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之上

2023-12-21 00:59曾春艳
青年作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姨奶奶小脚奶奶

已经过去一年了,姨奶奶依然不能接受她中风的事實。九十岁的老太太,像个孩子一样不依不饶地咒骂着:滚开,滚开,你这个毒妇养的,饭也不给我吃,药也不给我买,你们就是巴不得我赶紧死了你们才高兴,你们良心被狗吃了,你们不得好死……从最开始的焦虑:一遍遍整理头发,一遍遍追问是否会变得口歪眼斜、不受控制地流口水,到逐渐疯狂:饭菜被一碗碗掀翻在地,床单被撕得粉碎,她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每一个人的手上都遍布着抓痕,有的一直延伸到胳肢窝。他们看着她哭闹、咒骂、抓狂地捶打,又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喝药,攒足了劲想活着。

她的肉每天都不可遏制地在消失,眼窝凹陷,颧骨凸起,眼睛在眼眶里,像一摊死水,筋脉可怕地爬满黝黑的手背。姑父说:“她掐人的力气越来越小,软绵绵、轻飘飘的。”他已经感觉到姨奶奶逐渐削弱的凶狠和逐渐涣散的意识。姨奶奶时常忘记很多事,刚吃过饭又咒骂小姑不给她饭吃,正换着纸尿裤就不受控制地拉得满床单都是脏物。小姑一边哭一边接受着姨奶奶的怨怼,受不住了就跑去找小姑父哭闹:“造孽呀,这老不死的混娘我服侍不起了,我是上辈子有罪,才来你们家受尽欺辱。”哭完闹完又将脏了的床单洗干净晾着,又一口一口给姨奶奶喂饭,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姨奶奶的中风来得突然。中风前还在院中晒太阳,时而拿着荆条追赶鸡群,一双三寸金莲,更准确地说是铁莲(只有三寸之内的脚才被称为金莲,其余只配称为铁莲),摇摇晃晃地踩在地上,把鸡群往圈里赶,深怕它们糟蹋了她刚扫干净的地板。牛栏江的水一如既往地奔赴远方,水声浩荡,橘红色的太阳从树梢缓缓滑下去,还没滑到底,她就跌倒在地。醒来就毫无征兆地瘫痪在床,连翻身都要借助他人之力,可是她的手和嘴仍在无尽地宣泄着她的不甘。我回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认识我了,一遍遍拉着我的手说:“芳呀(姨奶奶的大女儿),你接我走吧,我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你接我走吧。”“你是不是也巴不得我死?你是我亲生的呀。”“芳呀,你带我走吧,我不想躺着。”她那么好强的一个人,此刻却把她的控诉、委屈、挣扎、祈求都一一展现在我面前,我感受到她的恐惧,不仅仅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对失去身份的恐惧。

瘫痪的这一年,她在不愿接受自己的无能与丑陋中变得易怒、疯狂,换尿不湿、擦身子的力道稍微重一点,她就挥舞着枯手打人,饭菜稍微迟一点,她就摔盘子摔碗,无尽地让人难受着。但只要察觉到我们不怎么关注或喜爱她,她又会立刻像小兽一样咆哮、号哭,夸张地描述她的疼痛,唯有得到我们的关怀和支持,她才能慢慢平复自己,安静地睡去。但哪怕睡过去了,她的手依然拽着我,紧紧拽着。我感受到她强烈的绝望,她不能接受任何事情比她更重要,才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持着对自己的信心,维持着生存的尊严。

我给姨奶奶擦拭身子的时候,才真正感觉到她的消失。整个人都像漏了气的气球,干瘪、松弛,皱巴巴的,皮耷拉在竹竿一样的骨头上,没有一点肉感。她的身子那么小、那么轻,给我一种极不真实的触感。我擦拭着她的手臂、手背、大腿、小腿、脚踝、“铁莲”,忽然悲从中来。我看着她蜷卷着的巴掌大的小脚如此僵硬、狰狞而又疯狂:脚背高高隆起呈圆弧状,变了形的大脚趾支棱着,已经看不出指甲的形状,肉乎乎的一团,其余四指被生生折断,错落着凹陷在脚心里,脚跟臃肿,远高于畸形的前脚掌,蜡黄色的死皮层层叠叠,这三角形样的肉坨完全不能与脚相提并论,它就是一个可怕的怪物,狠狠折磨着姨奶奶,也狠狠折磨着很多同样有着“小拐脚”的阿婆们。

