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园 杨晓旭
[摘 要] 诺奖获得者古尔纳是当代非裔英国作家,被认为是最杰出的后殖民作家之一。《最后的礼物》(The Last Gift, 2011)是其第八部长篇小说,玛丽亚姆(Maryam)是该小说主人公阿巴斯的妻子,年幼时的经历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创伤,从面对命运的无助到逃离寄养家庭再到对他人隐瞒自己的过往,创伤主题贯穿玛丽亚姆整个人生。本文以创伤理论为基础,对玛丽亚姆的创伤进行分析,发现其遭受的创伤来源于个人的童年经历和原生家庭的缺失。面对创伤,玛丽亚姆通过重述自己的人生过往、重建他人关系及重构自我身份,走向了创伤疗愈和自我救赎之路。
[关键词] 创伤 《最后的礼物》 古尔纳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一、引言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是當代坦桑尼亚裔英国作家,他于2021年荣膺了诺贝尔文学奖,也是第七位获此殊荣的非洲裔作家。根据瑞典文学院的颁奖理由,他因“毫不妥协并充满同理心地深入探索着殖民主义的影响,关切着那些夹杂在文化和地缘裂隙间难民的命运”[1]被授予此奖项。古尔纳是一位多产作家,代表作有《朝圣者之路》(Pilgrims Way, 1988)、《天堂》(Paradise, 1994)、《海边》(By the Sea, 2001)等。他的作品大都和自身经历息息相关,创伤、身份认同和殖民等是其聚焦的主题。《最后的礼物》是其第八部小说,故事描述了玛丽亚姆在成长期间被抛弃、压迫和欺负的艰难历程,透过故事不难发现这些经历给玛丽亚姆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国外于20世纪90年代开始研究古尔纳作品,对其作品《最后的礼物》的研究大多聚焦在亲缘关系和叙事等方面。Claire Chamber认为《最后的礼物》探讨的是亲缘关系以及两代人之间的代际紧张关系[2]。Kimani Kaigai探讨了《赞赏沉默》(Admiring Silence, 1996)和《最后的礼物》,指出两部作品的文本都采用了多重聚焦作为表达沉默的移民主体性的叙事手段[3]。Laya Soleymanzadeh从好客和多元文化概念方面探讨了《海边》《砾石之心》(Gravel Heart)《最后的礼物》三部作品在物质空间和关系空间中人物之间与国家之间的关系[4]。目前,国内对古尔纳作品的研究还处于起始阶段,《游走在中心和边缘之间——阿卜杜勒拉扎克·格尔纳的流散写作概观》是张峰发表在《外国文学动态》最早介绍古尔纳作品的期刊文章。他提到《最后的礼物》“展现了种族中心主义带来的身份危机,引发人们对当代英国社会现实的反思”[5]。袁俊卿的《“最后的礼物”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的沉默叙事》一文从沉默叙事方面对主人公阿巴斯及其妻子和女儿三个人物方面的“沉默”进行了分析,得出沉默是该作品的核心概念[6]。朱振武的《身份认同与共同体意识——最新诺奖作家古尔纳〈最后的礼物〉的创作旨归》一文就阿巴斯的流散家庭所处的精神与身份认同困境进行了分析,揭示移民者面临的身份认同问题[7]。由此可以看出,从创伤的角度对《最后的礼物》中的人物进行分析的研究较少,而创伤是本部小说的重要主题。因此,本文拟运用创伤理论,以期为该作品的研究视角做进一步补充,探讨玛丽亚姆创伤的症状、追溯创伤的原因以及分析她如何通过自身走出创伤的阴霾,实现内心安宁和自我身份的重构。
