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晨露 黄华
[摘 要] 2018年,美国汉学家葛浩文续写的萧红长篇小说《马伯乐》出版。值得注意的是,葛浩文的双重文化背景使他的续写内容在情节中加入了基督教等新元素作为人物成长的助推力,弥补萧红生前留下的遗憾,同时也表达出他对这部作品的独特理解。由此,马伯乐这个人物从一个胆小怕事、自私自利的漫画式形象成長为一个正常、健全的形象。
[关键词] 葛浩文 萧红 《马伯乐》 形象学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1941年,萧红留下了半部《马伯乐》便离开了人世。马伯乐这样一个战时胆小怕事、虚荣自私而又不自知的知识分子形象却被学界挖掘出来并不断解读,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形象。2018年美国汉学家葛浩文用英文续写的《马伯乐》出版,同年中译本上市,这部充满争议、具有国民性批判的作品再度引发了讨论。
对《马伯乐》及其续写的研究论文中,讨论最多的是续写前后马伯乐人物形象的变化。孙璐、禾刀、苏晓芳分析了原作中马伯乐的性格特点,对比葛浩文续写的人物形象,认为萧红笔下的马伯乐是一个缺乏自信心、责任感和行动力的“巨婴”形象。[1] [2] [3]在闫怡恂与葛浩文、林丽君的访谈中,葛浩文谈到续写的初衷和对马伯乐人物的构思,并谈到马伯乐与萧红的关系。[4]此外,孙会军从翻译入手,对葛浩文、林丽君翻译《马伯乐》时的“再创造”进行分析,认为其翻译最大程度保留了萧红幽默讽刺笔调,并认为译者多重身份相互渗透的现象尤为突出。[5]
但是,研究者们只总结了马伯乐的形象变化,或只停留在翻译角度关注文本在跨语际、跨文化中形成的差异,鲜少深入分析葛浩文为什么续写《马伯乐》及怎样续写《马伯乐》。当代形象学研究特别强调对创作主体的研究,本文借助形象学理论,以葛浩文的续写为中心,在分析马伯乐形象变化的基础上,深入分析葛浩文对马伯乐形象的再创造,并在文本之外发掘葛浩文改变马伯乐形象的原因并对葛浩文的续写做出评价。
一、文本之中:马伯乐形象的改变
在形象学中,形象有三层含义,一是异国的形象,二是一个民族的形象,最后是一个作家特殊感受所创造出来的形象。[6]对葛浩文来说,马伯乐这一形象是来自于大洋彼岸的异国形象;其次,马伯乐是具有国民性批判的民族形象;最后,马伯乐又是萧红和葛浩文通过个人特殊感受所创造出来的形象。
《马伯乐》是萧红创作生涯的最后一部作品,不同于《生死场》《呼兰河传》的创作风格,这部长篇小说不同于萧红独有的散文体小说写作模式,走向了幽默讽刺的国民性探索之路。
马伯乐是一个出身于战时的地主家庭,接受新式教育,却又胆小怕事、虚荣自私的人物。首先,马伯乐一向胆小悲观,甚至到了杞人忧天的程度,“万事总要留个退步”[7]是他的名言,一听到一点关于战争的风声便可以随时抛下一切往外逃。战争的炮火还未拉响,他便早早进入了战时状态,从老家青岛一路向南逃到了上海、武汉、重庆,妻子和子女也不得不和马伯乐一起过着胆战心惊的生活。其次,萧红在家庭关系中描写他的自私,“他爱自己甚于爱一切人。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欢的,可是若到了极高度的危险……也只能自己逃走了事”。[7]在准备逃去上海时,“余下他所不要了的,他就倒满一地,屋子弄得一塌糊涂。太太的爽身粉,拍了一床。破鞋、破袜子,连孩子们的一些东西,扔得满地都是……这个家庭,他是厌恶至极……”[7]由此可以看出马伯乐对自己的家庭非常不满,然而马伯乐并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所以又不得不委曲求全,依靠家庭,因此他常常陷入一种被鄙视的尴尬处境。再次,马伯乐是一个虚荣又无知的小市民形象。他鄙视着家族崇洋媚外的风气以及不顾家国安危的某些中国人,最常说的就是“真他妈的中国人”,但去外国商店时,其行为仍然表现出骨子里的自卑和虚荣。他花钱大手大脚,经常请客吃饭,试图从穷朋友那里找到一点成就感。
1942年萧红写下一张纸条“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8]后离开了人世。马伯乐最终要逃到哪里去?他的结局又如何?葛浩文在研究马伯乐这个形象时认为萧红继承了鲁迅塑造的阿Q式人物。尽管如此,葛浩文却没有延续阿Q的命运,重塑了马伯乐的形象。
在葛浩文那里,马伯乐成了一个完美的国民,马伯乐最大的改变是敢于承担责任、直面现实。首先,改变体现在其对待家庭的态度上。葛浩文在续文中写了他差点丢掉儿子约瑟的情节,而这一次马伯乐的态度发生了大转变,他心里考虑的全是约瑟的安危。这件事也让马伯乐从一个“巨婴”变成了会承担责任的好父亲。其次,改变体现在他对待战争的态度上。葛浩文的续文中,“逃跑”也不再是马伯乐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渐渐的,马伯乐学会不抱怨了,开始苦中作乐,环境既然恶劣,他就得想法子找乐趣,让生活变得更好一些”。[7]在短短一章的内容中,马伯乐就有了巨大的心态转变。马伯乐和阿Q的结局皆为被捕,但葛浩文赋予了马伯乐一种悲剧性的英雄色彩。