缠足是从宫廷走向民间,从北方进入南方的。我少时就听过关于妲己的传说:“妲己,狐精也,尤未变足,以帛缠之,宫中效焉。”她作为狐精,虽修得人身,但脚还未变形,为了遮掩真形,就用长布条将爪子缠成尖角粽子状以迷惑商纣王,并得到恩宠,这使得缠足在宫中风靡一时。虽为传说,但在后世学者的考证中,缠足确实始于宫廷,至宋代仍多为宫中官家所有,在元代逐渐趋向民间,到明清达到鼎盛,成为一种普遍习俗。正如《听雨丛谈》中所描述的:“母以为耻,夫以为辱,甚至亲串里堂,传为笑谈,女子低颜,自觉形秽。”女人以拥有小脚为荣,男人以拥有有小脚的女人为荣,小脚成为高于外貌、身材、品行的重要审美标准,成为女性地位的象征,成为整个家族荣耀的象征。

明洪武十四年,北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拒绝降明,朱元璋遂命令傅友德和沐英统帅30万大军从南京应天府出发,前往云南平定蒙古梁王势力,不到半年就大获全胜。明洪武十五年,朱元璋召傅友德回师,令沐英镇守云南,自此,沐氏家族浩浩荡荡地开拔在这片荒原上,开始了长达282年之久的为大明王朝镇守云南的征程。和这些明朝大兵一起驻守在云南的还有曾经风靡南京的缠足艺术。无数南方女孩在明朝大兵的圈养与抛弃中用粗布、竹片、针线、香油等工具自残身体,号啕、挣扎、颤抖着,野蛮、疯狂、畸形地迎合着男人的视觉审美。数百年过去了,这些“小拐脚”颤颤巍巍地退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社会性的“男权审美”活动,却终其一生都在缠绞中踏响小脚之音。

姨奶奶是在上世纪40年代,也就是“天足运动”呼声最高的时候开始缠足的。虽然自民国初期就有禁止缠足的禁令,上世纪30年代始也在到处清查,但奈何这种社会性的“男权审美”活动对女性身体审美的奴役已经根深蒂固,仍有无数的母亲希望通过为女儿缠绞一双小脚来寻求一门体面的亲事。我的姨奶奶不可避免地被裹挟进这种世俗伦理之中,只能没有选择地承受住“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的酷刑。我在幼时曾听姨奶奶说起过那段往事:“你们女娃娃现在真享福,捧在手里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像我们那时,日日都在泪缸里泡着。”姨奶奶是7岁时农历三月缠的足,那时身边几个同龄的女娃都缠上了,姨奶奶也在母亲糖果的哄骗下开始了充满血泪的裹脚史。

