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偶然的事情》中的死亡本能与心理防御

2023-12-20 13:15:19谢雅慧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5期
关键词:精神分析

[摘  要]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899—1977)的短篇小说《纯属偶然的事情》(A Matter of Chance) 讲述了一对被迫离散的夫妇是如何在同一辆列车上多次擦肩而过的唏嘘故事。本文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死亡与心理防御部分为理论框架,试图解开其中的一些疑惑之处:小说中明明那么多次团聚的机会为什么全都以失败告终?为什么卢仁的毒瘾使其坚定了自杀的决心?结论是,卢仁的心理防御机制在阻止他与妻子团聚方面发挥了作用。超我对卢仁毒瘾的惩罚机制使其产生了深深的自我厌恶和虚无感,最终将他推向了死亡。

[关键词] 纳博科夫  《纯属偶然的事情》  精神分析  心理防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獻标识码] A

一、引言

《纯属偶然的事情》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于1924年在柏林写的短篇小说。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后,纳博科夫一家被迫离开俄国,后来定居柏林。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纳博科夫多以流亡为题材进行文学创作,被誉为1917年后流亡作家中的代表人物。而《纯属偶然的事情》中的主人公阿列克谢·卢仁被塑造为一名俄国流亡分子,延续了纳博科夫以流亡的俄国人作为其小说主角的传统。

卢仁在经历了五年的流浪生活后,最终在柏林到巴黎的特快列车上做了一名餐车服务员。而在流亡的无尽绝望中,他成了一名可卡因成瘾者,最终他决定将自己的头夹在两辆相连车厢的缓冲器之间自杀。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准备实施自杀计划的当天,他亲爱的妻子列娜就和他在同一辆列车上,可怜的妻子孤身远赴巴黎,并在列车上遇到了丈夫家族的一位朋友——老乌克托姆斯基公爵夫人。

细读小说,发现作家为这对可怜的夫妇至少安排了五次重逢的机会,但无一例外,每一次即将成真的团聚总是破灭得“刚刚好”,难道正如作家为这个故事命名的那样吗?一切只不过是“纯属偶然的事情”?第一次是卢仁主动要求去各个车厢分发订餐单,但是餐车领班却以马克斯分得快为由,扼杀了“卢仁在分发订餐单时与妻子重逢的”机会。第二次是卢仁去各车厢告知乘客开饭时间,当他在其中一个车厢看到老公爵夫人时,极力克制由老公爵夫人引发的熟悉感,否认道:“真荒唐,让她见鬼去吧。”于是再次失去了和坐在老公爵夫人身边的妻子相聚的机会。第三次是列娜刚进入餐车就因受到陌生男人的惊吓而返回车厢,反而把结婚戒指弄丢了。第四次是卢仁没能发现妻子遗落在餐车上的戒指,却被他身后的同事捡了起来,还仔细查看了戒指上刻着的主人的身份线索。第五次是当列娜返回餐车意欲寻找戒指时,却被“无故叹气”的保洁阿姨告知餐车已经脱离了车厢。整个故事中充满了这对可怜夫妇即将团聚的线索,但在最后关头,纳博科夫却总是无情地阻止本应发生的重逢,一次次颠覆了读者的期望。

此外,死亡显然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卢仁几次自杀念头的出现都是在其吸毒之后,但令人困惑的是,一方面卢仁还沉醉和不舍于“如此令人陶醉的毒品,效力刚出来,马上就打断,实在可惜[2]”,另一方面这种美妙的感觉却不断坚定着他自杀的决心。

为了更好地理解小说中重逢机会的流失,以及卢仁的自杀欲望与毒瘾之间的关系,本文旨在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死亡与防御部分为理论框架,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探讨人物的行为与心理机制之间的关系。

二、卢仁的死亡行径

在短篇小说《纯属偶然的事情》中,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整个故事。在作者的笔下,一种势不可挡的绝望感似乎吞没了一切。在如此环境下,死亡作为一种有效的逃避方式,是那么具有吸引力。而这种死亡的吸引力被弗洛伊德定义为“死亡本能”(death drive),即thanatos。他认为,死亡是人类的一种生物本能,所以坚信在人类的生物构成中,一定有某种东西可以解释这种死亡行径(death work),这种心理的和肉体的自我毁灭的倾向[3]。