读者由此可以直观发现,萧红与葛浩文笔下的马伯乐形象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异。从逃亡到成长,从讽刺到赞美,葛浩文塑造的马伯乐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卑琐小人物改变的可能性。
二、形象的再创造:战争、基督教等内涵的延伸
在葛浩文所续写的内容中,马伯乐虽然还是不时展现出他的软弱和自私的一面,但他也变得成熟稳重、敢于承担责任,甚至具有家国情怀。形象的再创造离不开情节的安排。战争和逃亡是贯穿《马伯乐》的两大线索,葛浩文紧扣战争的发展这一线索,安排情节改变了马伯乐的心态,并且在情节中加入了礼拜堂和世界语的新元素,真正让马伯乐成了一个健全的国民。
在萧红的原作中,马伯乐因恐惧战乱而逃,战争也只是一种预兆,但一直未曾真的降临到马伯乐身上;而在续写中,战争终于爆发,马伯乐却因此而成长,最后他的爱国之心也被激发。1938年9月,汉口沦陷,马伯乐一家人继续逃难,一路来到了重庆。在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封锁了中国的沿海城市,粮食的价格飞速上涨。重庆作为临时首都接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难民,各种资源十分紧张,而且日本数次的轰炸让重庆变得面目全非。
马伯乐的头上飞过真的炮弹时,他又重新思考了“逃”这个自救方法。当他发现早已无处可逃时,索性停了下来,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马伯乐这种安逸的状态与当时紧张的战争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效果,又与前期紧张胆小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文中妻子对马伯乐说:“呵保罗,你好像变了一个人。”马伯乐说:“是的呀。轰炸把我炸成一个不同的人了。”[7]因为战争,马伯乐得到了成长,改变了身上几乎所有的缺点。
在逃亡途中,基督教也成了马伯乐改变的一个重要原因。基督教一直是马伯乐一家的信仰,但在萧红的笔下,描写基督教是为了讽刺马老太爷崇洋媚外的虚伪人性。马老太爷信仰基督教,却没有丝毫基督教倡导的仁慈之心。讽刺的是,其他人信奉基督教也只是为了获得马老太爷的财产。在《马伯乐》原作中,基督教是空洞华丽的外壳,掩盖了马家人性的肤浅。在续写中,葛浩文依旧保留基督教这一线索并丰富了这些元素的内涵,既延续了讽刺的作用,又真正发挥了宗教救赎的意义。
在葛浩文的续写中,他有意安排了一场情节:马伯乐的小儿子约瑟在战时不小心走丢,而后掉进了炸弹坑中,他的得救归功于一个好心的女人把他带到了礼拜堂做礼拜。约瑟最终平安无事,但性格却一下子变了,从一个任性、暴力的小霸王变成了一个胆小怕事,整日牵着父亲衣襟的“小马伯乐”。无论作者是否出于讽刺的目的描写这段情节,都使礼拜堂的含义从空洞变得富有深意。在基督教青年会这个具有宗教象征意味的地方,马伯乐人格得到了升华。他不顾生命危险收留了反日爱国的小陈,在危难之际他也没有想着逃跑,而是把家人们送走。最终,马伯乐自己留了下来,落得被捕入狱、不知生死的结局。无论马伯乐是否真的信仰基督教,礼拜堂和《圣经》一直影响着他。
葛浩文在续写中竭力弥补原作中一切人物的人格缺陷,宣扬其和平、健全的社会理想,同时把萧红所批判的基督教“崇洋媚外”的讽刺内涵变为救赎马伯乐一家的原因。萧红曾在逃难途中刻画自私、麻木的众生相,而在续写中到处都有善良好心的陌生人帮助马伯乐一家。“逃”的意义也在此消解,葛浩文给萧红筑起一座乌托邦,那里不再有喜剧似的讽刺,却有战时明媚的悲壮之感。
三、文本之外:“萧红迷”与翻译观的再现
由萧红创作、葛浩文翻译并续写的《马伯乐》是一次跨文化、跨语际、跨时代的特殊创作活动。在作品创作过程中,作为创作主体的葛浩文不仅在翻译过程中发挥着译者的主动性,还直接参与到作品的创作过程中,续写了《马伯乐》。在研究马伯乐形象变化时,研究者不仅要探究文本内的人物形象的变化,还要探究创作主体的创作动机。
葛浩文是北美著名的汉学家,萧红研究是他学术研究的重心。20世纪70年代,国内对于萧红的研究还未受到重视,致力于翻译中文作品的葛浩文也受到了相同的“冷遇”。他不仅撰写了《萧红评传》,还大量翻译了萧红的作品,萧红因此在国内外声名鹊起。20世纪70年代,“萧红热”席卷了文坛。多年的史料研究成果让葛浩文对萧红产生了深沉的情感,他曾说不愿为《萧红评传》结尾的原因是:“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抛开了过去我所接受的以客观、理智态度从事学术研究的训练,不知怎的,我竟然觉得我不写这一行,萧红就可以不死。”[9]
