
崇公道是明朝山西洪洞县解差,奉命押送女犯苏三去太原府,一路上你来我往,曾是名妓的苏三向崇公道诉说自己惨遭陷害的冤情,崇公道插科打诨宽慰苏三,戏到两人进了太原城就结束。这是《玉堂春》中的一折戏,也就三十分钟左右,加上只开头出场的禁子和狱官,四人一折戏,悲喜交加,非常经典。
老金急慌慌四处找琴师,也拜托群里各位戏友推荐合适人选。老金先去附近公园里找,本以为公园里拉琴的会对票房感兴趣,结果并没有,人家都有自己的票房呢,哪天去哪儿拉琴都安排妥当了。老金想起他曾去另一个票房客串过月琴,跟那儿的琴师小范还算熟,便找到小范。
小范答应来,但小范跟老胡不一样,老胡有退休金,拉琴纯属爱好,我拉你唱,都是享受,从不说要收费的事情。小范才四十多岁,没工作,就靠拉琴挣个三瓜两枣过生活。也就是说,请小范来得付费。并且小范住得还远,在五环以外,每次来回挺不容易,怎么也得给个一百块吧,每周一次,一个月四次,得四百块。
老金在群里问大家愿不愿意出点钱,有几个立即表示同意,没吭声的想必是不愿意花钱或者暂时还没看到消息。老金说,这样吧,每人每月交五十,用微信发红包就行,多退少补。老金还说,我也交。按说老金弹月琴,京胡拿钱了,月琴也得拿。京胡一百,月琴怎么也得五十。可老金却主动交钱,谁叫他是主事儿的呢,这也说明老金够意思。以前票房活动不涉及钱的事儿,大家只管高高兴兴玩儿就是了。好在打鼓的老姜也是唱主儿,每回也唱两段,不然厚此薄彼,那就太不讲究了。老金跟老姜商量,老姜就不交钱也不出钱,两清。
老金觉得事情没有想象的简单。陆续有四个人发了红包,连他五个,五五才二百五十块。有几个老金认为铁定没问题的,却迟迟不见动静。有一男旦每次活动从不缺席,大概是因为要交钱,便告诉老金他现在很忙,就不参加了,并退出了票房的微信群。
最不可思议的是明静,她倒是没退群,可自打老金说收费的事儿起,居然直接失去了联系,她扮演的可是《女起解》里的苏三啊。本来区里汇演没老金票房的事儿,毕竟不是每个票房都能参加的。明静跟组织汇演的李老师熟,她特地跑了一趟文化馆去找李老师,这才加了进去。明静跟李老师学过一段时间张派青衣戏,唱念做起的范儿,都有李老师的影子。
起先老金以为明静忙,没看到群里的信息,等了一两天还没见动静,便给明静打电话,结果电话打不通,关机。等小范来票房,还是没明静的消息。老金又急又气,心说这个明静,为了五十块钱至于吗,不行我给你出不就得了?老金以为明静是不乐意票房收费,所以切断了联系。
可又一想,明静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她家境挺优越,丈夫是做生意的,本人是一家饭店会计退休的,去年元旦前还请了大家伙一顿涮羊肉呢,花了千把块,还在乎这五十块?老金还知道明静被返聘到一家什么公司,不用天天上班,一星期去那么一两次就成,待遇还特别好。
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大家也是各种猜测。出国旅游?不对啊,出国为什么会电话关机,再说现在哪个国家没wifi· 突然出车祸或生病做手术了,不愿让别人知道?
小范来票房活动了一次。小范的琴拉得不错,在一般票房玩儿绰绰有余。小范正当年,心气儿也高。不过,小范来了一回就不来了。票房收费后,连老金才五六个人,还有一人出差没来,这人气儿差点意思,费用也够不上小范的心里价位。小范也算是个实诚人,他不来,给老金推荐了老顾。
老顾六十多了,退休好几年了,从年轻时就迷上拉京胡,还有自己的票房。老顾不在乎钱不钱的,给点就高兴,能换个弦买点松香啥的就行,谁让自己就好这个儿呢?
