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喜剧》主要讲述了贺氏两代人在对喜剧艺术的不同追求之下发生的不同人生故事。本文从对立关系看传统喜剧艺术在现代社会中的发展,揭示喜剧狂欢外衣之下的悲剧内核,诠释不同场域下人的文化审美价值观念的变化及其对艺术发展的影响,促使读者深入思考传统文化如何适应现代环境,从而更好地发展下去。
[关键词] 《喜剧》 传统与现代 悲剧 二元对立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喜剧》是陈彦“舞台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小说以戏曲舞台为背景展开书写,对贺氏两代人的喜剧演绎之路和贺加贝个人命运的发展进行生动演绎,通过戏曲舞台和人生舞台的交叉互动催生出一曲惹人注目的生命之歌,表现出个体面对时代发展浪潮裹挟时的无助与无奈,以及传统艺术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艰辛发展。舞台是小世界,人生是大舞台,作者将人物命运置于戏里戏外两个舞台交叉互动,演绎出世间人物各不相同的命运现状,并从中表现传统戏曲艺术与历史过往、当今时代之间复杂交错的关系。贺氏父子或迷失于欲望或坚守于传统,或于狂欢中任纯粹艺术沦为闹剧,或于悲戚中寻觅坚守喜剧艺术的正道。作品虽以《喜剧》命名,且以喜剧表演为大背景展开故事叙述,但情节中却充满悲剧色彩,作品中主要人物的命运也几乎以悲剧结尾,这一颠覆性的构思无疑深化了作品主题,让读者更深一步地探究其背后原因,思考戏曲艺术囹圄于商业化、大众化的悲剧现状。正如作者在题记中所写的“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这就是生活与生命的常态”[1],这一反讽式的命名包含了作者对于喜剧艺术在现实社会发展过程中所存问题的思考。
一、传统与现代碰撞产生的危机
《喜剧》中故事情节的发展是双线并进的,表层以贺氏父子三人的艺术生涯发展为线索,而暗线则一直聚焦于现代文明的异化、泛娱乐化与传统情感伦理之间的矛盾关系。作品将个人命运、秦腔兴衰和社会变革三者融合思考,以现实主义风格表现出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从而实现对时代总体性的把握,表达出对碎片化、娱乐至死时代人的精神异化的忧心,同时对时代的精神症候和文化病灶做出探索性的诊断与疗治。
归结作品中喜剧艺术的困境,陈彦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当一个时代拼命向喜剧演员索要‘包袱‘笑点时,很可能把一个很好的喜剧演员逼疯逼傻。”[2]传统艺术向来强调教化作用及对人的正向引导,但是随着现代社会物质与享乐对人的异化,人对艺术的发展也有了新的要求,追求感官刺激而放弃传统艺术的教化作用,追求低级趣味而放弃对作品艺术性之探索,追求形式多样杂糅而放弃对传统艺术纯正表现的追求,凡此种种都是传统艺术在现代的不适症候之表现。小说主人公贺加贝的喜剧之路就是在这样一个大众化、狂欢化的时代之下一步一步跌入低谷的。大众文化伴随着市场经济发展产生,在经济社会的重重压力之下,人被压迫、异化,重感官刺激而轻思考。尼尔·波兹曼对人与欲望之关系做出这样的描述:“公众不是合理地使用自己的欲望,而是使自己的欲望恶性膨胀,不是在追求快感的基础上寻找某种心灵依托,而是任物欲摆布最终陷入庸俗无聊。”[3]艾布拉姆斯提出世界、作者、作品、读者四者构成文学活动四要素,它们之间相互渗透、依存、作用。戏曲演艺也是如此,社会环境、演员、戏曲、观众之间也存在相互关系,传统艺术在现代社会的发展困境与时代环境、艺术家价值选择乃至观众趣味追求都有紧密的相关性,陈彦就曾提出:“喜剧的低俗,在某种程度上不仅仅是演员的问题,很多时候也是社会的问题,是我们观众把他忽悠到这个地方了。”[4]
