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中的右岸

2023-12-20 06:20方敏儿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5期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

[摘  要]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借年届九旬、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的遗孀之口,讲述了鄂温克人百年间的民族历史,他们在古老的土地上生活、放牧、游猎、抗争、迁移又坚守,这使得作品中的人与物在时空变化中具有特殊意义。在这部小说中,经由叙述者的回忆,时间、空间将各个部分紧密地组织在一起,整个时空联结成了不可分割的叙事共同体,形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时空体,结合巴赫金的“时空体”理论,可以发现小说中存在着“田园诗——游猎牧歌时空体”“道路——新生活时空体”“城堡——希楞柱时空体”这样三个主要的时空体。

[关键词] 《额尔古纳河右岸》  迟子建  巴赫金时空体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所著的长篇小说,小说以年届九旬的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的自述口吻,将她的生命历程和鄂温克族百年间的历史娓娓道来,其中不乏绵长的日常以及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它们都发生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大兴安岭的茫茫林海中,族人们在这里生活、放牧、游猎、抗争,最后陆续离开,叙述者则一直坚守在此地,守着家园与驯鹿。在一个寻常的下雨的日子,老人所在的乌力楞,即在一起游猎的几个家庭的总称,相当于一个部落,开始了大迁移,族人们决定搬下山定居。从这一天开始,整个乌力楞只剩下她和孙子安草儿,老人坐在营地的希愣柱里,坐在狗皮褥子上,守着火塘喝着茶,将一生的故事讲给老熟人雨和火听。族人遗落的旧物件、安草儿摘来的紫菊花依次加入了听众的行列,老人偶尔休息,直到月亮升起才把漫长的故事讲完,这一天的雨虽然没能让干涸的河流起死回生,却仿佛与过去百年的岁月之河悠悠地打了个照面。

跟随着老人的叙述节奏以及日月的运动,小说分成了清晨、正午、黄昏、半个月亮四个章节即四个部分,时间在这里流动并浓缩、凝聚,依赖着老人所在的土地、空间完成了小说的叙事;空间则被卷入时间、记忆、历史的运动之中,山林、右岸、乌力楞、希楞柱、河流,都在小说中与时间一起流动,整个时空联结成了不可分割的叙事共同体。

巴赫金小说理论中的“时空体”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时间与空间结合的叙事结构及其涵义。巴赫金借鉴数学科学和相对论,在《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中提出了时空体的概念:“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我们将称之为时空体”,时空体强调了空间和时间的紧密联系,具体表现为“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1]。巴赫金指出时空体是形式兼内容的一个文学范畴,决定了体裁和体裁类别,还在极大程度上决定了文学中人物的形象。并且,“艺术和文学中都渗透着不同程度和不同大小的时空体价值。文学作品的每一主题、每一分解出来的因素,都属于这样一种价值”[1]。巴赫金经过分析、梳理不同时期的小说后总结出了一些极具代表性的时空体形式,包括田园诗时空体、道路时空体、相会时空体、城堡时空体等,它们具有不同的功能和性质,也展现出了不同的时空体价值,在小说且主要是长篇小说中发挥了不同的作用。

一部长篇小说的主题与意蕴往往十分丰富,它所包含的时空体同样是丰富、多层次的,大时空体的范畴内又包含着许多小时空体,巴赫金提到,“每一主题都能有自己特殊的时空体”[1]。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许多时空体,如田园诗时空体、道路时空体、城堡时空体等,它们交错着、共处着,一个可以涵盖或体现另一个,又相互对照、相互对立。本文将从巴赫金的“时空体”概念出发,分析《额尔古纳河右岸》所包含的时空体形式,探究小说中的人物特别是叙述者一角的时空化体现,挖掘鄂温克民族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留下的生活、文化印记。

一、田园诗——游猎牧歌时空体

巴赫金认为,自然界中的生命更替是时间流动的体现方式之一,生命更替的时间进程中包含的典型时空体即是“田园诗时空体”,它是小说史上十分重要的一个时空体类型,有诸多类型和变体,如爱情田园诗、农事劳动田园诗、家庭田园诗等,还有许多混合型,是时空体中较大较稳妥的类型。它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也有明显的体现,就这部小说的情况而言,形容为“游猎牧歌时空体”更为恰当,这一时空体贯穿整个故事,是最大、最稳定的一个时空体。结合田园诗时空体的特点,可以更好地理解小说中的游猎牧歌时空体。