相比于四五岁的孩子,七岁孩子的骨骼已经日渐坚硬,所以姨奶奶的疼痛来得更为迅速,只是“初拢”就已经疼得哇哇大叫,难以入睡,偶尔夜里耐不住那种闷疼偷偷把裹脚布拆开,醒来迎接的必是一顿暴打。姨奶奶说,她最害怕的,其实不是来自母亲的愤怒,而是虫子在脚底爬动的战栗。大概经过一年的初缠,就能让除大拇指以外的其它四个脚趾卷曲在脚底下,但为了达到三寸金莲“瘦、小、尖、弯、香、软、正”的审美标准,还要不断加紧缠绞的力度,直到跖骨被彻彻底底按压在脚下,脚腰被生生折断,整个脚型呈三角形才算勉强成功。进入“紧缠”后,姨奶奶的脚就一直充血,却不见溃烂,不溃烂脚就没办法变得小而瘦削,这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噩耗。姨奶奶的母亲不顾双脚疼得难以落地的姨奶奶的号哭,拿着荆条就是一顿抽打,姨奶奶忍着炸裂般的剧痛一次次弹跳、奔走,不敢在床边坐下,持续数天。可是脚还是不见溃烂,姨奶奶的母亲便将碎瓦片放进鞋子里,逼着姨奶奶下地行走,任由血液从红到黑溢满鞋子,再抓来活着的臭虫,用“裹脚布”将其裹在姨奶奶的脚上,结结实实缠六七层。无论姨奶奶如何哀求,都没有得到母亲一瞬间的迟疑,她只能在尖叫和恐惧中穿上鞋子,去接受她生而为女人的命运。姨奶奶惊恐地感受着虫子进入她脚底密密麻麻的伤口,蠕动、钻窜、啃咬,然后死去,死在她的伤口里,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姨奶奶说,只要一想到那个瞬间,她就会毛骨悚然,就感到所有虫子都在她体内复活,一遍遍啃噬着她的肉体和所剩无几的希望。

血水终于化脓,伤口开始溃烂腐败,恶臭充斥着四壁昏暗的房间,可是全家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夸她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还在每一次放脓血时奖励她一块米花糖。但这种夸赞只是短暂的,脓血放干、恶臭散去,姨奶奶的脚却没有如愿出落成体面的三寸金莲,受了这么多折磨,它竟然还是不争气地大于三寸,它明明那么小了,怎么还是大于三寸呢?姨奶奶的母亲接受不了,姨奶奶也接受不了,她们为此恶言相向。争吵后又相拥而泣,彼此安慰,彼此原谅,彼此支持。50年代中期,小脚的风光已经隐退在时代之中,姨奶奶也曾顺应潮流解缠,但脚弓已断,“解放脚”终难以复原,只好缠至如今,这一生都囿于“历史的圈套”和自己编织的粗棉土布中。

“铁莲”没有改变姨奶奶的命运,没能让她赢得伙伴们和男人们的青睐,甚至加剧了她的孤独与苦难,让她被两个时代狠狠抛弃。随着“天足”时代的到来,大脚开始统领男人的目光和欲望,小脚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歧视和鄙夷,姨奶奶也因此不断遭受大脚女人的孤立和男人们的嫌弃。她用宽大的裤口遮住小脚,躲在里间洗脚、修脚、裹脚,总在深夜才敢偷偷把洗好的“裹脚布”和弓鞋晾在篱笆上,尽量减少出门的次数,可是仍然躲不开来自人群的嘲弄与侮辱。她開始变得敏感、自卑,不愿出房间,也不愿和伙伴玩耍,只要有人来家里,她就会赶紧躲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姨奶奶无比痛恨这双丑陋不堪的小脚,她觉得这双小拐脚一直在长久地陷害她,让她永远不被接纳、不被喜爱,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有时也会因此迁怒母亲,责怪她为什么要折断她的脚,为什么要生下她,为什么要让她痛苦地活着,可是看到母亲的眼泪滚滚落下,她又感到不忍和愧疚。

就在姨奶奶以为她注定活在嫌弃中时,她遇到了那个一生都在为她洗尘的人。姨祖父是邻村的一个篾匠,农闲时受邀到姨奶奶家用竹子做农具。姨奶奶因羞愧一直躲在阁楼上不肯下来同桌吃饭,姨祖父就默默端着碗到院子中吃,这让姨奶奶很是感激,常透过阁楼的木板缝看认真做工的姨祖父。他的身子瘦削、单薄,皮肤泛着微弱的白,背微微驼着,蓝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在院中时而半蹲、时而全蹲、时而转圈,一手握着黝黑的篾刀,一手扶着又粗又圆的竹子,从中间开条缝,再用刀背顺势划下去,竹子就一分为二,然后再依次剖成手指宽的竹片。篾刀在竹片上分离出一个缺口,左右撬动,顺势而下,竹皮竹心就被剖成青竹片和黄竹片,再用刀口轻轻打磨竹片表面的竹皮粉和支棱着的毛竹刺。整个过程姨祖父都保持专注、果断和流畅,竹片在他手里,如此听话,青就是青,黄就是黄,匀称地变成薄薄的篾片,鲜少有断裂。薄薄的篾片横纵交缠,逐渐变成背篓、提篓、筛子、簸箕,姨奶奶为此感到无比惊奇。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姨奶奶渐渐不那么拘谨,偶尔会大着胆子给姨祖父端茶倒水。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却从未在姨祖父的眼睛里或行为上看到一丝嫌弃或诧异,这种来自男性的尊重让姨奶奶倍感安全和温暖。

