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衰老”视角下的生命观

2023-12-20 13:13张天韵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9期
关键词:生命观衰老睡美人

[摘  要] 川端康成创作的以老年人为主人公的小说《山音》和《睡美人》聚焦“衰老”视角,对生命进行了新的审视。其笔下的老年主人公对待生命的态度为:一方面迷恋年轻生命,并想方设法获得重返青春的机会;一方面拒斥即将到来的死亡。最终,他们学会摒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归现实,放下永生的执念,参悟生命循环之理,达成与世界的和解。对待生命的态度从最初的“欣羡新生”“拒斥死亡”转变和升华至“重生安死”,这是人类最为现实也最为理想的生命观答案。

[关键词] 川端康成  “衰老”视角  生命观  《山音》 《睡美人》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9-0069-04

自生命意识觉醒,人类便再也没有停止过对“生命”的思考与追寻。人类个体对“生命”的认知,随着年岁增长变化和完善,直到死亡的前一刻,“生命”的概念都在被阅历不断更新。排除意外,“衰老”便是人最接近死亡的阶段。“衰老”之人考察人生,会因其视角的特殊性而赋予“生命”更丰富复杂的含义。

文学界已有先驱将目光投向此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以笔下隽永又哀伤的日本风情闻名,其晚期以老年人为主人公的作品——发表于1954年的《山音》和发表于1961年的《睡美人》——便关注到“衰老”之人眼中的“生命”。《山音》主要描写公公和儿媳之间的朦胧情感;《睡美人》中有老年人与服用安眠药的少女共眠的情节。两位老年主人公颓废麻木、焦虑迷惘,多有自欺欺人的行为表现。

学术界对川端此类作品的解读,多围绕“性”“颓废美”“变态心理”“乱伦之恋”展开;但由于作品中主人公“衰老”的特殊性,我们完全可以从以“衰老”视角展开的所见所闻所感进行探索,由此挖掘出川端笔下的老年主人公心灵深处的悲凉和苦闷,以及他们在“衰老”状态下看待自己人生轨迹、对待生命消逝、理解生命意义的类同态度——从“慕生拒死”转变升华至“重生安死”,这也恰恰是人类面对“生命”想要追寻的最理想的答案。

一、欣羡新生

《山音》和《睡美人》中,老年主人公对于新生生命都充满深情。一方面,对于自己的青年时代,他们渴望回溯并沉浸在回忆之中;另一方面,对于身边的年轻个体,他们与之亲近,希望从中汲取返老还童的力量。

1.追忆青春年华

每个衰老的个体都曾经年轻过,《山音》与《睡美人》中的老年主人公都有沉溺过去、追忆自己青年时代的表现。

川端吸收了弗洛伊德关于梦的学说,“梦”是他塑造信吾(《山音》主人公)这一形象的常用手段,信吾的性格、情绪、欲求都是通过大量的梦境描写展现的。信吾常做“年轻”之梦,梦中的自己处在身强力壮的时代,拥着青年女子的时候感受不到年龄的差距。梦里的他轻松、快乐,醒来之后虽觉得不可思议,又深感慰藉。《睡美人》则较多使用意識流的手法,江口老人(《睡美人》主人公)的联想、回忆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对青春的记忆内容则更为赤裸,年轻时的情人、数不清的风流韵事是他回忆里的常客。如今,他睡在少女身侧,但更令他沉醉的显然是汹涌回忆中的自己。

由此可见,追忆年轻岁月是川端笔下的老年主人公经常进行的思维活动。他们拥有的“过去”远多于“现在”和“未来”,所以他们只能将青年时代的回忆作为他们现实中“动作”的动力。对于这些老年主人公来说,他们只有想方设法重现当年的风姿,才能在心理上获得生命活力。

2.迷恋年轻躯体

从回忆中走出,现实中的老年主人公身旁不乏年轻生命的出现——《山音》中的菊子、《睡美人》中每次睡在主人公身旁的少女,这些年轻个体作为重要人物引起老年主人公的关注,显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具备极大的考察价值。

