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选择中的成长与救赎

2023-12-20 13:15刘欣怡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期
关键词:伦理选择追风筝的人

[摘  要] 本文从文学伦理学角度分析《追风筝的人》,从阿米尔的成长路线分析其在不同阶段的伦理环境中如何逐渐建立独立人格,在四次主要伦理困境中所做出的不同伦理选择,以及在瓦解伦理惩罚中得出的伦理教诲,解读阿米尔从“犯错”到“自我救赎”的蜕变中如何完成成长与救赎。

[关键词] 伦理选择  伦理环境  伦理教诲  《追风筝的人》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追风筝的人》是美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塞尼的处女作,全书围绕着两个少年展开,一个是出生高贵的普什图少爷阿米尔,一个是仆人哈桑。忠诚善良的仆人哈桑一心为阿米尔少爷着想,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然而阿米尔无法突破阶级和家庭的束缚,不光亲眼看见哈桑被他人凌辱,而且污蔑哈桑偷窃,导致哈桑父子只能回去贫困区。成年之后,逃离战争、远赴美国的阿米尔最終在良心的谴责下回到了阿富汗,救回并收养哈桑的儿子。这部作品蕴含了作家对于民族、国家命运的思考,更承载了其对人性和成长的反思,其中的伦理内容也十分丰富,值得研究者的关注。

一、社会和家庭伦理环境

伦理环境又称伦理语境,是文学作品存在的历史空间。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等问题给以解释”。[1]在《追风筝的人》中,要讨论阿米尔的伦理选择就要结合当时阿富汗的社会伦理环境以及阿米尔的家庭伦理环境来分析。

从社会伦理环境来说,专制落后的阿富汗,民族不平等问题十分突出。阿米尔是“高贵的”普什图人,而哈桑是最低等的哈扎拉族。阿米尔的父亲与哈桑的父亲阿里从小一起长大,有深厚的感情,可父亲也“从来没有提到阿里是他的朋友”。父亲在阿里辞别的时候把他称作“兄弟”,可他对阿里的所作所为却违背了伦理道德:父亲侵犯了阿里的妻子并留下来一个儿子,但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尊严,却隐瞒事实,把一切后果都让阿里承担。这一切都说明父亲内心也认为阿里是仆人,而不是朋友。民族的隔阂也深深地影响了孩子:小说中的普什图小孩在背后甚至当面嘲笑阿里,模仿阿里跛腿的走姿;阿里的儿子哈桑也一直被嘲讽欺负。在这样的社会伦理环境当中,两人很难有突破民族和阶级的感情存在。

在小说前期,阿米尔还是儿童,他的伦理选择不仅受社会伦理环境的影响,也受家庭伦理环境影响。由于一出生就缺少父亲的陪伴与耐心引导,这个时期的阿米尔有着懦弱和自私的特质。由于父亲触犯了伦理道德,哈桑的身份不被认同,因此父亲对哈桑给予了更多关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阿米尔的情感,这是阿米尔嫉妒甚至怨恨哈桑的根源,同时也在内心深处加强了对哈桑的歧视,认为“他只是个哈扎拉人”。而阿米尔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是社会伦理环境和家庭伦理环境的共同影响。

后期,伦理环境的改变直接地导致了阿米尔性格的变化。由于阿富汗遭到苏联入侵,阿米尔和父亲逃亡到美国。对阿米尔来说,美国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他在这里可以重新开始,摆脱少年时期犯下的伦理罪恶。如果说因少年时期的不成熟触犯了伦理禁忌是受了当时小背景和大背景的影响,那么移民之后的阿米尔逐渐做出的伦理选择,离不开其在美国的生活环境与所接受的教育。不过人物性格的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小说中阿米尔的性格变化早在做出后两次伦理选择时就已有苗头,具体表现在他对父亲的质疑上。他坚持自己的想法选择了主修英文。这一次反抗不仅意味着阿米尔不再讨好父亲,更是他成长过程中迈向成熟的一步。已经受美国伦理环境影响的阿米尔有了独立成熟的意识自觉,所以在收到拉辛汗的信时,读到“来吧。这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时,决定开始自我救赎之路。