姨祖父虽为匠人,却浑身透露着一种儒雅,用姨奶奶的话来说就是书生气。他的蓝衫总是干净的,没有一般匠人的汗臭味,说话也是慢条斯理不急不躁的,从不见和谁红过脸。和姨奶奶结婚后,亦鲜少让姨奶奶沾染繁重的农活,去做工时东家给点别样的吃食也总是想着姨奶奶,闲下来就教姨奶奶读书认字,还在院中为姨奶奶种了两株桃树。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人,让姨奶奶变得越来越敞亮。她学着栽桑养蚕、绞丝织绸,亲手给姨祖父做衣服,一双巧手赢得了无数赞誉。姨奶奶跟着姨祖父学织提篓,青黄竹片在她手里灵活地上下飞舞,不一会就成型了。每逢乡里赶场,就把外青里黄的背篓、筛子、提篮拿去售卖,一双小脚麻利地来回奔走,全然没了早年的怯懦。

相濡以沫五十余年,姨奶奶为姨祖父生育了五个子女,每一个都很有出息。小姑父是唯一的儿子,也最像姨祖父,眉眼像,脾气更像。我回想过去,竟然从未见小姑父板过脸,他似乎永远都是笑呵呵的。七十三岁时,姨祖父患肺病,在持续半年的挣扎后抱憾而终,姨奶奶眼里的光也随之消失,她鲜少再出现在热闹的场合,也拒绝去子女家居住,就一个人守着老屋,时常沉默地坐在院中的桃树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在十余年的寡居生活里,我的姨奶奶从未离开牛栏江畔,从未离开这片乡野。

姨奶奶瘫痪的这一年里,奶奶瞒着父亲请木匠打造了两副寿屋。杉木材质,刷了八道漆,色泽黑亮。回头(棺木高而宽的一头)绘着“福”字(奶奶的寿屋)和“寿”字(爷爷的寿屋),觉头(棺木矮而窄的一头)用颜料绘着粉白荷花及棕色缠绕状枝叶。荷花是奶奶要求描上的。她一生养过很多花草,芍药、蜡梅、兰花、山茶、杜鹃、蔷薇、三角梅,却独独钟爱她从未种过的荷花。早年的围裙、鞋面、鞋垫都要亲手绣上粉白荷花,如今的衣襟上也钟爱莲花纹式样。我不止一次听旁人称赞奶奶了不得,八十岁了,依然穿着干净平整的蓝衫,鞋边从不沾染黄泥,清朗、干练,手脚麻利又鲜少麻烦别人。奶奶从未上过学,时常自嘲自己是家族里的文盲,她未必知道荷花的寓意,却一生爱莲,一生如莲,干净、自持,温润又热烈。奶奶说,木匠起工的时候,她给木工包了个大红包,还日日煮上顶新鲜的糖水鸡蛋,从未怠慢,因此木匠才一遍遍不厌其烦给寿屋上漆,用的都是亲手割下、熬制的好漆,直到寿屋呈现镜面的光亮感才作罢,还顺带把奶奶陪嫁的橱柜、桌子都新上了两道漆。奶奶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这本是儿女的义务,她却过早地为自己的离开做好了打算。