“创伤”(Trauma)一词源于希腊语,原意是指身体上受到的创伤。弗洛伊德(Freud)将“创伤”一词引入心理学,并给其下定义:“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8]到了20世纪70年代,“创伤”一词被赋予了更深的含义和更广的应用范畴。20世纪90年代,多米尼克·拉卡普拉(Dominick Lacapra)和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将战争创伤以及性创伤等相关理论运用到文化和文学研究中[9]。在这一时期,创伤理论研究取得了蓬勃的发展。卡鲁斯在其著作《无人认领的经验:创伤、叙述和历史》(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中认为“创伤是指经历突发或灾难性事件,而对这些事件的反应往往表现为延迟的或不受控制的重复出现的幻觉和其他侵入现象”[10]。朱迪斯·赫尔曼(Judith Herman)在其著作《创伤与复原》(Trauma and Recovery)就广义上对创伤的描述为“外界因素造成的身体或者心理的伤害”,并系统性概述了创伤的表现和治疗创伤的几个阶段[11]。
二、创伤症状
1.面对命运的无助
心理学研究表明,创伤受害者的年龄越小,在创伤面前就越无助[12]。玛丽亚姆出生时就遭受了命运的考验——出生几天的玛丽亚姆就被生母抛弃,之后多次辗转于寄养家庭的生活给她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作家对其出生的描写耐人寻味,“她这般戏剧性地来到世上”[13],仿佛她的到来是一件本不该发生的事。而生母丢弃她时留下的字条也只是简单地写着“她叫玛丽亚姆,他们不让我留下她”[13]这样的字眼。出生时就饱受苦难,到了成长时期,玛丽亚姆更是命运多舛,在她最需要和渴望家庭的温暖时,却一次又一次被迫辗转于寄养家庭,遭受着不同程度的忽视与虐待。第一次所在的寄养家庭“为了省钱往牛奶里掺水”,“用硬得像石头的司康填饱她们的肚皮”[13];第二次的寄养家庭新爸爸会“朝她扔啤酒瓶”[13];第三次和第四次的寄养家庭不同程度上对玛丽亚姆施予暴力,可以说暴力、寒冷、贫穷与不受重视是之前寄养家庭留给她的共通记忆。童年时期的玛丽亚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苦难的命运。出生的卑微与残酷的童年使玛丽亚姆“像一件物品被不同的家庭接纳又丢弃”[7],最终使她陷入深深的无助境地。
2.不堪受辱的出逃
玛丽亚姆被移民夫妇维贾伊(Vijay)和费鲁兹(Ferooz)收养,才短暂地拥有“家”的感觉,这是她第五次被收养。费鲁兹用着“与之前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13]的说话方式与玛丽亚姆说话,让她感受到了自己之前没有得到的关注和关爱。但短暂的安定和原有的家庭秩序由于表哥迪内希(Dinesh)的到来被打破。玛丽亚姆不堪受辱的出逃,集中体现在玛丽亚姆多次受到表哥的欺负。他私下对玛丽亚姆的欺凌从空间到身体再到语言上的骚扰,而且他的侵犯行为变本加厉甚至出现了质的转化。迪内希日渐显露的不怀好意对玛丽亚姆来说是噩梦般的存在,“他会用目光追随她,就好像是在伸手触摸她一样”[13],“……一把抓住她,在她身上乱摸,还试图吻她”,“嘴里一直说个不停……你的味道好美啊,你光彩照人啊”[13],在这种被动处境之下,无助的玛丽亚姆只能以晚归的方式来规避自身面临的一次次骚扰。这样做的结果是自己的养父母觉得是她变“野”了,不惜動怒责备她。面对责备,玛丽亚姆无奈向养母说出实情并寻求帮助,却被表哥和养母污蔑和误会,她最终选择从养父母家出逃,与阿巴斯私奔。当沟通失灵,家庭关系的纽带就面临着断裂的危机。“费鲁兹摆出一张嫌恶的脸孔,挥手扇了她一耳光。……而之前的那些年她一次都没有打过她。”[13]丧失了信任和情感纽带的玛丽亚姆,面对拥有超越自己血缘关系的表哥所做的种种不怀好意的行为,出逃是她不得不选择的行为结果,因为“原生家庭认同必然压制了养父母”[7]对玛丽亚姆的爱。多年过去,透过脑海中留存的记忆,通过向子女描述这些过往,玛丽亚姆仍能感受到当时的“个中屈辱、个中不公”[13]。
