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甘露《千里江山图》的空间叙事研究

2023-12-20 13:13薛舒曼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1期
关键词:千里江山图空间叙事

[摘  要] 孙甘露的新作《千里江山图》以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为背景,讲述了中共党组织的一次重大转移任务,将斗争的坎坷艰辛与上海青年的英勇果敢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向读者再现了旧上海所独有的历史风貌与城市魅力。他在作品中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采用空间叙事模式讲述故事,使小说的空间性得到极大释放。根据空间叙事学家龙迪勇的空间叙事理论,孙甘露从心理空间、故事空间和形式空间出发,对情节展开构建并推动故事进程向前发展,极大地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强化了故事的空间属性,使小说富有空间立体感,进而在空间叙事中彰显出小说的主题思想。

[关键词] 空间叙事  心理空间  故事空间  形式空间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41-04

《千里江山图》是先锋文学代表人物孙甘露的最新作品,一经问世便受到广泛好评,并获得2023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当代作家评论》《文艺争鸣》等权威期刊开设了专栏来讨论这部作品,诸多学者也从创作资源的整合[1]、“上海风骨”的构建[2]等核心问题来发掘该书的深意。其中,空间问题无疑是小说《千里江山图》研究的重要切入点之一。吴义勤指出,“《千里江山图》历史叙事的新意,就源自对既有历史叙事成规的空间化‘改造和转化”[3],也就是通过对经典革命历史小说的“改造”和新历史小说的“再造”来实现历史时间、非历史化空间与生活世界的相互纠缠;李冬梅则以加里布尔·佐伦的文本空间层次理论(地志学层次、时空体层次、文本层次)来分析论证《千里江山图》的“夺目之处在于以调用形式空间来唤起历史想象的方式”[4]。本文将以龙迪勇的空间叙事理论为中心来分析《千里江山图》,针对该书的叙事特点、叙事策略、叙事效果等展开进一步的发掘。

一、心理空间

心理空间叙事可以展现人物的精神世界,流露出人物的深层情感,也可以反映外部世界的现实情况。心理空间叙事大致可分为记忆性心理空间叙事和意识流动性心理空间叙事。其中,记忆性心理空间叙事是小说写作中较为常见的空间叙事模式。记忆是人们对事物的意识和对过去的感知,记忆对叙事有着必不可少的作用,“如果没有记忆,就没有任何可以讲述的内容”[5],也就丧失了叙事的可能。空间叙事学家龙迪勇认为,由于记忆具有空间性,“记忆(时间)只有被空间固化之后,才是更为稳妥和牢固的存在。”[6]空间扮演着承载的角色,承托并凝聚起那些缥缈的思绪和记忆,使过去发生的事情得以在记忆空间中再次以更加独特的方式被读取。其中,相较于一般地点,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更容易成为承载记忆的空间,成为具有特殊价值的所谓的“神圣空间”。比如,在《千里江山图》中就有以公园为基础的记忆性空间片段:

傍晚时她拿着照片,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那年夏天,龙冬带回一只莱卡小型照相机,他们俩一起跑到虹口公园,他装上胶卷,给她拍了几张照片,龙冬说,胶卷头上有一些这样的照片,是很好的掩护。他还跑去跟一个戴着软呢鸭舌帽的犹太人商量,让他给他们俩拍一张。那个犹太人正站在草地上又弹又唱,拿着一只古怪的三弦,琴身不是圆的,而是做成了三角形。犹太人给他们拍了照,又专门为他们俩重新弹唱了一遍。后来龙冬告诉她,那种琴叫 ba-la-lai-ka,他一个音一个音地教她说这个词,又说那首曲子叫tum-ba-la-lai-ka,就是弹奏这种琴的意思。那是一首意第绪语犹太民歌,在空旷的公园草地上,听起来特别忧郁动人,她至今都能哼出那声 “咚巴啦咚巴啦啦”。[7]