“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奶奶一定是从姨奶奶的瘫痪中感知到生命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情感上的焦虑和不信任。姨奶奶瘫痪的这一年里,小姑每每见到奶奶就声泪俱下地控诉:“妈,那老不死的呀欺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熬不住了。”“你看看我这手,都是那老不死的掐的。”“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怎么还没死呀?”……奶奶既为女儿的遭遇感到心疼,又对自己的将来充满担忧。奶奶育有两子一女,却只有大儿子孝顺。小儿子得到了父辈最多的宠爱和照顾,也让父辈承受了最多的辜负与伤害。小叔一生浪荡,从未认真对待任何一份工作,亦从未认真对待任何一个人,五十多岁了,仍插科打诨,一事无成。一生娶了两位妻子,均以离婚收场。首任婶婶是个狠辣的人,喜怒无常,我曾看到她把亲生女儿绑在木柱上,狠命地抽打,打不动了就用嘴咬,咬得血淋淋的亦不罢休,后来堂姐时常突然昏厥,或许也是在抗拒着这种暴虐。我和姐姐亦未曾幸免。我八岁时曾被首任婶婶骑在身上,钳制住我的四肢,教唆她的女儿一遍遍扇我耳光,揪扯我头发,狠命用脚踢我。姐姐十二岁时常被首任婶婶关在房间用镶玻璃的黑胶条抽打,背上的疤一层叠一层,母亲务工回来时看一眼就崩溃大哭。奶奶亦未曾幸免。我读四年级时,放学回家竟看到奶奶坐在堂中哭泣,血滴了一地,问之才知是首任婶婶逼要爷爷的退休金不得,就发疯似的打骂老两口,在拉扯的过程中竟弯身咬住奶奶的手指不放,直到邻里闻声赶来才松口,可是奶奶的手指已见白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哭着给小叔打电话,他依然沉默不语。后来他们在家族长辈的调解下和平离婚,子女都留给小叔,和解的五万元是父亲出的,至今十年了,钱就像打水漂一样,一分都不曾漂回来。

小叔拥有抚养权,却一生都未曾尽过抚养子女的义务。子女幼时,他和前婶婶每次吵完架就双双奔赴城市,一双儿女都丢给母亲照养,甚至连儿女的生日都记不清楚,更从不关心他们的身体和学业。离婚后,亦不曾过问过子女,时常电话打不通,人也联系不上,一消失就是一两年。后来堂姐堂弟便又跟了首任婶婶,然后宿命般地继承了她的狠辣。堂姐初中毕业后就浪迹于“江湖”,和小混混谈恋爱,抽烟、打架、堕胎、闪婚,生下一个孩子后又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就这样过分地消耗着自己,只有没钱的时候才会想起我们这些家人,拿到钱又杳无音讯,现在想想,我们已十年未见了。堂弟读高中时,小叔幡然醒悟,想要争取儿子的关心。可十年放养,堂弟的冷漠、自私、撒谎成性已成必然,小叔的眼泪、钱财、少得可怜的陪伴,终究如同父亲的五万元一样,白白地漂走了。他谁也没留住,包括离婚后头年领回家的第二任婶婶。二婶婶是个温顺木讷的人,与小叔在一起五年,买了车和房,高龄产有一子,怎么看日子都是有盼头的。但小叔的浪荡终是辜负了这份情谊,他一再出轨,终日不归家,二婶婶不堪受辱于去年协议离婚,带着车房和孩子,徹底远去,也让我的爷爷奶奶一度急火攻心,卧床不起。

奶奶后来和我说,她害怕和姨奶奶一样,她不想神志不清地被人安排,不想在彼此的折磨中消耗子女的耐心,不想麻烦任何人,她想要清清爽爽、体体面面地离开。奶奶是多么聪慧的人,她看到了小叔的难以托付,也看到了小姑在面对生命的不确定性时的脆弱和怯懦,更看到了人生的空幻境遇对情感的解构。她不希望她的子女、儿媳、孙辈像小姑对姨奶奶一样,对她怀有一种复杂而短暂的怨恨。这种惶惶的危机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恐惧感,不断在奶奶内心深处积蓄,让她对生活和情感持有一种不信任感,而且是一种已经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所以她默默为自己准备好寿屋,静静等待着生命慢慢退场。

