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言》中的拼图式叙述

2023-12-20 13:15:19顾艳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5期
关键词:叙述证言读者

[摘  要] 《证言》中,阿特伍德通过三位女性和一位男性之手,拼凑起一幅精巧的叙述拼图,这四种不同性别、视角、目的、时空的讲述方式,为读者重新建构了不一样的基列历史。三位女性通过讲述摆脱被异化、被边缘化的个体命运,男性历史学家皮艾索托教授将三位女性講述者的故事重新排序、穿插,让她们互相观照,形成互文,以此解构了叙述者的权威地位。同时,皮艾索托教授解构了官方的基列历史,从个体的、女性的经历入手,重构了基列的历史。

[关键词] 叙述  重构  异化  读者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2019年,《使女的故事》的续作《证言》出版发行,并于同年斩获布克奖。除去《使女的故事》大流行所带来的关注之外,《证言》的众所瞩目也在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建构故事时精巧独特的叙述方式。《证言》如同一场拼图游戏,由位高权重的基列创始人之一丽迪亚嬷嬷、在基列长大的第二代女性艾格尼丝、成长于加拿大的少女黛西,以及英国剑桥大学二十世纪及二十一世纪档案馆馆长詹姆斯·皮艾索托教授一道展开叙述,从不同的视角和层面共同拼搭出了基列国的历史。

小说按照丽迪亚嬷嬷-艾格尼丝-丽迪亚嬷嬷-黛西的顺序循环展开讲述,她们依次从基列国内、国外,基列建国之前、之后等角度讲述了自己的生活。从第二十章开始,艾格尼丝与黛西的声音汇成“双声互补”的方式,与丽迪亚嬷嬷的讲述按章节进行呼应。皮艾索托教授在研讨会上的发言是叙述拼图的最后一部分,他从历史学家的角度,重构了三位女性叙述的文本结构。与此同时,皮艾索托教授还是前三位女性叙述者的男性历史学家读者,这一带有性别视角的阅读也给作品增添了别样的深意。

一、“黑暗丛林”里的向导:丽迪亚嬷嬷

丽迪亚嬷嬷出身低微,经过不懈努力跻身于美国法庭法官之列,军事政变以后,她审时度势,成为基列的创始人之一,也是阿杜瓦堂(即女界)的最高领袖。同时,她致力于“要始终做一只墙上的苍蝇——或确切地说,墙壁里的耳朵”[1],积累了众多的“那种可耻的秘闻”[1],另外手握血缘谱系档案。因此在小说中,她担任起了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角色,用理智、冷静而残酷的口吻,以俯视加平视的视角展示了基列国政治高层之间的钩心斗角和暗箱操作,以及艾格尼丝、黛西及其他人物的生活,为整个故事展现了基列的政权运作机制及内政外交。

小说伊始,丽迪亚嬷嬷便用书写的方式与她头脑中的读者交流:“这些年,我埋葬了许多尸骨;现在我要把他们重新挖出来——哪怕只是为了让你,我不知名的读者,有所启迪。”[1]虽然她很清楚,“写下来,就会招致危险”[1],但她仍然选择冒着风险进行书写。究其原因,书写对她而言,是对抗异化的唯一方式。这个经历了大反转,亦正亦邪的人物既是被男权专制机器暴力统治所阉割的女性,同时她还扮演了阉割其他女性的角色,是专制机器统治的帮凶。为了巩固基列的统治,丽迪亚嬷嬷已被神化,“在我所处的当下,我就是传奇,活着却非肉身凡胎,死了却永生不灭”[1]。“我有大权在握,没错,但也因此变得面目模糊——无形无状,千变万化……我怎样才能重新成为我自己?怎么才能缩回我的正常大小,变成普通女人的尺寸?”[1]在基列国内,人人如履薄冰,从不随意袒露自己的心迹,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算一个完整的人:我们存在于与他人的联系之中。我是一个人:我冒着变成非人的危险”[1]。于是,丽迪亚嬷嬷只能通过书写,建立与头脑中虚构的读者之间的沟通和联系。“我唯一的知己,我唯一的朋友——除了你,我还能把真相告诉谁?我还能信任谁?”[1]因此,书写成为丽迪亚嬷嬷寻求真实自我,恢复正常女性身份的唯一方式。