小说中的主要角色凌汶的爱人是地下党的同志龙冬,原本两人的日子过得很幸福,但由于龙冬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两人的正常生活被迫中止,凌汶开启了怀念丈夫、继承丈夫伟业的辛酸岁月。小说从这对恋人的一次日常外出入手,其中的一切叙事及相关细节,都来自凌汶的记忆。从草地上路人的穿着,到乐器的模样,再到他哼歌的曲调,可以说,凌汶将与爱人龙冬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记得十分清楚。由此可见,凌汶的记忆与公园的场景联系在一起,公园成了凌汶记忆的承载物。那聲 “咚巴啦咚巴啦啦”的曲调甚至在许多年后仍然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被她反复哼唱,成为她日后永恒的安神曲,那个夏天公园的场景在她心中已被神圣化,成为她心底深处的神圣空间。

进一步来看,由公园回忆而展开的心理空间叙事,一方面帮助凌汶比较出丈夫龙冬与同志易年君之间的差别,从而理清混沌的情感与思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龙冬和易年君时常在恍惚间让凌汶感到相似,但事实是龙冬更加松弛洒脱,而易年君则更容易在繁杂的事务面前烦躁不安。上文提到的事情能体现两人的差别,那是易年君同志绝不会去做的,这让当局者凌汶更好地分清了回忆与现实中的两个人。另一方面,这里的心理空间叙事展现了凌汶内心对丈夫龙冬的深切思念,表达她对过去平凡生活的缅怀。面对如今腥风血雨的局面,公园里幸福的景象与爱人的陪伴无疑是她所渴求的,记忆中被“圣化”的公园与外部的现实世界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展现了老上海的英雄先辈为完成革命事业,被迫失去美好安稳的生活,对于凸显旧上海英雄风骨的主旨有着重要作用。

二、故事空间

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一书中指出,“所谓故事空间,就是叙事作品中写到的那种‘物理空间(如一幢老房子、一条繁华的街道、一座哥特式的城堡,等等),其实也就是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6]故事空间叙事在现代小说中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作家在创作时,已经将“空间”加以利用,使其成为一种写作的技巧。空间不仅仅是事件发生的场所,更是可以展现时间流动、影响小说结构、推进情节发展的手段。实际上,故事空间对于小说文本具有多重的叙事功能,以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为例,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淞沪警备司令部上空不时有几道亮光,像剪刀一样交错而过。去年日军入侵上海发动淞沪战争后,司令部紧急配备了防空探照灯。看守所岗楼上也装了一个,时不时朝监区牢房的高墙上掠过。强光透过窄窗,牢房内部瞬间照亮,又瞬间变暗。[7]

第一,故事空间叙事具有渲染环境氛围的功能,既能交代故事发生的场所,还能为写作奠定情感基调,便于读者对故事内容进行把握。上述文字描写了地下党员秘密会议被破坏,众人被捕入狱关押审问后,监狱夜幕降临时的物理空间。作者对警备司令部防空探照灯进行了描写,通过展现光线如剪刀般锐利,来暗示组织成员们所面临的凶险局面。作者通过描写强光时有时无的照射,营造出悬疑紧张的氛围,烘托出当前隐隐不安的氛围基调,为小说接下来的猜疑、推理打下铺垫。

第二,《千里江山图》的故事在开篇之际将“空间”作为叙事工具和表现技巧,借助故事空间的变化,达成推动情节发展的目的。小说开头,主要人物易君年和凌汶从人满为患的市场楼上出场,站在视野绝佳的位置俯瞰着街上的行人和店铺,两人正商量着什么。紧接着,场景又转移至市场二楼,在烟火气十足的早市中,出租车司机崔文泰登场。空间再次转移到市场东边一个极窄的夹弄,林石走街串巷,经过了一扇门后又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了会议地点。小说中几次三番的空间转移,将读者的视线从旧上海街巷上的日常景观,吸引至秘密会议的故事主线上。通过物理空间的变化,人员逐渐接近会议地点,慢慢将叙事重心向地下党的秘密接头任务上转移,以自然过渡的方式推动着情节发展。接下来,又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街角上,引出在警车中监视着主角们一举一动的反派角色,并以此引出敌人的抓捕计划,将故事向前推进,暗示地下党的此次行动即将遭到敌人的破坏。在小说的第一章,读者的视线跟随空间的变化而转移,在场景的切换中悄然接近故事的中心。

