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逐渐关注四川本土作家李劼人,有关李劼人的研究也越来越多,浓郁的地方性和宏大的历史性成为他们关注的要点。而在李劼人描绘的广阔历史空间中,小小的茶馆兼具了以上两种特征,承担着反映重大历史事件的重要作用。本文以“茶馆”意象为切入点,从茶馆在《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部作品中的表现、作用以及选择“茶馆”意象的原因等几个方面出发,试图探究“大河小说”中茶馆意象的重要功能。
[关键词] 李劼人 “大河小说” 茶馆 叙事功能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93-04
一、引言
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史传文学,李劼人的“大河小说”以日常生活为基础,书写真实的生活历史和风俗习惯,深刻反映了20世纪初成都地区乃至巴蜀地区的风土人情、人文景观、政治环境、饮食习俗。20世纪的中国茶馆,类似于国外的酒吧、咖啡馆,是市民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公共空间,对于成都人来说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以茶馆为叙事场景的作品不在少数,比如著名作家老舍的《茶馆》,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鲁迅的《药》《在酒楼上》《长明灯》,现代京剧《沙家浜》等经典作品都写到了茶馆,作家根据各自的社会观察和人生体验,精心选择和营造了意蕴功能极为丰富的空间形象。在李劼人“大河小说”三部曲里,茶馆所在的篇幅能占到作品的三分之一,特别是在《暴风雨前》和《大波》中。他巧妙地选择凸显四川成都文化特色的茶馆,试图通过它辐射出对社会、政治、文化以及人性的深刻批判,展现炮火之下茶馆的变化、成都社会的变化、中国社会的变化。
二、茶馆意象在“大河小说”中的功能
“坐茶铺,是成都人若干年来形成了的一种生活方式”[1]。在《死水微澜》中,罗歪嘴与他人聊天时谈到当年何等威严的余树楠余大爷在朋友王立堂因打家劫舍又过失杀人被县里捉获后,却“每天一早就到华阳县门口常坐的茶馆中吃茶”[2],口头不提,神态萧然;《暴风雨前》里讲到三大节气之一的端阳节,“即如伍家之穷,也与其他穷人一样,在五月初二,就打起主意”,平日好吃懒做的伍平“心里一动,想着江南馆今天的戏,必有一本杨素兰唱的《雄黄阵》的。站起来,伸手向他老婆道:‘今天过节,拿几个茶钱,我好出去”[1]。《大波》中新津战乱,“有一些好奇的人如傅隆盛者,丢了自己的工作,到中午,就跑到南门瓮城边的茶铺里,泡一碗不必喝的茶,一心一意等着看抬伤兵进城”[3]。楚子材也因为太关切,去茶铺喝了一碗不必喝的茶。局上事越是清闲时,他“习惯的去画一个到字喝一碗香茶,抽几袋水烟,同局上朋友谈点时事”[3]。
不管时局多么混乱,生活多么贫穷,人生遇到多少困难,处于什么阶层,小说中的人物总会拿出一份茶钱去茶馆喝茶。跳出故事情节,我们看到的是国家正在面临欺辱和侵略的危机,而她的子民在逍遥享乐。李劼人生动地描绘了动荡时期成都人民安闲的茶馆生活,这不得不令人感叹其非世俗的眼光和文学的敏感度,他没有辜负历史小说的重任,将真实的巴蜀生活呈现在读者面前,在这背后体现的是作家对传统地域文化的一种“自嘲”与“自掘”的态度,同时,也与五四时期鲁迅对国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批判态度不谋而合。
1.天回镇的茶馆
“茶馆就是与人接触最好的地方。”[2]《死水微澜》中,余大爷在茶馆提拔李老九,几句话便让李老九全心全意归顺他,而这一番操作也解开了人们对余大爷在朋友被捕后态度漠然的疑惑,余大爷要利用李老九来救朋友王立堂;陆茂林在茶馆与顾天成相遇,两人互诉命运悲苦,陆茂林挑拨离间,激起顾天成对罗歪嘴等人的恨意,这为后文罗歪嘴、蔡大嫂、蔡傻子一家遇难埋下伏笔;《暴风雨前》郝又三在街上遇到讲新学的同志田老兄,邀请他到茶铺喝茶,在田老兄鼓励下,郝又三报考高等学堂,担任广智小学的监督,为后文他与伍大嫂发生联系做了铺垫;郝又三和吴金廷在第一楼喝茶时,碰见小旦王念玉,吴金廷旁敲侧击说出住在小旦对面的伍大嫂是个长情的人,加深了郝又三对伍大嫂的感情;《大波》中几个既想体面又囊中羞涩的年轻人选择聚会的地点时,茶馆也成了他们的不二选择。
