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权的缺失和重获

2023-12-20 19:21吴玉娟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新历史主义话语权

[摘  要] 安妮·麦克尔斯的《漂泊手记》以二战时期犹太人的悲惨遭遇为背景,讲述战争亲历者雅各和幸存者后代本的故事。作为犹太民族的幸存者,雅各和本的父母要么拒绝使用母语;要么对民族或个人的遭遇保持沉默。雅各最终选择英语进行自我救赎,而本的父母需要的是个人历史叙述。通过追溯雅各从无声到重获话语权的过程,作为幸存者后代的本不仅发现了自我,而且能够正面展开历史的个人叙述。从新历史主义角度出发,本文通过分析边缘人物话语权缺失到重获的过程,强调犹太人进行族内个人历史叙述的重要性。

[关键词] 《漂泊手记》  话语权  剥夺到重获  新历史主义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漂泊手记》全文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犹太人雅各在失去所有亲人以后,被考古学家阿索斯搭救后移民加拿大多伦多的故事;第二部分是关于幸存者的后代本通过整理雅各遗物找寻自我的故事。小说一经问世,便在世界各地风靡一时。学者对于《漂泊手记》的研究大多聚焦大屠杀文学和创伤理论,鲜有从新历史主义角度来分析。本文从纳粹主流意识形势下,边缘人物话语权的缺失与重获角度,强调犹太人在历史中找寻自我,进行个人历史叙事。

一、边缘人物话语权的缺失

新历史主义对历史边缘充满兴趣,往往采用边缘化的策略来书写现实人生。“其通用策略是边缘化:关注边缘人物,撷取边缘史料,采用边缘立场,得出边缘结论。‘边缘化本身所具有的‘非中心潜能,常常使处于中心的各种话语露出破绽,使主流意识形态的深层基础显出裂隙。” 新历史主义善于将“大历史”化作“小历史”,关注细部问题,提供一种对历史的阐释,边缘人物的故事也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纳粹主流意识形态下,《漂泊手记》聚焦社会边缘人物大屠杀亲历者和幸存者,重视战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和性格变化。相比纳粹意识形态影响下历史学家书写的历史,大屠杀幸存者的心理状态和战后生活更能让人感受到纳粹之残忍,从而引起人们对这段被纳粹竭力掩饰的历史的重视和对现存历史记录的思考与质疑。

《漂泊手记》中,大屠杀的亲历者雅各在纳粹的主流意识形态下,丧失了母语的话语权,同时放弃了对纳粹权威的反抗和颠覆,拒绝继续使用本民族的语言。格林布拉特认为,“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是一种不可截然划分的关系,正是在这复杂的关系网络中,个人自我性格的塑造,那种被外力强制改塑的经验,以及力求改塑他人性格的动机才真正体现为 一种‘权力运作方式”。在纳粹权力的运作下雅各经历了纳粹对家人的屠杀,失去了话语权,话语权的缺失导致其个人身份被解构,个人性格被塑造,失去了自我。但雅各在话语权被剥夺的同时,他个人也主动选择了放弃话语权。格林布拉特的研究认为,在主流意识形态与个人意识形态不一致的时候,主流意识形态会对个人进行强制规约,在这种权力话语的规范下,个人会产生挑战权威、反叛权力的欲望。对权威来说,这种个人权利被视为异己,個人在挑战权威,对权威进行颠覆的过程中,自我被重构。然而雅各却在个人意识形态与纳粹权威意识形态发生冲突时,主动选择了放弃个人话语权,放弃了自我身份建构,而不是对权威的反抗或攻击。

雅各放弃对主流意识形态进行挑战的主要表现方式是主动放弃语言,拒绝用母语进行历史追溯。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是一堆‘素材,而对素材的理解和连缀就使历史本文具有了一种叙述话语结构,这一结构的深层内容是语言学的,借助这种语言文字,人们可以把握经过独特解释过的历史”。雅各在经历大屠杀以后,话语权被剥夺,便拒绝继续使用意第绪语,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失语状态后,才尝试用其他语言记述过去的历史。