续写仅占了全书的五分之一,却耗费了葛浩文数年的精力。主人公马伯乐带有萧红的影子和生活足迹。在英译本中,葛浩文把标题译为“Ma Boles Second Life”,似乎有意将其与萧红的生命历程联系起来。他依照萧红的创作思路让马伯乐一家来到了重庆和香港,让马伯樂目睹了真正的战争场面。在情节设置中,他加入自己的一点“私心”,让马伯乐和萧红相遇,另外,续写中的“长安寺”“滑竿”等地点也出自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总之,续作虽然受限于原作已有的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等,但也发挥了续作者的聪明才智,其中必然夹杂着续作者的文化背景和个人情感。葛浩文凭借自己对萧红的理解,将资料和认知都融入短短的四个章节内,其续写的过程也是与萧红对话的过程。
葛浩文是一个出色的中英翻译家,他突破国家间文化的差异,在细致揣摩萧红原意的同时又对原作形象及主题加以改变和升华,这离不开作者翻译家的身份。无论是译介还是续写,葛浩文的目的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认识萧红。为了增强英译本的可读性,他在译介时采取“易化原则”[10],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对作品进行适当地调整、删改和补充,自觉发挥了译者的主体性。在续写中,葛浩文依旧秉持着“戴着镣铐跳舞”的原则,充分发挥续写时的主观能动性。续写中颇有争议的一点是马伯乐转变为一个人格健全的形象。此外,续文中还将本身带有讽刺意义的基督教会赋予了西方人心中“救赎”的含义,又加入了世界语的元素以表达对和平的期待,从人物塑造到情节发展方面来看,续文似乎更像是西方传统小说。这些改变体现了葛浩文在创作时考虑了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和自身所处的文化背景。
续文体现出葛浩文作为译者所遵循的一种注重谋篇布局的整体性原则。葛浩文用英文续写,又让搭档林丽君翻译成中文,在语言风格上经历了双重转化,因此中译本的续文读起来并不像出于萧红之手。但在英译本中,葛浩文的续写语言最大限度与英译本保持一致,读起来并没有“断裂”感。在小说内容方面,英译本把全书分为了17个章节,随着情节的展开,先前出现的人物也都纷纷“返场”,并有了自己的结局。这样一来整部作品的结构形成了一个闭环,在内容上也更加完整、清晰。
四、结语
萧红的《马伯乐》原作虽难以超越,葛浩文的续写却让读者感受到来自大洋彼岸的缅怀与尊敬。续写小说不同于学术研究,葛浩文可以加入自己的偏爱和理解并重塑人物,他解构了马伯乐身上所有可被嘲讽的性格,或许只是为了给他这位命途多舛的研究对象一份交代,正如他所言:“萧红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8]由于文化差异,葛浩文的续写削减了中国读者在阅读时的真实感。但《马伯乐》的续写体现了他所身处的文化背景对战时中国环境的理解,也让更多的海外读者认识了中国现代作家萧红,为中国与西方之间的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
参考文献
[1] 孙璐.萧红的“半部《红楼》”迎来了大洋彼岸的“高鹗”[N].中华读书报,2018-11-21.
[2] 禾刀.马伯乐的人性弱点会被埋葬?——读萧红原著葛浩文续写的《马伯乐》[N].文汇报,2019-01-14.
[3] 苏晓芳.“巨婴”的养成与改变——论萧红、葛浩文完整版《马伯乐》[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6).
[4] 闫怡恂.《马伯乐》的续作与翻译——葛浩文、林丽君专访[J].新文学史料,2019(4).
[5] 孙会军.“马伯乐”的前世今生——萧红小说《马伯乐》的翻译、续书与续译[J].中国翻译,2019(3).
[6] 让-马克·莫哈,孟华.试论文学形象学的研究史及方法论[J].中国比较文学,1995(1).
[7] 萧红,葛浩文.马伯乐[M].林丽君,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8.
[8] 葛浩文.论中国文学[M]. 闫怡恂,译.北京:现代出版社,2014.
[9] 葛浩文.萧红评传[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
[10] 吕敏宏.论葛浩文中国现当代小说译介[J].小说评论,2012(5).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赵晨露,首都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黄 华,博士,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海外汉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项目成果(0012121002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