阿米尔在不同的成长阶段、不同的伦理环境下逐渐建立起独立人格,其中暗含了作者胡塞尼对两个不同国家的想象。作者胡塞尼与阿米尔的经历十分相似,都是少年时期跟随父亲移民美国,所以作品中的阿富汗形象和美国形象其实就是作者的真实想法。作者将阿米尔独立人格的养成过程融合在他两个不同阶段的伦理选择中,不仅突出了阿米尔成长阶段的错误与救赎,也是为了将民族不平等、宗教极端化的阿富汗同自由的美国做比较。

二、人格成长中的伦理困境与伦理选择

1.错误的选择与惩罚

阿米尔与哈桑,一个是受人尊敬的成功企业家的儿子,一个是受社会歧视的仆人,他们一起生活、相互陪伴。哈桑崇拜又尊重阿米尔,把他当成唯一的好朋友。阿米尔却是纠结的,一方面他为父亲对阿里的复杂感情所困扰,父亲与阿里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如手足,但他从未承认过阿里是他的朋友;另一方面,阿米尔也受阿富汗社会环境和宗教的影响,潜移默化地认为哈扎拉族就是下等民族,然而从情感的角度来说,哈桑的陪伴使他不再孤单,从某种意义上说,哈桑的友情弥补了父母角色的缺失。在这两种情感的纠缠下,少年时期自我意志不成熟的阿米尔做出错误的伦理选择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在阿米尔的第一次伦理困境中,他亲眼看见了哈桑在帮他捡风筝的途中被他们的死对头阿瑟夫凌辱,站在街角的他面临着要不要站出来的选择。在此之前,阿米尔与哈桑早已与阿瑟夫结下了梁子,勇敢忠诚的哈桑由于保护阿米尔遭到了阿瑟夫的记恨,于是阿瑟夫设计报复哈桑。把阿米尔当作朋友的哈桑已经为阿米尔站出来了一次,而现在轮到阿米尔了。正如小说对阿米尔的内心描写:“我仍有最后的机会可以做决定,一个决定我将成为何等人物的最后机会。”[2]他可以冲进小巷,为哈桑挺身而出,就像哈桑过去那样,这是他作为“朋友”这一伦理身份所应该做出的选择。

然而他选择了跑开,阿米尔做出这一伦理选择,使他的伦理身份从“朋友”转换成“少爷”,他在这两个身份的不断摇摆中选择放弃了把哈桑当“朋友”。在这个过程中,斯芬克斯因子决定了他的伦理选择和行动。斯芬克斯因子指的是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前者即伦理意识,其意志体现形式为理性意志;后者即人的动物性本能和原欲,其意志体现形式为自由意志。

在阿米尔的第一次伦理选择中,面临弱小的同伴被强大的敌人所侵犯的情境时,作为动物性本能和原欲的兽性因子迫使阿米尔逃离“战场”,遇到危险时避免受到伤害而逃跑是动物的本能;然而人性因子中的理性意志却会驱使阿米尔保护朋友。阿米尔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过程,其实就是斯芬克斯因子中的兽性因子与人性因子抗争的过程,而最终阿米尔的逃跑也证明了其兽性因子最终占了主导地位。如果说在第一次伦理选择中,兽性因子与人性因子还有几乎势均力敌的斗争,那么第二次的伦理选择中,兽性因子很显然占了上风。阿米尔第一次“犯错”后内心的焦虑不安加速了甚至直接导致了他的第二次伦理选择。

在哈桑讨好与迁就他时,阿米尔却将哈桑越推越远。在哈桑不计前嫌的陪伴下,阿米尔其实可以重新和哈桑做朋友,然而他已经放弃了作为哈桑朋友的伦理身份,因此他内心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享受哈桑带给他的陪伴和情感慰藉。由于朋友这一伦理身份的不对等所带来的愧疚,自由因子驱使他铲除一切对他不利的條件,他犯下更大的错误。