战争历史需要靠语言文字来记述,但战争的创伤能够对一个人的语言直接造成无法逆转的影响。让·阿梅里(Jean Améry)生于奥地利的汉斯·迈耶(Hans Meyer),对于在盖世太保手中遭受的酷刑和犹太人受到的残酷待遇,他做出了强烈的反应,以至于他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母语德语,寻找一种新的语言来写作,直到1978年他自杀了。在他自杀之前,他美丽的语言和雄辩成了讲述他的故事的媒介,这些文字可能不足以让每个人与他的经历和解,但它们至少是对纳粹浩劫经历所带来的痛苦的一个出口。

《漂泊手记》中,当阿索斯在比斯库平发现雅各的时候,“我喊着我唯一会用几种语言说的那句话,我用波兰语、德语和意第绪语尖叫着,用拳头捶着胸口:臭犹太人,臭犹太人,臭犹太人”。年幼的雅各重复着纳粹对自己种族的侮辱,不断地自我否定,他的个人意识和身份认知被纳粹破坏,并通过语言表现出来。语言是个人身份的标志。一个人的语言伴随着口音、音调的起伏和一个特定的语域,以使其身份得到体现和标记,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语言来识别一个人的身份。雅各在语言的选择上已经失去了理智,个人身份无法得到认同,自我认知随之丧失。同时,母语会唤起雅各对小时候的回忆,想起与家人一起生活的幸福时光,继而想起死于纳粹手下的父母,想起至死也要帮助自己逃生的姐姐贝拉。即使开始了新生活,雅各也一生为记忆所困,为记忆中的贝拉所困,这导致他不愿意用母语回忆历史,拒绝使用语言只是表象,雅各实际上想要逃避的是痛苦的记忆。

丧失了话语权,雅各不愿再使用意第绪语,同时也选择了对历史的沉默,如他所说“意第绪语这支优美的旋律,也渐渐被我的沉默不语所吞噬”,历史背景决定了一个人的语言,母语是自出生起就被赋予的种族认同的一个方面。雅各主动放弃使用犹太人的语言,在本民族的语言中否定自我,丧失自我,失去了母语的话语权便失去了种族认同感,失去了个人身份,对话语权的主动放弃也就意味着他拒绝对纳粹权威进行反抗和颠覆。

除了边缘人物大屠杀的亲历者雅各,《漂泊手记》中,本的父母作为大屠杀的幸存者也是主流意识形态下的边缘人物。他们曾遭受过纳粹集中营非人的虐待和折磨,即使重获自由,地狱般的经历造成的创伤也对其正常生活造成了影响。本是这样描述自己的家庭生活的:“我家的人没有叙述的力量,甚至没有赋悼诗的热情。我们的话语虚无缥缈,仿佛我们的家四面敞开,而我们则永远在强风中喃喃低语。”

作为大屠杀的幸存者,本的父亲因为恐惧饥饿,总是不停地吃东西,一直吃到病倒为止。他也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往,不愿提起已故亲人,只是沉默,甚至连幽默都是沉默的。本对他的印象只有不语的时光,这些都是集中营的经历留下的“后遗症”,难以承受的过往导致了父亲的沉默。正如科斯塔对雅各所说:“有些石头非常沉重,你只有沉默不语才能撑得住。”而本的母亲痛苦地爱着世界。她对最平凡的事物都充满感激和热情,害怕失去,谨小慎微,每一次家人出门都害怕他们不能活着回来。原来在本出生前,她曾有一对儿女,集中营的生活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没有人可以理解她作为母亲的痛苦,她害怕再次失去亲人。但压抑的家庭生活让本想要逃离,他的疏远遏制了母亲倾诉的欲望,于是母亲也选择了沉默。