传统艺术面对这样的现实境遇,又该如何寻找在现代社会中的发展正道?作者陈彦有这样的思考:“世间的万事万物最终还是存在着一种平衡机制——当观众逐渐意识到这种喜剧太低俗的时候,又会无情地将你抛弃,我们怎么喜欢的是这样无聊乏味的东西。这个时候,有深度有思考的作品就有可能被呼唤出来。”[2]当然,寻找传统艺术发展的正道不能一味苦等观众自我意识的觉醒,更应探索创新,从戏曲和演员部分对艺术表达予以匡正,就如陈彦在小说结尾对贺火炬回归传统寻觅“唱道”之境的情节安排,这也正是陈彦对传统艺术在现代社会发展的探索与实验。
二、不同人物艺术观念对立之差异
贺加贝的喜剧事业发展经历了从纯粹为艺术的剧院演出到在度假村为满足消费者欲望而妥协,从小剧场梨园春的探索尝试到戏曲帝国的数字化运营。《喜剧》中艺术的发展理念變化伴随着编剧审美观念的变化,贺氏两兄弟艺术观念的不同抉择,潘银链、万大莲两位女性价值观念差异之下的不同命运走向以及不同场域中观众诉求的差异。关于传统艺术的现代生存之路,可以试图从上述这三组对立关系中探寻答案。这些对立关系的存在一方面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承载着作者对于传统与现代碰撞的思考,具有文化价值层面的意义。
1.南大寿与其他三位编剧的不同艺术坚守
幕后的四位编剧对贺氏喜剧坊的发展走向影响甚深,从最初的为艺术而坚持到后来内容低俗、恶俗甚至媚俗的演变,四位编剧对待艺术的不同态度直接影响了贺氏喜剧的演出内容,进而影响到喜剧艺术的发展走向。
第一位编剧南大寿,强调喜剧的艺术性、纯粹性,在武大富要求一味迎合观众低级趣味的下三滥要求中,选择愤然离去。南大寿在贺加贝两次三番将“喜剧”做成“闹剧”耍活的态度中逐渐对喜剧在现代社会中的发展丧失信心。第二位编剧镇上柏树更像是传统艺术发展中缓冲式的存在,从在名著中寻找创作灵感,到向资本与低俗妥协,再到探索传统艺术发展之“正道”。在贺氏喜剧坊出现严重偏颇之时,他以评论家的身份重新登场,从艺术层面加速了这个虚妄败坏集团的瓦解,匡正了喜剧艺术的寻“道”之路。第三位编剧王廉举在经商之余随口编贯口取悦食客,在观众“哪儿荤腥,哪儿就掌声雷动”[1]的现实影响下,他在喜剧舞台上的表现内容从低俗坠落成媚俗,逐步沦为毫无艺术价值可言的“段子”。第四位编剧史托芬则是一个被名誉、权力异化的大学副教授,他借助现代资本运营方式将人的病痛、残疾、憨痴作为嘲谑的对象和笑料,毫无底线地为舍得掏腰包的人寻找生存优越感,以几近恶俗的方式刺激大众消费,完全无视喜剧的艺术价值和为人的基本道德,使得喜剧沦为观众的玩物。
四位编剧对待喜剧艺术的态度可划分为两组对立存在,南大寿恪守传统,而镇上柏树、王廉举、史托芬则不同程度地对喜剧艺术进行了扭曲和异化。从南大寿的职业操守中可以看出,老一辈艺术家珍贵的匠心和对艺术的敬重与透彻理解,传统戏曲艺术“忠孝仁义”的本质能在时代的持久挑战下生生不息、延绵不绝。镇上柏树的妥协转变,从更深一层来看,是人的价值观念在现代文明中的扭曲挣扎,传统是非观在现代社会日趋模糊,这是人性在现代文明中的一曲哀歌。在王廉举时代,现代消费主义导致戏曲的艺术价值急剧跌落,大众的审美追求进一步庸俗化,名与欲曾让王廉举风光无限,而这浮华的泡沫同时也加速了他的膨胀,最终将他推入家庭离散、精神失常的绝望谷底。而到史托芬的帝国打造时期,艺术早已失去感性化特质,变成由数字化、信息化催生的机械排列,成为无法感受的冰冷符號。艺术本是源于生活有感而发的感性化产物,特别是戏曲艺术,它源自民间,不该沦为满足小众私欲的工具。
2.贺氏兄弟对艺术、人生道路的不同选择
贺氏两兄弟最初都跟随父亲学习传统的戏曲艺术,父亲火烧天逝世后,随着现代消费主义、娱乐主义等的不断冲击,传统秦腔舞台上的丑角在现代舞台上逐渐出现艺术上的倒退和价值观的扭曲,贺氏两兄弟因对传统艺术的选择不同而走上截然相反的人生道路。