虽然类型众多、形态各异,但田园诗时空体都有一些共同点。首先,在田园诗里时间和空间保持着一种特殊关系,即“生活及其事件对地点的一种固有的附着性、粘合性”[1],这个地点往往是小说人物最熟悉的家乡,对小说叙述者、鄂温克人而言就是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山林,“鄂温克”是他们的自称,意思是“住在大山林里的人们”,小说描写的这一乌力楞则是其中少有的“使鹿鄂温克”——整个部落以放养驯鹿、游猎为生,一旦附近的森林没有足够的苔藓、青草等给驯鹿吃或者打不到足够的猎物,他们便会搬迁到下一个地方,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持续了上百年。搬迁的时候,族人会在途经的大树上砍一个缺口当作“树号”,作为前行的标记,为安达指路。“安达”是指商人,且往往是俄罗斯人,额爾古纳河左岸便是俄罗斯的疆域,鄂温克人自然经常和俄罗斯人尤其是俄商打交道,他们会用驯鹿身上的各种“宝”、猎得的动物皮毛和安达换取生活必需品,安达们还会带来其他乌力楞以及外界的消息,和亲近的安达交易时总是热闹得像过节一样,后来他们则是下山和汉人交易——总之,“这个不大的空间世界,受到局限而能自足,同其余地方、其余世界没有重要的联系。然而在这有限的空间世界里,世代相传的局限性的生活却会是无限的绵长”[1]。地点的统一还导致了时间界线的淡化,在鄂温克人随驯鹿、猎物而居的生活中,时间形成了一种简单的回环节奏,生命的诞生与死亡是一个环,生活中的搬迁——居住——搬迁是另一个环,其中又夹杂着一些突然的事件,小说中提到具体的年份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游猎牧歌世界内部有生命诞生或死亡,二是外界发生了一些意外的事件,如日本人来抓壮丁、林业工人进山开发、政府建定居地等。

其次,“田园诗的另一特点,是它的内容仅仅严格局限于为数不多的基本的生活事实”[1],除了生与死、婚姻、劳动、饮食、年岁等基本生活事实,小说还体现了游猎、放养驯鹿、过节这些鄂温克族特有的事件。游猎、养驯鹿是鄂温克人的头等大事,他们信奉萨满神、崇尚火的力量、敬畏山灵,常有跳神、祈福仪式和庆祝丰收的传统节日,这些共同构成了鄂温克人的生活,每个乌力楞的人每天做的无非就是这些事,十分寻常却又是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事,具有同等的价值,且“表现于冲淡的、在一定程度上升华了的形式中”。这种“升华”不光表现在衣食住行等基本要素上,在性领域也是如此,巴赫金注意到性领域在田园诗中总是采用升华的形式,这一点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也有体现——从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到历经人事的妇人,叙述者一直将性行为制造出的声响称为“风声”,它曾与山林的风声相融合。

我得感谢那晚上大自然的风声,当我们开始畅游我们那条隐秘的生命之河、享受着那独有的快乐的时候,希楞柱外刮起了一阵狂风。风声是那么的响亮,好像是特意为我们的激情做掩护和伴奏的[2]。

这种表达形式还体现了巴赫金所概括的第三个特点,即田园诗时空体“是人的生活与自然界生活的结合,是它们节奏的统一,是用于自然现象和人生事件的共同语言”[1]。“风声”就是一种含有隐喻性的共同语言,反映出了鄂温克人与大自然的紧密联系,尤其是叙述者与山林秘而不宣的默契。

二、道路——新生活时空体

田园诗世界内部往往是稳固、持久的,但在经历某种巨大的变故后,它同样会直面破灭、瓦解的命运,并在人物身上留下烙印,《额尔古纳河右岸》同样展现了田园诗时空体的破灭主题,并与道路时空体交棒接力,通过道路时空体呈现了鄂温克人尤其是年轻一代告别“田园诗——游猎牧歌世界”后的迷惘与躁动。

