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人性异化是田耳小说探讨的一个主要命题。通过作品中众多异化人物形象的塑造,田耳细腻地展示了人性异化的过程。他巧妙地绕过了对人性善恶本质追问的陷阱,结合社会转型的特定阶段及潜意识等人性特点,深入研究导致人性异化的外在原因和内在要素,从而真实地还原了人性的复杂、幽暗与无常。
[关键词] 田耳 人性 异化 潜意识 社会转型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田耳是“广西文坛后三剑客”之一,自2000年起至今,共发表中长篇小说八十余篇,逾两百万字,2007年凭中篇小说《一个人的张灯结彩》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鲁迅文学奖得主,引发文坛高度关注。
人性是当代小说家普遍关注的热点,也是文学评论家们热衷的话题。从古至今,虽然对人性的讨论仍无定论并将持续下去,但不可否认,文学创作的魅力正基于此。田耳的小说人物众多,他们的身份和职业虽然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有着人性异化的共同精神底色。
一、人性的异化
佛洛姆认为:“人的本质决定了人的真实需求。那么,当人的真实需要背离了人的本质,这必然会引起人在精神和心理上的异化,因此,异化将不可避免地发生。”[1] 所谓人性的异化,指人在与自然、社会以及他人交往中被压抑而导致的人本性的改变和扭曲,简而言之,即人在非正当的需求,如物质、金钱和情欲等的驱使下,产生精神和心理的异化,导致人性的扭曲变态等问题。
经济发展的过程,是生产力高速发展的过程,也导致了人性的异化。市场经济使人们的物质文化生活得到极大丰富,也导致了人思想价值观念的悄然改变。观念的冲突和利益的纷争,让现代人在日新月异的社会发展变化中手足无措,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茫然。
在社会底层打拼多年的田耳对此深有体会。他为读者描写了在这一社会背景下各色各样异化的人性。
二、人性异化的各种表现
1.金钱的诱惑
在名利的驱动下,部分人置法律伦理于不顾,把金钱追求作为最终目的,导致人性的异化,最终沦为金钱的奴隶。
短篇小说《被猜死的人》中的梁瞎子是一家养老院的门卫。一天跟几个老人打牌时为了解闷竟突发奇想,说“我们不如猜猜院子里谁先死”,[2]并以此作赌注。老梁每次都让别人先猜,自己最后一个猜,结果居然都被老梁猜中。原因是老梁每次猜了谁,总会跑去安慰谁,被安慰的人越被安慰心理压力越大,结果往往死于恐惧。于是,院里的老人为了不被老梁点名,纷纷给老梁送礼,从水果到金钱,老梁对金钱的欲望越来越膨胀,人性日益扭曲。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老梁居然安排院里的老人给自己做助理,专门负责收钱。同时,被金钱冲昏头脑的老梁开始对养老院里的年轻护工小陈动起了歪心思,为了钱,年轻的小陈在老梁诱惑下和他去酒店开房,任由他蹂躏。通过塑造这些人物形象,田耳对现代社会一些在金钱诱惑下,放弃了道德底线和做人尊严的人进行了尖锐的讽刺,细致地描写了人性异化的整个过程,极具现实意义。
普通的民众如此,年轻的知识女性也不例外。中篇小说《在少女们身边》塑造了在单位上班的知识女性小林、小王等形象。这些知识女性把攀附有钱男人当作炫耀的资本,并把这些男人叫作“钱包”。她们都有各自的“钱包”,平时吃饭购物经常讨论让谁的“钱包”来付账。小丁是新进的同事,由于没钱根本不受待见。后来小丁跟二叔做生意有了钱,单位里的女孩子开始围着他转,漂亮的女朋友随他挑。
弗洛姆认为:“在唯经济利益至上的资本主义大潮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丧失了那种坦率的、符合人性的特征,而是渗透着相互利用、互相操纵的精神”[1]小说中小丁与小肖的分手,居然是用分手费解决的。小林跟小丁在一起时虽然很幸福,但她更愿意找一个“钱包”过日子。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让读者清晰地感觉到在拜金的风潮下,人性的异化触目惊心,这带来的是人与人情感上的漠然及物化。
“真正优秀的作家是敢于直面人性阴暗面的,包括作家自己。”[3]有着丰富底层生活经历的田耳,拨开了商品经济社会中纷扰的迷雾,以敏锐的观察力剖析了这一背景下人性的异化,用小说的形式对人性异化进行了思考和追问。
2.情欲的缺失
