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铁凝从女性视角出发,在小说《麦秸垛》中围绕端村这一地点讲述了几个女人的故事,通过刻画这些平凡真实的女性形象,展现了原始母性的形态以及在不同境遇下的变异。铁凝把处于城市和乡村两种环境的女性的爱情境况进行对比,揭露了女性在与男性的情感交往过程中受到传统观念和自身情感压抑的影响时产生的命运悲剧,侧面展现出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冲突。此外,铁凝在小说中频繁运用的“麦秸垛”这一意象也是女性悲剧命运的见证者,作者把女性放置在这个生命场中对她们进行了观照。本文拟对铁凝的小说《麦秸垛》进行文本细读研究,分析其在社会发展的自然历史范畴中塑造的女性形象,由此进一步探讨与揭示现代文明冲击下女性的生存困境。
[关键词] 原始母性 女性爱情境遇 “麦秸垛”意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85-04
铁凝创作的女性小说从女性视角、女性立场出发,探寻女性解放的自由之路,表达对女性的现实关怀。在《麦秸垛》中,铁凝塑造了大芝娘、杨青、沈小凤、花儿等女性形象,讲述了两条故事线索,即代表城市文明的知青杨青、沈小凤与陆野明的故事,和代表乡村文化的大芝娘、花儿、老效媳妇的故事,而这些人物又因都生活在端村而产生了一系列的对照和联系。小说通过这些女性人物形象揭示了女性在面对欲望、情感、理性时的复杂心理,展现了她们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生存困境,表达作者对她们悲剧命运的关怀。
本文以铁凝小说《麦秸垛》为例,试图通过分析小说中原始母性的展现及其不可延续性,对比城乡两个阶层的女性的爱情,解析“麦秸垛”的隐喻,深入了解铁凝笔下的女性人文世界,揭示现代文明下的女性的生存状态。
一、原始母性的展現及其不可延续性
“母性,是一种母亲性质,区别于男性和女性,是一种性别意识的第三性,是父权制所提倡的母性主义的具体对象。”[1]母性的博大无私、奉献与牺牲,延续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在小说中,大芝娘在和丈夫离婚后说“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而沈小凤在被陆野明抛弃后,也对陆野明说:“我想……我得跟你生个孩子”。无论是出身乡村的大芝娘,还是来自都市的沈小凤,出于不同的目的,同时要求为男人“生一个孩子”。从大芝娘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原始母性的状态,而在沈小凤的身上则表现出母性随着时代发展产生了异变,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1.原始、纯粹的地母形象——大芝娘
大芝娘在作品中频繁出现,同时代表了大地母亲形象,在她的身上可以看到人性美的光辉。她的丈夫在部队提干后向她提出离婚,理由是干部家庭大多夫妻都离婚分道扬镳,因为缺少情感基础。当丈夫拿出下一任妻子的照片后,大芝娘的眼光突然畏缩起来,她默许了丈夫提出的请求。然而离婚后的大芝娘又觉得自己不能白做一回媳妇,因此向丈夫提出要生一个孩子,但女儿大芝在给麦子脱粒过程中发生意外也离她而去。这些磨难并没有击垮大芝娘,她依然能积极地面对生活,她收养花儿的孩子五星,收留和陆野明发生关系后被人冷眼相待的知青沈小凤。她甚至在经济困难时,为了前夫一家能吃饱饭,把他们接到端村和自己住在一起。大芝娘身上有一种宽容、大度的人性美,然而在这种美的背后也有一种被压抑、扭曲以至于毁灭的悲剧感。
大芝娘在小说中自始至终都没有自己的姓名,只被冠上了大芝的母亲这一称呼。对于和丈夫离婚后失去了“妻性”的大芝娘来说,“母性”或许是她再次实现自我价值的另一条途径。她在夜晚常常抱着一个磨得闪亮的枕头进入梦乡,那个枕头伴随她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这个枕头一方面包含了大芝娘对自己原始欲望的一种慰藉,一方面是她对女儿大芝的一种母性情感。”[2]虽然大芝娘也处于一种被压抑的生存环境中,但是大芝娘在对待出逃改嫁的花儿和她生下的外来子五星时,以及面对与陆野明处于非正常关系中的沈小凤表现出的宽容态度,又体现了大芝娘这一人物性格的深度和多样性,或许在她的内心深处,还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觉醒意识,即对男权至上社会的一种反叛。