在巴赫金看来,“道路”主要是偶然邂逅的场所,范围广大、错综复杂,在道路中的一个时间和空间点上,有许多各色人物的空间路途和时间进程交错相遇,不同的命运会相遇一处、相互交织,从而展开一段故事。道路是事件起始之点和事件结束之处,并在空间上流动,事件连贯起来从而形成道路,因而又可隐喻“人生道路”“走上新路”等[1]。当一个人在一定空间内感到停滞、不安或经历了超日常生活的变故时,时常产生个体危机,展现出一种在道路上行走时的迷惘与不安。进入二十世纪以来,鄂温克人先后经历了诸多磨难,严寒、暴雪、瘟疫、战争,但最大的冲击还是来自原始山林的现代化进程,山下定居点的建成,对大兴安岭的大规模开发使得鄂温克人生活了几百年的山林在短短几十年内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都预示着鄂温克人无法重拾过去的生活。

叙述者的外孙女依莲娜在山下的激流乡定居点出生、生活、上学,但山上的世界同样让她入迷,她喜欢驯鹿,一到寒暑假便会上山住一段时间。有一次,叙述者带着依莲娜在额尔古纳河畔的岩石上画画,这次经历让依莲娜迷恋上了画画,她很有天赋,后来还考上了北京的美术学院,成了部落里第一位大学生。依莲娜长大成人的过程也正是族人们在山下艰难适应的时候——山下的世界实在太广阔了,广阔得让鄂温克人难以适应,老一代的人脱离传统的生活节奏后无所适从,多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年轻一代则不爱上学、无所事事。依莲娜的妹妹索玛憎恨驯鹿,甚至诅咒驯鹿遭遇一场大的瘟疫。虽然依莲娜爱山林、爱传统的生活方式,还将它视为灵感的源泉和喘息之地,但那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同样传染给了她,婚姻、感情不顺,经常与男友争吵,只能用酒麻痹自己,她一直坚持画画,却不像过去那么快乐了。山林宁静又寂寞,城市便捷又无聊,依莲娜夹在两种不同节奏的生活方式、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中,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终于有一天,她厌倦了工作、城市、男人,辞职回到了山林,开始创作独特的皮毛镶嵌画,但她那躁动的心却宁静不下来,完成两幅画就迫不及待地进城了,“她那样子,就像要给她的两条狗去找个好主人。”[2]用有灵性的皮毛作画又兴奋地进城卖画,依莲娜的举动让叙述者感觉到不安。不久,山中发生了大火,年老的妮浩萨满用尽全力为族人们跳神求雨,山火熄灭了,妮浩也走了。目睹了祈雨全过程的依莲娜深受触动,在那一刻,她才真正地触摸到了这个民族缓和的脉搏,看见了鄂温克人一百年的风雨,还找到了一条宁静的道路——迷惘与不安慢慢缓解,她决定用自己的特长——用皮毛镶嵌画展现民族的古老传统。她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画下那个场景,画得动情而缓慢。然而就在庆祝画作完成的篝火晚会上,喝了很多酒的依莲娜在河边洗画笔时溺水身亡,陪伴鄂温克人几百年的贝尔茨河带走了她年轻的生命。

又一次搬迁,伤心的一家人离开了贝尔茨河营地。山林里本没有路,走的人和驯鹿多了,就成了路。岁月悠悠,鄂温克人和驯鹿在额尔古纳河右岸踏出了一条条小路,世人称之为“鄂温克小道”,然而在无法延续古老生活传统的新处境之下,年轻一代的鄂温克人需在新生活中摸索着前行,前行中又带有彷徨,新的“鄂温克道路”仍未畅通。

三、城堡——希楞柱时空体

巴赫金从十八世纪末的“哥特式”小说和“黑暗”小说中生发出了“城堡”时空体的要义:城堡来自过去的时代又面向过去,城堡里充塞了时间,而且是狭义的历史时间,即过去历史的时间。城堡里的物件都像是时间遗迹,带有博物馆古董的性质,追忆往昔事件时,城堡里的一切角落及其周围都会获得一定生气[1]。巴赫金提到,城堡时空体的这些特性可以帮助哥特式小说、黑暗小说展开一些特殊的、带有魔幻色彩的情节,实际上,它所带有的“过去历史的时间”的气质使得城堡时空体适用范围更广,如建构一个延续着特定文化传统、文化价值的封闭空间。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鄂温克人大分散小聚居的一个个乌力楞,这里取它所包含的空间涵义,即一个氏族的生活范围、扎寨的营地,它本身就帶有“城堡”的封闭特质:鄂温克人以游猎为生,与大自然有着紧密的联系,除了偶尔进行的物质交换,山林、营地可以满足他们所有的生活需求,他们的生活几百年如一日,直到最近几十年才开始有变化。但乌力楞这个空间没能成为城堡时空体的发生地点,因为在故事的最后,除了叙述者和安草儿祖孙俩还固执地留在山林里,其他族人都离开了,他们结束了游猎放牧生活,带走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长久以来的文化、生活传统摇摇欲坠,乌力楞的概念自然不复存在。而叙述者和安草儿仍住在希楞柱里,守护着驯鹿以及营地,于是,希楞柱顺势成了最后的“城堡”。此时,他们居住的像伞一样的希楞柱不仅有了“最后一个”的文化意味,还充当了这一乌力楞的“城堡”,“城堡——希楞柱时空体”得以延续并凝聚。希楞柱里充塞了过去的时间,见证了鄂温克人的每一次搬迁,也见证了族人们的离开与叙述者的坚守。只要山林里还有一个希楞柱,鄂温克人就永远有一处栖息地,这是专属于鄂温克人的“城堡”与“博物馆”。

