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私”为核心的差序格局

2023-12-20 00:59宋云丽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期
关键词:差序格局

[摘  要] 《雪晴》系列小说在沈从文的乡土文学作品中极具现实主义色彩,沈从文探索了湘西乡土社会的腐化现象和伦理道德的转变,这里没有像《长河》中那样的外来人渗透,更没有现代文明的入侵,一切堕落都生发在地方社会内部,其中以“私”为核心的差序格局是堕落的根源。在差序格局中,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和需要而行动,传统道德丧失到一定程度,发生了不同氏族之间的流血事件,使得仇怨影响波及后世,湘西乡土社会就这样逐渐分解,一步步走向堕落。

[关键词] 《雪晴》  湘西乡土社会  差序格局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沈从文出生于湖南省凤凰县,他最初的生命体验便是在此。那里是乡野僻地,同时也是湘西中心,往往得风气之先;那里的自然环境美丽而幽静,却也极其平常地上演着极端暴虐的人类行为;那里的世界一方面是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也实行着“屠杀政治”;那里苗族、土家族、汉族杂居,历史文化、风俗习惯均呈现出丰富多样性。如此复杂而富有张力的经验灌注在沈从文的生命中,成为他文学创作的源泉,沈从文也正以此为基础构筑起独特的湘西世界。

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前期,初入文坛的沈从文热衷于讲述有关湘西的传奇故事,例如《龙朱》《豹子·媚金·与那羊》等,取材于湘西民间传说,创造了富于浪漫情调的人性世界,从人类的原始生活中探索乡下人的善良、热情等美好品质,从而在城乡对照的模式中完成对城市堕落的批判;1934年以后,传奇色彩逐渐趋于平淡,作者倾向于向读者展示目前真实的湘西社会,既有牧歌情调的呈现,又有现代文明的渗透,湘西的传统道德渐趋失落,例如《边城》《长河》中,既有对湘西地方风景画式的描写,又有对外部势力入侵地方的刻画,地方势力在这种情景下逐渐瓦解;进入20世纪40年代,战争使整个社会陷入混乱,迫于现实,沈从文的心路历程、文学观念发生极大转变,他转而进行了一系列新的文学实验,例如《看虹录》《摘星录》记录了个体微妙的情欲体验;1945—1947年间,沈从文再次进入他的湘西,发表了《雪晴》系列小说,展示了湘西乡土社会内部生发出的堕落。

《雪晴》系列小说由《赤魇》《雪晴》《巧秀与冬生》《传奇不奇》四篇既独立又互有关联的短篇组成,其中后两篇为作者文学生涯中发表的最后两篇小说,因此《雪晴》系列可以看作沈从文以作家身份向湘西投入的最后一瞥。这个系列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沈从文十八岁那年冬天。他所在的部队在战争中覆灭,他作为留守后方没有参加战斗的一员,被遣散回老家。回家途中,朋友满叔远邀请他去离凤凰县城四十多里的乡村高枧做客吃喜酒,在此期间沈从文深受自然奇境浸染,耳濡目染了人事相左、仇怨延续的悲剧。《赤魇》《雪晴》采用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十八岁的“我”與四名学生同回故乡,路上为自然景物所惊奇,想用画笔记录而不能。进入乡村,短短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我”参加了满家大哥的婚礼,见识了生命的脆弱与挣扎,听闻了乡村少女巧秀出走的消息,一切都显示出离奇的氛围。《巧秀与冬生》《传奇不奇》表面上仍是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可讲述的湘西传统并非一个十八岁少年经历过的,更像是一位充分了解湘西地方历史与生活的老者的经历,可见背后隐藏着作者的叙述。故事主干是冬生在引路途中为田家兄弟所掳,田家兄弟本想勒索一笔钱财,可满家大队长为了面子没有屈服,而是向上级汇报,企图利用县长的权力对田家进行制裁,可县长并不真正为民办事,由此引发了两族之间的械斗,造成多人惨死的悲剧。悲剧发生的过程实际上是湘西乡土社会中以“私”为核心的差序格局[1]在起作用,如此看来一切传奇便不能称之为传奇。

差序格局是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表述中国社会结构时提出的概念,费孝通认为,西洋社会好像“我们在田里捆柴,几根稻草束成一把,几把束成一捆,几捆束成一挑。每一根柴在整个挑里都属于一定的捆、扎、把。每一根柴也都可以找到同把、同扎、同捆的柴,分扎的清楚不会乱的。在社会,这些单位就是团体”,这种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格局就是团体格局[1]。与西方社会结构的团体格局不同,他把中国的社会结构比作“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波纹”[1]。每个人在他的社会影响所波及的圈子范围内都处于中心位置,当然,每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也都处于以他人影响为中心的不同圈子,这就有了所谓远近亲疏的关系。各个圈子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有各自的利益与需要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也就是说这种以“己”为中心,为了自己的利益和需要发生关系的社会结构就是差序格局。差序格局的社会中最重要的是亲属关系,它可以发生在一个小家庭中,也可以维系于一个大家族中。此外地缘关系也不可忽视,不同氏族由于生活于毗邻的地面上,不可避免地产生联系,从而形成以某一族为中心的地缘关系维系的社会结构。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个人延伸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个个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人们为了各自的需要而处于网络的不同位置,也就是说差序格局是以“私”为核心的,正是因为有了“私”,差序格局才得以形成。《雪晴》系列小说鲜明地体现了在湘西乡土社会的家庭、家族乃至族与族之间,以“私”为核心的差序格局对人事变迁所产生的影响,以及在以“私”为核心的差序格局下湘西乡土社会中传统道德逐渐堕落的过程。