姨奶奶走了,我们驱车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她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深蓝色的头巾包裹着稀疏的白发,漏下的几根发丝紧贴着她的脸颊,脸色煞白,全无生气,整个人空空荡荡地塞在衣服里。奶奶号哭着说道:“老姊妹,你走好呀……”小姑、小姑父、四姑、四姑夫、表弟、表妹,她的子女和孙辈们全部围在床边,哭得不能自已,往日的难受都消失殆尽了,只剩下对这个小脚老人的不舍。她折磨了大家一年多,活着的时候多少都有些怨气,甚至会忤逆地希望她早点走,可当她真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又希望她再活过来,希望她再攒劲地骂人、摔盘子、撕床单,似乎再大的折磨也抵不过此刻失去的哀思。

听小姑父说,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姨奶奶变得异常安静,不再咒骂、哭闹,也不再嚷嚷着喝药,大多数时候就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或闭目听听声音,或睁着眼睛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她或许怕走不安生会给后人折福,或许在忖度着我们这些后辈是否对她的即将离开给予了足够多的难过与不舍,或许她什么也没想,只是过够了这一生。我收拾着小姑她们备好的寿衣和弓鞋。寿衣是绸面材质的,青衣蓝袖,朴素且没有任何装饰,弓鞋颜色以深蓝、灰黑为主,鞋底贴着莲花,寄寓了对逝者的祝福与企盼。

葬礼极尽哀荣。报丧、入殓、设灵堂,请道士打蘸唱诵,孝歌唢呐日夜响个不停,纸糊的棺椁、彩电、八仙过海,各种神兽五彩斑斓。大姑父披戴与棺盖脊梁等长的孝布,其余子女、女婿披戴与寿棺方框外沿等长的孝布侍立一旁,每每有吊唁的亲朋到场,必有子女跪着答谢。顶瓦、开丧、破孝、下钉、转棺、压孝、点主、堂祭、指路、过仙桥、过棺、拜四方、打扫、回秧,我目睹了家族这场葬礼的整个流程,孝子孝女们扶棺哀哭,周边邻里帮忙照管流水席,吃席的人唱歌斗地主,唢呐呜呜咽咽回荡,在这一场生与死的狂欢中,我似乎看到“死亡美学”的意义,如果我们不再怀着悲痛的心情严肃地对待死亡,而是让死亡变得安全、干净、美丽,那是否就更能让人接受呢?

从坟山上下来时,我沿着牛栏江走了很久。天是灰青色的,水是灰青色的,野芦苇胡乱地扎在水里,我的影子映在水里也是灰青色的。我很难具体地去描述我心里对这场死亡的感受:悲痛?不舍?释然?怀疑?恐惧?我不确定,只知道它是一场很具体的死亡。相比于十岁时外婆的逝去,这场死亡似乎更真实,或者对我来说更为真实。十岁,我对死亡还是一种懵懂的遥远的认识,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记得奶奶说“人死后都会化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所以对于外婆的离开,我没有一种真实的疼痛,只是在孝歌唢呐的颂唱里不明所以地大哭,只是茫然地看着舅舅姨娘们手持引魂幡围着棺椁旋转,只是看着站棺鸡徘徊在新坟旁不肯离去。我对于外婆的死始终抱有一种天真的看法,总觉得一觉醒来她就会回来。后来理解了死亡,但是隔着距离回过头去看,这种死亡的疼痛也是有距离的,木木的、麻麻的,是不够彻底的。

姨奶奶的去世,给我带来的感触和疼痛都更为真实。只要一看到和姨奶奶相关的东西我就会不断回想起以前相处的时光,她给我做棉布衣服,给我粘米花糖,给我削苹果,她的小脚哒哒地在院中徘徊,脊柱深深地佝偻着,仍不停歇地生火、做饭、拾柴,拿着荆条追着鸡群咒骂。我只要一想到这些就止不住放声大哭。我很确定死就是最彻底的离开,姨奶奶正从我们的生活中离开,从我们的记忆中离开,再从我们的情感中离开,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彻底退出了我的生命。我怎么能不沉重地去面对这场死亡呢?这些我生命中的人,这些陪伴着我的人,这些给过我爱与温暖的人,我怎么能不为他们的离开而难过呢?

