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野草在歌唱》是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的成名作。在此之前,非洲大陆在西方人眼中只是一片蒙昧的黑色大陆,人们对于它的认知也仅局限于抱有种族偏见的白人作家的片面诠释。这本书真实而深刻地揭示了南部非洲的社会状况,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本文拟通过分析书中三个人物的悲剧性命运,反思其悲剧性成因。
[关键词] 悲剧性 英国小说 南部非洲 多丽丝·莱辛 外国文学
[中图分类号] I06.4 [文献标识码] A
多丽丝·莱辛是20世纪英国著名的女作家,她出生于伊朗,成长于非洲的殖民地,于1949年回到英国定居,并开始从事文学创作。《野草在歌唱》是莱辛的第一部作品,出版于1950年,一经问世便赢得评论界的称赞。
19世纪的英国女作家曾为英国小说的发展做出卓越贡献。文学史家指出,就20世纪英国女作家而言:“她们在作品中表现了现代妇女对世界、对人生、对人与人关系的新的认识和妇女本身觉醒了的新意识。”[1]莱辛的异国生活背景为她提供了丰富的生活经验,这使她得以跳出英国本土的限制,在更为广阔的非洲视域中批判性地思考人类和女性的命运。
一、人物的悲剧命运及原因分析
在《野草在歌唱》中,多丽丝·莱辛刻画了三个人物,每个人物最终都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毁灭。毁灭的背后夹杂着必然与偶然的因素,笔者通过文本细读与分析,发现社会性的因素占主要成分。
1.迪克——值得尊敬的注定失败者
迪克一生都致力于他的农场事业,农场不仅是他的致富工具、赖以生存的生活支撑,更是他感情的寄托。然而迪克操劳了一辈子却最终破产,土地被富裕的白人兼并、妻子被黑人杀害。事业无成、婚姻失败,迪克最终落得发疯的结局。婚姻失败是迪克与玛丽双方共同造成的,因某些原因他们的婚姻也注定是一场悲剧。在人物性格上,迪克具有坚定坚毅、吃苦耐劳、有良知的一面,同时也具有懦弱、自卑、意志薄弱、听天由命的一面。对于农场,他苦心经营,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和汗水。但是他却年年欠债,甚至亏损。为什么别的白人农场主都能发财,而如此兢兢业业的迪克却不能?在迪克经营农场的过程中,他试验了吐绶鸡、蜂、猪、兔子的养殖以及经营商店,却都以失败告终。“可是第一次的蛋还没有孵出来,迪克有一天就说,他打算把砖棚和铁丝网用来养兔子,不养吐绶鸡了。”[2]迪克的农场实验半途而废,他总是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空想。“迪克完全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沉醉在一个美丽的梦想中,梦见产量丰富的蜂房和一群群黑魆魆的善于产蜜的蜜蜂。”[2]迪克的无能还体现在他做事总是缺乏对全局的判断与考虑,缺乏准确的判断能力,他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有关养猪利润的文章,就马上开始养猪;因养猪方法不正确失败后,就立马转而养鸡。听到什么赚钱就来试验什么,风风火火开始做,却总是虎头蛇尾地草草结束。他眼界狭窄,只想着自己的农田下一季该种什么,却没有全盘的计划。他的眼界只限于他的农场,对于外界之事没有丝毫考虑。当然他的失败不仅仅是个人能力问题,也有运气的因素。在尝试种烟草时,天气却突然干旱,后来下雨也只在别处下,这种天气原因与运气有关。迪克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性格,他虽然顽强有毅力,但容易走向固执、极端。在查理和玛丽都指出他农场用地分散的问题之后,他依旧坚持自己的办法——“他喜欢多种几样庄稼,觉得把希望分别寄托在几件事上是个好办法。”