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出:“中国传统社会结构是一种差序格局”。该社会结构以“私”为出发点,是由一个个以主体为中心并分层级向外推及的同心圆构成的网状结构。由差序格局延伸出的社会关系,其构成十分复杂,主要由以父子兄弟为代表的血缘关系、以君臣为代表的等级关系和以邦国间的外交关系为代表的子级利益关系构成。可以说,在费孝通的理论语境下,差序格局是对中国传统社会形态的抽象化概括。
[关键词] 《三国演义》 差序格局 社会关系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07-04
《三国演义》作为一部半文半白的历史演义小说,以小说的形式来演绎三国时期的社会关系。小说所体现的社会关系格局并非完全是架空的、虚构的,而是以三国时期历史的真实样貌为依据进行艺术化改造而形成的。三国社会中存在着差序格局,从人物行事的立场与动机,到三国中存在的亲属关系、地缘关系、君臣关系等社会关系,无不与这种差序格局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以差序格局分析《三国演义》中的社会关系是可行的。同时,通过阅读分析,读者可以发现,差序格局无法完全概括书中的社会关系格局。虽然书中呈现出的社会关系有极大一部分可以用差序格局进行解释,但也存在一些与差序格局的概念背道而驰的社会关系样貌。
一、差序格局概述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用差序格局来描述中国传统社会的社会结构。他认为,“我们的社会结构本身和西洋的格局不相同的,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1]费孝通以具象化的、比喻的方式来描述中国传统社会格局。他将这种格局比作以个体为中心向外围波及的同心圆,而每一层“波纹”都代表了一种不同的社会关系。离圆心越近的社会关系对于个人来说就越重要,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反之,离圆心越远的关系则越淡薄、越不被重视和信任。
“差序格局”中的“差序”意为有差别的次序。“差序”之“差”指向人伦之别,也就是亲疏远近之“差”。因此,差序的主要依据是亲属关系,而亲属关系在根本上又是由血缘决定的。由此可知,差序格局的根本依据是血缘关系。此外,地缘关系也是差序的一个重要依据,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所处地理位置相近的人往往形成更为紧密的社会关系,小到街坊乡里,大到州郡邦国,皆是如此。
一言以蔽之,“差序格局”也就是因差别而有序的社会关系格局。“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的人往外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是一种‘推己及人;而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1]“差序格局”是一种兼具共性和抽象的范畴,它是一种模式,像一个适用于各种特殊性个例的层级装置。以不同个体为中心会形成无数个小范围的差序格局,而每一个小范围的差序格局又作为个体中心形成更大范围的差序格局。
《三国演义》涉及的人物繁多,人物关系网纵横交错、十分复杂,其中的社会关系格局则具体表现为错综复杂的层级装置。在這个名为“三国”的社会大环境里,以不同人物、群体为核心会形成不同形态的差序格局。笔者将以不同社会关系为切入点分别阐释以不同群体为中心形成的差序格局。
二、《三国演义》中存在的差序格局现象
1.《三国演义》中的私德与私心
“‘差序格局的‘水波纹给人的一个印象是以己身为中心往外推的利益格局。”[2]费孝通认为,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讲个人私德的社会,人际关系的形成是一个“推己及人”的过程。“私”是形成中国传统社会格局的原生动力,而私心则是每个个体主动或者被动与他人构成社会关系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这里的“私心”并非指含有贬义的自私自利,而是一种思考问题的角度,是一种以个人道德标准为出发点的立场。依据这种立场,人们处理社会关系时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从而形成以无数个个体为核心的差序格局。