“每一个长处死亡边缘却一直被死亡拒绝的人,即便有片刻的清醒,对其所处的环境应该是麻木无知的,不管周围是亲切有爱的家人还是拥挤的医院病房,因为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那儿,他们都死不了,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那儿,他们都无法康复。”我确实明白,有时候死亡是一种解脱,疼痛地活着才是艰难。每一个身患绝症,不能治愈又不能立刻死去的人,都疲惫地挣扎在现代医学和不治之症的揪扯之中,好像有一点点生的希望,又在不断地消耗自己和家人。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当我面对苍老和疾病的折磨时,我希望不要有那么多的挽留,希望这种彼此折磨的日子不要太过长久。甚至我希望死后不要棺椁、不要葬礼、不要无止境的念想,我只希望化为一把清灰归于流水。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又为这种想法难过,无论是外婆,还是姨奶奶,我们都在苦苦挽留,都在攒足了劲想让她们活着,怎么也不愿撒手。我们对自己总是看得开,却难以对她们有所舍弃。

我不知道姨奶奶的逝去对奶奶是怎样的冲击,是否加剧了奶奶内心的不安,或是有所准备而更加坦然。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刻意回避姨奶奶已经离开的这个事实,不想触碰,或者说不敢触碰,我们都害怕会生出一种恐惧。准备回学校的时候,奶奶忽然和我说:“小宝呀,不要害怕,你要活得开阔些。”我不知道奶奶是如何准确地捕捉到我内心的恐惧的,不是对姨奶奶死亡的恐惧,而是长久以来一直躺在我内心深处的恐惧。

8岁时,父母进城务工,我便被寄宿于乡间,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也就是这个时候,我被裹挟进一种巨大的焦虑中,每天都要打电话追问父母什么时候回来,以确定我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那时候成绩很差,基本都是班级倒数,为了让父母回到我身边,我和父亲打赌,期末只要进入班级前八就满足我一个要求。我从班级第八名、第五名、第二名、第一名一直到乡镇前列,我的愿望从来都是父母的陪伴,然而我收到了很多小红花、公主裙、小皮鞋,却一次也没能留住父母远行的脚步。我只觉得困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恐惧。我害怕我生而为女儿是一种负累,我害怕无论怎么努力都留不住父母的目光,我害怕我随时都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所以我越恐惧就越努力:为了融入同伴,瞒着爷爷奶奶和同伴去割猪草,第一次使用镰刀,手被割了十一刀,怕被骂就用烤烟地里的薄膜裹起来,直到伤口化脓发炎才在爷爷的咒骂声中去医院包扎;用尽所有时间去学习,背书、做题、考试,用最笨的办法来激活并不聪明的大脑,以达到父亲每一次的要求,哪怕知道他们依然不会回到我的身边;甚至为了得到父母的关注,我故意翘课,胆战心惊地在厕所呆了一个小时,故意接受男同学的表白,任由他把我的名字写在衣服上,然后在老师一次次的电话报告中等待父亲的暴怒;每每到寒暑假就马不停蹄赶去父母寄居的城市,或是早起和父母去批发市场拉水果,或是守在水果摊前和城管斗智斗勇,或是躲在常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偷偷练习普通话……我在一切可能中寻求一种关注,可是越努力我越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为了达到父亲的要求,考了班级第一名,却被之前的第一名以零食的诱惑邀约全班人孤立我近半年;因为老师改卷时少给我40分的失误,我不得不在父亲的坚持下登门拜访我的数学老师,并当面朗读我的书面检讨;小升初数学成绩优异,得到班主任的关照而引发同在一班的他侄女的不满,我被迫成为一个被她塑造的“告嘴婆”,一次次接受同学的质问、谩骂和孤立;无论我如何练习普通话,仍然无法融入弟弟的“城市同学圈”,仍然摆脱不了那种土里土气带来的嘲弄……