老顾脾气好,会拉的段子也多,不像有的琴师得照着谱子拉,他完全不用。老顾松香过敏,拉琴的时候必须得戴上口罩。这是在票房玩。真要是正式演出场合,口罩不戴也没事。这事儿说怪也不怪,这么些年都是这样,习惯成自然。老顾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三个唱青衣的老太太。这下,一度低迷的票房气氛活跃起来了,费用也大抵令人滿意了。
老顾也认识明静,曾给明静拉过琴。票友圈子就这么大,基本上去哪个票房都能碰见熟人。老顾来了没见着明静,明静似乎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老金放不下《女起解》,难得有个上台的机会。他索性跑到文化馆找到了李老师。李老师是文化馆负责戏曲活动和教学的,干练中透着优雅,化了淡妆,看不出确切的年纪,怎么也得五十出头了吧,她本人唱张派青衣,在票界还是有些名气。
老金告诉李老师说明静联系不上,问票房报的《女起解》还能不能参演。李老师也很吃惊,说难怪明静这些日子没找我说戏呢。李老师倒是个爽快人,说既然报上了名,就来吧,尽量弄好点,明静不在,别出洋相。不过,李老师还是希望尽快联系上明静,她对明静有信心。
老金高兴而归,他打电话给素玉,邀她代替明静来演苏三。素玉跟明静是好朋友,两人常结伴去看各种免费的戏,去不同的票房玩儿。素玉唱梅派青衣,出生在梨园世家,姥爷、父亲、哥哥都曾是戏院或剧团的专业演员。素玉的父亲是唱老生的,九十多了还活得挺硬朗,偶尔也来票房玩儿,高兴了能唱六字调。素玉小时候父亲让她学唱戏,她打死也不学,中学毕业宁肯去工厂当工人。其实,素玉的嗓子非常好。为此,素玉的父亲一直感到很遗憾。倒是退休以后,素玉开始对京剧感兴趣了,有老父亲的指点,加上先天条件,素玉唱得有模有样。
素玉有些犹豫,这出戏她倒是有跟老父亲在家练过几回,没彩唱过。唱腔念白不是问题,手眼身法步,多排几次,应该问题也不大。素玉就是觉得她在这儿排练着,万一明静回来了呢?明静什么时候能回票房,谁也说不准。
明静没了音信,素玉比别人都着急。素玉比明静大几岁,梨园行的事儿也知道得多。她早年离婚 ,一个儿子在外地,也没什么朋友,戏友里就交下了明静这么个妹妹。她心想,这个傻妹妹啊可别做了什么傻事。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明静是贪上什么大事儿了。否则,不会不跟她联系。
素玉去过明静兼职的公司,在一幢很大的办公楼里,很气派。做的事情也是新行业,以房养老。听明静说生意还挺火。明静就是定期按公司要求做做报表,别的不用她插手,一月工资开八千。素玉很羡慕,开玩笑说,妹妹你们公司还要人么?
素玉决定去明静的公司打听打听,没准公司的人知道她去哪儿了。进了明静公司所在的大厦,前台问她去什么公司,找谁,先电话联系。素玉想不起明静公司的名字,也没法联系明静,只得作罢。
素玉还想去明静家,想想也觉得不靠谱。明静的儿子在国外,丈夫素玉倒是见过,生意人,成天到处跑。明静以前都难得见到他,更别说突然上门。有时,素玉又想,明静会不会离婚了,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些日子,或者一时想不开自杀轻生了?素玉越想越可怕,仿佛看到明静悲痛难忍的样子。
苦啊……一声长长的韵白,迭宕回转,却是《女起解》里的词儿。
老金劝素玉先排练着,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坏处。若明静回来你不能演出,不也对这出戏更熟了么,总是会有上台彩唱机会的。
老金也没少打听明静的去向,熟悉明静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估计一时半会儿明静不可能出现了。
老金这么一劝,素玉就答应了。也是,在票房唱什么戏不是唱,只当是学习呗,明静要是回来了让明静上就是了。
老金劝得素玉的同意,心情大好,便在家对着录相抠哧角色。崇公道没什么唱腔,以念白做功为主,那劲儿很难拿捏,人物还必须有文丑的滑稽感,非常吃功夫。演好了出彩,演不好索然无味。
素玉呢,则打算让哥哥找个专业人士帮她说说戏,虽然平常有老父亲教她,但毕竟老生和青衣不是一个行当。上台彩唱,一招一式都不是闹着玩的。
二人正分头准备,说好下次票房活动正式彩排。
晚上临睡前,老金接到老顾的电话,老金有些诧异,平常沟通都是发微信啊。老金担心老顾来票房的事有变,别像小范似的又不来了。老顾问老金睡了没,老金说没呢,老顾说怕微信里说不清,所以打个电话。老金说什么事儿您说,老顾似乎有些扭捏,说那什么,何主任想演苏三,她跟你还不太熟,让我给说说。
何主任就是老顾带来的三个青衣之一,也年近六十,退休前当过什么单位的部门副主任,大家就都何主任何主任地这么叫着。何主任唱程派青衣,《女起解》梅派张派程派都演,何主任去年自己花钱彩唱过一回,老顾伺的琴。第一次彩唱,难免多有失误之处,何主任正琢磨什么时候再演一回呢,听老顾说起明静的事儿,又得知这次汇演无须个人花费,行头化妆什么的,都由文化馆管,还要评出一二三等奖,获奖的除了证书还有奖品。机会难得,何主任便央老顾跟老金说说,由她来替明静演苏三。
还好,老顾不是辞活儿。不过,这也够让老金作难的了。老金心说要是早两天说这事儿,我何苦去求素玉呢。凭直觉,老金觉得老顾这会儿打来电话,他跟何主任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老金也没掖着藏着,便将找素玉的事儿说了。老顾听了也是直嘬牙花,只说再琢磨琢磨吧,便放下了电话。