故事主人公卢仁的死亡行径表现出一定的阶段性,即从最初寻求一种精神之死,到后来“自然”演变成对终极解脱——肉体之死的向往,从而彻底实现自我毁灭的本能驱动。下文拟运用弗洛伊德的死亡理论以帮助理解卢仁的整个死亡行径。

1.毒瘾——追寻精神之死的路径

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理论认为,死亡的巨大吸引力在于它能够“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脱离了具体行动和责任构成的日常世界”[4]。泰森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引申了死亡的两种含义——生物死亡和情感死亡。他声称“即使不是生理上的死亡,情感上的死亡也很有吸引力,至少在潜意识层面上是如此”[4]。他对这一结论的进一步解释是,如果一个人没有任何感觉,那么他就不会受到伤害。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的意识滋生了不去感受的欲望,从而选择采取行为消极、情感漠然的生活方式,将自己与整个世界保持距离[4]。反观卢仁染上毒瘾的行为,不正是出于一种对情感死亡、精神死亡的渴望吗?时局的动荡、流亡的生活,现实是那么令他痛不欲生,在死亡本能的驱动下,通过吸食可卡因暂时逃离不堪现实,帮助卢仁开启了自我毁灭之旅[1]。

除了可卡因能够通过麻痹人们的意识,从而最终“帮助”人们达到“情感死亡”的理想状态,看似危害性更小的香烟也具备类似的解忧功能。老公爵夫人即便在只有一天的短途旅行中,她首先考虑到的是所乘车厢是否可以吸烟。此外,火车行驶途中,窗外建筑物上巨大的香烟广告真实反映了香烟在那个动荡时代的受欢迎程度。小说故事发生在1924年,那是一个政治动荡的时代,苦难成了人们生活的底色,香烟和毒品被苦苦挣扎的人视为“救命稻草”。在无力改变的现实世界,人类的心理防御机制只能通过短暂的逃避现实以换取苟延残喘的勇气。而人类争相吸食成瘾性物质的行为,只是自我毁灭的生物驱动力的外化表现。

至于这些“美妙的毒品”的毁灭性影响,吸食者并非不知情,相反,毁灭性越强越是迷人。这一点可以从卢仁的悲剧结局中得到很好的证实。毒品不光损害了他的身体和思维,“可卡因吸得太频繁,思维已经严重受损。鼻孔的内壁上有两小块地方又肿又疼,疼痛还在往膈膜一带发展。”但最可怕的是这种毁灭性质的行为让他产生了一种“荒废人生”的感觉,每吸一次,这种荒废人生的感觉就更强烈,逐渐演变为一种深深的自我厌恶,最终引发极端的自杀行为。

2.超我的惩罚机制与卢仁的自杀行为

卢仁对自己吸食毒品行为的矛盾和悔恨的情绪也可以用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结构学说来解释。这一理论的基本观点是:人格由三部分构成——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大脑的完全潜意识部分,代表人类最为原始的、一种满足本能冲动的欲望。在《纯属偶然的事情》中,主要人物的自我毁灭欲望是人的原始欲望中最突出的一种。相比本我根据快乐原则运作,自我遵循现实原则,以合理的方式满足本我的要求,调节本我的原始欲望是自我的主要职责。而超我是良知或内在的价值判断。然而,当现实只剩下绝望时,正如小说中所塑造的那般,自我对原始欲望的调节和压制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失效了。因此,现实的绝望击倒了卢仁的自我,而缺乏自我调节的本我则肆无忌惮地用死亡的原始欲望完全占据了卢仁的头脑。

超我是人格结构中的管制者,以道德心的形式运作,维持个体的道德感、回避禁忌。超我最重要的作用机制是“惩罚”——一旦违背了道德准则,超我就会通过使主体产生一种无意识的负罪感,对其进行惩罚[5]。而最终把卢仁推向死亡深渊的不正是一种荒废生命的负罪感吗?如此一来,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卢仁的吸毒行为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吸毒行为是不被社会允许的,瘾君子就是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只能苟活在黑暗中。而卢仁的行为自然启动了其人格结构中超我的惩罚机制,深知违背了社会道德规范的卢仁并非心安理得地自我堕落。正因如此,他的自我厌恶感和内疚、悔恨等消极情绪愈发强烈,最终他不堪忍受超我对其“自我厌恶”的惩罚,选择了自杀。

