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学史上对沈从文其人其作的评价有一个大起大落的过程,在影响其评价的多种因素之中,其小说中浓郁的抒情性是不应该被忽视的。本文重点探讨抒情性之于沈从文的特殊性以及其代表作《边城》中抒情性的具体体现,试图从小说文本理解沈从文抒情性的深层意味。
[关键词] 《边城》 沈从文 抒情性 叙事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从沈从文的接受美学曲线可知,对沈从文其人其作的评价在20世纪曾有过大幅的起落。从“褒贬不一,毁誉悬殊”,到一步步被捧上神坛,争议从未间断。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应该注意到,沈从文作品中所特有的抒情性是一个关键性的因素。
一、“抒情”之于沈从文:缘情言志
在20世纪的文坛,“抒情”是一个被忽视或者说被轻视的文学观念。尤其是在时代革命、思想启蒙的洪流中,社会追求的是革命性、现实主义、宏大叙事,在家国历史面前,抒情显得过于个人主义、小资情怀,以致为人所不屑。
但“抒情”真的只是个人抒怀甚至无病呻吟吗?如果沈从文是这样的人,他为何会试图联合国共两党,不惜卷入政治党争?他对国家、对革命、对民族未来,绝非不关心,恰恰相反,他怀着一颗赤诚的心,在个性与生命意识的驱使之下背离了大多数人所选的道路,义无反顾地选择用文学拯救人性。他在《美与爱》一文中写道:“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国家民族的重造问题,方不至于成为具文,为空话。”[1]那么沈从文为何选择“抒情”特质来实现自己这一文学理想呢?他所理解的抒情和他对抒情执着的深层意蕴又是什么呢?
要理解抒情,我们首先需要回到中国抒情性的传统。从“诗言志”“骚言志”到六朝《文赋》中“诗缘情”再到20世纪鲁迅《文化偏至论》中号召用自省抒情的观念再次振奋民心,可以说从传统中国而来的抒情性实际上连接起了中国文学的古典性与现代性[2]。在这个抒情传统中,“抒情”绝不是简单的低吟浅唱和风花雪月,更多的是个人内在情感的外放表达与历史时代特质的相融,“情与志”“情与性”“情与理”之间形成了辩证的张力,张弛收放之间,文学动人的力量也正在于此。深受传统古典文化和诗性传统滋养的沈从文自然是知晓抒情这一魅力的。
了解抒情传统之余,我们也不能忽视沈从文个人经历的独特性。沈从文的一生堪称“传奇”。1911年,家乡革命党起事失败,当时仅9岁的沈从文目睹官府对乡民的无情捕杀。1917年,15岁的沈从文辍学当兵,其间参与“清乡”“剿匪”,那几年他辗转于沅水流域,见过上千人被杀戮的情景,“留下痛苦印象极深”。带着这样的童年回忆,我们很难想象他塑造出《边城》中如此静好唯美、类于“世外桃源”的湘西世界。是什么原因让童年时亲见无数残忍杀戮的沈从文,仍然可以用生花之笔为人们描绘这样一个充满诗意的世界?他又想借这世界表达什么呢?
王德威曾评论沈从文:“要将田园主题与现实中的恐怖、悲怆揉为一体,为幻梦在历史的混沌中保有一席之地,或在死亡与暴力的场景中提炼爱欲的伟力。”[3]也就是说,其实童年中残忍场景的记忆对他是有深远影响的,只是沈从文没有选择“暴力美学”而是选择“赋予阴鸷或伧俗的现象以抒情的悲悯,并试图从人间的暴虐或愚行中重觅生命的肯定”[3]。对这世界,他终究是怀着爱的,也正因此,他才选择用爱与美去尽力消解那些残忍和黑暗,希望用好的文字留住一些美好,使人获得一种向善的生命力量。所以他选择了“抒情”,尽力用抒情话语再度将这个世界诗化,而这份抒情背后其实承载着深刻的伦理关怀。对于生命,对于正在消亡的原初活力,对于人性深处的爱与美与善……抒情话语使他充分利用语言的感染力和人性感知的敏锐度,更润物无声地表现着道德美和人情美,让我们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柔软与忧愁,察觉到那诗意柔情的文笔之下,所掩藏的深刻历史感伤和时代洪流中普通人的生命隐痛。我们也终于懂得他寄托在湘西风景和这个小小山城中的儿女之上的,是民族品德的消失和重造[4];懂得为何这份美好诗意的精心营造中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无奈与感伤,如《边城》中人性与情感都是那么干净而美好,然而又处处是不凑巧,人与人的相遇、相爱皆不凑巧,纵然朴素良善,诗情画意背后暗流涌动的悲剧依然不可避免;懂得那牧歌的笔调下,终究流露出挽歌的叹怅,沈从文的曼妙文笔之下,流淌着浓郁的诗情,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悲剧之中,隐藏着作家深深的悲悯与同情。