为了逼走哈桑,并且独占父亲的关爱,阿米尔做出第二次伦理选择。阿米尔将新手表和一把钞票塞在哈桑的毛毯下,污蔑哈桑偷窃。这一行为使他拥有了一个新的伦理身份,他成为一个犯了欺骗罪、说谎栽赃的人。在此之前,阿米尔与父亲已有过关于罪行的讨论,父亲对阿米尔讲过:“罪行只有一种,那就是盗窃,其他罪行都是盗窃的变种。”“当你说谎,你偷走别人知道真相的权利。当你诈骗,你偷走公平的权利。”[2]由于阿米尔对父亲的崇拜与爱慕,父亲的这些话也一直影响着他,这就说明他内心其实知道做出污蔑栽赃哈桑的事情是不对的。

至此,两次犯下伦理禁忌的后果就是阿米尔始终被内心的恐惧与内疚所折磨。这种恐惧实际上也是一种伦理惩罚,而移民美国也只是暂时的逃避。

2.自我救赎与蜕变

拉辛汗的一通电话把阿米尔带回了故土,不光是因为拉辛汗的病重,也是因为拉辛汗知道当初所有的真相,知道他犯下的伦理禁忌。因此阿米尔决定回到阿富汗,意味着他愿意直面错误的伦理选择导致的后果,这是他通往成熟自我的必经之路。

见到拉辛汗的阿米尔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哈桑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父亲对于哈桑的偏爱其实是出于触犯伦理禁忌的愧疚。面对拉辛汗让他去找到他的侄子索拉博并把他交给一对善良的夫妇收养的请求,阿尔米陷入了第三次伦理困境,如果他接受了“亲兄弟”“叔侄”这些新的伦理身份,那就意味着找到自己的亲侄子并安顿好他是阿米尔的伦理责任,而且这需要冒着生命的危险;相反他也可以选择否认自己新的伦理身份,不承认这一切,自欺欺人继续回到美国过自己安定美好的生活。

在这一过程中,斯芬克斯因子中的兽性因子与人性因子几乎再一次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而阿米尔对哈桑更深的愧疚以及对自我成长的需求导致人性因子略胜一筹,最终他踏上找寻索拉博之路。阿米尔的第三次伦理选择表明他已经把哈桑当作亲兄弟,把索拉博当作亲侄子,并且承认了这一新的伦理身份所应承担的道德责任。而在找寻索拉博的过程中,虽然有重重困难,人性因子引导了阿米尔的每一次坚持,战胜了兽性因子。特别是再一次面对阿瑟夫时,索拉博成了阿瑟夫的“阶下囚”和“玩物”,而阿米尔想要救出索拉博就必须战胜阿瑟夫。在以前的伦理选择中,在阿瑟夫占据优势之下,他放弃了帮助哈桑。然而这一次他带着成为好人的信念,在人性因子的主导下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伦理选择。

在救出索拉博后,阿米尔最终得知自己被拉辛汗所骗,根本没有善良的愿意收养索拉博的夫妻。在拉辛汗的又一封信中,阿米尔得知了父亲受伦理惩罚的折磨,只能以帮助穷苦人民、建立恤孤院等善行来实现自我救赎。这件事告诉了阿米尔:当罪行转变成善行,才是真正的赎罪。此时的阿米尔不断进行反思,在自我反思中逐渐成熟。阿米尔在面对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伦理困境时,即如何安顿索拉博,此时理性意志已完全支配了阿米尔的伦理选择。

与第三次阿米尔面临伦理困境时的崩溃与纠结相比,这一次的阿米尔更加镇定自若,他并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和内心斗争。这一次,人性因子主导了阿米尔的全部思想和行为,使他的伦理身份完成了最后一次转变——从“叔侄”到“父子”的转变,这也是他走向成熟的转变。救赎索拉博的过程实际也是阿米尔自我救赎的最后一步,他将索拉博带回美国之后,一直没有放弃感化索拉博,还帮他找回生活的希望。而阿米尔也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成熟,逐渐摆脱了伦理惩罚的折磨,小说中阿米尔意识到“这个念头居然没有让我心痛”,再次看着哈桑与索拉博的照片时,他想到拉辛汗的话,想到哈桑其实是“继承了爸爸身上纯洁高贵品质的一半”,想到也许哈桑才是“爸爸内心某处秘密当成自己真正儿子的一半”,然而阿米尔已经“自我宽恕”,不再嫉妒怨恨,也不会再受少年时期所做出的两次错误的伦理选择所带来的后果的折磨。