我很难具体地说出,是从哪一件事情开始,我对自己的认知开始变得迷茫,开始生出一种畏缩。我不知道如何去判断某一件事情我是否做得对,某一个人是否真的喜欢我,只能凭借“被需要”去建立起对自己的信心,但凡无人回应我的表达、无人在意我的举止,我就会感到强烈而又莫名的绝望。所以我努力地去做好每一件和我相关的事情,哪怕已经竭尽全力却仍没有做好,我依然会对自己抱有巨大的敌意,懊恼、悔恨、自责,还有害怕,我会在潜意识里不断向自己开战,一次次将自己逼进绝境,又一次次把自己拉出来。正是在这种逼迫中,我似乎变得强大起来,不会再因为他人无意的忽视而暗自神伤,不会再纠结于已经错过的东西,不会因为偶尔的失误就认定自己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摆脱这种恐惧和焦虑,但是我没有。

在回望这段过去时,我悲哀地发现这种害怕近乎宿命般的在这片乡野上被代代相传。姨奶奶、奶奶和我,其实我们的恐惧都是一样的,我们感觉自己生活在世界的目光之外,时刻担心处于不被社会接纳的危险中,只有不断为他人所需要,我们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有不断填充进他人的关注,我们对自我身份的确认才能保持原样,稍有忽略则会轻而易举破碎。我们始终怀有一种身份焦虑,所以我们不可避免地被席卷进世俗的伦理与欲望之中,所以我们一生的努力都注定伴随着狭隘和无力。

姨奶奶始终都在试图跟上时代的洪流,缠足、放足,再缠足,养蚕、织锦,编篮织篓,赶场子、挣工分,竭尽所能地走在人群中,只是为了获得来自人群的肯定和尊重,却不幸地被两个时代狠狠抛弃。奶奶在姨奶奶的病和死亡中明白父母子女一场,也终会有彼此嫌恶、失望甚至满怀恶意的时刻,所以尽心竭力为自己安排好后事,尽量避免遭到来自子女的敌对。而我呢,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带有功利性的努力上,更具体地说是花在为成为别人期待的那个我而脚步匆匆的努力上,求学、考编,努力工作,我被这些世俗的期待裹挟着往前走,却越走越茫然,越走越不知所措。我们都在时代的巨轮下踌躇,祈求得到世俗的肯定和尊重,只是我身上远没有姨奶奶和奶奶的坚韧和果决。

我总是为很多事情感到焦虑,为看不清的前路而痛苦不已,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确定的未来。可是什么样的未来是确定的呢?考一个稳定的工作,还是拥有一段稳定的关系?那时我并不明白,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我们唯一能够把握的只是当下的这个瞬间。我不断懊恼、不斷回避,一面为难以静心写作而感到痛苦,一面为自己的懒惰开脱,因为我要忙于挣学费,忙于写论文,忙于找工作,我不断安慰着自己。可是当我顺利通过面试,顺利走上工作岗位后,我依然没有办法静心,我又迫不及待地去努力适应新工作。讲话稿写了一个又一个,史志年鉴编了一本又一本,阅读一停再停。“读书写作靠的还是自己内心的渴望”,这是九月底雷老师发给我的一句话。我深感惭愧,其实一直以来真正阻挡我的是我内心的焦虑与恐惧,是我的懒惰和回避。我仍然裹挟在世俗的无穷无尽的期许之中。

有时候人生的光景是晦暗不明的,没有什么选择的背后是一定确定的。我们最好的选择或许就是安之若素,等待一切慢慢到来,等待一切慢慢离去,尊重所有的声音,但是更遵从自己的内心。这种隐秘的焦虑不知道会在我的体内存留多久,但我在努力,努力回到阅读和写作的场域里来,努力用文字留住这些过往,又在这种过往中积蓄出一种力量。

【作者简介】曾春艳,笔名阿离,1995年3月生于云南宣威,文学硕士,作品发表于《边疆文学》《大家》《文学界》等刊;现居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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