以君臣关系为例。君臣之间形成的差序格局是一个较广的范畴,它由以君为核心的差序格局和以臣为核心的无数个次级差序格局共同构成。小说中君臣关系的形成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而君臣关系的维持也是一种不同关系“圈子”间交互的过程。这种双向选择和相互关系的维系则形象地体现了以“私德”为本的立场。
君主择臣,就是一个扩充以自己为核心的利益集团的过程。它呈现出一个以一对多的形态,君主居于这个利益集团的中心,因而这个利益集团的发展动向始终以君主的霸业为核心,因此,他们会选择忠于自己的治世贤才作为自己的臣。由于以自身利益为最优先的出发点,他们在扩充自己的利益集团时,首要的、原则性的标准就是对方是否忠诚于自己。“忠君”这一概念本就是以统治者为提倡主体和内涵核心的私德的体现,作为筛选标准,其重要性甚至会被摆放在才能这一标准之上。并且,一旦为臣者不再是“忠臣”,即为君者感受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某位“贤才”的威胁与挑战,那么不论此臣有多么贤能、多么才华横溢,君主都会“义无反顾”地将其逐出自己的“君臣关系圈”,让其远离权力中心,甚至剥夺其生命。此时,“才能”反而会成为君主忌惮臣僚的重要原因。在《三国演义》中,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赤壁之战前夕曹操因蒋干盗来的离间之书而杀蔡瑁、张允。曹操的兵将本就不习水性,想要与江东进行水战,就不得不依靠夺取荆襄之后所吸纳的荆州水军,而蔡瑁、张允二人则是训练水军的关键所在。可以说此二人是曹操获得胜利的重要筹码。但是,由于他们被怀疑不忠,威胁到了曹操这一统治集团的核心,他们的军事才能被放在了次要位置,最终被曹操所杀。
臣择君主,则是某一个体选择另一个体融入以自己为核心的社会关系圈子的过程,臣一旦择主,便要给予此人这个圈子中重要的位置,即与其联结为君臣关系。它呈现出以多对一的形态。为臣者通过综合诸多理由,选出一个最符合自己心目中“明君”形象的人作为自己的君主。选择理由往往包括政治立场是否符合所谓正统与道义、是否能够建功立业等诸多方面。由此可见,择君者往往更注重个人价值的实现,而这种择君取向体现的也是一种“私德”。
在《三国演义》中,大部分臣子都扮演着谋士的角色,而大多数谋士选择主公的首要依据是这个人是否礼贤下士且有成就霸业的潜能。君主能够广纳贤才并有一番作为,为人臣子的自然也就能够随之功成名就,从而践行“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并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许攸投靠曹操就是最鲜明的例证,虽然曹操处于劣势,但是他认为此时的曹操能够礼贤下士、广开言路,极有战胜袁绍的可能性,因而他义无反顾离开袁绍投靠曹操。其次,臣择君主还会依据个人的政治立场。正所谓“一朝君主一朝臣”,三国时期处于东汉末年,因此,不论是朝野中的大臣,还是山野中的隐士,大多都尊汉室为正统,并拥有“汉代臣民”的身份认同,他们希望自己的济世之才能够用于兴复汉室,而非扶他姓之主。即便曹魏的实力最为强大、孙吴的根基最为深厚,“有经天纬地之才,盖天下一人”[3]的诸葛亮面对当时毫无实力基础而言的刘备三顾茅庐,义不容辞出山相佐。而荀彧作为东汉士族颍川荀氏家族的一员,在曹操大势未成时前来投奔,意欲助其“尊王攘夷”以安天下而兴复汉室,在其麾下屡献妙计,在曹操霸业的关键节点上多次给予决定性的帮助。但是,当他得知曹操欲加九锡封魏王时,却毅然加以劝阻:“丞相本兴义兵,匡扶汉室,当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3]。他本想让曹操做“周公”,但“不想今日见此事”。如果从天下大势的格局上来讲,汉家气数已尽,而君王本就应该由有才能者来当,但是荀彧却因困于正统的政治道德观念之中,最终不愿再助曹操,落得服毒而亡的悲剧结局。
2.对血缘亲疏的遵循
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实行宗法制的亲缘社会,而判断亲疏远近的主要依据就是血缘。因此,在这样一个“家天下”环境里,维系社会关系需要血缘关系这一最基础、最根本的纽带。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亲属关系是人际圈子中最靠近圆心的一环,也是差序格局的最根本特征。