阿米尔两次犯错的伦理选择,到两次自我救赎的伦理选择,实际上是斯芬克斯因子中两种因子斗争的过程中,兽性因子中的自由意志逐渐占主导地位转变为人性因子中的理性意志逐渐占主导地位,阿米尔也从少年时期的稚嫩转变为成年时期的成熟,他逐渐找到自我,完成成长的蜕变。

三、犯错与救赎中的伦理教诲

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分析阿米尔的成长之路,研究重点更加偏向于他的伦理选择,这些选择虽未受到法律惩罚,然而从伦理学的角度来说,在朋友陷入困境时见死不救、诬陷他人盗窃等选择,并不符合伦理的要求。从伦理道德层面的批判弥补法律层面的空缺,从而引起人们的重视是文学伦理学的特点。阿米尔的四次伦理选择其实是他体内的斯芬克斯因子中的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在博弈后导致的不同结果,是一个由兽性因子逐渐压倒人性因子,后又被人性因子所逐渐主导的动态过程。“两种意志之间的力量消长,导致文学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变化和故事情节的发展。”[3]小说前期的阿米尔处于儿童时期,受到家庭伦理环境和社会伦理环境的影响,他懦弱自私,对哈桑充满嫉妒,不承认哈桑的朋友身份,此期间他的兽性因子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而后期的阿米尔已经成年且接受了美国的高等教育,在这个新的伦理环境下,他已经较成熟且具备独立人格,因此他的人性因子又逐渐压倒兽性因子占据主导地位。

阿米尔不成熟到成熟所做出的不同伦理选择可以得出一个伦理教诲,错误的伦理选择会触犯伦理禁忌,而伦理禁忌所导致的伦理惩罚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心理上的惩罚会一直伴随着触犯伦理禁忌者,直到他完成赎罪,才能得到自我救赎。伤害了哈桑的阿米尔即使逃出了阿富汗,远离了他犯罪的地方,可他的内心从未真正的平静,只要他还活着,生活的细节总会提醒他,他犯过错,以父亲最厌恶的形式得到了父亲的独宠。

阿米尔毕业后,父亲说:“要是哈桑今天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听到哈桑的名字,我的脖子好像被一对铁手掐住了。”[2]仅仅是听到了哈桑的名字,他的身体反应就如此剧烈。惩罚阿米尔的并不是哈桑这个人,而是他触犯伦理禁忌的后果。阿米尔身体的压迫与精神上的折磨说明不摆脱这个伦理禁忌,他将永远无法成长。

在大多数的作品中,伦理惩罚带来的是疯癲和死亡。例如《麦克白》中麦克白弑君篡位,不仅违反了君臣的伦理关系,还违反血亲之间的伦理关系。在对伦理后果的恐惧中,帮凶麦克白夫人由于惧怕“以死谢罪”而走向疯癫,而主凶麦克白也在丧失理性后走向死亡,这个悲剧的结局似乎是注定的。“文学作品中描写人的理性意志和自由意志的交锋与转换,其目的是突出理性意志怎样抑制和引导自由意志,让人做一个有道德的人。”[3]而《麦克白》这类作品中,主人公因道德缺失违反了伦理禁忌,导致悲剧性的结局,作者这么写就是为了警醒世人遵守伦理道德规范,避免走向毁灭。

然而,《追风筝的人》中阿米尔从愧疚中得到自我宽恕,似乎可以看到违反伦理禁忌之人的另外一条道路。阿米尔在兽性因子逐渐占领主导地位之后,没有一错再错,反而在不断的成长中逐渐地以理性意志制约自由意志,所以才能在拯救和弥补哈桑的儿子索拉博的过程中得到自我宽恕。会因违反伦理禁忌而惧怕的人说明他的伦理道德并未完全缺失,在这种惧怕下,赎罪才能瓦解伦理惩罚,可以是“以死谢罪”,也可以是自我救赎。

参考文献

[1]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

[2]   胡赛尼.追风筝的人[M].李继宏,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3]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6).

[4]   郭雯.伦理悲剧中的预言与犯罪:重读《麦克白》[J].外国文学研究,2017(2).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刘欣怡,湖北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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