通过书写,丽迪亚嬷嬷诉说了自己生命中的几次变形:从美国法庭法官变形为基列手握重权的嬷嬷,从基列创始人之一变形为基列政权的掘墓人。通过书写,她也完成了自己生命的使命:从一具终将磨灭的肉体幻化成了一份对抗时间的书稿,等待被某位读者阅读。随着罗兰巴特高呼“作者已死”,作者的中心地位被消解。读者反应批评解构了文本意义的确定性,认为文本是需要在阅读过程中实现的未完成的行为,其意义有赖于读者对文本的动态建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丽迪亚嬷嬷以元小说的写作方式思考了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以及由此引起的权力关系——同一份手稿,不同的读者,不同的阅读方式,作者不同的命运。

丽迪亚嬷嬷自诩为读者的“向导”[1],但是一旦作品被真正阅读,她的权力便被解构。她多次在头脑中虚构过读者的形象:阿杜瓦堂的一个嬷嬷、国外探员、一位年轻历史系女学生。美国文学批评家斯坦利·费什主张任何个体的读者都是读者共同体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每一个读者都会按照他或她所属的“解释共同体”(interpretive community)的习惯进行阅读[2]。换言之,阅读习惯决定了个体读者的反应,这些阅读习惯形成于读者受教育时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因此,不同的读者会对手稿做出不同的阅读、阐释和反应,从而导致对她作为手稿作者的不同认知和定位。嬷嬷的阅读会导致她的直接垮台,基列政权崩解后某位国外探员的阅读会挖掘出文本中的政治意义。而在最后一章中,丽迪亚嬷嬷描绘出了她心目中的理想读者:一位历史系女学生,聪明、有抱负并在自己的学术领域有所建树,反复阅读这份《阿杜瓦堂手记》,“一边看一边揪出小问题,时而着迷,时而倦怠,心头五味杂陈”[1],正因为她的阅读,这份手稿重新获得了生命,同时,丽迪亚嬷嬷也获得了重生。读者将手稿视为“一幅巨细无靡的肖像,对我的人生,我所经历的年代的最可信的记录”[1],既读出了宏观上的基列历史,又与丽迪亚嬷嬷产生深深的共情,“我怎么能做出那么恶劣的事呢,那么残忍,那么愚蠢?”[1]

二、工具人的反抗:艾格尼丝与黛西

《证言》开篇时,艾格尼丝和黛西的诉说是分章节进行的,她们各自讲述了自己在基列和加拿大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随着故事的推进,读者得知她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妹,而黛西正是出生后即被偷偷运出基列的传奇的“妮可宝宝”。从第二十章开始,随着黛西返回基列,两人的命运出现交汇,两人的叙述声音也汇合到一起,形成了双人互补的叙述。

艾格尼丝是在基列国内成长起来的第二代。《使女的故事》中,丽迪亚嬷嬷曾信誓旦旦地对第一代使女们说,“到你们下一代就容易多了。她们会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职责”[3]。然而,虽然经过学校的洗脑式教育和社会潜移默化的影响,艾格尼丝却并非对基列现存的政治模式和社会规则不加分辨地全盘接受。在自己有限的能力内,她想方设法进行反抗,最终逃脱了嫁给蓝胡子贾德大主教的命运,继她的童年好友贝卡之后,成为阿杜瓦堂的一位恳请者。作为反抗自己成为生育工具的命运的代价,艾格尼丝发誓终生献身上帝,不能结婚生子,唯有舍弃这些女性的特征之后,才能交换到阅读识字、查看血缘谱系档案的权力,获得进入密室的钥匙。然而进入密室之后,会经历一轮真正的幻灭:《圣经》被刻意篡改,主教们滥用权力,主教夫人们用谎言掩盖自己的罪行……