在亲缘社会中,血缘作为决定性因素渗透进其他各种社会关系之中。由于“中国传统社会中重视的是以父系血缘为主的关系社会”[4],所以我们以父子关系为例进行讨论。“父子”这一概念本身有两个层面的内涵,一个是血缘层面的父子,另一个是伦理层面的父子。亲父子之间既有伦理关系又有血缘关系,但是义父义子之间则只有伦理关系而没有血缘关系。在现代法治社会,父母收养或者领养孩子相当于古代社会的人们收养义子,但是两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在现代社会,父子关系一旦在法律上被承认,那么父母便拥有和亲生父母同等的对子女的抚养义务;同理,子女对养父母也依法拥有对亲生父母同等的赡养义务,亲生子女与收养子女在法律上应享有平等的财产继承权。此时,血缘层面的父子和伦理、法理层面的父子是地位平等的。但是,在古代的亲缘社会中则不然。古代社会中,血缘层面的父子地位要远高于伦理层面的父子。具体来说,绝大部分情况下义父义子之间相较于亲生父子之间要更为疏远,他们之间的信任也具有不稳定性——亲父子很难被离间,但义父义子却未必,这生动体现了中国向来有之的一个深厚的传统:人们更信任來自血缘的亲情。任何感情纽带在血缘关系面前都会显得不堪一击,尤其是涉及家族延续以及权利之争时。由于缺少血缘的加持,义子在家庭中的地位往往不如亲生子女,尤其是在家族权力、财产的继承方面,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子女总是被摆在优先选择的位置上,即便养子更有治家之才、更有德行、从长远来看更有利于家族的兴旺与壮大,父辈在选择继承人时也还是会将血缘亲疏摆在首位。
举例来说,《三国演义》中,刘备欲收刘泌之甥寇封为义子时,关羽劝阻道:“兄长既有子,何必用螟蛉?后必生乱”[3]。关羽认为,刘备在未来是要成为一国之主的人,所以考虑王位的继承问题在所难免,多一个比亲生子年龄大的义子,就会埋下权力争夺的隐患。而即便刘备口头上说“吾待之如子,彼事吾如父,何乱之有”[3],他在内心深处也并未真的将刘封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对待——比起刘禅,刘封待人宽厚有仁主之心、才学能力也明显更为出众,但刘备始终未把他当作未来的储君来培养。而刘封对待刘备亦然——他更多的还是将其视作自己的君主而非父亲。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也因缺少了一层血缘的联结并不稳固,太容易因挑拨离间或者其他原因而破裂,也因此,在“叔父”关羽处于危难之际,刘封听信了孟达的劝阻而拒绝发兵增援关羽,解麦城之围;而刘备在听到廖化“关公父子遇害,实刘封、孟达之罪,乞诛此二贼”[3]的一面之词后,也没有念及昔日所谓“父子之情”而有所犹豫,立即遣人擒之,后来将其擒回成都,也未听其辩解,便将其斩首。刘备与刘封的结局证明了义父义子之间的伦理关系相比于血缘关系更单薄易碎,作为义父与义子,他们之间没有与血缘关系挂钩的那份信任,因此他们之间容易生出猜忌,最终走向关系的破裂。这也体现了差序格局下的社会关系中血缘关系的重要性。
此外,血缘亲疏在差序格局中的基础性作用还体现在:人们往往通过模拟血缘亲属关系来“攀关系、讲交情”[1]。所以,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们往往通过“结为兄弟”“收为义子”等方式来建构与别人的关系。也正是由于将血缘关系摆在所有社会关系中的首位,他们才会优先选择结义为“兄弟”“父子”而非结为朋友。比如,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即结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兄弟。其实,观其三人事迹,他们之间更多体现的是一种过命的交情,本质上是一种层次比较高的友谊,但是他们却将这种感情定义为“兄弟”之亲情。可见,中国传统观念中,最可靠的还是亲属血缘而非其他关系,人们一旦试图将无血缘关系之人拉进差序格局中最靠近中心的那一层关系圈子,就不得不动用模拟血缘这一手段。
3.对地缘关系亲疏的遵循