贺加贝在与武大富、王廉举等人的合作过程中,逐渐被名利欲望裹挟而背离父亲的教导,一味地迎合观众趣味致使其艺术审美一路“下滑”,最终被名与欲反噬跌进深渊;而贺火炬在意识到贺氏喜剧坊的发展与自己的价值追求发生偏离时,决然选择离开去进修深造,对自我和喜剧的发展做重新思考,最终悟出“丑角之道”。
在娱乐多样化的时代,演员抵不过台下观众对喜剧“笑点”“爆款”的深切期盼与忽悠,在喜剧的时代列车上只顾狂奔不做反思,最终必定跌入深渊,这是艺术家在多年沉浮里总结的规律,亦是打不破的“魔咒”。作品通过对贺氏兄弟两人不同艺术选择的对照书写,最终想要告诫人们喜剧应该在层层笑声之后存有其独特的精神内涵,其中所蕴含的价值观与深厚的文化底蕴才是保障喜剧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根基。结尾作者借贺火炬表达出自己的思考结果——从传统艺术再出发,寻找喜剧的沧桑正道。
3.万大莲和潘银莲悬殊的艺术价值观差异
作品中伴随贺加贝喜剧事业变化发展的还有贺加贝和万大莲、潘银莲两位女性的情感纠葛,他们之间的情感演变推动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时也影响着贺加贝的艺术认知观念和贺氏喜剧事业的发展。
万大莲是和贺加贝在同一剧团成长起来的花旦,因貌美引得贺加贝对她念念不忘。在万大莲离婚后贺加贝再次蠢蠢欲动,不顾自己已为人夫、人父的身份,在看到万大莲再婚的奢侈生活后,为盼其能回心转意贺加贝陷入对金钱名誉的无尽追求,置喜剧艺术的纯粹于不顾。可以说万大莲是贺加贝最终陷入名誉金钱泥潭的推手,贺加贝对她近乎病态的痴狂迷恋使他对艺术的追求变得扭曲。万大莲并不浅陋,作为剧团曾经的当家花旦,她对戏曲艺术有自己的独到认知,只是随着传统戏曲艺术在现代社会的坎坷发展,她逐渐丧失坚守传统的信心。但同时,万大莲也是世俗的,与廖俊卿的分分合合,和富商的失败婚姻,在贺加贝红极一时时违心与他在“天上人间”共度一夜,在贺加贝的喜剧帝国崩塌之后,转身又投向下海经商暴富的前夫怀抱之中,感情于万大莲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物质和享乐才是她的终极追求。
潘银莲的人物形象塑造和万大莲的形象构成对立,不同于万大莲科班出身的背景,潘银莲出身贫苦的农村家庭,受到的艺术乃至文化教育都极为有限。但就是这样一个背景、学识平凡的普通人,却能和昔日的“台柱子”万大莲构成价值观念的反差式对比,可谓极具讽刺意味。她从乡村辗转至城市,因与万大莲长相相似而被贺加贝苦苦追求,本想平静安分度日的她在贺加贝创业过程中任劳任怨,照顾一家老小,操持喜剧坊生意,但仍遭到贺加贝的背叛,最终遭受婚姻悲剧。虽然婚后生活一直动荡不安,但潘银莲始终以传统文化操守作为人生底线,隐忍生活的艰苦琐碎却也勇于和触碰底线的挑衅抗争。她对传统文化的坚守除表现在生活态度之外,在戏曲艺术观上也有明确体现。面对镇上柏树缺乏雅趣的改编剧本,她说道:“我不懂。不过听村里老辈子讲的戏,都干干净净的,说的是咋做好人,咋行善积德,咋行侠仗义,咋寒窗苦读的事。”[1]对于贺氏喜剧坊的畸形发展,她更是给予一针见血的批判:“你们的确聪明,你们能把丝毫没意思的东西,弄得将观众笑翻在地。你们能把可怜人的病痛、残疾、单纯、痴憨,变成满台的包袱和笑料。”[1]潘银莲以传统的认知去看待喜剧,凭自己单纯的良知和善心反而能看到喜剧最终应该坚守的“道”,这样的价值操守正好符合“戏曲这种草根艺术,从骨子里就应该流淌为弱势生命呐喊的血液”[5]的价值观念。
两位女性在人生和艺术审美价值观上呈现巨大差异,万大莲有艺术素养加身却被物欲缠身,潘银链虽出身普通却活得通透。在财富、利益的驱动之下,强烈的逐利动机最终让艺术从业者沦为奴隶,为了迎合、取悦观众而丧失自我立场、品质和格调。而坚守朴素价值观的人却保留对艺术最基本的敬畏,从这份敬畏中传习传统艺术之“道”,习得为人处事的道德伦常,践行守正为人的朴素道理。
三、二元对立下传统艺术未来发展之探索