在茶馆,人与人之间发生关系,李劼人运用茶馆这个公共空间编织人物关系网,来讲述故事。所以在李劼人的作品中,茶馆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文学作品中的场景,它为小说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显示时代环境起到了独特的文学空间叙事功能。
此外,茶馆也是成都社会风云的见证者。茶馆是成都大事小情的信息交流中心,它收集茶客们谈论的新闻并散播各种信息。在茶馆,陆茂林和顧天成商量谋划,对罗歪嘴伸出黑手,“成全”顾天成和蔡大嫂;在茶馆,伍平听闻洋人教堂遭洗劫,自己也凑热闹抢东西,又因政府捉拿抢劫的人而忧心忡忡,魏三爷的“及时帮助”化解危机,伍大嫂与他攀上亲戚,他们一家有了保护伞;在茶馆,黄澜生、楚子材等人了解到四川保路事件、新津战乱、四川独立等,他们积极投身革命,为争取民族解放进行斗争。
2.茶馆对茶客形象的塑造
2.1出入茶馆的妇女
从古至今,社会习俗对妇女生活各方面都有严格的限制,妇女只能在家相夫教子,不得在外抛头露面。到了20世纪初,“妇女外出游观,出入于以往只有男子才能光顾的茶馆、戏园、烟馆等公共消闲娱乐场所的风气越来越盛”[4]。妇女进入茶馆,可谓是成都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成为社会上一种特殊的现象。在作品中,李劼人塑造的女性形象熠熠生辉,初读作品便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勇敢追求爱情和物质的蔡大嫂,有勇于反抗婆媳关系和夫妻关系的伍大嫂,还有大胆反叛传统女子贞节观的黄太太,年轻的女性也不再单纯地被旧礼教束缚,比如《暴风雨前》中,郝香芸、香荃同她们的哥哥郝又三出门游玩,在茶铺中二小姐香荃发现有男人跟踪她们,郝香芸“不但神色自若,反而有点高兴的样子,先把那三个人看了一眼,才拍了她妹妹肩头一下”[1]。二小姐也并不惧怕,借着同在茶铺里葛寰中夫妇的威慑,吓跑了他们。《大波》中,“黄太太比郝家、葛家的太太们开通泼辣,少城公园的茶馆去过几次,宜春、怀园,同劝业场对门的第一楼,几次想进去,还是觉得不好意思”[3]。
李劼人笔下的女性人物大胆、泼辣,不惧周围的眼光,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然而,我们也可以发现这些女性依旧不能完全摆脱旧思想对女性的“教诲”,潜意识里还有茶馆以男性为主的传统观念在影响着她们。
2.2复杂的阶级
现代著名的教育家、出版家、辞书学者舒新城先生曾说,“在成都,坐茶馆并非某一个阶级的生活习惯,而是各阶层的一种普遍行为。”[4]茶馆能包容各个阶级:官绅、资本家实业派、封建保守派、袍哥、学生……各种人物在茶馆可以谈生意、聚会、聊天、休息、娱乐等。在茶馆中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定——“喊茶钱”,意思是帮他人付茶钱。喊茶钱的人越多,意味着这个人的面子越大,而在这件事情显现出了鲜明的阶级性。作为茶馆的常驻群体——茶倌,他们为茶客提供热情的服务,时间久了便练成能说会道、察言观色的本领。他们很清楚地分出谁是想付茶钱,谁又是装腔作势。作品中,当地袍哥组织的舵把子余大爷在茶馆吃茶,当卡差的李老九看见他赶忙招呼喊茶钱;做过官的吴凤梧和学生楚子材争着抢给茶钱,高大伶俐的堂倌收到楚子材的茶钱便高喊:“茶钱跟了,道谢啦!”[3];身着呢军服的吴凤梧在第一楼茶楼抢着付茶钱,又“叫拿两份西式蛋糕来,他拿着刀叉,吃得那么熟练”。李劼人形象地描绘了各阶层的茶客形象,这些上流人士、学生、贫苦大众见机行事、虚荣,只为争得更广阔的生存空间。
以上几个方面揭示了茶馆这个小社会的变化,进而反映了中国这个大社会的变化,人们的思想逐渐开放,对生活的要求逐渐提高。同时,茶馆更像是一个戏剧舞台,李劼人让各个阶级的人物悉数登场,展示错综复杂的矛盾和日常生活的变迁,最后消失在历史的舞台;茶馆也像一面镜子,李劼人抓住时代变迁中人性的弱点,照出他们内心的想法,并予以展现。
三、李劼人选择茶馆作为意象的原因