父母的沉默和本的不理解导致这个家庭支离破碎,每个人都在痛苦地活着。战争结束后,国家恢复了和平并继续发展,但战争的受害者和幸存者被统治权力剥夺话语权之后,在社会边缘无人问津,战争带来的痛苦记忆将他们永远地困在过去无法前进。新历史主义小说家“注意运用新的视角关注历史,对‘主流历史采取了拆解的态度,努力表现细部真实,不再是宏观视野或重大主题,不再是国家兴衰而是家族、个人的悲欢”。《漂泊手记》聚焦大屠杀的幸存者,还原他们的战后生活,以此来揭露纳粹的残忍,让人想要探寻主流意识形态下历史的真面目。

二、话语权的重获与自我重塑

二战爆发后,纳粹德国迅速占领了波兰、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以及法国。在希特勒的授意下,当时全世界有近三分之一的犹太人成了纳粹种族主义歧视的牺牲品。以二战时期犹太人的悲惨遭遇为历史背景的《漂泊手记》中,雅各和本的父母偶然得以幸存,他们被迫永远为死者哀恸,依靠遗忘和沉默继续生活,但幸存者注定成为大屠杀的见证者,他们的个体叙事与审判、历史编纂等行为一道构成对大屠杀的见证,依靠自述性的语言呈现历史中发生的事情,进而被旁观者理解。同时,拥有话语权进行个人叙事是犹太人进行自我救赎的方式,是对战争和权威的反抗,对被埋没和遗忘的历史的反抗。掩盖个人历史和个人身份,拒绝叙述历史,放弃个人话语权并不是自我救赎的方式,犹太人需要的是族内的个人历史叙述。

格林布拉特认为,“自我造型,正是一套权力摄控机制,因为不存在独立于文化之外的人性,所有人性和人性的改塑都处在风俗、习惯、传统的话语系统中,即由特定意义的文化系统所支配,依赖控制从抽象潜能到具体历史象征物的交流互变,创造出了特有时代的个性”。主角雅各在纳粹的霸权威胁下失去了自我,个人身份被解构,并通过语言的选择将这一外部表征表现出来,权力将雅各的个人性格塑造成大屠杀幸存者特有的样子。然而雅各在与阿索斯的逃亡生活中,不同的遭遇使其对土地的情感发生变化,土地意识逐渐升华,最后在与土地的共情中雅各重拾自我,重新进行了自我塑造。

雅各通过习得新的语言重获话语权。探索语言的过程也是自我救赎和建构自我身份的过程。他跟着阿索斯学习英语,“英语就像成了可以吃的食物……我每吞一口,过去的东西就进一步被压制住”。起初雅各只是将语言当作逃避回忆的工具,只要不是母语,任何语言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特殊意义。雅各曾表示:“语言,那麻木的舌头像无人照顾的孤儿见谁跟谁一样,学会了什么声音就发什么。”后来雅各学会了双关语并开始尝试作诗,他发现词汇好像有了灵性,这使他茅塞顿开,能够用英语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于是他尝试用英语写童年的故事,“那是对我要说的故事完全陌生的语言,然而,英语却成了一种启示,它可保护我,因为那是一种不附带记忆的字母体系”。雅各用英语建立了自己的话语权,借助一种与个体经验无关的语言进行书写,似乎在书写别人的故事,用英语书写过去不仅不会令雅各痛苦,还带来了一些希望。最后雅各不再逃避历史,而是开始了历史研究。

英语不仅是雅各摆脱纳粹通过语言制造的自我否定的有效途径,也成为他摆脱过去的记忆和过去的自己的“救命稻草”。英语也让雅各有勇气回忆过去,不再对历史沉默,他用英语在文献中考察历史,在现实中挖掘历史碎片和寻找历史痕迹,这也促使他最后能够完成《伪证》,还原被纳粹扭曲的历史。