人的一生中,“生存”和“性”是最基本的两件事。弗洛姆认为:“人处在两难境遇时,必然去寻求生存矛盾的更好解决办法,寻求与自然、他人以及自身相统一的更高形式,正是这种必然性成了人的一切精神力量的源泉,它们产生了人所有的情欲、感受和焦虑。”[1]随着经济的高速發展,人们的物质需求得到了较大程度的改善,但精神上的困境却接踵而至,在夹缝中生存的人往往以发泄情欲的方式获得精神上的解脱。而情感需求无法达成时,人性就会发生异化。田耳在小说中塑造了一批因情欲缺失而导致人性异化的人物形象。
小说《弯刀》中的主人公——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因为嫌弃自己丈夫是个废物,木讷又不懂浪漫,出于想从平淡的生活中寻求刺激的心理,在小说另一个主人公“我”的勾引下,与“我”半推半就地发生了性关系。虽然两人之间毫无感情,而且每次偷情过后语文教师总感觉愧疚,但禁不住情欲诱惑总是忍不住一次次偷情。因为良心不安,她主动向丈夫承认了自己出轨,希望他痛打自己一顿,以换取心理的平衡。但丈夫总是采取息事宁人的回避态度。而身为妻子的她却鬼使神差地想尽一切办法激怒丈夫,最终丈夫忍无可忍,把她痛打一顿时,小说是这样描述的:“她顿时找到了一种和做爱截然不同的感觉,虽然各不相同,但一样刺激的快感。”[4]中学语文老师的变态情感需求在此展露无遗,丈夫没能给予她生活激情,她就出轨,却基于良心不安,故意激怒丈夫痛打自己,满足自己的受虐心理,这已经脱离了人正常的心理需求,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变态要求。而作品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我”是一个卡车司机,其情感需要更是奇葩:“每次做爱,‘我总是拿出那把弯刀,放置妥当后才开始做爱,这样可以助长‘我的兴奋,弯刀放在床下的那一夜,我们特别地激情,不仅是我,还有她。”[4]两人的情感需求虽然互不相同,但其本质是一致的,都是情感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得到满足导致的人性的扭曲和异化。
《天体悬浮》中的主人公符启明,对大学生小末一往情深,分手后仍念念不忘,默默监视着小末生活的一举一动。虽然他跟周围无数女人发生过性关系,以此填补小末离去后情感和身体的缺失,但他却对女人的身体感到本能的厌恶。当他无意中发现小末与安志勇淫乱后,内心自欺欺人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他开始仇视女人,更看不起女人。在扭曲内心的驱使下,符启明最终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经过周密策划,将安志勇害死,最后也把自己送入了监狱。
经济发展带来了生产力的迅速发展,也带来了人们思想价值观念的巨大变化。在追名逐利浪潮的裹挟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剩金钱。而情感需求在现实中无法满足,最终造成人们心理变态、行为失常。田耳敏锐地捕捉到社会转型时期人们内心的强烈失落感,并聚焦到小说人物的塑造之中,探究人性的复杂与无常。
3.潜意识与无意识
短篇小说《坐摇椅的男人》讲述的是一个看似匪夷所思,实则与人的潜意识密切相关的故事。小说围绕着一把似乎注入了魔咒的摇椅展开。主人公小丁小时候在大杂院中经常看到邻居老梁坐在摇椅上打骂妻子和女儿晓雯。小丁痛恨老梁的家暴行为,他总想为母女做点什么却又无计可施。鬼使神差地,小丁下意识模仿着老梁的衣着和行为,经常穿着裤衩背心,在大街上游来荡去,还用两张藤椅搭成摇椅,看似极享受地上下晃荡。大学毕业工作后,小丁娶了晓雯为妻,当他坐到已经死去的老梁的摇椅上时,竟然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召唤”之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日久天长,小丁慢慢发福的体型不但酷似老梁,而且在生活习性方面也跟老梁一样:整日坐在摇椅上无所事事,时不时以打骂妻子晓雯为乐。小说这样描写道:“小丁突然想,小时候看着老梁在这个院子作威作福的样子,感到愤恨,但与此同时,是不是夹杂着一丝羡慕?”[5]在潜意识的作用下,小丁突然意识到,这把自己曾经深恶痛绝的摇椅,随着时间的推移,竟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和召唤力。老梁死去后,这种召唤竟越来越强烈。很多时候,小丁内心并不想打晓雯,但每一回打晓雯时小丁总像失控一般,不能自已。这个故事极具反讽意味,童年时对老梁恨之入骨的小丁长大后居然变成了第二个老梁。其实,童年时的小丁在痛恨老梁打骂妻女的同时,潜意识里已经种下了羡慕老梁的种子,他不断地模仿老梁的装扮和行为其实已经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这种潜意识里的恶,从小丁目睹老梁打骂晓雯时就已种下,最终造成了小丁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同时,也注定了他一辈子都完成不了对自我的救赎。