3.回避过往的沉默
玛丽亚姆的家人无法知晓她的过去,因为她对过往缄口不言。往日经历的创伤盘踞于玛丽亚姆的脑海和记忆中,即使成家后的生活安稳幸福,她也无法主动向家人提起她试图“抹去”的过往。也就是说,玛丽亚姆隐瞒过去本质上是为了逃避往昔的糟糕经历,使困扰她的难言之隐龟缩到内心深处。“受伤者潜意识中对创伤相关的刺激物持续性的回避,现实中的症状为主动回避与创伤经验相关的事物、人物、情景、语言等。”[14]玛丽亚姆沉默的原因与她过往的痛苦经历息息相关。回忆过往时,玛丽亚姆“一想到费鲁兹和维贾伊,她就浑身一哆嗦,回回都是,……然后轻轻地把这段记忆推开”[13]。同时,玛丽亚姆有着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也经常通过回避、分散注意力或其他的摆脱方法试图逃避痛苦的回忆、思想和感受”[15]。面对共事的朋友询问阿巴斯的病况,她也只是简单回答,在她看来“他们不是她可以敞开心扉的朋友”[13]。甚至女儿汉娜(Hanna)从来没有对母亲的过去产生好奇,因为母亲从来没有谈论过她的童年或过去。玛丽亚姆的沉默恰好是典型的不可靠叙述者的表现,这种“失语”状态明示着她作为一名边缘人所经历的悲惨境遇,使她最终患上了“失语症”。
三、创伤原因
1.个人的童年经历
玛丽亚姆的创伤主要是由多种原因引起的。糟糕的童年经历是玛丽亚姆创伤的来源之一。出生就被生母抛弃,为后来成长过程中的苦难定下了基调,生母留下的字条预示着玛丽亚姆不受寄养家庭欢迎也不会被长辈喜爱。同时,她更是一个无法掌握自身命运和知晓自我身份的无助者。她童年的生活奔波于各式各样的寄养家庭中,感受不到来自长辈的关心与爱护。五次寄养家庭的生活境况都各有不幸之处,养父母不同程度地忽视和虐待、同辈间的欺负和打压,以及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哥对她的性骚扰,每一段寄人篱下的经历都剥夺了她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最终,这些不幸的苦难经历被内化隐藏在玛丽亚姆内心深处,导致了她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并逐渐成了一个生活在边缘的他者。
2.原生家庭的缺失
原生家庭的缺失带给玛丽亚姆的心理创伤是不可忽视的。弃婴是玛丽亚姆一出生就带有的标签,遭受生母抛弃的她面临着一次又一次被收养家庭丢弃的命运。家庭的温暖和渴望被爱一直是玛丽亚姆的内心期盼,成长期间,她却无法体会父母给予的关爱。在寄养家庭生活期间,每当她开始尝试把收养她的夫妇当成爸爸妈妈看待时,都会因不同的原因再次被抛弃。原生家庭对玛丽亚姆而言是构建自我主体身份的媒介,但父母的缺席使她心中留下无法抹去的创伤,对过往的沉默与童年经历记忆的美化实质上体现了她无力面对真相,无法直面自己是弃婴和被忽视的既定事实。面对命运玛丽亚姆的无助感以及遭受性骚扰的羞耻感,这些因素在她心中不断交织,逐渐摧毁了她对未来以及自我身份的构建,同时也加剧了其心理创伤。
四、创伤修复
创伤理论学者对“创伤”有着不同的解读,但就创伤治疗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则大同小异。赫尔曼在《创伤与复原》中提出了创伤复原必要的三个阶段,即“创建安全感、追忆和哀悼、建立与周围环境的联系”[11]。玛丽亚姆通过重述过往经历、重建他人关系以及重构自我身份三方面治愈了创伤。
1.重述过往经历