一、家庭之内的和谐

家庭是社会构成的基本单位,家庭内部的个体之间具有亲属关系。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1],它具有差序格局的特点。高枧村大约有二百户人家,满姓是大族,满老太太家又是这一族中的首户,因此,讨论差序格局在家庭中的运作方式,满老太太家可以算作一个典型。

年过六十还精神矍铄的当家主人满老太太是这个家庭的中心,她育有二男二女,这是靠近圆心的第一个圈子;女儿出嫁后的婆家以及儿媳妇的娘家,是第一个圈子外的第二层圈子;家里的长工、儿子的朋友则是第三层圈子;此外,一村子的人非亲即友又是更外边的一层圈子,由此构成远近亲疏各不相同的差序格局。前文提及,差序格局以“己”为中心,一切为了自己的利益和需要。满老太太家拥有近村田产、山坡产业的大半,还有油坊、碾坊等产业,此外五里外场集上开有官盐杂货铺,猴子坪的朱砂矿也拥有股份,家产丰厚。然而,满老太太并没有因为拥有财富而生活奢侈,反而素朴且勤俭,门庭充分保留传统的好规矩。她深明财富聚散之理,为了保持更多的财产,也散去了其中的一部分,用来赡亲恤邻,维持良好的友邻关系。对待家中长工,她从不吝啬苛刻,甚至同他们一起劳作,以树立榜样,取得信任,为的是他们能踏实做工、更好地为满家的产业服务。至于儿女,满老太太则抱有一种理想主义,她幻想着为大儿子的孩子商定亲事,使满家的血脉流淌在城乡各处,她还允许在省城读书的二儿子自由恋爱,娶一个城里的女学生,以知识来增加满家的荣耀。满老太太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点私心,为了守护家庭的财富,为了取得长工的忠诚,为了满家的血脉与荣光。

由以上分析可知,满老太太的家庭俨然是一种以“私”为核心的差序格局,但老太太的私心以不损害他人的利益、不违背乡土社会的传统道德为前提。她虽然处于家庭中的权威地位,但她从未用自己的权力来限制他人,而是一切遵从乡土社会传承下来的良好秩序。她甚至在实现自己私心的过程中更多地惠及了乡亲邻里,更倾向于尊重儿女的意愿,由此实现了家庭内部的和谐,显示了湘西乡土社会中美好的一面。

二、家族之内的专制

石头丢入水中产生的波纹会因石头的大小不同而波及范围不同,以此为象征的差序格局也因中心势力的强弱而形成大小不同的结构。前文论及的家庭扩大来讲便是家族,它是乡土社会中的基本社群。作为社群,它必须维持好社会秩序,承担起政治、经济、宗教等复杂功能。这就需要一个权威人物作为这一结构的中心,取得统治家族的权力,依据一定的规约来处理家族中的各项事宜。家族中掌握权力的权威者,通常读过几本经书,固执地奉行“礼治”,并以此来管理家族。要讨论差序格局中的“礼治秩序”,必须明确礼治社会并不是文质彬彬,像君子国一样的社会。礼并不一定带有文明的意思,它也可以很野蛮,巧秀妈被沉潭的悲剧便是一例实证。

巧秀妈是距离高枧八十里远的溪口人,二十三岁时即守寡,她只有两岁的巧秀和七亩山田。年轻的生命不甘心囿于这一个孩子与一点点田产,她想为自己而活,想证明她的生命还是鲜活的,于是她没有抑制自己的情欲,而是选择与黄罗寨打虎匠相好。然而这种行为不被当时的社会所容忍,被族人认为违背传统道德,没有守住一个寡妇该有的贞操,于是两人被送到祠堂公开审判。族里人本意是把两人恐吓一阵、痛打一阵,再把她远远嫁走,讨回一笔彩礼,满足自己观看他人受折磨场面的好奇心,同时分得一份钱财。这既遵循了族规,又满足了族人各自的私心。然而家族中绝对权力的拥有者、处于差序格局中心的族长曾经与巧秀妈发生过恩怨。为了报复,族长主张捶断打虎匠的双腿,可两人面对私刑的镇静与坚定使族长更愤怒。他心怀毒怨,为避免自己的丑事暴露,提议将巧秀妈按照古老规矩沉潭。由于族长辈分大、势力强,且性情顽固专横,同族子弟不得不屈服。加之族长引据圣经贤传上除恶务尽的话语,人们为避免惹祸上身,纷纷附和。由此,巧秀妈便在族长为维持自己脸面的自私与同族人因畏惧权威者而服从命令的情形下被沉潭。