至此,我们可以理解,在所有人都一心向现代化迈进时,深受传统文化滋养的沈从文选择慢下来,回溯传统与原初的人性,试图用“抒情”重新呼唤出生命的“神性”。在写实主义文学占据主流的情况下,他强调着“缘情言志”的无限可能。即使在现代抒情小说这一譜系中,沈从文同样有其独特性。他上承废名的散文化小说却又不同于废名。沈从文试图借抒情来表达自己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和对爱与美的呼唤,而废名则执着于建构审美性的乌托邦世界。另外,他下启汪曾祺等人却又有独属于自己时代的情感共鸣,比起汪曾祺淳厚的仁者之心,沈从文的诗意文字之下难掩隐忧与伤愁。沈从文是独特的,沈从文对于抒情性的理解和运用也是独特的,而他对抒情个性的坚持和探索无疑为抒情性小说的发展和传承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下面以沈从文的经典作品《边城》为例,从文本中直观地感受其作品的抒情性。
二、《边城》中的抒情特色
1.空间的远置和线性时间的打破
从空间来看,小说开篇即定位在一个名为“茶峒”的边远山城。第二节则用了一整节的篇幅来写这个封闭的地理空间“山城”。凭水依山所筑,春夏秋冬四时流转,风景是极美的;黄泥砌的墙,乌黑色的房瓦,位置无一不妥帖;人呢,淳朴浑厚,安分乐生,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在单纯寂寞里过着。这是一个被诗和梦包围着的山城,一个疏远隔离于都市纷扰的山城。而这也让读者以一种置身其外的远观视角来看待这个山城中人物的命运和悲喜,无所谓福,也无所谓祸,一切都可以单纯地融入审美的观照之中,毫无疑问,距离感增加了边城一地的诗意和审美性。这些对当地自然环境和民风民俗的描写延缓了小说叙事节奏的同时,其抒情性的诗化氛围也恰恰得以凸显。
再看沈从文对时间的处理,非常直观且重要的一点就是作者对小说线性时间的打破。这里的“打破”一方面是指“迭代模式”的书写选择,综观全文,可以发现,前三节着力表现的其实是边城人民日复一日的生活,时光仿佛是停滞的。直到第三节,叙事才有了时间上的流动,而被重点突出的“端午节”在时间叙事中无疑是相当重要的——迷人的鼓声把翠翠带回了两年前的端阳记忆,三个端午节之间发生的故事得以穿插于情节之中,以倒叙、补叙等多种形式来展开,这也正是线性时间被打破的第二个方面。时间的跳跃和衔接潜在地强化了边城人事的散文诗性和抒情性。
沈从文以他对空间和时间的独特写作方式勾勒出了《边城》散文化的流动式结构,全书二十一节,每节都是一首完整的散文诗,而连在一起,更是一气呵成、不落俗套。
2.环境与人物的写意性绘写与诗性意象的选择
《边城》开篇即用了不少笔墨来写茶峒的自然风光和风俗人情,这些风土人情并不像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仅作为故事的“背景”和“陪衬”,而是其本身就和故事一样,都是小说的重点和中心。这种处理方式就像中国特有的山水画,画面上有人物,但又不仅仅有人物,远处的峰峦晚霞,近处的小桥流水,也都是画面的重要内容。
对于人物的书写,沈从文同样选择了群体化而又不失生动的写意画像,《边城》中的次要人物被明显地“模糊和虚指”[5]——戍兵、纤夫、商人、妓女、水手……他似乎在有意消解自己笔下人物的个体外貌及性格特征。主角以翠翠为例,人物性格同样没有太多的着墨,具体的外貌描写也只一句“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6],但翠翠的形象却并没有变得扁平干涩、面目模糊。恰恰相反,她的气质与神韵是如此生动鲜活、栩栩如生。“翠翠却微带点儿恼着的神气,把头摇摇,故意说……”“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红脸了。……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船慢慢拉过对岸了。”[6]这就像中国绘画中特有的“重神忘性”的美学风格,几个神态、几个动作,寥寥几笔,人物已跃然纸上,既保持了人物的灵动鲜活,又不失诗情画意的抒情性,细微之处更可见沈从文之功力。
沈从文的文字,总是人与景错综在一起的,风景的描写往往与人的心情相衬托。
第八节中祖父去城里置办过节的东西,留下翠翠一人在河边渡船。翠翠的心事也像溪上的烟雨,“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6],看不准也抓不住,捉摸不定却又朦胧美好。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6]虫儿在柔和的月光下为翠翠唱歌,让翠翠在梦里灵魂也随着这歌声飘浮着上白塔、下菜园、飞过悬崖半腰去摘虎尾草的正是翠翠芳心暗许的二老傩送,这实在是浪漫又动人,但若想到大老,心头又不免浮上几声叹息。