中篇小说《夏天糖》同样从潜意识的角度探讨人性异化的问题。小说主人公江标是一名货车司机,他每次开车经过油桐坡顶时,总能看到一位长得非常可爱的、身着豆绿色衣服的小女孩躺在马路上。每次经过,江标总忍不住下车,把小女孩抱回路旁草地上,并且把随身携带的糖果给她吃。而小女孩只挑绿色包装的糖果,并且还起了个名字叫“夏天糖”。多年后,当已经是妓女的小姑娘铃兰出现在江标面前时,江标突然感觉非常痛苦。他竭尽所能地想要挽救失足的铃兰,却屡遭失败。江标始终无法把眼前的妓女铃兰和当年那个穿绿衣服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现实中清纯干净的小女孩,是江标内心深处追求完美的外化,也是生活在平庸世界中的江标想象里的另外一个自我。当小姑娘的身份转变为妓女后,江标再也无法找回多年来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美好感觉。最后他让铃兰穿上绿色衣服,又像童年时候一样躺在马路上,重新还原并回味当初的情景时,恶念突然涌上心头,坐在货车驾驶室里的江标突然情绪失控,加大油门碾压过去,在杀害铃兰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
4.外在環境的压迫
人有物质和情感上的需要,但因为外在环境的压力造成需要无法达成时,人性也会随着走向异化,生活的荒诞性和戏剧性便出现了。
短篇小说《拍砖手老柴》形象地描述了人性在外在环境压迫下逐渐异化的过程。主人公老柴因为性格窝囊受尽周围人的嘲笑,明知老婆吕大萍跟老锯偷情,他也总是默默忍受。老柴以摆摊卖书为生,他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儿子李国长大后有出息,为此他把儿子交给俞教授教育。但昂贵的学费让老柴无力承担。在老锯的怂恿下,老柴跟老锯干上了用砖拍人脑袋的抢劫勾当。初次尝试后,老柴不但没有害怕的感觉,反而渐渐迷恋上了拍砖,其窝囊的性格也随之大变,他变得暴戾冷血、冷酷无情。从没打过人的老柴居然痛揍了淘气的儿子,还用砖拍晕了吕大萍。他突然意识到了老婆与老锯的偷情让自己受尽屈辱、无法忍受。此时,情绪已经完全失控的老柴暴怒之下拍死了妻子,又找寻老锯报仇并在互拍中两人双双毙命。
老柴的悲剧,展示了在环境的压迫下人性之恶由萌芽到长成直至爆发毁灭的过程:他因性格窝囊被人嘲笑,虽然一再隐忍但人性恶之种子却已在内心萌芽。儿子高昂的学费让他最终走上了拍砖的不归路,在用砖拍人脑袋的过程中享受到了发泄痛楚的快乐,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田耳还在小说最后设计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结局:当老柴、吕大萍、老锯三具尸体躺在李国的面前时,在父亲和俞教授长期教导下的李国人性已然变态,竟学着《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杀人后的惯用手法,用毛笔蘸着地上的血迹,在墙上写下了“杀人者——打虎李国”的字样。
5.特定情景下人性突变
田耳的另一篇小说《人记》讲述了一个在特定情景下人性突变的故事,这是一起遭遇抢劫的事件。汉子、小狗、许琴僮是盐贩子,贩盐途中遭遇抢劫。劫匪石小狗冒充土匪瘤子老韩,刚准备实施抢劫却被识破。四人围绕着传奇土匪老韩的身世和死因展开讨论,随即引出了老韩好友十一哥。小说的最后,许琴僮无意间发现了汉子的秘密,原来汉子就是十一哥。真相暴露,汉子为了掩盖过往的罪行,杀死了所有的知情者,最终带上小狗重新回到山寨做起了土匪。小说就这样以血腥的结局收束。在事件发展的进程中,汉子表现出来的一直是善良的一面,当自己是十一哥的土匪身份暴露后,善良美好的人性旋即发生了异化,甚至在杀害随行的同伴后,依然没有醒悟,继续重操旧业。根本原因在于他不能接受自己过去是土匪的身份,为掩盖真相不惜杀人灭口,最终以善之名,行恶之实,善成为人性转恶的诱因。
