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远山淡影》中的女性形象

2023-12-20 13:13李卓蕙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1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

[摘  要] 石黑一雄是著名的日裔英籍作家,《远山淡影》是其于1982年发表的处女作。小说讲述的是一个移居英国的日本寡妇谢林汉姆太太的回忆,表面上回忆的是其友人佐知子以及她的女儿万里子的故事,实际上讲述了谢林汉姆太太和大女儿景子的故事。小说中的主要角色均为女性,其背后有丰富的含义。通过分析其中的女性形象可以看出石黑一雄细腻、含蓄的叙事方式,也暗含了作者对自己移民身份的思考。

[关键词] 《远山淡影》  石黑一雄  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49-04

《远山淡影》同样也翻译成《群山淡景》,又名《女人们遥远的夏天》,是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于1982年发表的处女作。该书出版的同年,石黑一雄获得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并被英国文学雜志《格兰塔》评选为英国最优秀的20名青年作家之一。该书讲述了日本女人悦子移民英国前在日本长崎与友人佐知子的一段回忆,故事的伏笔以及结尾的反转让人印象深刻,作品的意蕴引人深思。本文主要就故事主人公回忆中的悦子形象进行论述,分析其形象塑造背后所隐藏的个人心理诉求,以及悦子的两个女儿景子与妮基的形象背后所蕴含的意义。

一、“悦子”——温柔的母亲与尽职的妻子

《远山淡影》又名为《女人们遥远的夏天》,书中所涉及的主要角色大多都是女性,尤其是悦子,故事以她的口吻,根据她目所见之物,耳所听之声,通过她脑海中遥远的“记忆”展开叙述,她是作品的核心人物。在此处,暂且用谢林汉姆太太代替现在在英国定居的老年主角,而悦子则专指回忆中的主角。谢林汉姆太太虽以悦子的身份回忆自己当年在日本的“好友”佐知子以及她的女儿万里子的往事,但作者埋下了许多处伏笔,暗示谢林汉姆太太与佐知子经历的相似性。譬如悦子向佐知子提出担心万里子能否在美国适应新环境,“佐知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真的,悦子,你觉得我难道没有考虑过这些吗?你以为我决定要离开这个国家前没有首先考虑女儿的利益吗?”[1]“不耐烦”与“叹气”两个词语其实暗示佐知子的心虚,后文也再次证明,佐知子对目前的生活状态极为不满,这与她以前的阔太生活相差甚远,她要开始新生活,哪怕这会牺牲掉自己女儿的人生。而谢林汉姆太太在与女儿妮基讨论女人是否应该为了自己,而舍弃家庭之时,不可避免地触及了过往的回忆,她解释道:“不过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愿再去想它们。我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而且我知道我时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再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1]她反复强调女儿的利益,作者在此处已经埋下了伏笔。在回忆中,佐知子曾表示自己以前的家境很好,而悦子明显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会拉小提琴,在公公绪方先生的口中,能够得知当年的悦子非常喜爱小提琴,最崇拜的作曲家是门德尔松。

经历的重合与话语的反复,不断在提醒着读者。故事的最后,谢林汉姆太太掩饰不下去了,“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1]这一句便使读者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石黑一雄说:“我希望读者能明白她的故事是通过她朋友的故事来讲的。”[1]这句话表明谢林汉姆太太并不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人格分裂”出“佐知子”这一人格,她的思维是正常的,她只是借佐知子的形象来叙述自己的故事。因为故事发生在谢林汉姆太太回忆中的日本,再加上记忆的模糊性,以及刻意的掩盖,故事并不能保证真实性,所以这一切的重点就落在了回忆者身上。这个回忆中的长崎是由她虚构的,主导权在她的手上,因此她的心理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核心,即她出于什么目的构建了这样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中的角色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佐知子”是“谢林汉姆太太”用于掩饰自己过去的一个角色,那么“悦子”除了是“真正的过去”,“她”还会是什么?