[2]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始终不肯借外债来供自己出去度假消费,不肯借外债来继续试验烟草种植。因为内心的良知,迪克始终觉得种植烟草是不正当不道德的。迪克对农场抱有深深的感情,农场是他生命的依托,不肯像其他农场主一样把农场当作发财的手段与工具,这也是迪克不愿种植烟草的原因。“他爱农场,农场已经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他喜爱一年四季缓慢的交替;至于她一提起来就以轻蔑的语调斥之为‘不值钱的庄稼,他也热爱它们繁复无穷的变化。”[2]这就是迪克区别于其他农场主的一点——做人的良知与对土地的热爱,这也是迪克身上的闪光之处,值得尊敬。最后迪克的农场被斯莱特兼并,反映了白人之间的掠夺关系,揭下了他们虚伪的面纱。但迪克的悲剧性因素主要在于个人。
2.摩西——“人”的塑造
摩西本是做帮工的黑奴,被迪克带到家中做佣人之后,命运便发生了转折。他与玛丽的关系也注定是一场悲剧。摩西不同于书中其他黑人的显著特点是他具有“人”的特征。以往的黑奴形象无不是两个极端——落后未开化的原始人形象或卑躬屈膝的奴隶。莱辛笔下的黑人摩西,却充满着吸引人的光辉。摩西具有人的反应与诉求。在玛丽监督工人干活的时候,别的工人都一声不吭不敢停下来,但摩西不仅停下了运输工作并说自己想要喝水。他会用白人说的英语与玛丽进行沟通。在受到玛丽的鞭打以后,他愤怒的眼神使玛丽感到恐惧。“一个非洲白种人在偶然的情况下窥视到一个土人的眼神,看到那个土人身上也具有的人性特征。”[2]摩西有思想,他质问玛丽的两个问题——怎样看待战争;耶稣认为人类互相残杀是否正当——使玛丽感到一种威胁。摩西的身上闪烁着人性的光芒,在玛丽失声痛哭求他不要离去,他因为同情便留下来没有辞职,并且在日常生活中还时时照顾着玛丽。在玛丽的饭桌上放采摘的野花;带鸡蛋给玛丽;在迪克生病时,帮玛丽照顾迪克,摩西具有人的信仰与坚守,在他杀害玛丽后,等待被抓捕而没有逃脱。摩西具有人所具备的存在感与吸引力,使别人拿他当人来对待。“她觉得自己已不可自拔地落入了这个佣人的掌握中,虽说她完全没有理由变成这样。她没有一刻不意识到他的存在。”[2]“她记起了那罩满雪白皂沫的又黑又粗的脖子,那在水桶跟前弯着的健壮的背,这对她的感官实在是一种刺激。”[2]而最终摩西杀害玛丽,也是出于“人”的反抗。摩西不甘于被奴役和被侮辱,因此用報复来反抗。作为“人”的反抗实际上是对于种族歧视的抗争,最后摩西被逮捕。因此摩西的悲剧性因素主要在于社会的种族歧视。
3.无辜的玛丽——被社会扼杀的孩子
三个人物中,玛丽的悲剧是全书的核心。莱辛对于玛丽不断变化的心态给予的细致描绘和她对玛丽夫妇悲剧婚姻的探讨,使婚姻问题成为理解本书的一个切入点。莱辛颠覆了婚姻会给女性带来幸福和满足感的文化假设,而这一文化叙事正好通过家庭单元消解了玛丽本来应该拥有的自主的女性空间。因此,玛丽的主要悲剧在于她的婚姻。由于小时候的家庭教育和环境熏陶,她养成了排斥、轻视男人的特点。她的母亲就是在苦难的婚姻中挣扎,轻视男人的不幸女人,所以她拒绝婚姻拒绝男人。但是出于外界环境的压力和朋友背后的议论,她不得不选择嫁人。盲目嫁人主要是外力因素推动而成,当然也和玛丽本身对自己认知不清、没有自己的判断力有关。玛丽婚姻的失败首先在于盲目地结婚:迪克急切地盼望自己家中有女人和孩子,对玛丽有一种良好的幻想;而玛丽结婚是迫于朋友的议论、自己的虚荣感和自尊心,但她内心对于男人是轻视的,且对婚姻抱有幻想;玛丽习惯城市生活而迪克只想一辈子待在农场。双方缺乏真正的了解,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并不契合,这便是婚姻的盲目之处。这场婚姻不仅使玛丽卷入了无边无际的苦难与贫穷之中,并且成为她悲剧人生的重要导火索。家里没有天花板、洗澡用水也要节省等这样贫穷的生活使玛丽不满,然而她的第一次出走,社会便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无法再次像以前那样在城市里工作生活。