地缘关系是差序格局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古至今,中国人都以聚居的形态生活,在大部分情况下,居所距离越近的两个人,他们的关系就越为亲近。具体来说,同一村庄里,与街坊邻里的关系要比与其他相隔较远的人的关系更为亲密;同一州郡内,同一乡党之人则比起异乡人又显得更为亲近;而同处于某一邦国内,家乡为同一郡县的人们之间的关系又好像比家乡不同的人们之间的关系更为密切。有了这样一层更为亲近的关系,就使得许多谋士在向他们的主公推荐人才时尽量推荐自己的同乡人。在《三国演义》中,除了推荐自己所知晓的有贤才的名士或者隐士之外,推荐同乡人的现象也是比较普遍和典型的。比如,荀彧向曹操推荐的郭嘉就与他是同乡。而通过观察读者也可以发现,魏、蜀、吴三个阵营中,谋士之间和文臣武将之间互为同乡者的现象也是比较多的。
从宏观的视角来看,地缘关系下的差序格局主要体现为地域性利益團体的形成。某一个区域可以形成一个区域性利益团体,而且,某个地域的利益团体一经形成就会扎下根基并具有排他性,即与后来的利益团体在磨合和相融方面有很大的困难。比如,刘备入主西川之后,他需要调和三个不同的利益团体之间的关系:以原来辅佐刘璋、后又转而辅佐刘备的谋士和文臣武将为代表的原驻西川利益集团;被带入西川的,由原荆州利益集团分化出的一部分人,以及以刘备本人为中心的、在刘备起势阶段就已经形成的老臣老将利益集团。这三个利益集团虽然不是对立的,却也无法在短时期内融合,所以刘备新晋益州牧以后,想要坐稳这个位置,首先就要处理好三个集团之间的利益矛盾,让它们尽量在最短时间内成功磨合并相处融洽,否则,就会陡生变故。利益集团间的矛盾冲突一旦激化,那么新形成的、尚未稳定下来的新政权就会有较大的、被再次推翻的风险。因此,刘备通过不同的封赏方式来平衡这三大集团之间的关系,针对西川土著利益集团,他的态度是“所降文武,尽皆重赏”,对严颜、法正等人,他采取的封赏方式是“拟定名爵”,即留用,先给予名誉上的信任,但是不将靠近核心的一些权利完全交付,以绝后患;同时对当地百姓开仓赈济,有效地笼络人心。对于诸葛亮、关张、赵云、孙乾、简雍等“原班人马”,则采取“升赏”和“赐金”的方式,由于君主对这部分人是知根知底的,对他们的封赏自然也是实质性的,比较真诚,并且赐予他们较高的拥有实质性权力的地位。如此一来,既能给西川本土集团的归顺者以安全感,又能兼顾老臣的既得利益,不至于给他们“喜新厌旧”之感,从而进一步加强核心团队的团结。此外,对于荆州移步至西川这部分利益集团,刘备采用的方式是将其中一部分留在西川、予以嘉奖;另一部分则封赏并让他们回到荆州继续镇守,巩固“以荆州为家、取西川建基业”的局势。由此可见,对地域关系形成的区域集团的利用,是稳固差序格局的重要手段。
三、结语
差序格局中的“差序”既指有差别的秩序,又意为因差别而有序。《三国演义》中由社会关系构成的差序格局的原生动力为私德与私心,其根本属性为血缘亲属关系,其重要组成部分为地缘关系,三者在建构差序格局时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三国演义》中的复杂社会关系所呈现的具体形态也印证了以差序格局解读中国传统社会关系格局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经过上述分析可知,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的确可以用来分析大多数的中国古代传统社会关系,但是,我们也应该辩证地看待差序格局对传统社会格局的阐释。差序格局只是可以用来解读和分析中国传统社会格局的途径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它能完全代表中国传统社会格局。与“差序格局”原理相反的现象在《三国演义》小说中亦不可胜数。中国古代社会关系错综复杂,并不能用某一种抽象的格局就能够完全将其囊括其中。
参考文献
[1] 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2] 凌鹏.京剧《四进士》中的“异乡人”与“好人”——论明清社会中“差序格局”的另一面[J].社会,2019(6).
[3] 罗贯中.三国演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 辛永亨.浅析费孝通“差序格局”理论[J].今古文创,2021(36).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李诚之,济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