在学校时嬷嬷们为她们讲述了“妾的尸身被切成十二块”的圣经故事,将妾打造成了丈夫甘愿牺牲自我的殉难者形象。而等她有权阅读到《圣经》时,却发现并非如此:整个过程中作为女性的妾毫无发言权,是被丈夫推出门外任人蹂躏的替罪羊。为了维护统治,歪曲事实、篡改书籍是基列对人民尤其是基列第二代进行洗脑的主要方式。这一发现最终促成了艾格尼丝的自我意识觉醒:与妾一样,女性的身体成为公共财产。自己,乃至基列的所有女性(嬷嬷们、大主教夫人们、马大们、准新娘们、女童们),都沦为维护基列极权统治的工具。

黛西一出生便被偷偷运出基列,得以在民主自由的加拿大健康成长。而她的真实身份——妮可宝宝,却被基列政权充分利用,人为地设置了基列与加拿大(国际社会)的“自我-他者”的二元对立:“妮可宝宝太好用了:她鞭策信徒,她激起群愤以同仇敌忾,她见证了基列国内的背叛能到什么程度,也实证了使女们会有多么阴险狡猾,多么不择手段,因而绝不能轻信她们。”[1]进入基列之前,黛西以他者的视角讲述了自己眼中的基列。进入基列以后,她进一步发现了这一政权的荒谬与专制,“我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我看不懂别人的表情,无法察言观色,常常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我听得见她们讲的话,也明白那些词句分别是什么意思,但我没本事把她们的话转化成我能搞懂的意思。”[1]借助黛西的讲述,我们更能找到共鸣,她身上的自由气息,将基列的僵化陈腐、谨小慎微映衬得无比荒唐,令人难以忍受。而作为基列国的吉祥物“妮可宝宝”,最终亲自促成了基列政权的崩塌,这更增添了小说的反讽意味。

三、男性历史学家的建构:皮艾索托教授

为《证言》这一谜团添上最后一片迷人拼图的是皮艾索托教授——一位白人男性历史学家,英国剑桥大学二十世纪及二十一世纪档案馆馆长。与前文三位女性的共时性亲历式讲述不同,他的讲述是历时性的,发生在基列政权覆灭一百多年之后的2197年。

通过《使女的故事》中他在“第十二届基列研究专题研讨会”上的发言,我们对他有以下两点了解。第一,他是一位基列研究专家,拥有“浩如烟海的著作”[3];第二,他对于女性的轻视态度。借由谐音,将会议主席穆恩教授等同于“昨天晚餐上可爱的红点鲑”,使用enjoy来暗指古英语中“与女人性交”之义;对于《使女的故事》(Handmaids Tale)的名称,宣称其中tale与尾巴tail谐音,而又有“女人阴部”的意思;将解救基列女性的“妇女地下交通网”戏称为“不贞女子地下交通网”[3]。以上种种不合时宜的玩笑和言辞,体现了皮艾索托教授对于女性的轻视和无礼。而在《证言》中,皮艾索托教授为自己辩解“我承认有些笑话的格调不太高”[1],而对自己的失礼和冒犯一笔勾销。

叙事理论中一个最根本的区别是“故事”(story)与“话语”(discourse)之间的区分。正如乔纳森·卡勒所认为的,叙事学的一个基本前提是叙事包含双重结构:被告知的层面(故事)与讲述层面(话语)[4]。在这个意义上,“故事”指的是叙述者意欲使我们相信发生了的事件或行为,事件得到了呈现。另一方面,“话语”指这些事件被叙述的方式,他们如何被告知,即讲述的组织形态。《证言》中的事件是由三位基列时期的女性所讲述,但是其在小说中被叙述的方式则是皮艾索托教授决定的。他首先发现了两件史料:《阿杜瓦堂手记》的书稿和文献《内莉·J.班克斯年鉴:两位冒险家》。他与同事为这些文献制作了一份副本,“按照我们所认为的最容易读懂的叙述次序,将三份文献穿插整合了”“为了方便索引,我们做了章节编号”[1]。因此,皮艾索托教授是整个故事框架和讲述方式的宏观建构者。“叙事常常更多是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讲故事就是怎样达到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2]在《证言》中,皮艾索托教授打破了丽迪亚嬷嬷、艾格尼丝和黛西三人叙述声音的连续性和权威性,以事件发生的时间为主线,将三人的讲述穿插起来,互为佐证。通过这一叙事方式的选择,皮艾索托教授获得了对于事件的最终解释权。