陈千里有点恍惚,心中柔软,这种感觉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他克制着,慢慢地考虑着别的事情。他望向四周,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不像他记忆中的千元——他记得千元的房间总是乱糟糟的,可现在衣服在衣架上挂得整整齐齐,还有一条红色围中,是他的吗?[7]

第三,故事空间叙事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使人物性格在特定的場所中得到多面展现。“日内瓦学派”的主将乔治 · 普莱认为:“没有地点,人物仅仅是抽象概念。”[8]普莱口中所指的“地点”,实则是指孕育出人物性格的物理环境。优秀的作家往往擅长利用空间的特性,来塑造人物的个性,并雕刻出个性之下所产生的行为,使笔下的角色摆脱空洞和机械,成为一个具象而生动的“人”。可见,小说的故事空间描写有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通过作者对物理空间的描写,陈千里的弟弟陈千元的房间,从过去的杂乱无章变为如今的干净利索,实际上通过环境的改变体现出了弟弟陈千元性格习惯上的变化。从前的他在哥哥陈千里眼中还是一个稚嫩的少年,经过长时间的分别,兄弟俩在各自闯荡的过程中悄然发生了改变,他与过去不同,已成长为一个更成熟的人。此处对于故事空间的描写,展现出了陈千元逐渐摆脱稚气,日益稳重老练的地下党工作者的形象。

三、形式空间

龙迪勇认为:“所谓形式空间就是叙事作品整体的结构性安排(相当于绘画的‘构图),呈现为某种空间形式(‘中国套盒、圆圈、链条等)。”[6]形式空间不似传统小说一样追求因果—线性模式,而是呈现出一种“并置、交叉式的空间结构”[9]。小说《千里江山图》在叙事中便运用了这种结构性安排,没有单纯地按照时间序列、事件因果展开书写,而是选择将叙事时间打乱,根据不同人物的视角进行回忆和叙述,使小说更具有可读性。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需要摒弃惯常的线性模式,将分散的情节加以整合,根据情节的线索拼凑出完整的故事,才能更好地理解小说的主旨。这种复杂的形式空间叙事带动读者根据零散的线索加以思考和推理,为谍战题材小说增添了悬疑色彩,以纷乱复杂的形式促进对故事整体的把握,其中,又以并置式与拼图式形式空间最为显著。

并置式形式空间,又称橘瓣式形式空间,在现代小说创作中十分常见,它打破时间流线,将故事情节并置地放在一起,形成并列的空间结构。“橘瓣”这一比喻,形象地诠释了叙事的空间关系,它表明并置或并列的故事情节是向心的而不是离心的[6],相互之间并非凌乱的组合,而是集中在相同的中心主旨之上并相互关联。这种结构方式能够有效地打乱线性叙事节奏,使情节更加丰富绵密、引人入胜。