2.“母亲”身份物欲化的形象——沈小凤
沈小凤想要一个孩子,是因为她爱陆野明,她想利用孩子来拴住陆野明,孩子只是她留住爱情的道具而已,因此她和大芝娘“要一个孩子”的出发点不同,沈小凤把“母亲”这个形象物欲化了。
作者对大芝娘和沈小凤“要一个孩子”的诉求的描述也完全不同,小说对大芝娘生下的孩子这样描述道:“果然,她生下了大芝,一个女儿。闺女个儿挺大,从她身上落下来,好似滚落下一颗瓷实的大白菜”;而对和陆野明野合后的沈小凤的态度却是“男生们没有计较陆野明的到来,但挨着沈小凤的女生却故意和她拉大了距离。那个空隙立即被齐腰高的孩子占领。”[3]沈小凤的行为只会引起知青们的厌恶,成为端村人的饭后谈资。由此可以看出,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沈小凤并不符合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化期望,即女性应该具有的自我压抑和服从的“美德”,“作者最后让沈小凤这一形象从端村消失,从读者的视野中消失,或许也是一种女性解放不够彻底的暗喻”[4],具有现代文明意识的沈小凤在面对爱情时应该具有理性思考的能力,但她却一味地追求一个不可得的爱情,最终她也重蹈了大芝娘的覆辙,甚至她连一个寄托自己情感的孩子都没能从陆野明那里得来,她的遭遇令人唏嘘不已。
二、城、乡两个阶层的女性爱情境遇
城市和乡村作为两种不同的环境,在爱情、婚姻等观念上的差别是很大的。一二十岁的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之前,城市文化早已给他们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在小说《麦秸垛》中,杨青、陆野明、沈小凤等知青的故事和大芝娘、栓子大爹、小池等端村村民的故事几乎是没有关联的,知青之间演绎着知青的爱恨、村民之中发生着村民的故事,两者的交集基本上是因为处于同一个地理环境——端村而产生的。而这也使两种环境下成长的女性爱情面临不同的境况,知青的爱情或出于身体或心灵上被慰藉的需求,农村女性的爱情则充满了无奈,被传统道德束缚。总而言之,不管是知识分子女性还是农村女性在面对爱情时都难免会被传统观念和自身的情感所影响,这也表现出传统与现代、文明与愚昧间的一种矛盾冲突关系。
1.知识女性杨青、沈小凤
在面对爱情时,杨青能够保持年轻人少有的理性。但她又太过于理性,以至于压抑了自己的生理需求。尽管她很想和陆野明在一起,但和他在一起时又有意保持距离。虽然她不喜欢陆野明和沈小凤亲密,但看到他们在一起互动时又表现得非常宽容大度。杨青内心很烦乱,有时她突然觉得,那被追逐者应该是自己……她提心吊胆地害怕可能会发生什么,又在期待着发生什么。正是她表面上的包容、得体拉近了陆野明和沈小凤的关系,他们二人在麦秸垛野合后,三个人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况。后来陆野明在和杨青见面时,总是落后杨青一步,仿佛是对她的忏悔,因为他在见到杨青时都会想起自己和沈小凤苟且的那个麦秸垛之夜,他在杨青面前始终没有勇气往前迈出一步。
杨青一方面喜欢陆野明,但传统观念的束缚又让她对心中的欲望有所克制和压抑,她一直以一种“包容”的态度来表现自己对陆野明的情感。同时,杨青又不时地掌控着陆野明,在得知杨青麦收不回家时,陆野明也扔掉了电报,跟随着杨青的脚步,杨青觉得这种控制是幸福的。陆野明和沈小凤发生关系后,县知青办派人来调查,杨青见到陆野明毫无表情的脸时,她知道陆野明还是在她的掌控下。但是回城后,杨青仿佛失去了驾驭谁的欲望。杨青在“驾驭”陆野明的同时也用这种观念压抑着自己的天然的情欲,在杨青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现代文明和传统道德的冲突对女性产生的影响。
