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婷
[摘 要] 结合商业蓬勃、释道大行、心学衍生的晚明时代大背景,人们可以加深对“三言”中士人行为转化动因的理解。这些士人被时代巨浪所裹挟,分别选择了弃儒经商、归隐释道、放浪狷狂的生活模式,成为整个晚明“士风士界”狂飙突进式巨变的缩影。他们猛烈冲击着传统观念的束缚,凭借一种可贵的人文气息,为中国文化走向近代化创造了契机。
[关键词] “三言” 晚明 士风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洪武以降,设八股文以取士,众文臣皆由科举次第而入选,在内外标准的规范与制约下,士人过着一种中庸平和且温情脉脉的生活。直到明朝中晚期,一股股新异的思潮破土萌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士人生活抱合统一,导致士人的心态与行为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极大转变。虽然“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大部分作品是由冯梦龙搜集、整理、修订前代作品而得,故事发生的时间并非皆在明朝,但在重新编辑的过程中,势必会受到冯梦龙所处时代的影响,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生活习惯与价值观念,从而带有了鲜明的时代烙印。经统计,在新异思潮的影响下,“三言”中共有12位士人选择了弃儒经商的生活模式,16位士人选择了归隐释道的生活模式,12位士人选择了放浪狷狂的生活模式。
一、“三言”之弃儒经商
《管子·小匡》中提到“四民”(士农工商)为国家的“石民”,这是“四民”一词在史料中的最早记载,当时商人的地位可见一斑。[1]秦朝重用李斯,变法图强、重农抑商的策略被奉为圭臬。此后,历朝历代都对商人的生活及行为进行了严格的约束。而无论是宋朝王禹偁的“六民说”,抑或明朝姚旅才的“二十四民说”,均将士人放在了社会等级的第一位。明太祖时期颁布了一系列抑商政策,比如为尽除游惰之徒而厚本抑末,甚至规定商贾只许穿绢布,商贾在社会的重重罗网中喘息着、奔走着。但在商人趋利本性的驱使下,商业竟也渐渐繁荣起来。与此同时,统治者不得不承认商税对国家税收的重要性,于是朝廷的工商业政策趋向宽容,这也带动了商人地位的提升。例如,商籍的颁布使旅居外地的商贾获得了合法户籍,商人及其子弟的权利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保护。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意识到农商互补的重要性,于是在全国推广“一条鞭法”,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富商大贾的压力。政府政策的逐渐宽容,加之比较发达的市镇产生了新型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运作机制,商业逐渐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态势,出现了如荆州、芜湖、瓜州等远近皆名的舟车辐辏的“大马头”。[2]商帮林立,有“居室善而行止胜”的晋商、流连于花乡酒乡的徽商、贩卖价连城珠宝的龙游商……只要身家富贵,即使是身处穷乡僻壤也能够享受与都市无异的繁华生活。[2]
商业渐趋繁盛的侧面是科举之路的渐趋狭窄,对士人而言,一条从入泮到出仕的道路注定是一条困苦心酸的狭长路途,其中的艰难与无奈是多方面因素合力的结果。首先,随着商人地位的提升,科场专为持有商、灶籍的商家子弟保留应试特权。富裕的商贾为其子弟提供了优越的教育条件,他们在层层遴选中脱颖而出的可能性大增。其次,为解决国家日益加剧的财政危机,自明正統八年试行捐纳制度之后,政府大开捐纳门径。这一特殊现象成为“三言”部分角色设计的临摹本,例如《警世通言》卷三十一中,名妓赵春儿资助曹可成就任福建同安县二尹,此后在资本运作下,曹可成官声大振且连升三级,至六品大夫,最终衣锦还乡并成了宦门巨室。再次,晚明士人晚达已成为普遍现象,大多数士人怀着坚韧执拗的心理在科场中度过了漫长困窘的岁月,而最终梦想成真的士子少之又少,多数人抱憾终生。自幼出身书香门第的“三言”作者冯梦龙“早岁才华众所惊”,但其仕途经历却极其坎坷曲折,他倾尽全力却屡试不中,直到五十七岁时才抓住了补为贡生的宝贵机会,由于冯梦龙是科场的亲历者,才会对科场弊端有深沉的感慨。[3]要想专心科考,必须先生存下来。多数士人在科举道路上受阻,走上了旁支道路,试图在进退迍邅、左支右绌之中开辟一块合理的社会生存空间。此外,僵化的八股程式、泛化的策学潜规则等均不同程度加剧了科举与入仕路径的难度。