同时,他也是这一故事的最初的阅读者。因此,他对手稿的阅读是一种男性视角阅读。首先,他从历史实证主义角度,对于《证言》中出现的三位女性叙述者进行分析和证伪。作为基列研究专家的男性历史学家皮艾索托教授决定了整本书的意义:真实还是伪造。同时,他的发言还是对“何为历史”的一种解构。他从女性的、个人的讲述出发,试图拼搭出基列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集体记忆是有缺漏的,这是众所周知的弊端,大部分往事都沉入了时间的海洋,被永远地淹没了;但是,海水偶尔会分开,让我们瞥见隐匿水下的宝藏,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1]但是,作为一位男性,他完全无视了这份手稿中的情感需求,无法与三位女性进行情感联结,对于基列女性所遭受的折磨,以及她们的心路历程、艰难抉择,皮艾索托教授选择无视。

四、结语

综上所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巧妙地运用叙述手法,由四个不同性别、身份、讲述目的的人,合力搭建了一个精巧的叙述拼图。阿特伍德的小说中,“讲述故事是探索其他选择、学会如何生活、见证政治的方式。叙述者是受害人、作家、普通女性,她们通过自己的故事证实我们这个世界不同寻常的隐含意义。”[5]一方面,丽迪亚嬷嬷、艾格尼丝、黛西在讲述自身经历的过程中,获得话语权,摆脱被异化、被边缘化,甚至被彻底埋没的命运,从而从边缘角落走向读者的视野之中,成为阿特伍德所谓的“有创造性的非受害者”。另一方面,这一叙述方式消解了故事叙述者的权威地位,让她/他们的叙述互为补充、互相参照,多方位地对同一事件、同一人物展开讲述。“多种叙事文本之间会形成需要读者填补的‘空白(blanks)与‘缺口(gaps):读者被吸引到文本所描写的事件中去,去揭示那些没有明确说出但含混意指了的东西。”[6]

另外,这一叙述方式解构了传统的历史观。作为一位权威的男性历史学家,皮艾索托教授专注于基列国的研究,但是他并不仅仅依赖宏观的官方叙事,刻意消解了阶级、官方等宏大叙事,而是采纳了私人的、女性的、日记形式、口述的各种不同的历史资料,重新建构了基列的历史。因此,普通读者更能感同身受叙述者的悲喜,认识到历史并非冷冰冰的“事实”或官方记录,而是关于每个人的生活“故事”。作者通过四种不同的叙述声音,以及不同读者的阅读,从不同角度和层面揭开了基列的社会生活状态及内政外交,建构了基列的历史。三位女性通过讲述,寻觅黑暗极权中的一点点光亮,最终汇聚成一股反抗的力量,颠覆了基列政权,颠覆了人们对于基列女性的刻板认知,也颠覆了官方的正统的基列历史。

参考文献

[1]    阿特伍德.证言[M].于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

[2]    本尼特,罗伊尔.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M].汪正龙,李永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   阿特伍德.使女的故事[M].陈小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4]   Jonathan C.The Pursuit of Signs:Semiotics,Literature,Deconstruction[M].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2.

[5]  Karen S.Margaret Atwood Revisited[M].New York:Twayne,1999.

[6]   Wolfgang I.“Interaction Between Text and Reader”,Readers and Reading,ed[M].Bennett A.London:Longman,1995.

(責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顾艳艳,硕士,山东科技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加拿大文学、美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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