重新回到农场后的玛丽,又遭受了种植烟草的失败,因为贫穷不能生孩子而失望之后,便完全崩溃,失去了生活的意志。除了贫穷之外,玛丽在农场始终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与黑人的不和谐关系。这种不和谐的关系,除了作为雇主的玛丽对待佣人方式苛刻严厉受到黑人雇工的抵触之外,还有与黑人摩西的不正常关系。摩西在玛丽崩溃的边缘用自己的关心滋润着玛丽的心灵,玛丽对于摩西的感情一直处于某种分裂撕裂的状态。玛丽既恐惧摩西,轻视、憎恨他,却又依赖他,甚至被他所吸引。在这种分裂的背后其实是自然人性与种族歧视的对抗。玛丽作为一个女人,具有人的本能与性情,她被摩西的身躯吸引又被摩西无声的关怀所打动,她喜欢摩西是自然的行为选择。但是出于种族歧视下的社会规范,她又用理性排斥着自己内心的感情。最终玛丽在这种分裂下走向了灭亡。玛丽婚后的生活方式、反抗自己命运的出走无效以及最后感情的分裂都被打下了深深的社会烙印。因此玛丽更像是被社会扼杀的无辜的孩子,她的悲剧根源主要在于社会性因素。
二、悲剧所折射的审美理想
1.女性主义的声张
女性的情感和命运一直是女性主义文学共同关注的问题,在父权制的束缚下争取妇女解放是女性主义文学的一贯主题。一方面,女性主义文学试图展示女性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遭受不公正歧视和压迫的困境,并同情女性在人生旅途中的身心痛苦和意义幻灭;另一方面,女性主义文学也试图揭露父权制社会的存在机制,并揭示更公正的社会关系的转变是如何成为可能的。在这个意义上,女性主义文学不仅关乎文学和人性,更关乎政治。莱辛的早期创作中,小说成了“反映社会生活与社会中紧迫问题的一种激进的政治性的文学形式。她是以激进的现实主义作家的面目初现于文坛的。”[1]
在莱辛的笔下,玛丽是一个被社会残害的女性形象。她原本是一个精明能干、独立、强势的女人,她能够自己粉刷墙壁,装饰迪克简陋的屋子;她也能打理好鸡舍,在迪克看来普通女人打理鸡舍需要很大的精力而玛丽却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她能在迪克生病的情况下管理雇工、打理农场,还看到了迪克经营农场的不足,给他指明出路。如此能干的女强人,何以沦落到最终婚姻不幸被黑人杀害的结局?这其中有玛丽自身的因素,但主要的是社会性因素。在玛丽排斥男人想要自己过一辈子的时候,外界舆论把她推向了婚姻;她从小的家庭环境给予她的生活方式使她与迪克难以真正相爱、和谐相处;迪克的无能和贫穷使她出走,然而社会对于从农场出来的已婚的玛丽并不接受,也没有给她一个工作的机会;玛丽最终崩溃,在种族歧视的社会权力规训中被杀害。玛丽独立的道路非常艰难,其原因就在于摆脱不掉社会的制约因素,而成为牺牲品。
2.生态主义
有学者指出,“‘生态一词源于希腊语oikos,意为生活处所,后延伸为人类生存的自然、社会生态环境”[3]。在全球生态危机日益严峻的背景下,人文科学领域的生态主义思潮兴起,强调人类要尊重大自然,保护环境,遵循自然生态规律和生态法则。
1924年,莱辛随父母迁居非洲罗得西亚,并长期生活在父母的农场。这一经历使莱辛以农业生产为切入点,深入思考人与自然之间、欧洲农场主和非洲土著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在《野草在歌唱》这本书中,人们不难看到部分殖民者对南部非洲地区无止境地掠夺和开采。因为开矿挖金活动而使土地裂出沟壑;烟草价格的飞涨使很多农场主不顾土地的承载力而种植烟草作物,最终使土地荒芜。“斯莱特先生的农场上简直没有一棵树。这足以表明他耕耘无方;农场上犁出了一条条的大沟,多少英亩乌黑肥沃的好地都因为滥用而变得贫瘠。但是他毕竟赚到了钱,这才是正经大事。”[2]而相反,迪克的土地还种着树、草等防护带,土地肥沃。多丽丝·莱辛笔下揭示的非洲南部的生态环境情况同样值得人们注意,不仅从生态主义的角度,从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来论,人们应保护环境、热爱脚下的土地,而不是肆无忌惮地为了利益向大自然索取,才能使人和大自然建立长久的和谐关系。