在商场蓬勃与科场暗淡的鲜明对比下,文士弃儒的现象变得司空见惯,如濮阳刘滋、钱塘徐国宁等,这些真实鲜活的形象为冯梦龙“三言”的角色设计提供了现实原型基础。《醒世恒言》卷十七入话中,老尚书安排四子分别从事“农工商贾”,留长子业儒,面对四子的诘问,他说读书之人既难登公卿之位又“气硬心高妄自尊”。[4]《喻世明言》卷十六中,范巨卿自幼父母双亡,为妻儿苦苦挣扎于从商的滚滚洪流中;卷十八中,连年不第的杨复因沉沦科场而家事日渐消乏,无奈之下只得选择远去漳州当商贩来维持生计。《警世通言》卷二十八中,幼失双亲的许宣投靠在表叔的生药铺中做主管,他在被发配到牢城营做工后感叹道:“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足见其文学底蕴。[5]此外,还有博古晓今的刘奇、运乖时蹇的刘君荐等均不约而同走上了商贾之路。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士人并未完全放弃仕途道路,采取了“兼仕兼商”的生存模式。《警世通言》卷二十中,押番计安为防止坐吃山崩而开办一家酒楼。士人投身于商贾的同时,也并未忘记传统道德与人格修养,并将其信奉的价值观念带入商业活动中,使“义”与“利”得到了有效结合,从而开辟了商业发展的新天地,彰显了温情脉脉的人文情怀。《醒世恒言》卷十中,刘方、刘奇弟兄二人勠力同心,几年时间便积攒下一份大家业。晚明文士弃儒经商的风气在一定程度上销蚀了封建经济文化,推动了士人经济型人格的萌发,从而增进了文化与社会之间的双向交流与融合。
二、“三言”之归隐释道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后,与道教一同随着社会发展与王朝更迭而缓慢向前发展,影响了中国文化的发展。明太祖因有过一段出家为僧的经历,故而对佛教抱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心态,他认为释、道二教均有益于人伦与风尚,对现实社会具有一定的适用性,因此对其采取了扶持与掌控的策略,使其成为维护明朝大一统地位的辅助力量。此外,三教融合的趋势自魏晋南北朝后不断得到强化。《醒世恒言》卷二十二中,吕洞宾认为自古儒、释、道三教便是一家。在三教互相作用下,士人的价值观念日益多样化。讲究因果轮回的佛教思想以及追求成仙得道的道教观念为怀才不遇而愤慨不平的士人提供了心灵的慰藉,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他们的痛苦,使他们在清幽与寂然之间得到了内心的坦然。
作家的宗教修养境界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作品题材的择取。冯梦龙出身理学名家,一生多半时光都致力于解读经学,儒家思想自然在其头脑中根深蒂固,他在“三言”中也不遗余力地多次宣扬尊敬君主、守卫道德、孝敬至亲等传统儒家思想,但现实社会的黑暗与仕途不顺的实际情况也使他在崇儒之际萌生出出世思想,因此冯梦龙主动出入佛道并阅读相关经典书籍。冯梦龙的家乡苏州不仅经济发达,而且自古便有崇好鬼神的风俗,在佛教传入后逐步接纳了佛教,二者共同成为江南地区的主流信仰。自身的实际经历与家乡风俗的浸染使冯梦龙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三教观念,在“三言”中有许多主动出入佛道的士人。《喻世明言》卷三十二中,秀才胡母迪立志使朝政清明,后因接连十科皆不中便隐居威凤山中读书治圃,偶然机会遍观泉扃之后便“绝意干进”乐道修身,最终赴任冥王。[6]《警世通言》卷二十八中,多次写许宣前往保叔塔烧香、看卧佛、参加释迦佛生辰、在金山寺烧香等系列礼佛活动。《醒世恒言》卷二十九中,可与李青莲、曹子建同台媲美的卢楠文福不齐,多次赴考终不能飞黄腾达,于是便摆出一副放浪山水的悠闲生活姿态,称自为“浮丘山人”,最终选择随赤脚仙人翛然而去。[4]他们代表了无数晚明士人的选择,在仕进这条道路上感到身心疲惫后,他们转向了超越自然与社会约束的祥和、平等、温馨的神仙世界来求得精神的寂静与清虚。
三、“三言”之放浪狷狂
明以降,朱元璋将程朱理学确定为官方道德规范,并使之与科举相配合,鼓励人们通过修身努力摆脱私欲,程朱理学成为稳定社会伦理秩序的强有力手段。明中期兴起的资本主义萌芽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人们看待社会的价值视域与眼界,统治阶级日渐腐朽,与此同时,下层百姓则因沉重的赋税压力颠沛流离、妻离子散,明王朝的一场政治危机正在悄然酝酿当中。通过靖难之变、土木之变等系列宫廷皇权残酷争夺战,程朱理学的虚伪与言行不一也较为彻底地暴露在士人眼前。于是,王阳明高呼致良知、亲民与知行合一,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开放的心学体系,以一己之力推动了儒学的社会化历程,并有席卷天下之势。此后,王艮、李贽等高举心学大旗,推动了心学思潮的发展和人性精神的觉醒。冯梦龙将奉行离经叛道学说的李贽视若蓍蔡,质疑经学、非难儒理、推崇人情,他在《喻世明言》卷四入话中奉劝世人早早婚嫁方可安稳无事度馀年,提倡男大应婚、女大应嫁的婚恋观念。他们都以一种向下贯通之势将这股新异的思潮吹向了生活的各个角落,在他们的思想狂飙突进式的洗礼下,王学成了冲破封建禁欲主张之堤的叛逆思潮、孕育人文主义精神的丰腴的社会土壤,每位士人都从中找到了出路与慰藉。与此同时,其弊端疯狂滋长,人们的欲望在得到释放的同时冲出了合理的界限而形成了纵欲之风。