而与杨青形成对比的知青沈小凤,她的感情热烈、奔放,有一种对生命的热爱和执着。尽管沈小凤向陆野明大胆示爱,她的种种举动都是和社会期望下矜持自重的女性形象相对立,然而端村人和知青们对她的指指点点,以及陆野明拒绝、厌恶的态度扼杀了她的幸福,她从端村人的视野中消失了。这也说明了在这个男性为主导的世界中,像沈小凤这样缺乏自我价值和尊严的女人是无法生存的,因此小说的后半部分再无对沈小凤的描述,她消失在那个时代是合理的,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反映了人物处于封建社会环境中的无奈以及由此造成的命运悲剧。
沈小凤的悲剧一方面是因为她在面对与陆野明的爱情时不够理性,她希望从陆野明身上弥补自己内心的情感缺失,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男权文化仍在潜意识层面影响着女性的行为选择。杨青对陆野明一直若即若离,而沈小凤的出现刚好填补了他内心的空白,陆野明内心的欲望被激发,他选择和沈小凤在麦秸垛里发生关系,最终又由于懦弱而毫不犹豫地将沈小凤抛弃。沈小凤全身心地投入到与陆野明的情感中,不顾一切地去付出,可她只是陆野明在本能欲望驱使下的一个发泄对象,在激情褪去之后,她的结局就是被抛弃。
2.农村女性老效媳妇、花儿
栓子大爹年轻时喜欢过老效媳妇,因此常常在麦收时给她送去一些新麦子,此事被老效得知后,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麦秸垛边提议用妻子的身体交换栓子大爹的皮鞋,老效抓起妻子的裤腰带,使她在草垛前摔倒。在此过程中,作为交易品的老效媳妇无法移动或发出声音,因为她的手脚都被捆住,嘴巴被毛巾塞住,她失去了自主权和表达意见的能力,她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正如法国理论家埃莱娜·西苏所言:“身体成了她被压抑的原因和场所。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被压制了。”[5]自古以来的两性关系中,女性被视为男性的附属物,她们被要求贤良恭顺,主动牺牲。理所当然地,老效认为媳妇是他的所有物,因此毫无顾忌地用她的肉体去和栓子大爹进行交换。
因为丈夫的怠惰和冷酷,导致四川女人花儿怀着他的孩子离开了家乡,在花儿逃到端村之后,她被当地人介绍给了小池,最后和小池成为夫妻。在生下孩子五星后,花儿被村民指指点点,在她的前夫找来后,花儿又不得不怀着小池的孩子,跟着前夫回到四川。五星被大芝娘收养,成年后才返回自己的家乡。在故事的最后,小池带着五星去四川找花儿,但也不是为了一家团聚,就如栓子大爹所说:“那边还有咱端村的骨肉,叶落归根……先让五星见见娘,花儿是个底细人,亲的热的,就是亲的热的。”故事的最后,花儿与小池天各一方,两个孩子也各自回到该回的地方,似乎这是最合理最好的结局,却让人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感。
波伏娃指出,“女人已经成了相对于本质的非本质。男人是主体,是绝对;而女人只是‘他人。女人即便不说是男人的奴隶,至少也仍是他的臣仆。”[6]虽然随着时代的改变,女性的政治经济地位逐渐提高,但男权至上的思想依然残留在女性的无意识中,受其影响,女性有时会被男性强大的话语权所压迫,默认了自己的从属地位,最终导致她们被物化或奴化的悲惨遭遇。
三、“麦秸垛”——女性悲剧命运的隐喻
麦秸垛,在农村随处可见的一个景物,它既是女性永远也离不开的生存媒介,是她们与现实物质条件永远无法分割的纽带,也是一幕幕女性悲剧的历史见证者。
“麦子黄了,原野骚动了”,在这样的一个丰收的季节,成熟的季节,在麦秸垛下,作者展现了沈小凤、陆野明两人之间的情感变化,陆野明爱着杨青,可是杨青一直理智地克制着自己,和陆野明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而热烈奔放的沈小凤的出现,仿佛让陆野明心中最原始的欲望被激发出来。尽管他对沈小凤充满了厌恶与憎恨,但他也意识到唯有她能够走近自己。带着无法言喻的期待,他更加渴望打破这道界限,前往那个充满诱惑的地方,亲身感受所有的美好。在电影《尼迈里访问中国》播完后,陆野明和沈小凤在麦秸垛里结合了。人类的欲望像麦秸垛一样生生不息地繁衍,在面对陆野明时,沈小凤被唤起的爱更加炽热和浓烈,这个欲望也“焚烧”了沈小凤。在和陆野明发生不正当关系后,沈小凤一边遭受着端村人和知青们的冷眼,一边又屡屡遭到陆野明的拒绝,最终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村里的孩子们也像考古学者一样去那里探寻事情发生的具体地点,议论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似乎不管年龄大小,这件事永远是他们的话题,这也从侧面表明人的性心理、性关系等问题始终存在并困扰着人的思绪。