三、心理防御机制的再现

生活中我们会发现,越是个体的自我毁灭性行为,越是死不悔改,即便明知其危害性。而弗洛伊德就曾从人类的心理防御机制的角度,解释了人类的这种自我毁灭趋向:因为我们害怕,如果仔细考察这些破坏性行为,将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于是产生了一种无意识愿望——努力压抑意识的觉醒,以免了解真相后手足无措。而心理防御机制是一个相当庞大复杂的体系,形式多样,包括选择性感知、选择性记忆、否认、回避、移置、投射和心理倒退[4]。下文主要以心理防御为视角,解读卢仁在看到让其心烦意乱的老公爵夫人之后的一系列反常行为,以及与小说整体阴沉基调格格不入的“幸福回忆”所起的作用。

1.幸福回忆

心理倒退作为一种最复杂的防御形式,化身为人物心理健康的守护者。“心理倒退”指的是“暂时回归先前的心理状态,是一个重温往事的过程”。之所以说它是一种心理防御形式,是因为它能让我们的思绪摆脱当前的困境[4]。而小说中与整体阴沉基调格格不入的幸福回忆部分则实现了这样一种心理倒退的作用。回忆是这个故事中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可以说,这个故事的大部分内容是由主要人物的回忆串联起来的。例如,卢仁时常回忆自己曾经的美好生活,透过他的回忆,我们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圣彼得堡的那所房子,“书房里摆着加了厚软垫的家具,沿着家具的曲线边缘缀着真皮饰扣”[2]。卢仁的这段回忆可以说非常稀疏平常,回忆得相當细节化,连书房里家具边缘上的真皮纽扣都一遍遍地回忆着,可正是这样,卢仁对家的思念才被表露得淋漓尽致,也体现了纳博科夫写作时在细节处理上的别具匠心。

另一段重要回忆则是透过老公爵夫人之口,缓缓展开了一幅俄国曾经的邻里和谐、家庭温馨的日常生活画卷,同时也正是这段回忆把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关系串联起来。小说以“纯属偶然的事情”为题的巧妙之处在这里再次体现:年轻女人正好在列车上遇到了丈夫家族曾经的邻居,本是概率渺小的事情却这样真实地发生了,反观卢仁与同在一辆列车中的妻子多次擦肩而过,更能体味小说标题的深邃之处。当卢仁的妻子列娜和老公爵夫人谈起过去的平凡生活时,一种轻松愉快的语调突然打破了整部小说的阴郁,作家在这部分使用的形容词到处流露着回忆给当下带来的快乐——“灿烂地笑了”“以一种自满和亲切的语气”“再次笑了”“轻快而不悲伤的声音”等[1]。

不论是卢仁对家的回忆,还是老公爵夫人对那段与卢仁一家比邻的回忆,细微且平凡是其共同点,而这些回忆对回忆者所起的作用也是类似的。卢仁流亡经历中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对过去幸福生活的回忆了,而对于同样在现实中苦苦挣扎的老公爵夫人和列娜来说,简单的回忆把她们带回到从前快乐的心理状态,暂时远离了痛苦的现实。虽然这种久违的快乐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它仍然为原本枯燥的生活注入了一丝生气,正因还有回忆的存在,苦难中的人们才能不时地得到一丝慰藉,继续对抗不堪的现实。

由此可见,对过去平凡生活的回忆其实是心理防御机制在起作用,通过心理倒退的形式,将痛苦的人们暂时从现实中拯救出来,重温昔日的幸福,从而重新获得坚持下去的一线希望。

2.防止认出老公爵夫人

仔细观察,会发现卢仁在看到让其心烦意乱的“老公爵夫人”之后,所采取的一系列行为是反常的。而以心理防御机制为视角,重新审视这些反常行为,一切就显得很明了,即卢仁的潜意识在看到老公爵夫人的一瞬间开启了防御机制,为了“保护”主体,先后采取了“选择性感知”“回避”和“否认”等策略阻止卢仁想起老公爵夫人的身份。