《边城》中有着最动听的牧歌,然而与这动听的牧歌交织在一起的,却是最忧郁的情愫,沈从文在诗化描写的同时也增添着小说的悲剧因素,随着情节画卷的展开,故事的悲剧也渐渐从字后走到卷前,环境的氛围也让人开始有些惶惶不安,有种莫名的悲哀和压抑感:“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各处飞着红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热风把两山竹篁吹得声音极大,看样子到晚上必落大雨。”[6]
除了典型的景物描写,中国传统抒情文体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就是意象。在《边城》中,意象也有着精彩的运用,白塔、杜鹃和虎尾草就是小说行文中可以聚焦的几个典型意象:“白塔”穿插于全文,是祖父常出现的地方,白塔似乎已成为祖父的象征,和祖父一起陪伴着翠翠的成长,见证着茶峒里人事的变化,蕴含着挽歌的情调;“杜鹃”凄苦,寓思念之缠绵、别离之忧伤,传递出一种愁绪和怅然若失之感;至于藏着少女心事的虎尾草,大概更多喻指爱情的美好吧……
吴晓东老师谈加缪时曾提到一个概念“风景的心灵化”[7],这个概念用于《边城》似乎也未尝不可。沈从文的写景使人眼前如画面浮现,它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环境刻画,更是人物内心的外化,篁竹、山水、笛声,都是边城儿女的一部分。清丽灵动的景物描写与人物内心情感相互融合映衬,再加上沈从文浅淡简洁、余味悠长的语言,配着白塔、虎尾草等别出心裁的抒情意象,正是一幅抒情典雅的水墨写意画,意蕴深远,情动于心。
3.抒情与叙事的结合,写实与写意的沟通
在小说《边城》中,沈从文势必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合适地处理抒情与叙事的关系。
《边城》的抒情和叙事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達到了一种化境。贯穿《边城》始终的线索很明显,就是翠翠与两个少年之间的朦胧情愫,以此作为主要叙事线是没有问题的。小说同时又有大量的风俗风景的描写,这就在叙事中融合了对抒情性和诗性的关注。作者写翠翠爱情曲折经历的同时,尤其注意捕捉人物细腻的情感表达,这又是叙事性与抒情性的一大融合。写人叙事的笔墨中,写实性的生活片段融会着对生活的诗意抒情,情感浸透于人物、风俗的描写之中,做到写实与写意相沟通、抒情与叙事相融合,可以说,这是沈从文对中国抒情文学传统的发展。
小说中两兄弟月下唱情歌的情节将故事的抒情推到诗意浪漫的顶峰,但沈从文的抒情理想绝不仅仅是少男在月下向少女歌唱以表白心意,在书写的场域里,故事同样不能停在这里,抒情进行到一定程度,就需要让位于写实叙事,“神话消失处,历史出现”[3]。这印证了沈从文的抒情性绝不仅仅是停留在表面的诗情画意,但让位于写实叙事也并不意味着抒情描写的无关紧要,而恰恰是抒情将写实叙事更好地引入并增强了小说情节的悲剧感。对翠翠和傩送的爱情,对爷爷的命运,我们感到隐约的不安,文本的审美性似乎不知从何时起一步步走向某种“危机”。也就是说,小说抒情性越强,湘西世界的诗化性也就越强,其不真实性和消逝的不可控性与不可逆性也就更让人感到悲哀。《边城》的动人能影响和触动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结语
沈从文对于小说抒情性有着独特的生命体验和表达欲求,而被他隐藏在诗意唯美的抒情背后的生命隐痛以及历史感伤在《边城》中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可以说,《边城》为沈从文的抒情性赋予了一种悲剧的底蕴,同时《边城》的抒情意味也因这种悲剧性而得以升华[15]。其实抒情性是贯穿于沈从文生命始终的,前期的文学创作自不必说,后期他编写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同样是一部“有情的历史”。
抒情对于沈从文从来都有着特殊的含义,他是那样地执着于用抒情来表达自己对人性善恶的关怀,抒情是沈从文运用得极为纯熟的写作手法,但又不仅仅是一种写作手法。众人皆识沈从文小说抒情性的特质,但却较少能察觉到他抒情文字的内里所隐藏的思想以及所表达的深切怀恋与渴慕。因此,只有当读者真正走近沈从文,走进他的文本内部,才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那份唯美背后的哀伤,触摸到他文笔才情下那颗博爱柔软的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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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王秀琪,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