1.温柔的母亲——对女儿的愧疚与弥补

首先,悦子是佐知子对万里子的弥补,实则也是对景子的弥补。悦子对佐知子所做的事其实是带有一定的否定态度的,虽然她看似是以一个非常客观的角度描述佐知子母女的故事,但回忆中实则暗含着她对佐知子行为的不满。在悦子多次提及万里子与其他小孩打架或是自己一人在木屋中是否会不安全,佐知子总是以很敷衍的态度,说自己很忙,没有空,而且万里子自己一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其实万里子是害怕、不安的,她曾多次出现幻觉——一个已经自杀的女人。后文揭示了这个女人的行为为万里子带来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她将自己的女儿放在水里溺死了,几天后又自杀身亡。这些佐知子都知道,但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明白了。万里子把她当作你们见到的那个人了。”

“我猜想是这样的。不管是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万里子对那个女人的幻想。我以为她长大以后就会好了,可是最近又开始了。如果今天晚上她又说起这个,请不要理她。”[1]

她忽略了这件事给万里子带来的创伤。有研究表明,“童年期的创伤,尤其是情感虐待和情感忽视与抑郁症、惊恐发作密切相关……儿童期经受情感虐待及情感忽视容易使儿童在以后的成长发育中罹患各种心身疾病。他们得不到情感需求的满足,更容易出现认知、行为和情绪的异常。”[2]万里子其实就是景子的心理投射,景子在来到英国后一直闷闷不乐,而且与新的家庭成员并不能融洽相处,最后选择以自杀结束生命。佐知子(谢林汉姆太太)对她前期心理的忽视以及没有很好地处理母女关系给万里子(景子)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谢林汉姆太太在景子自杀后,她后悔又愧疚,“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1]她也曾用佐知子的角色反问自己,反问悦子,“你以为我认为自己是个好母亲?”[1]

悦子形象的设立与谢林汉姆太太对景子的愧疚与后悔是紧密联系的,在万里子面前,她充当了一个“温柔的母亲”的形象。因此在她的回忆中,当佐知子无暇照顾万里子的时候,是悦子去照看她。当万里子晚上一人待在家中时,是悦子去陪了她两次,而且在万里子不管不顾地跑出小木屋的时候,两次都是悦子挺着大肚子去找她。在万里子想花钱去抽篮子的时候,也是悦子多次给她钱去抽奖。但是万里子对悦子没有反馈或是感激,一方面,万里子在经历母亲反复的“说话不算话”以及听闻那个女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的故事,对大人失去了信任;另一方面,在谢林汉姆太太的潜意识中,自己的女儿景子有很大概率不会原谅自己当年的做法,所以带有自己意识影射的悦子也不会得到万里子的亲近。

2.尽职的妻子——“理想”的生活

其次,悦子的故事来源于谢林汉姆太太因女儿景子的死而产生的愧疚心理所造就的一种假设状态——悦子的经历是她选择不去英国,留在日本做一个尽职的妻子的生活。如果她不去英国,那么景子可能就不会在英国阴郁地生活了几十年,最后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回忆中,悦子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妻子,帮丈夫料理家事,尽心地服侍公公绪方先生。在日本的传统中,尤其是二战前,“日本的家庭多为三代同居,作为一家之主的丈夫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妻子身为家庭主妇,其主要任务是侍奉丈夫及其双亲,承担家务,养儿育女。在日本语中,妻子被称为‘家内大概也就是由此而得。使丈夫不挂念家中事情而安心地工作是日本家政学的宗旨,也是日本女性奋斗目标之所在。”[3]起初这也是悦子所认同的,她在知晓佐知子想要去美国时曾表示“我向你保证我替你高兴。至于我自己,我再心满意足不过了。二郎的工作很顺利,现在又在我们想要的时候有了孩子……我相信。只是就我而言,我对我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1]