三、悲剧的超越性领域
莱辛的作品“集中反映了白人移民在非洲生活的孤立感、隔绝感,反映了他们为在一片不欢迎他们的土地上扎根而做的种种努力,以及一部分善良的白人在非洲种族悲剧面前所感到的无可奈何”[1]。白人殖民者、善良的白人和黑人土著之间相互交织又疏离的关系构成了《野草在歌唱》中的种族歧视主题。《野草在歌唱》中的三个悲剧背后都具有一个隐形结构特征:种族歧视两端的不平衡不稳定性。迪克的悲剧涉及的是白人内部的不平等与掠夺,最终以强吞并弱来揭示这种掠夺性。而玛丽与摩西代表着种族歧视的两端,都以自身自然人性的特征冲击着社会的规训:“高高在上”的白人歧视者因为自身自然的良知与爱欲冲击着社会种族歧视的铁链;“卑躬屈膝”的黑人被歧视者却以一个人的抗争冲击着社会种族歧视的习惯与偏见。另外,这种种族歧视结构形成了一种倒挂现象:被歧视的黑人却在精神与肉体上成为权力与話语所有者——“歧视者”的依赖和向往。这种依赖于人性建立起来的“反常”现象与社会规训下的种族歧视的“正常”秩序之间的冲突,是这部悲剧冲突的结构所在。
恩格斯说过:“悲剧就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4]在《野草在歌唱》这部悲剧的冲突结构中,摩西代表了历史的必然要求这一方的力量,玛丽在两种冲突的矛盾中死去:相比于其他的后殖民主义批判,莱辛对非洲的思考还融入了女权主义的观点。有学者指出,莱辛的作品“在男女关系和帝国势力与殖民地的关系之间进行了类比”,表现出“最近的女权主义和最近的后殖民主义理论的策略是重叠的,并相互借鉴”[5]。在种族歧视的两端中,无论哪一方都具有缺陷性。因为两种力量各自的片面性、有限性,双方的毁灭是必然的。但是真正的悲剧必须在冲突和冲突者的毁灭失败中,显示一种更高更完善的存在。这种由冲突的失败所显示的更完善的存在被称作超越领域。悲剧感或者悲剧的快感就是由有限的缺陷与超越领域之间的稳定的感性结构构成的[6]。对于玛丽的死亡,读者感到痛苦、惋惜、怜悯;对于迪克的毁灭,读者会哀叹这样一个如此吃苦耐劳、热爱土地的人的毁灭,读者会为之惋惜、心痛。但是这种情感上的痛苦与怜悯把人类带入了一个更高更完善的存在——超越领域。消除种族歧视,人人平等是人类更高层次上的追求;尊重有良知者,摒弃唯利是图的破坏土地生态的价值选择是人类更加坚定的信念。这种超越性领域的存在向读者开启了一种道路——超越片面性,走向新的更完善的存在。也是这种超越道路的启示,使读者将阅读《野草在歌唱》这部悲剧时的痛苦、惋惜、悲悯之情,化作更高层次的精神超越。这也是这部著作的题旨所在。当然,这本书的结构与隐喻更加加深了这一悲剧题旨。
参考文献
[1] 王佐良,周珏良.英国20世纪文学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8.
[2] 莱辛.野草在歌唱[M].一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3] 朱立元.美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
[4]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 Ashcroft B,Griffiths G,Tiffin H.The Empire Writes Back[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2.
[6] 牛宏寶.美学概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 李亚云)
作者简介:栗哲,福建师范大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