语言学家索绪尔曾提出二元对立的概念,后来列维·斯特劳斯将二元对立的概念应用于人类学研究领域,他表示:“二元对立是人类思维的基本方式,最终成为结构主义最基本的结构观念。这种二元对立思维可以用来观照整个文学创作活动。”[6]本文讨论的《喜剧》中存在三组对立关系,南大寿与其他三位编剧不同的艺术审美态度,贺氏两兄弟对喜剧艺术不同的选择和传承,万大莲和潘银莲两位女性的价值观差异。索绪尔在对语言学中对立现象的研究中曾提出,“若想把任何的两个对象词项区分开来,必须有某种形式的差异……以共同性为前提的、具有差异性的对立结构,是产生意义作用的基础”[7]的思想,二元对立的成立需要有共同性作为前提,在共同性的基础之上差异产生才能形成“立”,对立产生从而获得意义。《喜剧》中三组人物形象及价值观的对立最终都可归于现代与传统之对立,作者一面书写传统艺术在现代文明中的生存境遇,一面深入思考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中如何得以更好地发展,这其中饱含着作者对于传统文化的忧心、对文化发展的探索和对人类美好精神理想的渴盼。
在陈彦看来,戏曲艺术的发展离不开传统文化的浸育,传统文化重视“文以载道”与戏曲艺术强调“高台教化”是一脉相承的。时代更迭之中,遵循“文以载道”“高台教化”内核的艺术作品能够成为经典,经久不衰,其中蕴含“一些人之为人应该遵守的常理、常道的持久感召力和影响力”[2]的文化内涵是现代人应该坚守和弘扬的。现代社會生存压力繁重,在娱乐至死、物欲横流的时代特质影响之下人更容易迷失信仰、精神困顿,而传统文化中蕴藏的朴素价值观恰是现代人抗衡焦虑、扭曲的良药,从经典中找寻常理常道,在传统中感悟民间真理,重拾精神文明的“正道”。
四、结语
喜剧本该是带给人欢笑的,但小说《喜剧》所呈现的却是“狂欢背后的悲戚,大喜之后的大悲”[8]。传统喜剧常因其中所蕴含的深刻思想内涵而让人在嬉笑之后感受到内核之苍凉,其本质是对人间世情洞明的大学问。喜剧的悲剧旨归,实则为喜剧之喜。而现代的改编喜剧常以扭曲的表现方式表现出背离“正道”的低俗场面,它纵容人欲无节制的释放,追求感官的刺激但却忽略了作为艺术作品该有的教化作用,虽表面上带来“千层浪、万堆雪”的笑声,但隐藏在笑声背后的却是喜剧这门艺术的悲痛哭声。作者通过这部作品对传统艺术的未来之路进行探索,意欲呼吁我们从传统中汲取精华,为传统艺术寻找现代发展的合适方法,同时借助传统的力量,平衡现代化带给人的焦虑、重压。
参考文献
[1] 陈彦.喜剧[M].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
[2] 陈彦,杨辉.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拨亮人类精神的微光[N].文艺报,2021-5-28.
[3] 波兹曼.娱乐至死[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5.
[4] 陈曦,陈彦.我们都有责任为喜剧的沦陷买单[N].现代快报,2021-5-23.
[5] 戏曲现代戏要突出人民性 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N].光明日报,2011-11-29.
[6] 司国庆.民间叙事诗中的二元对立结构分析——以《双飞鸟的传说》为例[J].文化与传播,2021(2).
[7] 冯季庆.二元对立形式与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J].外国文学评论,2002(3).
[8] 徐翔.狂欢与悲戚——论陈彦新作《喜剧》[J].商洛学院学报,2021(5).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杨彤,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