玛丽亚姆通过向家人讲述自己的过往,这是她走向创伤自愈的第一步。“讲述”对创伤受害者来说,是实现创伤治愈、重获新生力量的重要保证,因为“通过讲故事、叙述创伤经历才能去除受害者过去的伤痛,并且帮助受害者继续生存下去”[16],长时间的缄默和阿巴斯对过往的自述使得玛丽亚姆也主动向家人述说自己经历的苦难。通过“讲述”玛丽亚姆向子女坦承自己年幼时在寄养家庭中受到的歧视和不公。当成功跨越沟通的壁垒之后,家人之间的有效交流也使得玛丽亚姆从创伤阴影中走出来,因为她意识到“一个人把这些事情憋在心里,任由它们毒害你的生活——这么做是多么的可悲。”[13]玛丽亚姆采用叙述的方法讲述过往可以“将自己遭受的打击弱化成更加司空见惯的东西,将刚刚发生的变故置入熟悉的剧情背景之中”[13]。事实上,玛丽亚姆的叙述意味着她“在内心中选择不再与过去的痛苦作无意义的斗争”[7]。因此,只有创伤者自己直面过去的创伤,挣脱出囿于创伤的桎梏中,把痛苦的经历讲述出来,受创者才能脱离创伤、走向治愈之路。
2.重建与他人关系
玛丽亚姆的创伤治疗体现在她与养父母重新建立的关系。“与他人和外部世界建立联系对于创伤主体的复原至关重要”[11],伴随玛丽亚姆经历的自述,吐露过往后的玛丽亚姆打开了心结,她在子女的陪伴下时隔三十年一道重回埃克塞特的养父母家,弥补多年来未与他们联系的愧疚,她内心的创伤也得到了缓解。正如Steiner提到的那样,“当个体角色通过融洽、同理心或爱的体验认识到他们彼此间的联系,自由的时刻就会出现在古尔纳文本中”[17]。
3.重构社会身份
自我身份的重构也是玛丽亚姆创伤修复的过程。玛丽亚姆的个人经历和后来她从事的工作迫使她成了一个身份边缘化的女性,但身份确认对玛丽亚姆来说十分重要。“确定的身份认同与心理安全密切相关,而这也关乎主体的个性稳定和心灵健康”[6],玛丽亚姆的童年生活虽充满了曲折和艰辛,但她没有放弃自我追寻和自我建构,对苦难的吐露使她得到儿女和丈夫的理解,并“得以重构个人身份认同”[7]。即使在照顾卧病在床的丈夫期间,她也想努力摆脱压抑的生活,她从发型开始改变,给自己的头发焗了油,每周去健身房健身,到后来辞职去难民中心做志愿者,这些都是她重新试着确立了一个不同的主体身份所做的改变。在小说的结尾部分,玛丽亚姆最后再次见到养父母,通过养母费鲁兹的描述,她终于逐渐接近真相,不再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迷茫,最终得到了真正的精神解脱。
五、结语
古尔纳在《最后的礼物》中以一个移民家庭在英国的生活为背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边缘家庭生活的图景,玛丽亚姆虽不是移民,但她的个人生活经历迫使她处于生活边缘。通过对玛丽亚姆的创伤进行深刻解读,可以看到父母在其人生成长经历的不在场是玛丽亚姆遭受创伤的根本原因,且童年经受的苦难是造成她创伤的深层原因。尽管玛丽亚姆经历了重重创伤,但是爱与家人的支持和理解最终使玛丽亚姆走出了创伤,对自我身份的认知进行重构,实现了创伤治愈。因此,只有直面创伤并正视创伤,才能使我们走出创伤的阴霾,重新构建自己的身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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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周道园,云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
杨晓旭,云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云南民族大学2022年研究生科研基金项目“诺奖作家古尔纳作品《天堂》中的殖民创伤主题研究”(项目编号2022SKY09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