四川女人花儿来到端村后,听到小池说在这儿可以吃饱饭,就嫁给了小池,她让自己时刻谨记自己是端村人,是小池的媳妇,后来花儿的前夫来到端村想强行带走她,她和五星藏在麦秸垛中想躲过一劫,但是为了不连累小池和乡亲们,花儿主动跟前夫回了四川。花儿的悲剧一方面是因为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由于前夫的不成器,她被人贩子卖到端村,又由于四川男人的到來和政策的规定,她只能跟名义上的丈夫回到四川,另一方面是她对男性的依赖导致她逐渐被物化,花儿逃出来后通过再次嫁人得以生存,她受男性支配,依赖男人生活,她只能像一个物品一样被人从四川带到端村,又被带回到四川,她只能在对男性的依附中逆来顺受,获取生存资本。
长大后的大芝并不漂亮,她只能仰仗着这两条辫子才敢对端村里的小伙儿们保留着一丝幻想与憧憬,因此大芝对她的两条粗辫子很是爱惜。在脱麦子时,大芝为了让小池看到她的两条辫子,就扯掉了头上的手巾让辫子散下来。最终不幸的事情发生,大芝的辫子被绞进了脱粒机,她的血溅在了麦秸垛上,一片血红,“没人再提拆垛的事儿……该发生在那垛下的一切,又转移了新垛”。麦秸垛见证了一个少女的爱情心事,也见证了一个少女生命的消亡。大芝为了追求爱情,为了获得男性的青睐,她把唯一能证明自己容貌姣好的两条辫子作为吸引男性的工具,但这一行为却夺走了她的生命。
女性的悲剧在“麦秸垛”这个生命场中不断上演着,几个女性人物的悲剧一方面是因为她们都被封建社会环境残害,被男权至上的思想禁锢;另一方面来源于女性自身对男性身心的依附,她们不愿或找不到正确的方法走出这个“牢笼”,使她们一直重复着某种悲剧命运,陷入生存困境而难以自救。
四、结语
从女性主义的视角研究文学作品,不仅要对男权至上的社会结构进行反思,发现隐含其中的男权主义,更要对整个社会文明结构进行反思。虽然时代在不断向前发展,但女性的生存困境仍一直存在,不管是作为老一辈的大芝娘,还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知青沈小凤、杨青,新旧一代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女性还是在命运的长河中无可奈何地重复着悲剧。铁凝曾说:“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身。”[7]在探寻女性解放的过程中,女性也必须勇敢直面自身的生存境况,不断追求具有独立人格的自我,由此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解放。
参考文献
[1] 卢升淑.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与母性[D].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0.
[2] 刘艳琳.20世纪中国文学女性生命体验的性别书写[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10.
[3] 铁凝.铁凝文集[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
[4] 张华.《麦秸垛》:铁凝隐在的传统情结[J].昌吉学院学报,2004(3).
[5] 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6]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桑竹影,等 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7] 铁凝.玫瑰门[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特約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余滢,长江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