心理防御的核心是努力将我们潜意识的内容保留在潜意识中,从而起到保护主体的作用。基于此,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卢仁成功地记起了老公爵夫人是谁,紧接着会发生什么呢?认出了老公爵夫人,就相当于和妻子重逢,这次就不再是“偶然”发生的概率了,而是百分之百会发生的。如此一来,和妻子的重逢意味着他生命中仅存的唯一美好重新出现,他的自杀计划将会动摇,就无法平静地实现自我毁灭的最后一步。然而从卢仁对自己染上毒瘾的强烈自我厌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没有勇气想象妻子得知现在的他是一个瘾君子的反应,她会多么失望和痛苦啊。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与妻子的重逢会给卢仁带来更多的痛苦,因为妻子的出现意味着他作为一个丈夫的身份重新回归,相应的照顾家庭的责任也就回归了,然后他会痛苦地在自己自我毁灭的欲望和责任中挣扎。于是,卢仁的潜意识明显察觉到一旦认出老公爵夫人后会有更大的心理痛苦,防御机制开启,阻止卢仁意识的回归。

因此,卢仁的心理防御机制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看到老公爵夫人的一瞬间,明明被这无意中的一瞥扰乱得心神不宁,卢仁却“匆匆返回来”,而不是去靠近看一看,或者直接走近询问对方是否认识自己。首先,卢仁的防御机制采取了“选择性感知”策略,有选择地把眼前闪过的老公爵夫人当作一个陌生人。

其次,卢仁反复地极力“否认”自己可能认识老公爵夫人的可能性。虽然当卢仁看到老公爵夫人的脸时,一种陌生的熟悉感立刻涌上心头,并且在返回餐车车厢的一路上一直在想老公爵夫人的身份,但他却有意识地努力驱散自己的困惑——“让她见鬼去吧,真荒唐”[2]。通过反复否认,他拒绝与老公爵夫人接触。

第三,“回避”是指远离那些激发某些无意识——例如被压抑的体验或情感——使我们心生焦虑的人和事[4]。卢仁对扰乱他的老公爵夫人的“回避”是相当明显的。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短暂地”落在老公爵夫人的脸上[1]。然后,尽管“他被那张脸非常熟悉的东西打动了,但他匆忙穿过车厢”,而不是仔细看一眼,或是采取任何其他常规做法以查明心中对老公爵夫人身份的疑惑。尤其是,卢仁下意识的动作——“匆忙返回”,更是生动地表现了卢仁潜意识里的恐慌和他想尽快逃离的愿望。

通过对卢仁看到老公爵夫人之后的心理防御机制的解读,可以发现卢仁的潜意识认为记起老公爵夫人是危险的,于是通过“选择性感知”“否认”和“回避”一系列策略,继续压抑潜意识中被压抑的部分,以自我保护。

四、结语

纳博科夫看似在其短篇小说《纯属偶然的事情》中讲述了一个“纯属偶然”的故事——卢仁夫妇一次次的擦肩而过只是一个概率問题罢了,但同时作家似乎又故意露出一些细微的牵强之处,引导读者深度思考。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视角下重新审视故事逻辑,可以发现所谓“偶然”实则为“必然”,个人的悲剧实则是一个动荡社会的必然产物,纳博科夫运用巧妙的语言,对彼时的黑暗社会对人们精神的荼毒发出了痛切的呐喊。

参考文献

[1]   Nabokov V.The Stories of Vladimir Nabokov[M].New York:Vintage Books,1997.

[2]    纳博科夫.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M].逢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3]    泰森.当代批评理论实用指南:第2版[M].赵国新等,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

[4]   Tyson L.Critical Theory Today:A User-Friendly Guide[M].New York:Taylor&Francis Group,2006.

[5]    Bressler E C.Literary Criticism:An Introduction to Theory and Practice[M].New York:Pearson Education,2011.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谢雅慧,西安外国语大学英文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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