王岳川在《新历史主义与文化诗学》中指出,“对任何文学文本的解读,在回归历史语境的同时,又回归到权力话语的结构中,承担着自我意义的塑造与塑造、自我的言说与被权力话语的言说、自我生命的‘表达与權力话语的压抑等命运……存在着完全的反叛和挑战”。新历史主义者认为,被主流意识形态压制的个人往往会选择反抗,在颠覆权威的过程中进行自我身份建构。雅各作为大屠杀的幸存者,是纳粹权威下的异己因素,却主动选择了放弃勾起痛苦回忆和恐惧的话语权和身份,拒绝使用母语记述历史,而是用英语作为建立新自我的语言选择,用英语作为自我救赎的方式,将其作为自我保护的武器,为通向历史回忆开辟了新的道路,不再对历史保持沉默。通过新语言重获话语权,雅各从一个失语的沼泽里的孩子蜕变成追溯真相的历史研究者。他与阿索斯一起考察历史,替阿索斯完成《伪证》,他用文字记述历史,讲述自己种族的故事,他的文字是有深度和温度的,对家人和土地深沉的爱能给人带来灵魂深处的力量。

但阿索斯不是犹太人,并非大屠杀迫害的对象,终究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记录下他人的历史,而雅各也没有亲历过大屠杀,只是跟随阿索斯进行历史研究。犹太人的个人历史却无法言说,新历史主义强调的是边缘人物的话语权,犹太人需要重获个人的话语权力进行自我叙述,进行犹太人族内叙述。

本作为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没有经历过战争,却从小生活在被战争阴影笼罩着的家庭里,他无法理解父母的“怪异”性格和行为,父母的沉默也让他无法获知过去的事情。对历史的无知让他对自我的建构没有依据和着落,他需要了解历史,切身感受历史才能找到精神上的依托。

后来本读了雅各的诗,他感受到雅各对家人和土地深沉的爱,雅各用语言救赎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和解,那段雅各愿意直面的历史,本作为旁观者终于开始了解,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进行精神上的追寻。于是他来到雅各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经过战争炮火洗礼过的地方,在雅各曾经生活过的那座房子里,本感受到了雅各的生活气息,仿佛真的瞥见了这位故人,在这里他找到了心灵的宁静,也给了他探究过去一切的决心。他通过雅各的文字与战争中失去生命的数百万亡灵交谈,完全感受到了这段历史,也理解了父母的经历和战后的心情。他仿佛一个流浪者找到了自己的根,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他的精神找到了归宿。所以即使最后佩特拉弄乱了雅各的房间,撕毁了雅各的笔记,也都只是外在之物被销毁,这些记录只是表象,重要的是本已经从中找到了自我,完成了精神上的追寻。

本通过整理雅各遗物,追溯雅各重获话语权的过程,雅各的经历启发了本,帮助本也找到了自我,对自我身份有了新的认知,他与自己和解,也与父母和解,他开始理解父母的沉默,同时拥有了表达爱的能力,学会了接纳生活。此时的本获得了替父母发声的能力,作为犹太后裔,纳粹意识形态下的社会边缘人物,个人不再沉默和逃避,个人历史需要叙述,边缘人物的话语权终于重获,犹太人民的历史叙述应由族内人来完成。

三、结语

安妮·麦克尔斯的《漂泊手记》从新历史主义角度讨论了纳粹主流意识形态下,边缘人物战争的受害者话语权的失去到重获问题。雅各从失语到用英语叙述历史,最终与土地产生共鸣,重构自我;本作为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在追溯雅各重获话语权的过程中重构自我身份,最终完成犹太民族内部的历史叙述。米歇尔·福柯说过,“应让历史自身的差异性说话”。在纳粹主流意识形态下书写的历史文本里并没有边缘人物的声音,他们的话语权被剥夺,处于失语状态。但不同意识形态下的人对历史的认知具有差异性,只有对这些断裂的历史认知进行整体把握,让失去话语权的边缘人物重新发声,才能得到连贯的历史叙事。新历史主义强调的就是这种视角转移,揭示了权力运作下,二元对立话语的差异性。《漂泊手记》批判了战争带来的恶劣影响,强调犹太人重获话语权进行历史叙述的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    张进.新历史主义与历史诗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2]    王岳川.新历史主义的文化诗学[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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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安妮·麦克尔斯. 漂泊手记[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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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Foucault M. Language, Counter-Memory, Practice [M]. ed. Donale, F. Bouchard,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77.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吴玉娟,南京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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