茶馆在王笛先生看来是一个微观世界,李劼人也是把茶馆作为窗口,连接了不同空间不同阶层的人们,并以微观影射宏观的社会,这与同时期同样受到法国自然主义影响的作家茅盾从经济生活入手的历史小说并不相同,李劼人关注更多的是社会动荡时期四川百姓的生活。茶馆与四川人民日常生活联系紧密,吃茶是小说中人物一天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就像广州人每天清晨一碗早茶,一坐就是一天。关于李劼人为什么选择茶馆这个意象来承载历史小说,我们可以通过分析其中的文化原因和现实原因,不仅可以了解李劼人为何选择“大河小说”这样的文体,还可以深入理解“茶馆”意象背后广阔的历史背景。
1.文化原因
1.1丰富的茶馆文化与成都社会紧密联系
四川位于中国西南内陆地区,自古便被称为“天府之国”,其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人才辈出,古有李白、苏轼、陈子昂等诗人,今有郭沫若、巴金、流沙河等著名作家。由于四川地处盆地,其文化风俗相对保存完整。茶馆文化历史悠久,是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四川茶馆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在不同时期称呼有所不同,茶馆的设施也在逐渐完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茶馆数量如此之多,坐茶馆享受的采耳、听川戏和评书等多重服务,四川人对茶的痴迷和嗜好,都使四川茶俗成为当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使之成为每个四川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品中的“喊茶钱”“让茶座”“吃讲茶”等民俗风尚成为人们关系亲疏、权势大小、地位尊卑的评价尺度。李劼人在这些平凡的场景中发现和感悟茶馆的风俗人情,并通过茶俗对人们行为判断的反映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思想。比如《暴风雨前》提到的“吃讲茶”的习俗,当时的人们发生冲突一般不会去找警察,而是选择去茶馆讲理,大多由当地的袍哥组织主持,评判的标准就是哪方人多实力强则赢,输的那方付茶钱;若分不出胜负,那就吵架,把茶馆吵个天翻地覆,甚至有时会闹出人命。在受过西方民主文明影响的李劼人眼中,当时的中国已经经过辛亥革命等的洗礼,四川地方却还处于人治社会,行文之间不免充满嘲讽的语气。
1.2“大河小说”为茶馆意象提供广阔历史空间
李劼人为何选择“大河小说”这种历史小说文体来营造广阔的历史空间,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李劼人受到中国历史小说的影响。中国自古就有史传文学的传统,大部分古代的史官都会如实记录史实,而后的历史小说也继承了这一点,史学价值一直是其主要价值。从文学创作层面上看,文学作品大多来源于历史和生活并凌驾于其上,对于历史小说来说,作家在创作中不免有一些虚构,比如鲁迅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的古今杂糅,郭沫若历史剧追求的失事求似等。但李劼人历史小说中的人物、街道、事件可考证可查据,如实地讲述历史故事,切实描绘四川人民的茶馆生活。另外,在1930年代,左翼文学盛行,革命的意识形态充溢着文学主流,李劼人并没有盲目追随主流,正如钱理群等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将李劼人归为独立作家一样,默默地在四川一隅耕作。
另一方面,李劼人受到了法国文学的影响。1921年至1924年,李劼人以少年中国学会会员身份赴法国留学,在法国,他阅读了大量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尤其对福楼拜、巴尔扎克、左拉等作家特别推崇。回国后,他“打算把几十年来所生活过,所切感过的,所体验过,在我看来意义非常重大,当很起历史转捩点的这一段社会现象,用几部有连续性的长篇小说,一段落一段落地把它反映出来”[5],这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副标题——《外省风俗》不谋而合。