在《千里江山图》中,并置式形式空间主要表现在不同人物视角的叙事时空和以“千里江山图”为代号的总行动上。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中共中央总部遭到了敌方的严重迫害,急需向革命根据地江西瑞金转移,小说以上海地下党组织的撤离行动为中心,讲述了青年英雄与敌人斗智斗勇的全过程。小说中,主角们根据各自的视角,将自身经历的事情讲述出来,通过勾勒出各个分支的走向,补齐行动中的各种细节,最终完整地再现行动的全貌。书中各条线路的地下党员往往同时身处不同的艰险绝境,致力于破解一系列致命难题,抑或在不同的时刻陷入危机四伏的空间,与敌方的特务交锋。在场所与时间的交错、碰撞中,小说中的每个英雄角色都不惜一切代价,拼死搏斗,共同奔赴党的核心迁移任务“千里江山图”。不同叙述视角的轮番出现力破时空的限制,使不同阶段的故事情节得以融合并置,不断产生跳跃、呼应与反转,使读者在时空的切换中明确掌握行动的走势,紧锣密鼓地向小说想要传达的主旨逼近,读罢倍感酣畅淋漓。在并置的叙事空间中,小说的故事穿越了过去与未来,在旧上海都市上空交汇,形成了结构缜密的叙事空间,在多线并置中,这个隐秘的行动得以从多个视角中立体生动地呈现。

拼图式形式空间,在现代小说中体现为:故事并不是集中讲述出来的,而是乱序分散在全书各处的。“拼图”是指故事情节像拼图元件一样分散开来,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像玩拼图游戏一样将相关内容拼接起来,以组合成某种空间图式[6],从而还原事件的整体原貌,将事件背后的真相显露出来。在文本中,每一个散落的片段都至关重要,阅读的过程中如有缺漏,都会使读者无法领略到小说的要义,导致无法理清故事情节的逻辑和思路。

在《千里江山图》中,拼图式结构主要体现在对中共地下党同志龙冬之死的探寻上。关于他是否已经牺牲以及他是如何牺牲的,是编织在小说前半部分的重大疑问。小说并没有在统一的空间里对龙冬这一人物进行集中描写,所有关于他的内容,都被碎片式地散落在各个主要角色的回忆情境中。读者在阅读时,通过拼接其妻子凌汶的回忆以及陈千里、莫少球夫妇等同志的印象和评价,渐渐丰富起对龙冬的了解。在“空旷的公园草地上”、在夫妻俩的出租屋,在黑暗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在上海、广州……读者采集文中提及龙冬的碎片场景,并加以拼凑关联,完成了对龙冬同志性情、品格、能力等多方面的认识,龙冬立体的人物形象在各个时空的综合塑造中逐步成型。而杀害他的凶手,同时也是组织内部的奸细,其身份也在细碎的情节中慢慢浮出水面。幕后黑手潜藏在小组内部隐蔽地破坏组织的行动计划,他的暴露正有赖于关键场景的呼应和情节推演。从凌汶脑中无数次准确的直觉,到斜靠在砖墙上似曾相识的画面,再从上海歌女后台的房间,到一包“茄力克”香煙,看似不相关的不同空间场景里所留下的种种痕迹,都共同指向了“老易”这个表面老成可靠的同志。自此,龙冬死亡的真相被告破。在拼图式形式空间中,读者只有通过细读不同板块,潜心研究作者拆散的各个时空链条,并将其按照特定的时空秩序进行重组,才能领悟故事的真谛,体味到小说的绝妙之处。这样的结构形式为小说赋予了绝佳的趣味性,读者可以灵活而富有创造性地调动不同时刻、不同场景的情节,最终揭示出故事的真相。

参考文献

[1] 李松睿.历史、互文与细节描写——评孙甘露《千里江山图》[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10).

[2] 汪静波.与摩登对峙:读孙甘露《千里江山图》[J].上海文化,2022(11).

[3] 吴义勤.归来依旧是少年——文学史视野中的《千里江山图》[J].文艺争鸣,2023(2).

[4] 李冬梅.作为空间小说的《千里江山图》[J].当代作家评论,2022(6).

[5] 克里斯蒂瓦.汉娜 ·阿伦特[M].刘成富 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6]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7] 孙甘露.千里江山图[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

[8] 塔迪埃.普鲁斯特和小说——论《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形式与技巧[M].桂裕芳,王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9] 龙迪勇.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J].江西社会科学,2006(10).(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薛舒曼,广东财经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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