但这一切在二战后发生了改变。日本宪法肯定了男女在婚姻中的平等地位,女性获得了受教育权以及政治权等权利,女性也逐渐走入社会,在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影响力都在不断提高。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经历一个阶段。而《远山淡影》中悦子所处的时代恰恰是日本战后几年,一个社会剧变的时代。在新旧思想的交融中,随着科技的发展,信息的迅速传播,日本的女性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社会上所发生的变化,也一定程度上争取自己的利益。书中悦子的丈夫二郎也和她的公公讨论过现在的妻子竟然不再与丈夫投同一个候选人了,反映出时代、社会的变化。这也对悦子产生一定的影响,她的观念改变虽然没有明显在书中提及,但读者通过悦子与二郎的相处也可窥见一二。在回忆中,悦子对二郎是有不满的,在家庭中,二郎与悦子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书中有好几处细节指明这点,例如当二郎的同事上门拜访,悦子没有及时准备茶水便被二郎瞪了一眼;悦子帮二郎收拾衣服,还被他认为是乱弄……在回忆中,二郎在家中是“独裁”的,悦子不能有“反抗”,这是一个看似和谐的家庭。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悦子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依旧是那个尽职的妻子,因此才称这为“理想”的生活,但社会不可能倒退,她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选择“自由”的权利就放在面前,她若是想要挣脱自己的牢笼去获得幸福,那么便会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去英国会伤害景子的身心健康,而留在日本对自己亦是折磨,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悦子放弃做那个温柔的母亲,也放弃做那个尽职的妻子,她选择了自己的自由、自己的权利、自己的幸福。此时她不再是悦子,而是谢林汉姆太太,因此在回忆中,她选择了悦子这一形象来承载她在日本回忆的同时,也将其塑造为一个温柔的母亲与尽职的妻子,以期填补自己内心的愧疚与伤痛。石黑一雄曾谈及自己为什么喜欢运用“回忆”这种载体来叙述故事,他认为这有助于“回顾一下那些他们过去曾经参与过的可耻之事,而有时又完全不愿直面那些事情。”[4]在《远山淡影》中,佐知子是谢林汉姆太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与痛苦,而悦子是她试图于黑暗中拯救自己的虚像。

二、“景子”与“妮基”——作者的感情承载者

悦子虽然是本书的主要角色之一,但笔者认为作者自身真实的情感寄托应是景子与妮基,这和他特殊的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作者石黑一雄于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在他五岁时,全家便移居英国。虽然他的出生地是日本,但在接受一次采访时,他承认自己不懂日文,而且“他自从1960年六岁时随父母来英国以后,只回过日本一次,是在1987年。”[5]因此在创作《群山淡景》时,他是凭借自己的想象以及父母的描述建构的日本。除此之外,在与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对话中,他曾说道:“我意识到实际上自己对历史并不感兴趣,我只是运用英国历史或日本历史来阐明一些使我忧心的问题……我对英国历史与日本历史都没有那种强烈的情感纽带,因此我可以更好地利用它们服务于我个人的(创作)需求。”除此之外,他还说道:“我并没有明晰的社会角色(定位),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英国人,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日本人。”[6]虽然石黑一雄对英国或日本的历史都不见得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他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仍然感到迷茫,日本不是他的“根”,英国也不是他的“根”。失去身份的认同感、归属感,就好比无根浮萍随风飘荡,这种焦虑、困惑、无奈的情绪便反映在景子与妮基两个形象上。石黑一雄曾强调:“我确乎认为,作为作家我写的是我这一代人和我周边的世界”[7],景子、妮基与石黑一雄都是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而且还具有特殊的跨民族身份,这一点也从侧面印证了,景子与妮基身上多多少少带有石黑一雄的影子。