川端擅长表现不正常的恋爱关系。《山音》以体现公公与儿媳的乱伦之恋为主要内容之一,儿媳菊子对于年事已高的信吾来说,是纯洁、浪漫的,又是“性欲”的象征。外表上,信吾喜欢菊子脖颈的曲线,认为菊子额上的疤痕很可爱;心理上,他深深同情且怜爱丈夫出轨的菊子,认为菊子是这个沉闷家庭的一扇窗。如此一来,信吾对于菊子的感情早就越过了界限。

然而,信吾迷恋菊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的“衰老”所带来的独特视域。已经步入老年且身体机能都在衰竭的信吾,需要的正是菊子的年轻与水灵,这能帮助他实现夙愿。如果将菊子与信吾年少时求而不得的对象联系起来,就不难发现信吾敏感地抓住了菊子与年轻时妻姐之间的微妙相似。年少的信吾迷恋妻姐,却最终与之错过,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现在的妻子保子。对菊子投入情感,是因为菊子与妻姐的几分“神似”,他甚至在想象中构筑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其中只有自己、保子的姐姐以及菊子三人。这是一种充满悲剧色彩的、错位的情感投射,也只有这种“错位”,才能使信吾自身产生重返青春的“错觉”,借此获得虚假的生命活力与生活企盼。与其说信吾爱菊子,不如说信吾爱“错觉”。

同样爱“错觉”的,还有《睡美人》中的江口老人。《睡美人》讲述的是主人公江口来到秘密的“睡美人之家”,与服下安眠药而昏迷不醒的少女共寝的故事。有趣的是,江口十分清楚自己以及同来的老人们是为“寻求畸形的快乐而来”。这快乐当然并非单指生理,更多是年轻的躯体所带给老人的心理上的安慰。

前往“睡美人之家”的客人都是“叫人放心的客人”——即丧失了性功能的老人,他们乐此不疲地前来蹂躏、欺侮少女的身体,从自己嫉妒又欣羡的年轻躯体里获得生命力的滋润,企图自欺欺人地实现一个虚假的心愿——延缓衰老。老人们对年轻生命迷恋到了变态的程度,小说中的描写稍显夸张,却极为真实地反映了“衰老”之下的人性。

对衰老之人而言,年轻的生命具有丰富的意义——他们既是理想的映射,也被当作是自身生命力的延续。对年轻个体产生憧憬与迷恋,除了与其本人有关,更多产生自老人步入人生黄昏后急需获得补偿的空虚心理。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些老人而言,年轻人的“慰藉”价值早已超过他们本身。年轻的生命是他们欣羡的对象,因其代表“生”的力量。无论是对自己青年时代的热切追忆,还是对现实里年轻人的亲近和迷恋,都是老年主人公在企图用这种“生”的力量平衡自身因衰老而产生的死亡气息。

二、拒斥死亡

“衰老”是常人生命历程中通往“死亡”的最后阶段,因此在文学作品中,“衰老”与“死亡”的关系总是十分密切。在川端康成笔下,老人面对即将到来、避无可避的死期总是感到恐惧。“衰老”视角下,死亡太过黑暗和虚无,老人们拒绝面对、拒绝接受。

川端笔下的老年主人公,向来是害怕将至的死期的。《山音》中,信吾是悲观消极的代表,在很多时候已经失去对生活的掌控权,只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浑浑噩噩地度过往后不多的人生。婚姻上,信吾年轻时所爱并非保子,而保子又心仪自己的姐夫,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仍然结婚;亲子关系上,女儿房子任性妄为,儿子修一则坐实出轨;生理上,信吾记忆力不断衰退,想不起女佣的名字,突然忘记领带系法,对于自身的“衰老”持一种无比厌恶的态度,因为这意味着他要走向衰竭,走向坟墓。