“三言”中的士人即使面对残酷冷漠的社会现实,仍然致力于对其理想型人格的探求,对独立自由的热烈希冀也从未有过片刻的停息。心学思潮的清风使他们意识到了女性应有合理地位,他们开始提倡对等婚姻以及尊敬女性。《喻世明言》卷二十中,“文欺孔孟,武赛孙吴”的秀才陈辛荣登三甲进士,后携妻子张如春赴广东南雄任巡检司一职,途经梅岭申阳洞时被猢狲精略施小计将妻子掠去,万般无奈下陈辛只得听取从人王吉之言先行赴任,上任后陈巡检一面认真严谨处理公事,一面殷勤派人打探妻子消息,三年任满后得紫阳真君之助,夫妻得以团聚,尽老百年而终。[6]故事虽然充满了玄幻色彩,但陈辛三年未娶并坚定寻妻的态度体现了对妻子浓郁的爱与尊重。《喻世明言》卷二十三中,清俊标致的秀士张舜美于上元佳节偶然拾得娇姿出色的刘素香遗失的同心方胜儿,二人私结秦晋之好,约定私奔,后因城门拥挤而与刘素香失散,张舜美为报答刘素香勇敢无畏的爱恋与信任而誓不另娶,三年后二人意外于大慈庵重逢而得以再续前缘。《醒世恒言》卷七中,广知今古的秀才钱青与秋芳三夜同床而衣不解带。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晚明士人对女性之美的欣赏与尊重。部分士人则在心灰意冷之后选择了放浪形骸、纵情山水的诗意化生活模式。《喻世明言》卷十二中,有“词家独步”之美誉的柳永因错封宰相吕夷简的贺寿帖而得罪当朝权贵,后被罢作“白衣卿相”,遂终日不知检点并以妓为家,过着逍遥自在的仙人生活,百年后得陈师师敛收众妓之金钱布帛为其买衣衾棺椁,至今仍有“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的句子流传。[6]《警世通言》卷九中,才子李白通晓书史并出口成文,却无意仕进,只求遨游四海遍访名山,后天子因“草就吓蛮书”而欲加其官职,李白却表示他不愿受职只求“逍遥散诞”,因不为奸臣杨国忠所容而屡次乞归,后流连于赵、齐、吴、楚等国,最终自骑一鲸而升天。[5]《警世通言》卷二十六中,风流才子唐伯虎因诏狱风波而绝意功名,过着“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诗意生活。[5]更多士人则在心学的洪流中选择了一种追求感官刺激的及时行乐的纵欲生活,理学所具有的庄严肃穆的光环彻底失色,自身欲望如久积的火山汹涌澎湃地喷薄出来。《喻世明言》卷四中,驸马阮三郎拥有不俗的面貌,每日宿醉于歌馆娼楼等风流场所,后因与陈小姐于尼姑庵幽会而气断丹田纵欲身亡。《喻世明言》卷二十二中,丞厅贾涉之子贾似道自幼广涉经书,却在父亲过世之后恣意旷荡,终日过着饮酒宿娼的堕落生活。《警世通言》卷三十中,风流放浪的吴清成日觅柳寻花,后因沉溺于女鬼爱爱的美色而无法自拔,几乎命丧黄泉。《醒世恒言》卷十五中,秀俊风流的监生郝大卿因与东西两院尼姑昼夜淫乐而命丧非空庵。“三言”真诚直率地表现了晚明士人真实大胆的情感欲求,体现了当时士人人性的闪光点与丑陋。
四、结语
“三言”刻画了晚明士人真实的生存图景,无论是弃儒从商、归隐释道还是纵情山水、放荡纵欲,其身份、性格、行为都在一定程度上与真实的晚明士人对应,表现了晚明士人灵魂深处的悸动与狂躁。
晚明士风的嬗变是强权政治腐朽衰落、传统价值观念游离、自然普遍人性滋生的佐证,这既与明中叶商业方兴未艾、佛道观念深入人心分不开,更与声势浩大的王学流派带给士人的强烈震撼有着直接关联。晚明士风的变迁恰恰代表了士人对其价值的执拗追求和狂热发掘,他们亲手击碎了传统道德观念,转身去追寻早已破土萌芽的人文气息,他们狷狂潇洒、超逸旷达,他们满怀热情地玩味生活,勇敢握住了倡导个性解放的时代脉搏,他们有尊重个人價值的观念,其心性行为的转变为中国文化的近代化带来契机。
参考文献
[1] 管仲.管子[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
[2] 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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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6] 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