现代哲学研究表明,处在清醒、理性状态时,受制于现实各种社会关系,人性常常处于受压抑状态。而当某种紧急情况出现,人性的异化使潜藏于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
三、对人性异化的理解与宽容
前文这一系列异化的人物形象让读者深刻感受到了人性与社会环境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的性格不同、身份各异,但田耳叙述的态度却始终如一,即拒绝以传统道德的标尺评判笔下的人物。“我喜欢的文字,总是蕴含着一种大真诚,这种真诚时常表现出一种自虐的倾向,作者时时都有剥开自己皮肉,把自己由皮到骨看个透彻的冲动。其叙述总被不虚伪、不隐恶的道德力量浸润着,时不时表现出坏孩子般的口无遮拦。”[6]田耳直白的语言和平静的写作心态,传达了他对人性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把握。
短篇小说《氮肥厂》体现了作者对人性的宽容和关怀。氮肥厂的看门人老苏身体重度残疾,依靠当副县长的姐夫的帮忙到了氮肥厂看门,残疾的身体总是遭到周围人的嘲笑,老苏整日无精打采,总是以愁眉苦脸示人。不久,大家惊奇地发现,老苏一夜之间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与老苏同时精神焕发的还有他的邻居——洪照玉,一个守寡了几年的中年妇女。老苏和洪照玉的异样变化引发了氮肥厂职工们的好奇心。职工小丁无意间发现了两人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老苏和洪照玉在气柜上屡屡偷情。田耳不仅没有站在传统道德的角度对其进行评判,反而通过对这一过程的描述,对情爱给人性带来的改变充满了惊奇。字里行间表达了田耳对压抑多年的两人生命本能释放的合理性给予的肯定。对人性异化的宽容也体现在了田耳的另一部小说《一个人的张灯结彩》中。聋哑人小于自小残疾,被丈夫抛弃后孤苦伶仃,自己开了家理发店勉强度日。后来遇到了无业混混钢渣,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后,小于的精神状态明显改变不少。即便后来钢渣误杀了自己的哥哥于心亮后被抓,但小于对于前途依然抱着梦想——大年三十的晚上,在家门前挂上了一排灯笼。
对人性本质的争论从古至今仍无定论,田耳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对人性的善恶从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也不对人性发展的目标设定轨迹。他持续关注人性发展过程的变异。如果把人性发展比作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田耳并不关注河的源头以及它流向何处,他感兴趣的是河水流動的过程和长河两岸不断变幻的风景。
对人性异化的深刻剖析,体现了田耳敏锐的观察力和高超的文学素养,也表现了作者对人性深层次的探索。这些鲜活的人物形象,凝聚了他对现实的思考和探索,融汇了他丰富的思想和博大的情怀,从而极大地拓展了当代小说的审美内涵,在人性发展的道路上开辟了一条新路。
参考文献
[1] 佛洛姆.逃避自由[M].刘林海,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
[2] 田耳.被猜死的人[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
[3] 赖晓培.人性的异化与救赎:《芳华》解读[J].文学教育(上),2019(1).
[4] 田耳.弯刀[M]//衣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5] 田耳.坐摇椅的男人[M]//衣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6] 唐诗人.侦破幽暗,策反道德——田耳小说论[J].新文学评论,2015(3).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欧阳钦,文学学士,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育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及教育管理。
基金项目:广西教育厅科研立项基础研究项目(200911IX478)“广西近20年小说叙事的生态维度研究”系列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