景子是悦子的第一个女儿,她是个“纯血种”的日本人,如果除去回忆中的万里子这一形象,景子在这部小说中是“失语”的,只能凭借其他角色的对话或是回忆看到景子的影子。当她以上吊的方式自杀时,媒体对这件事的报道是:“她是个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間里上吊自杀。”[1]悦子在这之前还说了一句:“英国人有一个奇特的想法,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天生爱自杀,好像无需多解释。”[1]在石黑一雄与大江健三郎的对话中,谈到三岛由纪夫的时候,石黑一雄说道:“我在英国经常被别人问起三岛由纪夫……他在英国,或者可以说,他在西方世界都很出名,因为他死亡的方式。”小说中,关于景子之死的报道也体现出英国社会对日本这一民族的看法似乎仍然保留着三岛由纪夫时的印象。但石黑一雄认为三岛由纪夫只是一个极端的政治家,从他身上并不能真正地客观了解日本民族和日本文化。《远山淡影》中有关“景子”之死的相关报道,从侧面表现出当时英国社会对日本民族仍保留着刻板印象,其实这也反映了英国社会对作者的刻板印象。景子其实是作者精神世界里日本文化的代表,“她”在英国难以生存,心情抑郁,想回去却又回不去,与周围格格不入,最后选择了自我了断,暗示了作者并不认同自己作为日本人的身份。石黑一雄曾表示过他对现代的日本几乎一无所知,他拥有的也只不过是童年的想象以及父母向他描述的那个传统的日本。虽然日本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仍对他有影响,但他更多接触的是现代的英国,这便是妮基的部分。

妮基是悦子的第二个女儿,她的父亲是个英国人,她是一个英日混血儿。和景子不同,妮基对日本可以说几乎没有情感,她对景子的厌恶也只是因为景子对家人态度恶劣,难以相处。她和大多数的英国青年没有什么区别,在英国文化中长大,偶尔听听母亲描述记忆中的日本,但对于妮基来说,她不会有景子的忧郁与绝望,她生在英国,长在英国,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她是一个“英国人”。其实这也是石黑一雄的生活状态,他在成长环境中所受到的知识灌溉,很大一部分都是来源于英国文化或说是西方世界。

当然,作者的情感在《远山淡影》中的投射,不是景子与妮基两个单独的个体,而是她们的结合体。景子身上是作者无法割舍的残存在记忆深处的日本,是“过去”;而妮基是生活在英国的“现在”。二人的不合,其实也表明了作者自身情感的彷徨与迷惑,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但又被英国主流社会所排斥,缺失了社会身份的定位,这也是他对自己内心世界的一次思索,一次探讨。这个疑问在他日后的其他作品中已经被解答了,他自己做出了选择——他逐渐以“国际作家”的身份进行写作,不拘束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他以一种更为广阔的视野去呈现、探讨在时代改变背景下的人类细腻的感受。

三、结语

在探讨本书的悦子、景子与妮基三个女性形象的过程中可以看出,石黑一雄的写作是细腻、含蓄的,小说中故事的真正情节、人物的情感等都需要读者细读推敲,才能准确把握,譬如谢林汉姆太太是借用了佐知子的视角讲述自己的故事。同时,作者在叙事时并非简单的铺排,而是层层叠叠状的叙事,这也正和题目《远山淡影》相对应。“远山淡影”,让观景之人无法看清其真正面目,宛若隔着层层纱帐。对于《远山淡影》中的谢林汉姆太太来说,佐知子是一层,悦子是一层,佐知子是她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快乐换取自己实现自由愿望的机会后不愿提及的过往,悦子则是对女儿童年母爱缺失的一种愧疚与补偿以及对当年所做选择的一种反思;对于作者隐藏的情感而言,景子是一层,妮基又是一层,景子代表他埋在记忆深处的日本世界,妮基则代表他从小接触的英国或者说是西方世界。

参考文献

[1] 石黑一雄.远山淡影[M].张晓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 李萍,柳雨希,陈西庆,等.童年创伤与青少年抑郁症的关系[J].中国健康心理学杂志.2015(7).

[3] 李佐文,张川.从女子教育的发展看日本妇女社会地位的变化[J].日本问题研究,1996(3).

[4] 石黑一雄,陈圣为,苏永怡.石黑一雄:我心底的日本[J].世界文学,2018(2).

[5] 鄒海仑.与一位老朋友—新相识的会见——采访英国作家石黑一雄[J].外国文学动态,1999(6).

[6] Ishiguro Kazuo,Oe Kenzaburo.The Novelist in Today's World: A Conversation.[J].Boundary 2, 1991(3).

[7] 赖艳.石黑一雄早期小说中的日本想象[J].外国文学研究,2017(5).(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李卓蕙,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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