信吾所惧怕的“山音”,小说最终也没有交代清楚这是一种客观存在,还是主人公因恐惧死亡而产生的臆想。第一次听见“山音”时,信吾联想到十日前艺伎所说险些自杀殉情的故事,他无比惊慌,但又不能叫醒酣睡的妻子,只能独自承担这种毫无由来的恐惧。很明显,主人公第一次听到“山音”,就笃定它必然预示着死亡。不管“山音”是否客观存在,这样的理解都充溢着主观成分,也只有从内心畏惧死亡的人,才会将不明来由的声音当作是“死期将至”的钟声。

此外,信吾的“梦”也总是被自己解读为与死亡相关。梦中所见已故的熟人,信吾回想之时笃定地说:“是来接我的吧。”梦见故人并不罕见,且信吾梦中的内容无非是吃荞麦面与喝酒,但其认为这是自己将死的预示,很大程度上源自在意死亡、惧怕死期的心理暗示。

更加令人崩溃的是同龄人的参照。无论在《山音》还是《睡美人》中,主人公都目睹或者听说过与自己年纪相仿之人的突然离世。对此,他们彷徨不安,又焦虑难解,显然是在死者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近未来。

日常都被蒙上“死亡”的陰影;警觉一切看似与死亡有关联的信息;失去看待“生老病死”的平常心,一味赋予“死亡”痛苦、丑陋的印象,惧怕死期的心理可见一斑。归根结底,信吾与江口老人都是在抵触“衰老”事实之下的无力感和即将到来的“死亡”。经受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又以不同形式感受过生死无常的川端康成,以“衰老”视角描述“死亡”,“死亡”便成为不可把握的未知和令人排斥的虚无,成为再也无法掌控人生的象征。

三、获得重生

川端还原了俗世凡人在“衰老”视角下的所见所感,普通人真正处在“衰老”的位置上,多数都会产生这种焦虑恐惧又无可奈何的心理,然而这并不是作者表达的终点。在以“人之常情”引人共情之后,川端更进一步,使笔下主人公学会正视现实,认清“生”与“死”不过都是生命过程的一环,最终达到与生命的和解,获得精神上的重生。

1.着眼现实困境

信吾的整个心路历程就是逐渐抛弃永葆青春的幻想,重新把目光投向现实。起初,由于“慕生拒死”的生命观念,信吾确实妄想过永葆青春。对此,《山音》中出现过为数不少的暗示。章节《栗子》中写道:“到了秋天,那样一棵老树还要再一次长出嫩叶,不知得花多大的力气啊。”这样的感叹与全篇的氛围联系起来,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此时信吾渴望的,无非是如“老树抽新芽”一般,盼望行将就木的人生能够重新焕发生机。再如章节《海岛的梦》中,熟人在遗体告别会上请求信吾购买绘成少年的面具时说:“永恒的少年,不是挺好的吗?”此外,樱花在冬天绽放、沉睡千年的莲子又开花了……无疑,这都是信吾相信“永生”理想的自然参照。

但这个空想还是被残酷的现实所打破:信吾的同学北本发疯似地拔光了自己的白发以反抗年龄的流逝,结果依然死于空袭;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诗句竟然有误、欣赏的画作是赝品……信吾还发现自己处在令人嫌恶的家人的包围中,妻子呆板无趣、儿子修一出轨、女儿房子蛮不讲理。尽管儿媳菊子是家庭生活里唯一的光,但信吾因伦理问题无法直视对她产生的隐秘恋心,于是一方面渴望爱情,一方面又厌弃自身,两方面的矛盾冲突更加剧了信吾的痛苦。这一切都使信吾认识到,比起远在天边的永生理想,现在所拥有的生活才是近在眼前的,于是信吾回到现实,开始尝试正视这一切。在后期,我们看到信吾试图对混乱的生活做出干涉,比如劝导修一善待他人,主动联系并拜访修一的情妇,尝试以长辈的身份开解菊子,也规划了老家翻修和信州赏叶的事。川端康成没有交代这些事情的结果,但信吾自身态度的转变是明朗的:他从幻想里走了出来,决定即使无力也要做些实事,这也为他最后获得精神重生做了铺垫。