时空体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文学中人的形象,因而许多小说中都存在着一个融汇了时间、空间且在很大程度上时空化了的关键人物,在这部小说中,九十岁的叙述者这一艺术形象便是城堡——希楞柱时空体的化身,她是最后一个酋长的遗孀,也是见证了近百年的民族历史并坚守到最后的人。当族人们急着追求文明、改变民族命运,当山下的人劝他们为了森林放下猎枪去山下定居、成为一个文明的民族时,只有她不愿下山也不愿改变生活方式,与大自然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她深知,所谓“文明”的代价极其荒谬,她对此不以为然,“我们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林的。我们与数以万计的伐木人比起来,就是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么可能是因為几只蜻蜓掠过的缘故呢?”[2]她不愿透露姓名,却是使鹿鄂温克部落最后的印记,凝聚了整个民族对山林、驯鹿不变的深情,她坚守在最后一个希楞柱里,缓慢而有力地将一生、一个民族百年间的故事娓娓道来。

因而当叙述者追忆往昔时,“聆听者”不请自来,雨、火、族人搬迁时遗落的旧物件、紫菊花等周围一切事物都获得了生气,得以一同流入过去的时间,倾听这个民族的脉搏。族人们走了,故事说完了,月亮如常升起,最有灵性的木库莲却去而复返——这头白色驯鹿,他们的“神鹿”,看过山下的风景后还是回到了她身边。

四、结语

综上所述,《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三个主要时空体各司其职又各有所长,展现出了不同的主题意义、情感价值与时空体价值,丰富了小说里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世界:“田园诗——游猎牧歌时空体”展现了鄂温克族独特又绵长的文化传统、浓郁持久的山林生活日常。田园诗世界出现裂痕时,“道路——新生活时空体”恰到好处地呈现了年轻一代行走在新的道路上的迷惘与不安。“城堡——希楞柱时空体”、时空化了的叙述者形象则强化了最后一个希楞柱所带有的文化印记以及叙述者对山林不变的深情,它们一起营造了带有鄂温克印记的右岸回忆与右岸时空。

2022年8月22日,《额尔古纳河右岸》叙述者的原型人物、使鹿鄂温克部落最后一任女酋长玛丽亚·索在山林的怀抱中去世了,享年一百零一岁。“我从小就拥有的那片辽阔而苍茫的林地就是它的温床,我相信一定能让它发芽和成长的”[2],成长于大兴安岭山脉北麓的迟子建怀着一颗热忱之心写下了《额尔古纳河右岸》,这颗来自山林深处的种子从此在文学史上生根、发芽、成长,山林深处的小小民族留在了文字的长河、文学的经典长廊里。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作品自然也是融合了时间与空间的时空体,这部小说本身即是将那段曲折岁月、那片山林融合在一起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时空体”。幸运的是,我们还能借助这个时空体,通过阅读《额尔古纳河右岸》遥望那片土地、那段岁月、那群人。

参考文献

[1]    巴赫金.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形式[M]//巴赫金全集(第三卷).钱钟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2]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方敏儿,上海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都市文化。

猜你喜欢
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
春天是一点一点化开的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萨满文化研究
当悲的水流经慈的河
试论迟子建新作《群山之巅》的诗性呼唤
《额尔古纳河右岸》在词语冷暖色调处理上的特点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生态批评解读
读《额尔古纳河右岸》有感
迟子建:为何能长期保持高水准的创作?
多重视域下的悲剧书写
谦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