老金一夜未眠,翻来覆去睡不着。让素玉来演,等于是得罪了老顾。别看老顾看着温和好说话,但也很有个性,不是个轻易张嘴的人,如果他撂挑子,票房再到哪儿找琴师去?让何主任演呢,必然是打自己的脸,得罪素玉。权衡再三,老金决定去找素玉。后天可就是票房活动时间。
上午,老金带着两个大黑眼眶子去了素玉家。素玉和老爷子见他这样子,都笑了起来。素玉道,是不是要跟我合作太激动啦 ,一宿没睡吧?素玉以为老金是来找她对戏的,顺便让老父亲指点指点。老金不止一次来过素玉家,拜访素玉的父亲。
老金对着素玉和老爷子抱拳作揖,说我来看看老爷子,中午请你们吃砂锅居。老金知道老爷子最得意砂锅居的酸菜白肉。聊了会天儿,跟素玉又对了会儿戏,老金老走神,频频出错。素玉的老父亲嘿嘿直乐,说不在状态啊,下回再练吧。
午饭吃得很开心,尤其是老爷子,入口即化的白肉没少吃。直到饭吃完了,老金也没好意思张嘴提《女起解》的事兒。
坐上公交车,老金给素玉发了个长长的微信,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末了,还来了句,哥哥对不住你。
过了一会儿,素玉的微信就回复了:嘿,多大点事儿,看把你急的。就让何主任演吧,老爸刚才还叨咕,说你肯定是有啥事儿,不然不年不节的吃啥饭。正好我大姐想让老爸去她那儿住一阵,我陪老爸去趟上海,老哥别为难哈。老金回复:好妹妹!并献上一大把免费的玫瑰花。
老金赶紧给老顾打电话,告诉老顾刚从素玉家出来,正好素玉有事,苏三就由何主任来演。
票房活动日,《女起解》排练很顺畅。老金私下里下了苦功,毕竟他的底子不薄。何主任因为演过这出戏,熟门熟路。程派的苏三,声音低沉婉转,听来更加悲切,似乎更符合苏三的人物性格。老顧今儿是容光焕发,琴拉得格外卖力,特别是何主任唱的时候,他的胡琴声简直要融进何主任的唱腔里,听得旁边的戏友掌声阵阵。
正热闹着,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久不露面的男旦。男旦朝老金和各位点头抱拳,说前一阵忙没时间,现在有空闲了。说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老金,算是重新加入票房。
男旦刚落座,老金的电话就响了。一看,是文化馆的李老师。老金忙走到过道里接电话。李老师说明静还没联系上吧,我给你推荐冯晖来演苏三。老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谁是冯晖,李老师说就是你们票房的男旦,他现在跟我在学戏呢。听说明静联系不上,他想来苏三。
老金说李老师,我们这儿已有人了,正排着呢。再说,明静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李老师说这样啊,那确实是个问题,你看着办吧。
老金接完电话,阴沉着脸走进来,众人一见都安静了下来。老金不知道该怎么对老顾和何主任说,不过,他心里有了盘算,就是得罪李老师也不能得罪老顾,大不了不参加汇演。老金看向男旦,有点皮笑肉不笑,老金说,你来晚了,苏三有人了。老金指点了何主任。
男旦的脸涨得通红,他也不知道情况是这样的,以为明静没来票房没人能演苏三呢,他不知道老顾带来了几位唱青衣的。
老金把老顾拉到一边,低声耳语了一阵。老顾没吭声,走回他的位子,用力地拿过胡琴,问,来,谁来唱?脸色也是相当的不善。
气氛有些尴尬。正僵着呢,票房的门再次推开,众人看去,进来的竟然是明静。
一阵惊呼后,便是七嘴八舌:
“明静你去哪儿了?”
“这么长时间怎么不在群里说句话?”
“你可真急死个人!”
“你是被外星人劫持了吗?”
……
明静面容憔悴,感觉比以前小了一号似的。待众人一一问完,她这才答道,哎,别提了,我被警察抓进去了。
怎么回事儿?大家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唱青衣的文文静静的明静,难道还能干违法的事情?
返聘明静的公司出事了,涉嫌诈骗,骗了好多老人的房子。明静是熟人介绍去的,以为是很正规的公司,只是隔三岔五地去做做报表,其他的她什么也没参与,什么也都不知道。那天去了好多警察,手机当场没收,想发个微信都来不及,公司几十人哗啦一下被拉到了山东受审。
大家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联系不上明静。长吁短叹了一番,得知明静已没事儿了,都说现在社会太复杂,退休了就别再出去混了,还是好好唱戏吧。
老金说,听说马上要汇演了,我和何主任一直在排着《女起解》呢。老金向明静介绍了何主任。
明静点点头,她昨天才被放回来,到家第一个联系的就是素玉,已经从素玉嘴里知道了,她不在的这些日子票房发生的事情。明静说,我一时半会儿还唱不了,就让何主任去参加汇演吧。
不会吧,受了惊吓会影响到嗓子?
明静说,在里面天天用大嗓子唱队列歌,现在小嗓子出不来了,我得找李老师调调去。
京剧汇演因为文化馆有更重要的文化活动,延期了。老金打电话问李老师什么时候能汇演,李老师答复说,不知道呢,等通知吧。
【作者简介】 余添,本名余天宝,曾用笔名天宝,湖北黄冈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著有小说集《记住汤米》《别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干》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