巧秀妈所在的家族中,族长是这个社会圈子的中心,其他同族子弟都处于相同的外围。起初,族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决定惩罚违反伦理道德的寡妇,然而处于圈子中心的族长为了自己的私心,以绝对的权威使他人听从自己的命令,从而造成巧秀妈沉潭的悲剧。在这一过程中,族长没有顾及其他人的利益,始终顺从自己的需要,让圈子里的人为满足自己的私心服务。他极尽专制手段,湘西乡土社会的传统道德就这样在他的残忍专制下渐趋失落。

三、族群之间的械斗

在乡土社会中,不但亲属关系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网络体现了差序格局的特点,地缘关系也是如此。每一家以自己为中心,周围画出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是地理位置上相近的其他家庭或家族。满姓是高枧的大姓,满家即是高枧的大族,被掳的冬生虽姓杨,但他的家与满家一族处于同一村落,土地毗邻,因此也被纳入以满家为中心的社会圈子。因此,当冬生被田家兄弟劫持,满家为了维护自己这一族的利益,采取措施营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湘西的乡土社会本来长期安定,形成一种宁静气氛,但军阀混战所形成的割据局面,分解了农村社会原有的一切,影响到高枧村,使得村子里“多有了三五十支杂色枪和十来个退伍在役的连排长,以及二三更高级更复杂些的人物”[2]。虽然村子内部有了这些变化,但多数人还是在土地上勤勤恳恳地耕作,处在一片祥和之中。然而,也有少数人与土地隔绝,转而成为“土匪”,学会了“世故与残忍”[2],田家兄弟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分子。他们劫持冬生、抢夺本属于满家的烟土,为的是向满家勒索一笔钱财,只是满家为了挽回巧秀跟随“吹唢呐的中寨人”出走的面子,没有答应对方的条件,而是向县长报告,请县长采取合法措施解决问题。县长表面上带队前来清乡,实际上是借清乡的名义,一方面下乡来享受围猎的乐趣,另一方面向地方摊派出兵费用从而获取一笔钱财。社会中的三方势力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田家一族想得到一笔钱财,满家则要挽回本家女子与他人私奔的颜面,县长更是只顾自己享乐,其中只有县长的私心得到了满足,另外两方处在对峙中。于是双方以极古老的方式发生了斗争,流血事件不可避免,且互相间的恩怨累世延續。

满家与田家本来各自处在以本姓为中心的社会结构中,可以说是两个关联极小的社会圈子,彼此之间孤立且隔膜,各行其是。正是由于乡土社会中滋生出的个别“游离分子”,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打破了两族之间的平衡。而且,作为地方权力者的县长,腐败昏庸,把满足自己的私心看作比为民众解决问题更重要的事,他的不作为加剧了悲剧事件的发生。湘西乡土社会在以“私”为核心的差序格局中一步步走向了堕落。

四、结语

《雪晴》系列小说在沈从文的乡土文学作品中极具现实主义色彩,他探索了湘西乡土社会腐化现象和伦理道德的转变,这里没有像《长河》中那样的外来人的渗透,更没有现代文明的入侵,一切堕落都生发在地方社会内部,其中以“私”为核心的差序格局是堕落的根源。这种社会结构及其所塑造的文化心理,使得沈从文的小说能够建构起一个健全实在的乡土社会,而不是一个远离尘世的乌托邦。但是,读者也应该看到,这种差序格局在社会中产生了各自为政的不合作状态,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和需要而行动。起初,满家老太太的私心细小而美好,维持了家庭内部的和谐;而族长为了丑事不被败露,以专制权力使他人服从,造成了巧秀妈被沉潭的悲剧以及族长因深受谴责而自杀的结局;传统道德失落到一定程度,发生了不同氏族之间的流血事件,使得仇怨影响波及后世,湘西乡土社会就这样逐渐分解,一步步走向堕落。

参考文献

[1]    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3]   金介甫.凤凰之子——沈从文传[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

[4]   刘洪涛.沈从文小说新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5]   张新颖.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

[6]    赵园.论小说十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7]    陈彦.《边城》及其之后:现代性转变中的伦理图景——以《边城》、《长河》、《雪晴》系列为中心[J].文艺理论研究,2012(6).

[8]   刘涵之.论《雪晴》集叙事的距离控制[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2).

[9]   黄金.论沈从文20世纪40年代创作中对湘西的回归与疏离——以《雪晴》集为例[J].名作欣赏,2014(24).

[10]  高爽.沈从文创作心态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20.

[11]  褚连波.湘西文化与沈从文的小说创作[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0.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宋云丽,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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