正是因为李劼人忠于历史事实,凭借研读法国文学经典作品的文化底蕴,为后人描绘了一幅辛亥革命大动荡时期的历史画卷。同时,在三部长篇历史小说中对茶馆细致的描写更是体现了李劼人独特的历史意识,比如在《暴风雨中》讲到四川人的革命觀:当革命与他们切身利益无关时,他们在茶馆看热闹,吃一碗不必要的茶;若有关系,那必然密切关注社会政治动向,积极参加国家大事讨论,来维护自身利益。李劼人塑造的这一群缺乏国家意识的茶客与五四时期批判的国民劣根性不谋而合,体现出作家对本土文明的深刻自省。因此,读者阅读李劼人的“大河小说”不仅可以了解丰富的四川成都茶馆文化,发现茶馆在叙事结构中独有的作用,还可以发掘茶馆文化背后宏大的日常历史书写。
2.现实原因
2.1人生经历的磨炼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四川成都人,李劼人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居于成都,年少读书时与郭沫若在石室中学做同学,经历过辍学,当过排字工;1911年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了四川保路运动,担任过成都《四川群报》主笔和《川报》总编辑,参加过“少年中国学会”“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开过机器厂、饭馆,教过书,当过成都的副市长,一生辗转奔波。他的人生也经历了很多痛苦:创业失败、儿子被绑架……直到1939年在成都东郊沙河堡镇建房,起名为“菱窠”,李劼人与夫人在这里平静地生活了24年。李劼人从骨子里热爱自己的家乡,又经历了人生各种角色的酸甜苦辣,这决定了他对四川民间文化的接受与喜爱。茶馆是每个四川人日常生活的不可或缺的存在,生活的积淀让他清楚地了解茶馆里的各色人等,能准确把握四川社会风貌和民俗人情,对家乡各方面的生活有了更加深刻的体悟。
2.2茶馆出现在成都的地理原因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西方的炮火冲击着沿海城市,中国的东部沿海城市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到成都的外国人却惊奇地发现,西方文化对成都几乎没有影响,这与成都的地理位置有很大的关系。四川位于中国西南腹地,其地势西高东低,地貌复杂。四川盆地是中国四大盆地之一,成都地处四川盆地西部和成都平原腹地,属于相对封闭的长江上游地区,所以成都的茶馆文化受到外来的冲击较小,完好地保留了当地的文化习俗。并且成都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温暖湿润。成都的地理和气候条件成就了高品质茶树的成长,四川的茶叶享誉全国,茶馆不计其数,吃茶顺理成章成为四川人民生活的一部分,由此生发出独特的文化风俗。李劼人深受茶馆文化影响,借这个“窗口”将有意无意间看到的、感受到的内化为写作的素材,书写四川的历史事件也是水到渠成的。
四、结语
李劼人在“大河小说”三部曲中成功地为读者呈现了四川本土丰富的茶馆文化,展现了时代浪潮中成都的社会面貌,使茶馆成为历史变迁的一部分,展现出浓郁的地方性和时代特征。一方面,李劼人借茶馆这个意象既突出成都的地方特色也成就了小说的完整性与真实性;另一方面,他又将历史的恢宏壮阔注入日常的生活场景中,几家小小的茶馆,折射出时代变革浪潮中的世态人情,对了解抗战时期百姓的生活变迁、中国内地的暗流涌动有很强的现实意义。随着学者对李劼人研究的不断深入,李劼人及其作品一定会在新时代重放光芒,蕴藏其中的茶馆文化也一定会越来越多地被人们发掘。
参考文献
[1] 李劼人.暴风雨前[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
[2] 李劼人.死水微澜[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
[3] 李劼人.大波[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
[4] 王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5] 李劼人.《死水微瀾》前记[M]//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陈冬,天津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