由此,老年主人公在自己的人生冒险中逐渐放下执念,从缥缈无望的青春幻梦中醒了过来,学会直面现实的残酷,并在其之上建立起新的追求。

2.参透生命循环

《山音》的故事发展到后来,信吾前期的躁动不安已在很大程度上得到缓解。女主人公菊子以人工流产抗议丈夫的出轨后,身上更是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她长高了,又理短了头发,在敏感的信吾看来,她的气质也变得成熟。“永生”的希望破灭后,菊子顽强的生命力显然再一次带给信吾救赎,但这一次的影响是积极的,并且最终终结了信吾压抑而扭曲的心理。信吾借儿子修一的话对菊子说“菊子是自由的”,这既是指菊子能够决定自己的人生,又是对这段隐约的“不伦之恋”的释然。此时,与之前总是听到的“山音”相对,“天音”传来了——“五六只鸽子从庭院上空低低地斜飞过去”。“山音”终于从信吾的世界消失了,信吾对于现实关系的烦恼、对于生死的纠结也一并化作青烟消逝,信吾终于从多重限制的牢笼中获得解放。小说结尾,信吾又淡然地以香鱼自喻,说:“香鱼深知死将至,湍湍急流送入海,这仿佛是我的写照。”最终,信吾完全参透了生命循环的意义——有死亡,便有新生,他已经能够如香鱼一般无所畏惧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由此,老人完成了由“慕生拒死”到“重生安死”的转变与升华,生命观从此完整。从作家的角度来说,这也是川端在“衰老”时期重新对“生与死”进行思考而得出的结论。

川端康成自幼年起就不断遭遇不幸,他深知生命的转瞬即逝,于是笃信佛教“生——死——生”的生命轮回观,同时也深受日本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认为“死亡”虽“哀”,却与“美”紧紧相连,这样的观念一直给他的心灵以抚慰。但步入“衰老”后,川端在独身的孤寂与灵感枯竭的折磨下,不得不重新审视“衰老”至“死亡”的过程,这不仅没有那么“美丽”,而且还相当痛苦。他赐予《山音》中的信吾从挣扎到释然的过程,实际也是自己的心路历程。

四、结语

随着全球老龄化现象的加剧,越来越多的学者在寻求面对“衰老”及与之接近的“死亡”的正确态度。要从思想认知上真正理解“衰老”,仅将“老年人”当作观察的客体远远不够,因为这样只凭“老者”以外的年轻主体进行想象而得到的联系,实在难以真正作为“衰老”过程的参照;只有设身处地地以“衰老”视角审视世界,完成由“衰老客体”到“衰老主体”的转变,才能从根本上看透“衰老”的真面目。川端康成的上述作品,正是以“衰老主体”的“視角”切入而展开的。

刨去展现“性”“美”“爱”(《山音》《睡美人》)的普遍意义,川端笔下的“衰老”视角,直接展现了人在“衰老”状态下脆弱、敏感、澎湃最后又重归于平静的心境。以老人之眼观“生命”,世俗意义上,我们既能看到他们对蓬勃生命力的热忱,对“老死”的抗拒与逃避;哲学意义上,又能体会到和解、超脱与平衡。

可以肯定的是,达成与生命自然规律的和解,并不是要放弃“慕生拒死”的本能,也不是放弃作为人类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而恰恰是以人类的姿态真正理解我们的血肉之躯,释然地尊重它的诞生、存在、衰败与最终消逝,从而珍惜“活着”的每一刻。川端康成以“衰老”的姿态探索人生,并得出结论:既然大自然写下了不可更改的“生命密码”,不如就把这一切都当作是馈赠。时间洪流一去不返,“衰老”视角下,“生则重生,死则安死”的生命观无疑是人类追求的极致,也是遵循宇宙规律之下,人类发挥主观能动性能获取的最好答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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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张天韵,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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